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當選立法委員之後,睿明忙得不可開交,每天都有開不完的會,應酬和餐會更是多到令人疲於奔命。
玉寒看他這麼忙,所有婚禮的事情都自己動手籌備了,父母親的移民監還沒滿,所以只把賓客名單留給她就匆匆返回加拿大,害她望着那堆聯絡電話發愁。
睿明的爸媽開明,只來電祝賀“只要小倆口高興就好”,還要玉寒不要大方省,該花就花。
而她每天還是買菜者菜,到辦公室照料所有人,同時又得應付官夫人間的應酬,也變得非常忙碌。
若是真琴姐有空,還有人陪她忙東忙西。但是真琴姐跟着睿明四處跑,難得的空檔還得處理工作上的瑣事,她也不好意思拿婚禮這種小事去煩她。
然而玉寒的父母親卻堅持頭一次嫁女兒不能草率,雖然不能陪在身邊張羅,只好天天打越洋電話回來遙控。玉寒知道他們的心情,但這對她的疲憊並沒有幫助。
所以,她孤零零的自己去禮服店挑禮服、自己寫結婚喜帖、準備父母親要求的大聘小禮,外帶一堆奇怪的嫁妝和不中不西的禮俗、還得找人看日子……
其實這比都還好,官夫人的應酬才讓她害怕。
往往忙了一天,還得匆匆去洗頭、換衣服參與宴會,充滿夫人、千金小姐、女政治家的聚會,總是暗中較勁。
她向來節省,對於名牌服飾沒有興趣也沒有常識,單純的她被暗諷了幾次沒聽懂,後來真的有人明白跟她說了——
“穿不起香奈兒就不要穿,別朵山茶花裝高貴嗎?”
她當場愣住,香奈兒是什麼?這件衣服是她在服飾店買的,她不懂什麼叫做仿冒品,只是直覺好看就買了,還為了三千多塊錢心疼不已。
眾人的輕笑讓她覺得難堪。
她們的話題她都不了解,剛去的時候別人問她未來的展望,她說想當個了不起的家庭主婦之後,就再也沒人想理她了。
這種聚會讓她覺得孤單又難熬,但是大老的夫人卻指定她一定要出席……
“玉寒,你要跟這些人打好關係,”夫人諄諄囑咐,“替睿明廣結善緣是你的責任呀。”
夫人若有時間都會將她帶在身邊,但是夫人往往又很忙,整晚她只能沉默的瞪着餐盤。
想跟睿明說,她再也不要參加這種無聊的聚會了。但是看他上得焦頭爛額,跟她說沒幾句話就睡著了,她往往只能盯着天花板,心裏盤算着一堆還沒完成的瑣事。
她覺得疲憊,很疲憊……
而就在她精神緊繃到不行的時候,突然有一票八卦記者開始對她盯梢了。
明明新聞熱潮已經過去,她卻被這些人盯到發煩。不管到哪裏,這些人如附骨之蛆,甩也甩不掉。
每每衝上來就拍照,不管她在買菜還是在洗頭,就算只是到禮服店挑選禮服,他們也會突然衝上來,問也不問就大拍特拍,然後又把甄瀾仁拿出來問,問題越來越大膽露骨,甚至連她以前的男朋友都挖出來問。
“我為什麼要回答這些問題?!”她終於爆發了,推開照相機和錄音機,“剛好”摔壞了,又有別人衝上來拍照。
第二天,新聞標題就出現:“立委准夫人怒砸記者照相機”,接下來是批評她傲慢侮辱新聞尊嚴,說她的張狂必定是睿明的絆腳石云云。
她氣得在家哭了一天,工作人員還打電話來問午餐怎麼還沒送來?!
煩得丟下話筒,她在外面晃了一天,連坐在淡水海邊發獃都被拍照,當晚的晚報就出現了她和睿明情變的標題。
她真的再也受不了了!
跑回家憤憤的胡亂塞了一堆衣服到包包里,翻翻護照,很好,還沒過期,她急着打電話到旅行社,“我要出國,哪裏最快?”
買衣服的錢夠她出國玩到死了,再說她又不打算去玩,先到香港再想辦法去加拿大找父母親。這個他X的婚不結了!
一想到下半生都得在這種虛偽的環境裏忍受……她寧願孤獨卻安靜的過下半生。
跟着爸媽清靜度日也不壞,沒有夜生活的無聊加拿大,總比被吵得身心交瘁的台灣好。
將門一銷,離開前,她覺得心痛卻又輕鬆。
這樣也算是好結局吧?睿明還愛着她,她是自己走的。這樣……她就不用面對未來的黑暗與拋棄。
雖然她哭了,而且一路哭到機場。
她來早了,預定的班機還要兩個小時才起飛。
能把這段感情凝聚在回憶里,總比面對崩壞好。
她會終生都記得,自己的戀愛運沒有“賽”到底,起碼有個人從小就愛她,愛到她逃走為止。
上了飛機,她綁上安全帶,眼淚一直沒有停過。
“喂,鍾立委嗎?”相熟的王記者打電話給睿明,“……或許我是多心了,孟小姐要出國旅遊嗎?”“沒有。”他正在跟幕僚開會,聽到這個消息覺得有點莫名其妙,“怎麼了?”
“呃……”王記者吞吞吐吐,“我在機場看到她,稍微查了一下,她準備搭飛機到香港去。”
問了飛機班次和航空公司,他的臉沉了下來。“到中正機場要多久?”
“一個小時左右吧?”
他看看錶,“車鑰匙給我。”
睿明用不要命的速度開上高速公路,他知道一路上被拍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超速,但是他不在意那些罰單。
她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說,就這樣出國去?他心裏滿是不解和憤怒。在他這麼繁忙、亂不出頭緒的時刻,玉寒想拋下他走人?
做夢!
當他開到國際機場的時候,把車往停車場一丟,看了表,四十五分鐘,應該開始登機了。
鐵青着臉闖關,他只把立委證亮一亮,生平第一次使用這種特權。“我找人。找到就走。放心,我不打算偷渡。”
目光要殺人似的,安全人員為難的跟在他後面,一路直跟到飛機上。
此時的玉寒遙望着窗外掉眼淚,突地,只覺一陣陰影籠罩着她,一抬頭——
睿明的神情令人膽寒!
“去香港玩?”他努力剋制自己的怒氣,心裏希望她只是嫌自己沒陪她,出國去散散心而已。
“不是。”雖然訝異地的突然出現,玉寒還是鼓起勇氣說,“我要離開台灣,去找我爸媽。”
“去加拿大玩?”
沉默了一會兒,她才回答:“……我不再回台灣了。”
他沒說話,逕自動手解開她的安全帶。
“你幹什麼?”還沒搞清楚發生什麼事情,已經被睿明一把扛起來,眾目睽睽之下,玉寒又羞又氣,“睿明!你幹什麼?!放我下來!”
“小心你的頭。飛機小,會撞到。”他大步的扛着掙扎不已的玉寒,推開目瞪口呆的安全人員和空姐,“請讓讓……謝謝,夫妻吵架,請讓讓……”
“我們還沒結婚!”玉寒大叫。
“現在去。公證不用三分鐘。”
“我不要跟你結婚!”
這句話重重的刺傷了睿明的心,讓他的憤怒達到了極點。但他只頓了一下,又繼續扛她下飛機,堂而皇之的穿過洶湧而瞠目結舌的人群,對玉寒的掙扎與叫嚷充耳不聞。
他一把將她摔進車子裏,跟着上車,“啪嗒”一聲上了內銷,“放心,是安全鎖,你開不了門的。”
“放我下去!你不能這樣把我帶走,我的機票是花錢買的!”
“我賠你十張。”
“不是這個問題……”話還沒說完,她重重的一仰,車子宛如炮彈一樣就飛了出去。
一旁的睿明已猛踩油門,飛快的開上高速公路。
瞥了一眼速度,玉寒的臉刷地慘白起來,“……一百二?睿明,開慢點!”
他盯着前面,“才一百二?系好安全帶,今天我要看看可以拿多少罰單。”
“睿明?!”她慘叫起來。這個死男人居然用Z字型在三個車道里穿梭超車?!速度快到讓她在車子裏摔來摔去。
她連忙系好安全帶,緊緊抓住車頂的安全把手,一面祈禱自己有命下車。“……氣我也不用這樣糟蹋自己的性命!”
“你也知道我氣你?”他冷笑一聲,“我不放你走,陰曹地府我也要帶你一起走。我愛你一輩子,你居然連個理由也不給我?逃?!我看你逃到哪裏去!”
他向來平和靜謐的臉孔出現了猙獰,這是玉寒從來沒有看過的表情。她是害怕……但是,睿明的出現,卻讓她原本堅定的決心變得脆弱不堪。
就算是可怕的睿明,她也是愛他的。
“睿明……”她哀求着,“你開慢點,我們談談好不好?”
“不好!”他怒吼起來,“現在換我不想談了!你給我坐好!”他把油門催到底。
“你不愛惜我的生命就算了,好歹也愛惜自己的生命和榮譽!”玉寒也火了,“好不容易選上立委,你現在的行為……是在自毀長城!”
“沒有你,我連命都不要了,還可惜什麼名譽?”他額上的青筋爆了出來,“你拋下我去加拿大?那我守護這裏有什麼意義?這個他媽的立委我不幹了!什麼我都不要了!你別想甩掉我,你自己親口答應的,不要想甩掉我!”
“你連理由都不問我,這麼衝動幹什麼?!”玉寒揚高聲線。
“你連理由都不告訴我,為什麼我不衝動?!”睿明緊緊逼在砂石車的內側,危險而囂張的超車,引來一陣震天的喇叭抗議。
“小心點!”
“我不要小心!”
一路爭吵,到高速公路的終點居然沒死掉,玉寒覺得是奇迹。
雖然她覺得死了也好,起碼不用面對紛亂嘈雜的現實。但是,她無法忍受睿明遭受到一絲絲的痛楚,她捨不得。
吵了一路,她又累又餓又渴,淚眼朦朧的坐在車子裏不動。
睿明把臉埋在方向盤,久久不說話。一路狂飆到高雄,手機不知道在台中還是哪裏的交流道,就讓他砸到車窗外了。
世界上再也沒有比玉寒更重要的了。
她要離開我。沒有一句交代,沒有隻字片語,她要悄悄的離開我。
這些年的努力,究竟是為了什麼?他耐心等待寬容,努力讓自己變成好男人,只是希望當個保護小姐姐、夠資格愛她的人。
她卻打算一走了之,在她終於點頭答應之後,居然準備悄悄的逃走?!
怒氣混合著心痛高漲,可看到她默默倚着車窗流淚,睿明滿腔的怒火又化為烏有。
他疲憊的將車開進高雄桂冠,下車替她開了車門,玉寒卻別過臉,只顧着流淚。
幫她把安全帶解開,他說:“……我們休息一下,吃點東西,好嗎?”
想要耍脾氣,觸及他疲憊又頹喪的眼神,默默的,她下了車。
進了房間,睿明胡亂的點了餐,玉寒覺得很渴,拿起水就灌,可因為太久沒吃東西,居然一陣反胃,水一人喉就吐了起來,連忙跑進浴室扶在洗臉台吐個不停,一口一口都是清水,還夾雜一些血絲。
吐得太激烈,她弄傷喉嚨了。
睿明心疼的拍她的背,用毛巾幫她擦臉,這樣的溫柔蜜愛,不禁令她轉身就抱住睿明大哭。
哭着哭着,覺得肩上有溫熱的液體,她抬頭,發現睿明竟滿臉是淚?!
從他五歲以後就不曾掉過眼淚,沒想到……這樣一個高大偉岸的男子,堂堂一顆聲譽正隆的政壇新星,卻在她面前落淚。
“……別離開我。”他的聲音低沉。
玉寒默默的點頭。“……我要洗澡。”
盥洗之後,感覺沒那麼噁心了,她繫上浴袍走出去,客房服務已經將餐點送上來,睿明動也沒動餐盤裏的食物,只是茫然的望着窗外。
他的側面這樣優美,宛如遭貶的神。但是他茫然無助的神情,和小時候的孤軍卻沒什麼兩樣。
只有她最清楚,睿明因為長得好看吃過些什麼苦頭。女生的喜愛往往是其他男生妒恨的原因,還小的他常常被排擠。在摸索人際關係的孩提時代,有段時間他是很孤獨的。
之後他學會了如何與人相處,只有她知道,那是拿了多少純真去換來的世故。
對他的感覺如此複雜……是姐姐,是朋友,卻也是愛上他的女人……
“不先吃?”在他身邊坐下來,玉寒的聲音也跟着柔軟。
“等你一起吃。”看到她時,睿明的表情瞬間光亮起來,然後黯淡。
那光亮讓她心悸,黯淡卻讓她心痛。
潑潑盤子裏的食物,她明明很餓,卻吃不下。
“乖,多少要吃一點。”睿明哄她,拿起湯匙,“他們的炒飯很好吃唷。小姐姐不是最愛吃炒飯?來,啊——”
她含淚吃了一口,這是她吃過滋味最難以言喻的炒飯。
乖乖的坐在他面前,讓他細心的照料自己。以前她也這樣咬過睿明,長大以後,卻是睿明哄着她。
“來,換我喂你。”她帶着淚光笑,“是怎樣?我們喂對方吃飯?”
“……小姐姐,不要離開我。”他垂下頭,“沒有你,我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不想做……”
“我沒有那麼重要。等你再大一點……就會知道還有更好的女人在等你……”她的淚,在茶几上發出沉重的聲音。
“我早就成年了。除了你,我什麼都不要。”他顯露出疲憊又脆弱的神情,“……別離開我。”
“我不是當官夫人的材料。”玉寒哭出聲音。
“你不用當官夫人,你只要當我的玉寒、我親愛的小姐姐就好。我發誓會永遠保護你、愛護你……為什麼呢?為什麼突然要走呢?”
就算是要走……她也走不了吧。低估了睿明對她的重要性,就算到了加拿大,她能夠忍住返鄉的衝動嗎?
不可能。
睿明將她扛下飛機的時候,她真的是憤怒嗎?難道心裏沒有竊喜和鬆了口氣的感覺?
她知道,她是走不掉的。
“我不走,我哪裏也不去……”她哭着抱住睿明,“對不起,是我沒信心……是我抗壓性太低……我不該因為別人的閑言閑語就……我愛你的,真的……可是太愛你,我又好害怕,害怕你打開心扉掠奪一空之後,又一走了之……我在你身邊,我不會走,不會走……”
兩人在熱淚交融中,確定了彼此的心意。
等玉寒哭累睡著了,睿明滿足的看着她的睡顏,心裏不禁浮出疑問——
抗壓性低?閑言閑語?
這段時間太忙碌,他沒空傾聽玉寒說話,這個單純的小姐姐連溝通都不會,只知道要逃。
但是……發生什麼事情了?到底是什麼緣故讓她想逃呢?
不久,他排除眾議,和玉寒火速公證結婚,不顧岳父母的抗議,就只請了五桌,所有禮俗全免。
面對岳父母的不斷抱怨,他只笑說:“我覺得形式不重要。”
當然不重要,能把小姐姐順理成章留在身邊才重要。
他也不再讓玉寒參加官夫人的聚會,因為玉寒問他可不可以別去。那當然可以!他的人脈不需要妻子來建立。
當睿明冷靜下來的時候,他翻翻報章雜誌看着那些對玉寒的惡評,突然覺得有些寄怪,一個小立委夫人能得到這麼多新聞關心,實在不尋常。
他決定弄清楚這件事。
“王先生,好久不見。”趁着王記者路過前來拜訪,睿明很客氣的招呼他,“上次玉寒的事情……幸好有你通知我,不然……真是謝謝你。”
那次新聞鬧得很大,睿明還開記者會公開道歉,王記者一向跟他們友好,搶了獨家採訪權,把整個經過寫得情致委婉,替他消除了不少壓力。
王記者笑開了,“哪兒的話,鍾立委客氣了。”
“不過,”睿明沉吟了一會兒,“拙荊受到的媒體‘關愛’,似乎不太尋常啊。”
糟糕,今天他倒成了採訪對象了。
顧及別人的飯碗,他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鍾立委,您也知道,出門混口飯吃不容易,沒有‘上面’的命令,誰也不會故意去追小小的新聞……”
“上面?”他心裏飛快的刷過名單。
“……有些事情呢,過去就算了。”王記者忍不住提點了下,“鍾立委,政壇這條路,總是會樹敵。我只能說,夫人和選前緋聞,大概是一路人乾的。這世界本來就是防君子、防不了小人,您和夫人都小心就是了。”
他微微笑了笑,“非常感謝你。之後,我想還有許多需要仰仗王先生的地方。”
“千萬別這麼說。那我先告辭了。”王記者說完便離開了辦公室。
政壇真是條修羅道,跟地獄沒什麼兩樣。
他望着窗外,一面囑咐真琴姐幫他找徵信社,一面心裏轉着念頭。他結婚時,楊雨卿誇張的穿了一身搶眼的大紅禮服,光臨他那溫馨低調的宴客會場。
臉上那份憤然與鄙夷,他沒有忘記。他也知道,楊老先生在新聞界呼風喚雨,而他的女兒,也身兼報社的社長。
是該反擊的時候……他容忍得也夠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