第十八回 水色春光
倒數計時已進入第十天了。
一聲輕嘯,天上飛的白鵬降了下來,低空盤旋片刻,落在靖王身邊的樹梢上。靠近了看,益發能感覺到鵬鳥的巨大,但牠對靖王卻是十分親熱,低低嘯着,將大腦袋在靖王紫色的披風上蹭了蹭,竟似在撒嬌。
靖王嚴肅的臉,對着鵬鳥時,罕有地現出一絲笑容,笑容軟化了他周身冷厲肅穆的氣氛。
從侍者手中的木桶里取出一塊生肉,托在掌心裏,就見前一刻還在他肩膀上蹭着的大腦袋,下一刻已經叼着肉在旁吃得歡快。
靖王搖了搖頭,拍拍大鵬鳥的腦袋:「這麼貪吃,小心下次又被人騙去烤了。」
一聽此言,大鵬鳥立時綳直身軀,雙翅伸展開,用力搧了幾搧,發出低低的嘯聲。似在抗議靖王之話,又似在憤怒。除了靖王,其它人都被牠這出其不意刮出的風沙迷了眼。
「不服氣的話,就去把那人找出來一洗前恥吧!」
撫着鵬鳥光滑的羽毛,又遞給牠兩塊肉后,真氣一托,將牠送回高空。
抬頭目送越飛越遠的鵬鳥,靖王淡淡笑道:「柳殘夢,祈情。十天之內,本王將讓你們寸步難行--你們可不要太快讓本王追上啊!」Z
一路躲躲藏藏,每半個時辰就要避一次鵬鳥,祈世子終於暴走了:「弓箭弓箭,哪裏有弓箭,看本王把那隻貪吃痴肥的死鳥打下來!」
柳殘夢想的問題比較實際:「這樣下去,莫說十天,一百天也沒法到京師。」
「你道我沒想嗎……只要逃開密林,到了人煙密集之處,再易容打扮一番,就可以擺脫這隻死鳥。但在離開山林往人煙之處那段路卻是全無遮掩的,一旦被牠盯上,就再也擺不脫靖叔了。」祈世子板著臉,俊美的臉龐因為幾次埋伏在地上,東一塊泥污西一塊泥污。他不用攬鏡自照,看看柳公子的臉就知道自己現在是個什麼德行了,將天上的大鵬鳥恨得牙痒痒的,發誓定要拔光它的羽毛當扇子,自己用不完就送人!
「總不能這樣拖下去……」目前還在靖王勢力範圍內,祈的暗流勢力是不能用了。自己的勢力……瞧了祈世子一眼,確定祈絕對不肯讓自己與手下聯繫上后,嘆了口氣:「我們改個方向吧!或者有辦法能擺脫。」
短短几道山林,卻直到晌午才成功潛至山腳。眼見又費去半日功夫,祈柳二人都心下焦灼。此時他們已偏離最初計劃要走的內江,來到小寒山。
「現在如何?」極目遠望,這裏的山腳到人煙之處的距離比內江還遠,不清楚柳殘夢葫蘆里到底賣了什麼葯。
「為了保證有足夠的時間,等那隻鳥過來之後再行動吧!」柳殘夢說著躺在地上,全身放鬆,似乎到處都是破綻,看得祈一陣心動,忍不住躍躍欲試,意欲出手挑戰,卻也知現在不是好時機,只得嘆了口氣。
「反正請記着一事……」
「我不會與手上聯繫的。」柳公子接了過去,看着正午的陽光透過樹葉,悶熱而潮濕,不由眯起了眼,不着痕迹地瞄向祈世子。祈世子站在樹下靠在樹榦上,皺着眉,眼珠子一會兒望望天,一會兒瞪瞪地,額上微見汗跡,呼吸短而促,似是急躁。透過濃蔭的陽光是澄碧色的,陰涼的光線讓他的臉色看起來蒼白而脆弱。或許這蒼白並不是光線造成的錯覺。
不經意地目光對上,一個眉一挑一個唇一彎,就這麼全不退避地迎上。琥珀色的傲慢迎上深墨色的隱沉,似乎看到了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看到。
一個用老實誠懇當皮相,一個以驕縱無能為形象,都不是輕易能與人坦誠的,更不用說身前之人只是敵人對手,絕非可以坦誠以對的人。
但他們都在那一刻,望到對方心靈最深處。
那一刻是長,那一刻是短?那一刻是真心?那一刻是假意?
沒有人知道。
幾乎同一時刻,雙方偏開了眼。祈世子抬頭看看天上又飛回來的大鵬鳥,啐了聲,躲入濃蔭中,轉眼已不見身形。柳殘夢笑了笑,合上雙眸,靜等飛鳥離去。
飛鳥盤旋而去之時,祈世子躍下樹,柳殘夢也站起身。對視一眼,柳殘夢當先引路。
山腳下零落散着幾戶人家,他們不敢停留,越過人家,直往市鎮方向而去。行了七里左右,來到郊外,眼見再奔五、六里便可入城,祈世子擔心地回頭,遠遠見天上有鳥飛過,到近看只不過是只白鷺,已被驚得心跳一頓,出了一身冷汗。
柳殘夢突然停了腳步,又換了個方向,不往市鎮奔去。祈世子心下提防,嘴上卻不曾問,只緊緊跟着,行了大約半里,來到一處村莊。
兩人小心避開村莊人煙,潛入一個院子后,祈世子臉色不善道:「這裏是武聖庄的地方?你說過不會聯繫下屬的!」
柳殘夢搖頭:「小聲點,別吵到人。這裏住的的確是無關之人。」邊說邊掩去一路而來可能會留下的痕迹。夏日的晌午,農家一般都去午休,倒方便了他的行事。
祈原以為柳殘夢這話是哄着自己的,細想一層,如果柳殘夢要隱藏行蹤,這確實比躲在武聖庄探子手下處要好。一處平凡的農家,追兵搜索后發現不了毛病,撤退的機率更高,而且對方既不知情,何來出賣。但問題是,這樣一個平平凡凡的院子,躲在哪裏才不會被靖叔發現?
目光一下子轉遍了小院子,院子中心是塊平地,曬着些穀子,左上角有個雞籠,籠子裏只放着米糠盒,沒見雞,可能被放到外面去了。與雞籠相對的右上角有處三尺見方的地,地面鋪着層磚,上面是水井,井邊放着塊洗衣石、搗衣杵及水桶。旁邊靠牆處,一溜花盆都是些常見的茶花杜鵑之類,未見有異。
將目光落在花盆上,研究是不是有機關,就聽柳殘夢低低說了聲:「來了。」
祈一驚抬頭,見遠處果然飛來那道熟悉的白點,越沖越近,竟是衝著院子而來,不由臉色微變,罵了聲扁毛畜牲。
柳殘夢一直在等着這隻大鵬鳥。大鵬鳥十分精乖,到了一定射程就不再往下,只在天空盤旋低嘯。祈看得跺腳,道:「靖叔馬上就會來了,你再不走豈非自陷絕境!」
柳殘夢不語,深吸口氣,手中不知何時已揀了枚鵝卵大的石頭,大概是在山林里揀的。
石頭自掌心裏彈出,發出銳利的破空之聲。柳殘夢既負武聖之名,武學造詣自不在話下,又是全力施為,就聽上方一陣哀嘯,大鵬鳥左翼一傾,斜斜飛了兩圈后,落下數枚白羽,向青城方向飛去。
柳殘夢咳了一聲,手又收回袖子裏,似乎方才並不曾動過,問道:「你猜靖王何時會到?」
祈世子想也不想就道:「少則一刻鐘,長則半個時辰,如果靖叔也在小寒山附近的話,他很快就會到了。」
「原來還有一刻的時間啊!」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天色,「看來,我們倆只有一起殉情了。」
「不要。」祈世子還是想都不想地就拒絕,俊臉皺成一團:「能讓區區殉情的對象只有美人!」
「非常時期,你就將就一二吧!」
眼見柳殘夢走到井邊,祈的臉色垮了下來,跟過來看了眼,古井無波,幽深黯濃的井水讓他頭腦一陣暈眩。
「你該不會想跳井吧……」
聽到祈世子微微有點虛弱的聲音,還有在日光下都掩不住蒼白僵硬的臉色,柳殘夢若有所悟一笑:「你不諳水性?」
祈嘴角抽搐了:「這不好笑!」——他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王孫貴族耶,為什麼要識水性!
「放心,現在你我是一條繩上的蚱蜢,雖然淹死難看了點,日後撈起來全身都泡脹得發白浮腫……」說著,憐惜地看了眼臉色白到發青,雙手捏成拳死瞪着自己的祈世子,「不過,那時我們已經看不到了,總比被靖王阻止然後萬蠱之毒發作死得凄慘要來得好……要跳嗎?」
再看眼井水,深幽不見底,似能掩埋無數隱密,就跟那雙正看着自己的黑眸一般,讓他腦袋暈眩。咬緊牙,祈恨然道:「姓柳的,你給我記着了!真不小心淹死,我要你償十輩子的命!」
話下中氣不足,柳殘夢聳肩一笑:「真是吸引人的提議。我先下,你將呼吸轉為內息,至少要閉氣一刻鐘以上。」
祈世子臉色更苦,想到唯一逃生之路在水下便想呻吟,揮手道:「你要下快下,少羅嗦。」
「千萬記着,別在井邊留下痕迹,尤其是井壁的青苔,容易留痕,更別碰上。」柳殘夢又交待了句,知時間緊急,不再多說,足尖一點,當真跳下井去。
祈世子在井邊探頭,臉色陰晴不定了半天,見柳殘夢已在井水裏探出腦袋,伸手招呼自己下來。這種時候,不信也得信了,他眼一閉心一橫——在井邊又徘徊了數次,才在屋主聽到動靜出來前,也往水井裏跳去。
嘩啦入水,冰冷的井水從四面八方壓迫而來,水從耳鼻間瘋狂灌入,祈雖有準備,還是壓得心臟收縮,真氣險些混亂。
身處虛無,輕飄飄不住往下沉,毫無生機的絕望及狹隘的井壁更令他由心寒起。正想掙扎,已有一雙冰冷的手握住他的手,止住了下沉的趨勢。
冰冷的手成了唯一救命稻草,祈一握上就抓得死緊,不敢鬆手。試探性地睜開眼,雖然被水刺激得並不舒服,張合數次,卻也勉強能看到東西。
柳殘夢正拖着他不住往下潛,感覺到他的視線,回過頭來,彎唇一笑。水波幻動,影響了視覺,也不確定到底真的是他在笑還是自己的錯覺。
越往下水壓越強,呼吸也越困難。水裏的環境到底不如平地,憑空無依的漂浮感及被壓迫的胸腔,讓他的內息無法像往日般支援上大半個時辰。內息越來越急促,他不由伸出一隻手掩住口鼻,徒勞無功地保留多點空氣。
下水至今已泡了不少時間,先前在地面上來不及問柳殘夢到底想幹什麼。他該不會想要在這井底躲過靖王的追捕吧?古井雖深,他們在井底波動,到底會圈出不自然的水紋來。靖叔豈能發現不了?退一萬步說,靖叔真的沒注意到,但在水底,還要待上多久上面才會退兵?他們真的撐得下?
狠狠捏了柳公子的手一把,水裏無法開口,用眼神示意怒氣,水波幻動間,柳殘夢回過頭來,幽黑難辨的古井深處,不知他又看到了什麼。
手上的力道似乎要鬆開,祈心下一驚,將柳殘夢捉得更緊,卻被他借力一帶,兩人在水中靠在了一起。
輕飄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整個世界就兩個孤魂野鬼在遊盪着。
極近的距離,勉強在黑暗中看到對方的臉。但還沒看清細處,兩片溫涼的唇就已湊上了他的唇。大怒之下險些將人推了出去,總算想起是在水中,踢飛柳小子自己也要完蛋,這才及時收手,卻覺柳殘夢只是唇貼着唇,並沒有妄動,一股溫熱的氣息自唇內渡入冰涼的身體——顯然水裏看不清楚,柳殘夢會錯意,以為自己真氣不繼了。想來也是,在這種情況下,沒幾人還會動歪主意。祈不由為自己的誤解而暗道聲慚愧。
雙唇分開后,柳殘夢捏了捏他的手,似在問他支援得下去嗎?他點了點頭,於是柳殘夢又帶着他在水裏不知東西南北地遊了會兒,終於在井壁上找到一個岔口。
岔口是往上方斜入的,兩人置身其中,已顯得有些狹窄,但勉強能游得。柳殘夢拉着祈世子順水往上游,水壓慢慢降低,身上也輕鬆起來。過了會兒,身子一輕,終於從水中探出頭來。
祈世子探出頭來的第一件事,抓着井壁大口大口地呼吸。方才的潛水,似已用盡了他所有的真氣,生平第一次體會到空氣是多麼美好的事物。
「老天保佑,我下次再也不下水了!」
「換個角度想想,你會愉快得多。比如你現在還活着不是嗎?」柳公子笑得很善良,祈從濕漉漉的瀏海間看過去,只見到幸炎樂禍不懷好意。
哼了哼,到底剛才還是藉着柳殘夢的幫助,現在實在沒什麼撂狠話的立場,知道再說下去對自己面子不會有好處,便轉移視線,抬頭打量下自己到的地方,卻發現他們現在還在地底,只是古井裏水位比較低,只淹到岔道的一半。這個岔道乍看似是天然地形導致出的岔道,全無半分可疑之處。
心知柳殘夢大費苦心將自己帶到這,不會只是讓兩人在這裏泡泡水等着人家來瓮中捉鱉,便注意起四下土壁上有何不對。過了會兒,喜上眉稍,贊道:「果不愧是以機關絕學聞名武林的武聖庄,機關果然巧妙。」
柳殘夢「哦」了一聲,看祈世子伸出手,在上方突出的大石下方,被陰影遮住微微向內凹陷的土壁拍了去。
一掌拍下,一切紋絲不動,沒有任何改變。
祈世子一挑眉,不信自己會看漏眼,又伸手拍了幾下,輕重快慢,各自不同,土壁還是一點改變也沒有。
見祈世子還想試,柳殘夢嘆了口氣:「別再亂拍了,小心塌了。」邊說邊伸出手,在凹處下方五寸處,又往右偏開三寸,輕輕擊了三下。
土壁微震,無聲地翻出一道門來。
祈世子暗自提醒自己,下次千萬不要落入武聖庄的機關。若剛才對武聖庄的讚美之語還有幾分自矜,此時便是貨真價實的肯定了。連這樣一個以備不時不需,未必能派得上用場的救命場所,都佈置得一絲不苟。縱然有人搜到這個院子來,因主人與武林全無干,未必會細搜;細搜也未必會注意到古井;發現古井也未必會察覺井水有異;真發現到井水有異,下來細查,發現下方另有岔道,以那佈置,也只會以為是天然岔道;再有萬分之一,極為細心之人,覺得這裏並非天然,發現了那掌印機關之處,也因真正的機關尚在下方五寸,偏右三寸之外,掌擊也有巧妙,絕對沒法誤打誤撞拍開的。
相比起祈世子此時心下受到的震動,柳殘夢卻是在旁繼續嘆氣。他嘆氣,自然是機關已被祈知道,以後這類的逃生裝置都必須捨棄不用,細想一下損失實在不小。
兩人從打開的機關爬了上去,雖在地底,空氣卻並不渾濁,應是另有通風之處。柳殘夢摸索着關上了機關,祈從濕漉漉的懷裏掏出油布包的火摺子,在黑暗中燃亮。
觸目所及,是個並不算大的房間,角落放着一桌一床,床腳還有個箱子。祈走過去推開看,箱裏放着數色衣服及易容之物,是為逃來此處之人準備的。雜物下方還有幾隻蠟燭,他拿出一根點燃,熄去了火摺子。
蠟燭滴在桌上,未及凝固,燭身已按在蠟燭上。穩固好蠟燭后,祈有些寒冷地打了個哆嗦。現在雖是夏季,在冷水裏泡了半天,地底又陰濕,到底有些忍受不住。天孫錦水火不侵,但在水裏泡了這麼久,裡子都濕透了,只一件外衣沒濕又有何用。祈世子再點了根蠟燭拿着,翻箱倒櫃尋找可入眼的衣服。
柳殘夢雙手叉胸站在一旁,周身水珠不斷滴下,很快在腳邊形成小水窟。暈黃搖曳的燭光將祈周身鍍出一圈光暈,瀏海因濕潤而微微曲卷,不斷有水滴順着玉石般光滑的臉頰滑落。祈一直都是狂傲洒脫的,記憶里,唯有幾次是呈這般狀態,捲曲的頭髮總會讓他看來更傲慢和脆弱,更忍不住想欺負他。
察覺到柳殘夢的視線,祈回頭瞪眼,柳殘夢聳了聳肩,道:「自古美人同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髮。」
這小子在發什麼神經?祈又抹了把額上不停滑落的水珠,拿着衣服,才想到在柳殘夢面前換衣服似乎並不是件很安全的事——為什麼他堂堂祈世子,會淪落到連換個衣服都要擔心被人非禮的地步!
瞧出祈世子的疑問,柳殘夢又笑笑:「沒什麼,只是感慨人生無常。此刻還能瞪眼的你,不知什麼時候……」慢慢走到祈世子身邊,撩起他一綹頭髮,在指尖摩挲,「又會變成一堆枯骨呢?」
沒好氣地翻個白眼:「區區變成枯骨也要比你的枯骨好看,要打賭嗎?」
噗哧笑出聲來,柳殘夢舉手投降:「這個比了,你我也是看不到勝負的。」
「找人驗屍就可了。」祈世子邊說邊笑,將柳公子牽到洞口,「柳兄,區區也不多說,你自動鑽下水等我換好衣服如何?」邊笑邊打開機關,不等回答,順手將柳公子推下,合上機關。
柳殘夢啟動機關再次爬上來時,祈世子已經換了一身灰衣,正蹲在牆角研究那些山藥黃精能不能吃。柳殘夢第二次擰着濕漉漉的頭髮,舉袖拭臉,嘆氣:「祈兄,此地雖隱密,到底禁不得你開開關關。一旦讓靖王發現井水波紋不對可就麻煩了。」
「區區相信武聖庄的機關不是這麼容易破解的。」隨口虛應着,祈揀了個看來最大的山藥,「這個不錯,拿來烤正好……」
「想都別想!這種地方升火煙排不出,火一升先遭殃的就是我們了。」柳殘夢連忙提醒祈世子現實問題。
「那這些……」
「生吃吧!」柳殘夢的笑容看在祈世子眼裏,是標準的皮笑肉不笑,「或者味道會出乎意料的好。」
從前日酒樓之後,兩人已一日多沒進食了。但只是一日多,程度還不夠讓祈世子委屈自己生吃山藥黃精之類的粗食。他哼了聲,將山藥拋回原處,抬頭看看石壁上方,屈指算道:「時間差不多,靖叔也該到了……你這裏可有方法看到上方情形?」
柳殘夢懶洋洋地靠在一旁,低頭擰着衣角的水:「如果上方有機關,無論多隱蔽,總有萬一的可能性會被人發現的。」
「看的不行,連聽的也不行?」祈嘀咕道:「我們要在這井底待多久?」
「說到這……其實,我也有個問題。」柳殘夢慢慢說著,在祈回頭前,自背後摟住他。
他一身濕衣未換,祈世子也只隨便穿着件單衣,並未穿上天孫錦,這一摟,祈才換好的衣服又濕了大半,背後衣服全黏在身上。
祈身子一僵,直覺反應就是左肩一側,右腿飛旋斜踢身後。柳殘夢硬生生受了他這一踢,手上力道未放鬆,趁祈單足支地,下盤不穩之時,一個用力,兩人向床上倒去。
祈世子虧吃得多,早學得乖了,身子斜傾之時手肘一撞,撞在柳殘夢傷口處,順勢一旋,加重了力道。
柳殘夢的隱忍在此時可見一斑,若換了別人早就痛得失去力道,他猶自一臉平靜,但箍住祈世子的力道到底鬆了幾分。
「乒——咚——」兩聲,兩人先後摔在石床上,各自扭曲了臉。
揉着昏沉沉的後腦不住吸氣,小心用指尖碰了碰,確定沒腫起大包后,祈轉眼看過去,柳殘夢也在揉着自己的胳膊。先被祈用手肘用力撞過,又撞在石床上承受了自身的力道,他也白了張臉,不住抽着冷氣。
雙方都沒討得好去。祈世子傷痛交加下,也沒力氣發怒了,有氣無力道:「問問題便好好問,自討苦的人是白痴!」
「不面對面,我懷疑你會不會說實話。」柳殘夢閉目了好一會兒才說話。
「實話?你我現在的狀態,我有必要說謊話嗎?」
「那你告訴我,你真的相信剩下的十天裏,我們能趕得回京城嗎?」
「……」祈默然不語。
這個問題,到底還是浮上水面了。
抬頭看向柳殘夢。在這個為水井所阻,與世隔絕的山洞裏,繁華軟紅下的謊言都褪去了色彩,現出班駁蒼白的本質。
他偏開頭道:「盡人事,聽天命,如此而已。」
「何者謂之天命?軒轅的意思嗎?」柳殘夢微笑相問,明明是溫和的笑容,卻帶着冷淡與嘲諷,「看軒轅眼裏,你我活着與死了哪一個選擇對他更有益嗎?看他會不會不忍心犧牲你一人之命來換我的命嗎?」
祈世子抿緊唇。他一直知道,柳殘夢與自己一樣,都是越挫越強,只要有一線生機,便不會輕易放棄的人。但此時卻被迫龍游淺灘,將生死全寄在他人身上。換了自己處在他的情形下,大概也是無法忍受。
「時間這麼緊,趕回京是不可能了,唯一的解決方法,便是京師收到消息后,命人帶着解藥南下與我們會合——如果,並沒有這個人呢?」柳殘夢繼續問。
抬眼看了柳殘夢半晌,祈蒼白的唇微微一彎,哂道:「那便死了罷。」
「你肯甘心?」
「成大業者不拘小節,我不介意作韓信……也不介意作樵夫。王孫公子的命,並非犧牲不得。」
相信自己矢志追隨的人不是無能之輩,將所有的賭注都壓在自身對君主的信任上,到底是對還是不對?
當初在雁盪上自問過一次,如今再問,答案還是一樣的。
柳殘夢瞪着祈,臉色緩了下來:「想罵你愚忠都罵不下去!軒轅得到你的信任與忠誠,確是幸事……可是,我又不是他的手下,若平白無故這樣送了性命,我卻是很不甘心的……」
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冰冷的唇也吻了上來,沒得到拒絕後,慢慢細細向外發展着領地,從濕潤的髮際耳垂,到溫暖的頸項肩膊,他將唇停在祈的頸間,感覺那裏血脈跳動得飛快。
穿好的衣衫再次被解開,很容易便脫得一絲不掛。
昏暗中,似乎能聽到祈的嘆氣之聲。
柳殘夢低聲笑了起來:「不反抗,是負罪感,還是同情我?」
他的手和唇都在肆意品嘗着,祈歪頭想了想,懶得回話,只是哼了兩聲。
「或者是不反抗比較舒服?」
祈又哼了一聲。
手慢慢往下滑……
追兵和着風雨來了,他們卻在這方寸小地里抵死纏綿。背德的快感與生路迷茫的刺激,帶給他們極度的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