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一片寂靜的公寓客廳內,柔和的燈光映出掛在牆上簡潔而有品味的小幅油畫。

傢俱裝飾優雅而溫馨,只是沙發和茶几上略顯凌亂,攤了不少雜誌報紙,但以一個大男人的單身公寓而言,只是這種程度的散亂已經算保持得很好了。

浴室門被打開,蒸騰的熱氣中,蕭時雨僅套着一條深色休閑褲,脖子上掛了一條白色浴巾,裸着上身走出來。

貼身而舒適的長褲,恰到好處襯出他修長舒展的大腿,裸露的胸膛肌理分明,蓄滿男性的力量,呈健康的小麥色,在燈光下閃着魅惑的光芒。

剛剛沐浴完畢的男人,完美的身材,配着頹靡而英俊的五官,讓他看起來比平時多了一份性感的慵懶。

用毛巾隨意擦拭了一下頭髮的水珠,蕭時雨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罐啤酒,拉開拉環,仰頭喝了一大口,幾滴水珠順着唇角流了下來,他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抹去,然後懶洋洋地走到陽台,眺望遠方,任夜風吹拂着自己的濕發。

電視屏幕在身後閃着螢光......

似乎是個娛樂節目,一陣又一陣暄鬧的笑聲傳來,反襯着此刻獨立於陽台的男人,透出淡淡的寂寥。

夜已很深,蔣忻棠居然還沒有回來,隔壁一片寂靜,樓下也沒有任何動靜。

沒錯,蕭時雨就住在蔣忻棠的隔壁。

他至今還記得,當他搬進來時,她嘴巴張大到足以吞下一個西瓜的震驚模樣。

對她來說,他一定是段怎麼斬也斬不掉的孽緣吧。一想到她那時彷佛像見鬼般的表情,他就不禁既無奈又好笑。

現在的她,到底和童紹翔在做什麼?

對着肖想已久的心上人,她是不是只會眨着一雙星星眼、雙頰潮紅地露出花痴像?

蕭時雨不禁無聲苦笑......

這樣的畫面,他看多了。

整個高中時期,拜她所賜,「童紹翔」這三個字就一直陰魂不散地縈繞於他身邊。

只要一有空,他就會被蔣忻棠揪出來,當她傾訴苦澀暗戀史的忠實聽眾。

那時的她,說話三句不離「童紹翔」,連對方換了一雙鞋子、剪了個新髮型之類的小事,都可以被她反覆拿出來說個半天,聽得他耳朵快要生繭,卻又擺脫不了她的淫威,只能無奈地任她把他當垃圾桶。

畢業后,大家各奔東西,原以為自己已經解脫了,沒想到現在這個噩夢又重新開始。

不過他也不得不佩服她的執着,都這麼久了,居然還對童紹翔念念不忘。

那傢伙到底有什麼好?不就是長得斯文清秀、成績優異、乖巧聽話,一看就知道是個循規蹈矩的男人,會一生照着一條直線走下去,過着永遠沒有偏差、也絕對不會出軌的生活。

這種人,想必一定會考上好大學,在大公司里得到一份穩定的工作,慢慢往上爬,然後娶妻、生子,和成千上萬個普通人一樣,過着一成不變、沒有任何激情的生活。

這麼無趣的好好先生,真的適合活潑開朗的蔣忻棠嗎?他們兩個真的合得來嗎?

她真的會幸福嗎?

意識到自己的思維漸漸步入危險區,蕭時雨苦笑了一下,再度喝下一大口啤酒。

開什麼玩笑,如果童紹翔不適合她,難道像他這樣委靡無神、漫不正經的男人才適合?

平淡的生活未嘗不是一種幸福,再說不管怎樣,蔣忻棠喜歡的都是童紹翔,從高中到現在,他一直都是她心目中的白馬王子、理想對象,從未變過。那麼,只要她開心,他也應該替她開心。

至於他自己的心情......

那是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被他深深埋葬的東西,他把它埋在一個誰都看不到、連他自己也可以忽略的地方。

就這樣吧,反正他所求的也不多。

在還能守護她的時候,他會好好守護她,一直到......直到她完全不需要他為止。

真的,只要這樣就夠了!

正在此時,一道明亮的汽車光束劃破無聲的夜幕,緩緩停在公寓樓下。

是她回來了?

蕭時雨猛地回過神來,凝神朝樓下張望......

他的住處是五樓,以這個高度,正好能清楚看到樓下發生的一切。

車子停穩,引擎熄火,大燈關閉,車門被緩緩打開,一位男子跨出車外,又走到另一側,打開車門,一身淑女裝扮的蔣忻棠就着男子殷切伸出的手,進入他的視線。

兩人似乎度過了一個很愉快的夜晚,朦朧的夜色中,他倆站在車門旁,又交談了好一會兒。

遠遠望去,雖然看不清蔣忻棠的臉色,卻不時聽到她銀鈴般的笑聲,伴隨着交談,她的手勢也很生動地變換着,還不時用手捂住嘴,似乎在保持「笑不露齒」的淑女形象。

看來她果然把他的「忠告」記在心裏。

唉,真辛苦啊。

蕭時雨不禁暗暗搖頭,同時仔細打量着童紹翔。

雖然看不清五官,但感覺他和高中時沒有太大改變,話不多,大多是蔣忻棠在說,他只是偶爾附和幾句,依舊是很沉悶的男人。

然而,他不得不承認,他們看上去很相配。

心口傳來隱約的疼痛,感情在一個勁地慫恿自己,衝下去把她從這個男人的身邊搶過來,但理智卻阻止了他──不,他不能破壞她的幸福,如果這真是她想要的......

就在他的矛盾交雜間,樓下的兩人開始道別,童紹翔突然朝蔣忻棠走近一步......

他在幹什麼?是想親吻她嗎?

蕭時雨不由猛地握住拳頭,卻發現童紹翔只是輕輕拍了拍蔣忻棠的手臂,就像學長對學妹一樣,然後就轉身回到車內,發動引擎,打開大燈,不一會兒,車子便消失在夜幕中......

只剩下蔣忻棠一個人還獃獃的朝車子遠去的方向張望,半晌也不見她動彈一下。

不用猜也知道,蔣忻棠此刻肯定是滿臉沮喪。

童紹翔真是塊大木頭,這麼朦朧的夜色,這麼美麗的佳人,他居然能不為所動,拍拍屁股轉身就走?

蕭時雨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喂!」蕭時雨俯下身貼在陽台上,揚聲朝樓下喊。

蔣忻棠嚇了一跳,仰起頭看到是他,大聲回喊,「死魚眼,你怎麼會在這裏?」

「因為這裏是我家啊。」蕭時雨無辜極了似的聳聳肩。

「廢話,這我當然知道。我是說,你怎麼現在還沒睡,而且還在陽台上,該不會......你剛才一直在偷窺我和學長?」蔣忻棠握起拳頭朝他大喊。

「如果妳不介意被整幢樓的住戶聽到的話,就繼續保持這個音量好了。」蕭時雨笑道。

蔣忻棠瞪着他,「死魚眼,你根本就是存心看我的笑話!」要不然他怎麼會像個偷窺狂一樣躲在陽台上?

她又衝著他喊,「既然你都已經看到了,還不快點下來接我?」

「女王陛下,妳該不會連路都不會走了吧?」

「不要廢話啦,快點下來接我!」蔣忻棠命令道。

「遵命。」

蕭時雨只能自嘆命苦,隨便套了一件襯衫就往樓下去。

一到樓下,就看到蔣忻棠一臉蒼白、搖搖欲墜地撐着牆壁,似是不堪重負的樣子。

蕭時雨嚇了一跳,連忙衝過去扶住她。「怎麼了?」

「新買的高跟鞋打腳,皮好象被磨破了,好痛喔......」蔣忻棠小聲抱怨着,扶着蕭時雨的肩膀脫下高跟鞋,過程中不慎碰到傷口,不禁抽氣連連。

等不容易脫下讓她疼了一個晚上的「罪魁禍首」,她這才發現腳後跟處一片殷紅,淡淡的血跡浸透了絲襪。

蕭時雨不禁皺緊眉頭。

她就穿着這要命的鞋子疼了一個晚上?

「原來真的流血了,難怪我會覺得這麼痛......」蔣忻棠白着小臉,對蕭時雨強顏歡笑。

果然當淑女是要付出代價的。唉,早知道就不裝淑女了。

當淑女真的好果,笑不露齒,還要裝得優雅大方,這個晚上害她累得要死。

「覺得疼的話就不要玩這麼晚,早點叫童紹翔送妳回家啊。」蕭時雨真不知自己該生氣還是該心疼她。

「才不要!這可是我和學長好不容易的第一次約會,怎麼可以半途因為腳痛而放棄?就算整個腳的皮都磨破了,我也要撐下去!」蔣忻棠握拳,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

「是是是,妳厲害,最好乾脆讓妳疼死算了。」蕭時雨真想掐死這個頑固的女人。

他嘆了口氣,一手環住她的腰,一手伸到她的膝后,稍一用力就把她抱了起來。

「喂,你幹什麼?」

雖然這麼說,蔣忻棠卻沒有絲毫掙扎。

他絕對不會做任何傷害她的事。這世上只有這麼一件事是她篤定,並堅信不移的。

「抱妳上樓啊。難道妳想用這雙腳走回家嗎?」蕭時雨挑起眉瞪着她。

「謝謝。」蔣忻棠自然而然地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邊輕聲說。

蕭時雨的腳步微微一滯,沒有說話,只是逕自向前走。

懷中的人兒輕若羽毛,卻沉甸甸地壓在他心裏。

纖細的她皮膚微涼,大概是在外面待久了,又沒有穿保暖的衣服,希望她不會感冒才好。

她身上淡淡的香氣飄入他鼻中,此刻的她像只玩累的小貓,很柔順地躺在他懷中,令他有片刻的怔忡。

「約會怎麼樣?開心嗎?」蕭時雨淡淡地問,同時毫不費力地抱着她往樓上走。

「開心啊。學長好溫柔,一直對我笑。」蔣忻棠輕聲回答。

「那就好......」

話雖如此,但蕭時雨心裏卻傳來隱隱的痛楚。

果然他還是會心痛的啊......

蔣忻棠抱住他的手臂卻在這時突然收緊。

「其實......我在逞強撒謊......我和學長的約會......一點也不好......」

蔣忻棠的聲音突然變得模糊起來,她像只受傷的小貓咪一樣,把額頭抵在他的肩窩輕輕蹭了蹭,又像要汲取他身上的溫暖似的,將他抱得更緊。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腳步停在樓梯上,蕭時雨僵住不動。

「都是騙你的,其實一點也不好。」蔣忻棠的聲音悶悶的,自他的胸口傳來。

「學長雖然對我很客氣,卻也很生疏,根本看不出什麼熱情。說是約會,但我們之間就像例行公事一樣......晚餐我們去吃牛排,可你也知道我不喜歡吃肉,平時都是以蔬菜水果為主,結果一口咬下去,我差點反胃吐了出來。但看學長似乎吃得很開心,還極力向我推薦那家的牛排做得不錯,為了不掃他的興,我還是把它全部吃了下去。

「然後學長又帶我去聽音樂會,可是我對古典樂真的沒有半點細胞,聽到一半居然開始打瞌睡,等我醒來時,才發現居然把口水流到學長的衣袖上,丟盡了學長的臉......我......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想學長絕不可能再來找我了。」蔣忻棠越說越悲慘,小嘴一扁,眼眶瞬間紅了。

她本想着得到蕭時雨的幾句安慰,卻感覺到男人的身體劇烈抖動着,似乎在強忍什麼,但最終還是哈哈大笑起來。

他笑得如此厲害,差點把她摔到地下。

「死魚眼,你笑個屁啊!看我出糗你這麼高興嗎?」蔣忻棠惱羞成怒地掐住蕭時雨的脖子。

「哈哈......太有趣了!蔣忻棠,妳真的是塊寶......和白馬王子第一次約會不但打瞌睡,還把口水流到人家身上......哈哈哈......啊,好痛!」

耳朵傳來一陣劇痛,原來是蔣忻棠正拚命用手揪着它。

「好了好了,是我不對,不該笑妳,對不起。」

打鬧間,兩人已進入蕭時雨的住處,蕭時雨把她放到沙發上,自己去拿醫藥箱。

「笨蛋,你輕一點啦!」沾着藥水的棉棒一碰到腳後跟的傷口,蔣忻棠就疼得哇哇大叫。

「我已經很輕了。」蕭時雨嘆氣道,原本輕柔的動作更加輕柔。

「好痛喔......」蔣忻棠含淚吸氣。

「活該,誰要妳裝淑女。」蕭時雨罵她。

「你就只會幸災樂禍。」蔣忻棠含淚朝他怒視。

好不容易上完葯,蕭時雨把東西收好,又給她倒了杯熱茶,在她身邊坐下。

像敏感的貓兒感覺到溫暖,蔣忻棠自然而然地靠過來,把頭擱在他的肩膀上,輕輕蹭了蹭。

唉,還是蕭時雨身邊的感覺最舒服、最令人安心。他就像一株一直守護在身邊的參天大樹,每當累了、倦了,只要回到他身邊,就能得到她想要的溫柔安慰。

這個晚上,她的確累了,很累很累。

要笑不露齒,要說話得體、舉止優雅,要像個真正的淑女,要配合學長的喜好,每說一個字都在擔心會不會讓學長反感......整個晚上,她都在扮演一個截然不同的「蔣忻棠」,神經綳得緊緊的,差點就斷掉,變得根本不是她自己。

「為什麼談戀愛會讓人感覺這麼辛苦呢?」蔣忻棠幽幽地嘆了口氣。

「那是因為妳太想展現自己最好的一面給對方看。」蕭時雨理解地摸了摸她柔軟的秀髮。

「這有什麼不對嗎?」蔣忻棠抬頭看着他。

「沒什麼不對。全世界戀愛中的人都想展現最美好的一面給戀人看。只是......」蕭時雨看着她,「最終他們會發現,若真心喜歡上一個人,就會想看到她真實的樣子,並對她的優點和缺點一併接受。真正的戀愛,是愛上真實的對方,而不是偽裝的對方。」

「可是如果不偽裝的話,就會讓對方看到自己最差勁的一面啊!」蔣忻棠不禁叫了起來。「要是讓學長知道我平時從不穿裙子,走路都用跑的,笑起來一口白牙閃啊閃,他非當場逃走不可!」

「那就讓他逃走好了。」蕭時雨凝視着她。「如果連這樣的妳都無法接受,那又何必和他交往?」

「我不要!我喜歡學長,從高中一直喜歡到現在,我才不要把他嚇跑!」蔣忻棠像個一心要得到心愛玩具的孩子,怎麼也不肯放開好不容易抓在手中的玩具。

「那就隨便妳。」

有時,蕭時雨覺得自己才是徹頭徹尾的大傻瓜。

何必跟她說這些有的沒的?她現在和學長在一起這麼開心,他又何必說這些掃興的話?

她喜歡裝淑女,就去裝好了。

若童紹翔會因為她的「淑女」而喜歡上她,那也是童紹翔自己眼光的問題,又何必他來操心?

戀愛時,誰不會隱藏自己差勁的一面,只表現自己的亮麗?誰會搶着把最醜陋的自己給對方看?

既然沒有出手把她從別的男人身邊搶回來的打算,那他就要學會放手,再怎麼痛苦,他也必須忍耐。因為這是她的選擇、她的幸福所在,他不能親手破壞這一切。

「你生氣了?」蔣忻棠不安地看着蕭時雨的臉色,朝他挪近了幾步。

此時的他,表情黯淡而凝重,像是極力忍耐着什麼。

在燈光的映照下,他的眼眸深如黑潭,一泓不見底的黑,卻隱隱有火苗跳躍,那光芒強烈而刺眼,竟讓她的胸口隱隱作痛。

從不知道,他竟會有這樣的表情。

「沒什麼。」

那兩簇火苗似乎只是她的錯覺,一秒后,蕭時雨露出懶洋洋的笑容,濃霧般的灰色又覆蓋上他的眼睛,重變回平時無神的死魚眼。

「夜深了,妳早點回自己的住處休息吧。」

「嗯。今天......謝謝你。」

「跟我還說什麼謝。走吧。」

蕭時雨伸出手臂,攙扶她回隔壁。

無聲的溫柔

不像玫瑰那樣刺人也不似水仙那般自戀

妳像一朵漂亮的向日葵

全身散發著明媚的陽光

彷佛能驅散我內心所有的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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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聲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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