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幽幽黑暗中,燃起一盞燈。
燈隨着風晃動,燈影閃爍,無法填滿所有的黑暗,但至少也是黑夜中的一點光亮,吸引了無數的魂魄前來。
生性貪光的魂魄卻在一沾上燭火后,連慘叫也來不及就被燒盡,什麼也不剩,連投胎的機會都沒有。
身着一襲白衣的男人立於燈火邊,顯得格外突兀,只見他一手靈巧把玩着火光,那火光似通靈性,隨着男人的手舞動着,連男人的手也沒碰到,乖巧得很。
男人的五官被火光映照得十分邪美魅人,中性的俊秀冷冽氣質,微勾的唇瓣漾着喜悅的笑意。
因為他知道自己所找尋的東西離自己愈來愈近了,等了快一百年,眼下就差那麼一點點,他自當欣喜。
「稟主上,『魄』現出蹤跡了。」站在男人身邊的黑色身影輕聲道。
男人碧綠的眸子穿透火光,似是看見了他要的東西。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寂然中,他突然笑了幾聲。
「我是他主子,他自當回來到我身邊的。那個該死的偷兒呢?」
「應該也會在『魄』身邊徘徊吧!」
「很好,不準打草驚蛇,我要那個膽大妄為的偷兒自投羅網。」
男人笑聲漸歇,修長的手一捏,面前的火光瞬間熄滅。
他就不信,這回他還逮不着人!
***
小紹和莫硯華開始在令狐府當差的日子,小紹天生反應快,早早便習慣了;反倒是死而復生的莫硯華,不僅失去記憶,甚至連昔日該懂、該做的一切也全忘了,累得小紹還得分神教他。
「硯華,你該不會連劈柴也忘了吧?」小紹重重地一嘆。
別看莫硯華身材清瘦,想當初,莫硯華還是平府內最懂得用柴刀的人,可是怎麼大難不死回來,卻什麼也不懂,統統要他再教過一次,真的有點麻煩。
莫硯華搔搔頭,靦腆地笑了。
小紹忍不住損他。「你怎麼沒忘記如何吃飯?」
莫硯華呵呵地笑着。「小紹,民以食為天,我若忘記吃飯,三個月前早就奄奄一息了,唉!我也不想忘的,可不知怎地,我就是想不起來我以前是怎麼劈柴的?」頭左點右點的,就是沒翻出昔日的記憶。
唉唉唉……正拿着柴刀的小紹乍見莫硯華又神似平子丹的動作,差點把柴刀劈到自己的腳上。
「小紹,小心點!」
小紹撇下柴刀,走近莫硯華打轉着。「硯華,我覺得你有時候還挺像去世的少爺,坦白說,你是不是偷偷模仿少爺的一舉一動?」想破了頭,他只能得到這答案。
「我哪有,而且我沒事模仿少爺做什麼?」
小紹點點頭,信了莫硯華的話。「說的也是,我們註定是僕人的命、是卑賤的,怎麼也不會變成主子,只要守本分就可以活到老。」
莫硯華不以為然地說:「我可不這麼認為,只要一個人肯上進、肯吃苦,不會不可能,就看你願不願意做。小紹,你聰穎善良,我相信好人有好報。」
哇,何時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的莫硯華竟然能說出這番道理?小紹是愈想愈困惑。
「好了、好了……」眼見小紹還想繼續閑聊下去,莫硯華連忙打斷他。「再扯下去,我們就劈不完了。」
「什麼我劈,是你劈。」小紹把柴刀交給莫硯華。「我去挑水,好好劈,知道嗎?」
被小紹丟在柴房外,莫硯華望着手中的柴刀,上看下看,就是覺得自己有點不太適合拿這麼重的東西,他總覺得自己以前應該是拿很輕的,就像是……
「令狐府可不請閑人。」
生硬僵冷的聲音忽然冒出,嚇了莫硯華一大跳。
「主子。」莫硯華趕緊旋身打揖。
令狐寒玉走近,低眸望着地上還沒劈好的柴,「令狐府不請閑人,你該不會連劈柴這點小事也做不好吧?」
冷然的調侃並沒有激怒莫硯華,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可能是失憶的關係,硯華有點忘記怎麼劈了,不過小紹剛才教過我,我又會了。」
恩人有交代自己,若想活命,就絕對不能離開令狐寒玉身邊,因此他不能當閑人,更不能被趕出府,要不然就真的會再死一遍。
右手拿着柴刀,莫硯華覺得不順,因此換到左手,撿了一根柴,比了比位置、量了量距離后,一把劈下,兩塊同樣大小的柴應聲斷裂。
莫硯華還故意回頭,一副「就算忘記了,我還是很行」的模樣。
瞧見他這小動作,令狐寒玉忍不住莞爾。「你還真不怕我呢!」他很少遇見不怕他的人。
「硯華相信主子明事理,那又有什麼好怕的!」比較該怕的,反倒是那些連白天也在他身旁游來游去的「傢伙們」。
莫硯華的視線稍稍偏了左邊,看!那些「傢伙」又故意在他面前做出奇怪詭異的動作想惹他笑了。
以前能不能看見他不太清楚,但自從自己醒過來后就能看見這些「傢伙」了。但恩人有警告過,若不想被纏上,最好是視而不見,否則就是沒完沒了的開始,他自然是謹遵旨意。
只是那些「傢伙」顯然認定自己看得見他們,成天就在他身邊飛來飛去,試圖要讓他露出馬腳;若非他自制力好,大概早就被鬼……那些「傢伙」給纏到瘋掉。
不過說也奇怪,那些「傢伙」成天就在捉弄不知情的人,怎麼它們卻一點也不敢靠近令狐寒玉,只敢在他附近匆匆晃過?就像是令狐寒玉身邊有什麼保護一樣。
恩人曾說過令狐寒玉身上有鬼差害怕的月魄,連妖魔都不敢近身,莫非那些「傢伙」也怕恩人提過的「月魄」?
瞥見莫硯華的視線飄移,令狐寒玉順着往自己的右方一看,什麼都沒有,那他是在看什麼,居然還看得出神。
「你在看什麼?」
莫硯華搖搖手,「主子,對不起,硯華剛剛想事情想出神。」
在他面前還敢分心?令狐寒玉口氣不悅地下令:「還不快把柴劈完。」
「是,主子。」看來主子今天心情不好,他少惹為妙。
正當莫硯華要劈第二根柴時,那些「傢伙」故意捉弄他一下,讓他舉高的手一滑,柴刀忽然直直飛向令狐寒玉;幸好他反應極快閃了過去,要不然恐怕就會同那些柴一樣的命運。
莫硯華心急如焚地沖至令狐寒玉身前,一臉着急地問:「你沒事吧?」手還自然地摸着令狐寒玉,似乎是想確定他真的沒事。
令狐寒玉怒氣竄上,本想責罵莫硯華,卻見他緊張的神色是真心關懷自己,連尊稱敬語都忘了加,不若其它僕人戰戰兢兢一骨碌就下跪,只會表現出擔憂自己將受到懲罰或是敷衍,他看得出莫硯華是打心底在意剛才的失手,而且他那副神態居然神似平子丹的模樣,一時之間讓他軟了心,握住他的手。
「我沒事,你用不着這麼緊張。害怕我會責罰,是嗎?」
「我是真的很擔心你。」莫硯華再次重申,絕無虛假。
之前聽小紹說,他還是死的時候,令狐寒玉就想再將他凌遲泄憤,但他這會兒卻不計前嫌如此擔心他的安危,還真不知道理由呢。
不忍見他傷心、不想看他流淚,也不捨得他受傷,明明他們兩人就無交集,偏偏湧出對他無限的擔憂,究竟是怎生一回事?
面對毫無破綻的神情,令狐寒玉反倒慌了,想放開他的手,突然又翻過莫硯華的雙手一看。「你是右撇子?」
「主子,您忘了嗎?硯華剛剛是用左手的,當然是左撇子。」
令狐寒玉擰眉,看不出莫硯華有說謊的可能,不過他更相信自己的感覺,兩手都長有繭,但右手的卻比左手嚴重,分明是右撇子的人,但適才他也的確親眼見到莫硯華使用左手,還非常熟練,一點也不像右撇子。
「主子……請別抓着硯華的右手。」莫硯華動了動右手,很想抽走,他非常不喜歡有人碰他的右手,明明沒事的,但不知為何他下意識想避開。
「你右手受傷了?」
莫硯華搖了搖頭解釋道:「右手沒受傷,但就是不敢讓人碰着。說也奇怪,又沒傷口,不過是會怕疼,很想護着。」
令狐寒玉有瞬間的驚愕。
在他認識的人當中,只有一個人是左撇子,又因為小時候右手受過傷而會小心保護……熟悉的眼神、熟悉的笑容,他想到了最不可能的--
抬起頭來,兩人的視線對上。
「主子,怎麼了?」莫硯華髮覺令狐寒玉總會對着自己失神。
不、不會的,肯定是他想過了頭,才會有如此荒唐的念頭,莫硯華怎麼可能會是子丹?
絕不可能!不會是的!
放開莫硯華,令狐寒玉疾步離去;但腳步猛然踩停,令狐寒玉回過頭,凝視着努力想劈柴的莫硯華。
寒玉,要是我真的無聊到死,做鬼也肯定回來纏着你不放,要你日夜都陪着我!
那句戲言,他當真了,並希冀能實現。
子丹,是你回到我身邊了嗎?
遠方,坐在樹梢上看似輕盈的青色影子,雙手環胸,低頭微笑着。
「哈,做得好!不枉我延續了這小子的命。令狐寒玉,繼續猜吧!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你朝思暮想、亟欲找尋的情人呢?繼續猜吧……你要的答案,將要用代價來交換的!」
是啊!等到令狐寒玉慌了,他就能不費吹灰之力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了。
「月魄、月魄,你很快就會回到我身邊了。」
***
你的名字叫莫硯華,是我把你從黃泉路上帶回來的,若你想繼續活命,就去找令狐寒玉,無論如何都要待在他身邊,他身上有一塊發出紫色光芒的「月魄」,有這塊「月魄」,你才能避開鬼差,記住了嗎?
驀地起身,莫硯華滿身是汗。
他作夢了,夢見恩人對他說的話,恩人要他保護好月魄。
夢裏,恩人喊他莫硯華,但這名字他一點也不熟悉,他是叫莫硯華嗎?怎麼半點印象也沒,他依稀記得自己好像是叫、是叫……
「是叫什麼呢?怎麼想不起來了。」他敲敲腦袋,還是什麼都沒想起來。
「再敲下去,你準會變笨的!」青色身影不知何時竟出現在莫硯華房內。
熟悉的聲音傳來,莫硯華認出是他那個來無影、去無蹤的恩人——東方夜燭。
「恩人。」
東方夜燭微笑地擺擺手,「別老是喊我恩人,叫我夜燭就好了,你來到令狐府還習慣嗎?」
「還不錯,只是對僕人的事情很不順手,總要人數,很怕會被趕出去。」
東方夜燭劍眉一挑,賊賊笑地搭上他的肩,「放心,令狐寒玉不會趕你出去的。」
現在的令狐寒玉對莫硯華好奇得很,亟欲采查他的底,又怎會將人趕出去?他是恨不得莫硯華就是他心裏想的那個人吧!
「恩人怎麼知道?畢竟我害死了少爺,主子當然對我有恨了。」
對於眼前這人執意要喊自己恩人,東方夜燭終於放棄不再糾正,隨便他去喊。「總之,我就是知道,再說我這麼厲害,還有什麼事情難得了我嗎?」他有時候還真的挺佩服自己的聰明。
為了拿回失落已久的月魄,為了跟令狐寒玉交換,他從鬼差的手上偷走平子丹的魂魄;畢竟平子丹是月魄遺失后的第一個主子,對月魄有收留之恩,助他起死回生也算一舉兩得。
只不過平子丹的魂魄在黃泉路上耽擱太久,失去了生前的記憶,他也花了很多時間讓他重新適應人間,還得保護他不被鬼差找到,他真的是很有良心。
如今總算是苦盡甘來,他所煉製的月魄可以擋鬼差、防妖魔,因此平子丹待在令狐寒玉身邊是最安全了。
現在,只要等着令狐寒玉對莫硯華的身分存疑愈來愈深之後,他就能以這個「秘密」為交換,將他的月魄換回來。
哼!都怪那個可惡的偷兒,竟敢趁他不注意拿走他的月魄,又對月魄下咒,禁止用強硬的手段奪取,否則還會使月魄碎裂而亡;要不然,他現在也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那為何你沒辦法幫我恢復記憶?」莫硯華問出心中最深的困惑。他承認東方夜燭真的很行,不過卻無法將他的記憶找回,就有點……
東方夜燭輕輕一咳,掩飾自己的尷尬。「沒關係啦!反正小紹把你從小到大的事情如數家珍都說給你聽了,他對你簡直比父母還熟悉,你還有什麼不了解的話,再去問他不就得了。」他三兩下就將責任推得一乾二淨。
笑話,黃泉路每走一步就會奪人部分記憶,他的力量還沒這麼厲害足以跟地府作對,能偷回平子丹的魂魄,已經是很嚴重的事了。
莫硯華皺皺眉頭,對於小紹說的所有事情,他壓根兒沒有任何感覺,就好像小紹是在說別人的事情給他聽一樣。
「我沒什麼真實感,恩人,我真的是莫硯華嗎?你會不會找抓錯魂魄了?」
一語中的。
是啦,他是抓錯了,他才必須把平子丹的魂魄置入莫硯華的身體內,如此一來才不會特別醒目,對莫硯華而言當然是故意抓錯。
可憐的就是,被當作平子丹給鬼差帶走的那個真正的莫硯華了。
東方夜燭再拍拍他的肩。「放心,每個剛由黃泉回來的魂魄都是這樣迷糊的,過一陣子習慣就會好了,反正你也是重生,那就當作重新再活一遍吧!」
莫硯華眉毛一挑,非常懷疑東方夜燭出手搭救自己的動機。「恩人,我總覺得你救我是另有目的吧。」
怎麼這個平子丹跟其他的鬼魂不一樣,一點也不好騙。
「呃……你生前救過我,我回報你,天經地義,硯華,做人別想太多,這麼杞人憂天做什麼?反正我不會害你的!」
「是這樣嗎?」他內心矛盾着。
「當然是羅。」東方夜燭很心虛。他只想拿回月魄,其他的事情,他哪管得了這麼多。
突地,一陣冷意襲來,門外多了個纖細的身影。
「莫硯華,主子要你過去一趟。」翎兒一貫冷調地說。
東方夜燭乘機轉移話題道:「快點,令狐寒玉找你過去了,我先走了。」
翎兒領着莫硯華來到涼亭上,便欠身離開。
令狐寒玉朝他開口:「過來坐,我不是叫你來罰站的。」
說起來,令狐寒玉人怎樣他是不清楚,不過倒是冷熱無常,昨天才對他說狠話,今天卻擺着香氣四溢的茶,嗯……光憑香氣,就嗅得出來是上等的好茶,還是他很喜歡的,看來今天令狐寒玉的心情應該是不錯的。
「硯華不敢。」
「我要你坐就坐。」
聞言,莫硯華乖乖坐下來,前言撤回,他還是不太了解令狐寒玉的脾氣,他記得他以前可不是這麼難捉摸的人……
他怎麼會想到以前?他和令狐寒玉很熟嗎?
「睡得好嗎?」令狐府里的僕人不多,但每人起碼都有自己的房間。
「托主子的福,一覺到天亮。」除了將他驚醒的夢不算。
「很好。」令狐寒玉提起茶壺,準備要倒茶時,莫硯華喝然出聲阻止他。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要喝這麼好的茶,要按照步驟慢慢來,急不得,你連杯也不熱,怎能品出茶的甘甜?」莫硯華逕自取走令狐寒玉手上的壺放下,再另取一隻裝了熱水燙過茶杯,每一動作就像往日那樣熟練。
令狐寒玉見狀,滿意的笑容浮現在唇邊。
他記得愛喝茶的平子丹每回都會糾正他不懂泡茶,簡直是糟蹋了珍品,那口吻、那態度,都讓他十分懷念,而現在這情景彷彿回到過去。
莫硯華仍沒意識到自己突兀的舉止,專心泡着茶。
「聞得出這是什麼茶嗎?」他試探地問。這是平子丹的最愛。
「蘇北苑佳鎮的『紫陽毛尖』。」莫硯華毫不遲疑回答。
頓時,他忽然僵住了——
不對啊!小紹從沒說過他懂茶,也不曾泡茶,那他又是怎麼知道「紫陽毛尖」這種高級的茶種?
深深的疑惑頓時縈繞在莫硯華心底,但他卻不覺得自己懂茶是很奇怪的事情;相反地,彷彿這才是理所當然的。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令狐寒玉怱然握住他的左手,莫硯華一慌,手沒拿穩,茶壺摔在桌上,弄翻了其他的茶具,熱水也不小心淋在兩人手上;令狐寒玉一點也不在乎自己,反倒急着關心莫硯華是否燙傷了。
「沒事吧?」
面對令狐寒玉的關懷,莫硯華居然一點也不排斥被他厚實的掌心包裹住,甚至還相當懷念不已,他心底湧出如滔天巨浪般的疑問衝擊着他。
他跟令狐寒玉是否真的有什麼關聯?
收回手,莫硯華腳步踉艙地往後退了幾步。「主子,硯華不太細心,無法為您泡茶,先……回去工作了。」
突然的輕喚,勾住莫硯華匆匆的腳步,令他一頓,心底納悶着:令狐寒玉為什麼在叫少爺的名字?
但莫硯華始終沒有回頭,腳步更加快速了。
忽地,翎兒不知由何處走了出來,靜靜地收拾桌面。
「翎兒,你想莫硯華會不會就是子丹?」目送莫硯華倉皇的背影,這三個月來,他頭一次笑得真切。
「翎兒不清楚,但莫硯華身邊有股不明的黑氣,今天我去他房裏,感覺到很不舒服的氣流圍繞着他,主子要小心!」翎兒輕聲叮嚀,很快就把桌面清理完畢離開。
一股不明的氣嗎?
「紫魄,你覺得呢?」目光遠眺,一股幽光浮現在他眼底,隱隱閃着微怒。
「對方是我認識的。」紫魄站在令狐寒玉身後回答,那人剛好是他前前一任的主子。
「那好,我不管他是誰,問清楚他想要做什麼!」
「是。」任何人要是膽敢傷害平子丹,他定不輕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