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傍晚時分,夕陽將天邊的雲彩點綴得如同在燃燒,映得半個天際紅霞一片。

陽光下,一條瘦小的影子走出校門口,緩緩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小女孩低着頭走路,小小年紀全身卻散發出一股淡漠的疏離感,小臉顯出與年齡不符的憂鬱。

微風拂過她的髮際,露出額角一道疤痕,幸好疤痕並不長,應該會隨着時間慢慢變淡吧。

雖然談不上有毀容之虞,但這道傷疤的存在,卻令小女孩經常成為眾人注目和議論的焦點。

「爸爸……」

一直垂頭走路的小女孩猛地抬頭,發現聲音來自身側,一名同班女生親昵地叫着父親,而她父親則一臉慈愛的朝她張開雙臂。

「小琪乖,今天有沒有好好念書?」

「當然有啦。爸爸,明天老師要帶我們去遠足,叫媽媽準備好便當喔,明天我好帶去。」

「知道了,小丫頭。」

看到眼前父女倆和樂融融的畫面,小女孩的頭垂得更低了,她沉默地向前走,漆黑的眼眸里充滿了黯淡。

「葉馨!死葉馨,給我站住!」

小女孩停下腳步,一個橫眉豎目的小男孩,凶神惡煞地擦腰站在她面前。

「你好大的膽子,為什麼不在校門口等我,就自己先回家了?」小男孩劈頭便質問起來。

「我忘了。」葉馨淡淡的回了三個字,眼前這個男孩是她的表哥,亦是她目前同住一個屋檐下的家人。

家人?

多諷刺的字眼,葉馨對這個一天到晚只會欺凌她的表哥,並沒有半點好感。

「你忘了?我吩咐你的事情也敢忘?你是不是想找死?」

可惡!她這是什麼欠揍的表情?

看着眼前比自己小一年的表妹,又露出那副不甩他的樣子,鬍子豪沒由來地一陣火大。

乾乾的頭髮和蠟黃的臉色,看上去有些營養不良;沉寂的表情,沒有半點國小女生應有的活潑和可愛,經常不是在發獃,就是沉默不語;偶爾抬起的漆黑雙瞳,卻透出一抹超乎年齡的倔強和冷傲,讓人怎麼看怎麼不爽。

這三個月來,一直在他家白吃白住的傢伙,還敢擺出這副陰陽怪氣的臉色給他看?

寄人籬下的傢伙,就該有寄人籬下的樣子!

「喂,你給我好好拿着書包,跟在我後面,聽到了沒有?」他把沉重的書包扔給她,讓她當免費的傭人。

「鬍子豪,這就是你提過最近在你家白吃白住的表妹啊。」另一名小男孩上下打量着葉馨,「怎麼跟你一點也不像?」

「廢話,她長得這麼丑,頭上又有一道疤,要是我跟她長得像,豈不是死翹翹?」鬍子豪厭惡地瞪了她一眼。

「真的耶,喂,你額頭怎麼會有一道這麼難看的疤啊?」

小男孩邊說邊好奇地伸手去碰葉馨的額角,突兀的舉動令她嚇了一跳,她後退一步,猛地揮開他的手。

「她好凶啊!鬍子豪,你表妹看起來很不好惹,在家裏你壓得住她嗎?」

「讓我們看一下有什麼關係。」鬍子豪不耐煩地把她困在牆角,硬是要撩開她額前的髮絲。

「不要……」葉馨拚命閃躲。

「我說要看就要看!」

「放開我!」慌亂間,她用力推開他。

「哎喲!」鬍子豪的手擦過粗糙的牆面,登時流出血來。

「鬍子豪,你流血了!」

看到表哥手時上汩汩而出的鮮血和他震天價響的哭聲,葉馨驚覺到這下自己闖了大禍。

「好痛……媽,她欺負我,她還打我!」鬍子豪賴在母親懷裏,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惡人先告狀,「我討厭死她了,快點把她趕出去啦,我不要再看到她!」

「好了、好了,不哭,乖,媽會替你好好教訓小馨。」

寶貝兒子手上的傷,讓方欣蘭心疼極了,這可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獨子,她都不捨得動他一下,不料葉馨才來沒幾個月,就害兒子破皮流血。

真是個掃把星!

自從葉馨的父母車禍身亡后,原本來往還熱絡的親戚們一個個閃得不見人影,要不是自己老公好心,願意收留她,恐怕她只能去孤兒院了。這丫頭倒好,不但不知感恩,竟然還敢欺負她兒子!

察覺到方欣蘭朝她射來的嚴厲冰冷的視線,葉馨微微瑟縮了一下。

「你知道錯了嗎?」

聽到舅媽嚴厲的聲音,葉馨怯怯地抬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卻依舊倔強得一聲也不吭。

「看來你真是不知悔改,今天晚飯你不用吃了,給我回房好好反省!」方欣蘭怒斥道。

「老婆……」胡清源忍不住出聲,他臉上架着一副近視眼鏡,看來憨厚老實,對言詞犀利的老婆很是畏懼。「小馨年紀還小,有什麼事可以慢慢教,讓她餓肚子不太好吧,何況姊姊、姊夫死了沒多久,你這樣……」

「就因為姊姊、姊夫去世,她無家可歸,我們好心把她接來住,沒想到反而給我們惹這麼多麻煩。」

抖着肥胖的身軀,方欣蘭越想越嘔。

「真是的,一點都不得人疼,一天到晚只會板着一張臉,像我們欠了她幾百萬似的,要她說句話比登天還難,我真沒見過這麼難伺候的小孩。」

胡清源瞥了眼葉馨,「老婆,小聲一點啦。」

「怕什麼!我們可沒欠她。都是你不好,充什麼好人嘛,看看那些親戚,沒一個願意管這個包袱,憑什麼要我們負擔?我們生活又不寬裕,撫養子豪已經很吃力了,再加上她,我怎麼受得了?我不管,你趕快想辦法把她送走!」

「好好好,我知道了。」胡清源滿頭大汗地安撫她。

「不是我說,早點把這個瘟神送走早了事,跟她住在一起會沾到晦氣的。」方欣蘭喋喋不休地說,「這麼嚴重的車禍,姊姊、姊夫當場死亡,偏偏她一點事也沒有,只是額角多了一道疤,這麼硬的命,搞不好是她剋死自己的父母——」

「老婆!」

胡清源連忙阻止妻子口無遮攔的話,但為時已晚,聽得一清二楚的葉馨一臉慘白,牙齒緊咬住下唇,一道血痕清晰可見。

「幹什麼?我又沒說錯……」雖然有點心虛,方欣蘭還在嘴硬。

「小馨,對不起,舅媽只是開玩笑。」

「舅舅,真的是我……剋死了爸爸、媽媽嗎?」想起火中那一幕慘痛的畫面,她那雙大眼睛立即浮起一層淚霧。

「沒有的事。」

「不要再騙我了,舅舅,我知道,都是我不好。」

都是她的錯,才會害父母出事,才會令舅舅一家都不愉快……一切都是她的錯,她不想再給別人帶來噩運了。

「小馨,你去哪?快回來!」

「算了,讓她去,肚子餓了她自然會回家。」

冷冷的夜晚,小女孩瘦弱的身影,消失在巷子的盡頭。

好冷啊……頭好痛……

葉馨蜷縮在公園內的垃圾箱旁,雙手緊抱住膝蓋,縮緊小小的身子,滾燙的淚水不斷從眼角滑落,很快就被冷風吹乾。

她的腦海里浮現往昔的片段記憶……

小馨,真乖,你是媽媽的好女兒……

來,小馨,到爸爸這裏來……

曾經朝自己張開的溫暖雙臂,現在已消失無蹤。

第一次真正體驗到死亡的氣息,是在葬禮中,一身黑衣的她,看見躺在棺木中父母的身軀,而親人們的痛哭,明明白白的告訴她,自己從此將孤身一人了。

為什麼會這樣?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幼小的心靈還來不及了解,就被迫接受不該是她這個年齡所能承受的一切。

「爸爸、媽媽,你們去哪裏了?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啊……我好怕、好怕……」

世界雖大,卻沒有一個她的容身之處。

冷冷的夜裏,響着小女孩低低的啜泣,像虛弱的小貓,在越來越深的寒夜,悲鳴掙扎……

不知過了多久,天際透出一抹清冷的光,悄悄地投射到小女孩的睡容上,營養不良的臉龐,消瘦得令人心疼。

沙、沙、沙……

一陣腳步踩在枯葉上的聲響,由遠處傳來。

黑暗俏然遁去,黎明靜靜到來。

光與暗交替、明與滅相融,曙光照在樹蔭下靜默佇立的年輕男子身上。

深刻立體的五官,挺拔修長的身材像座山般,巍然而立,姿態高雅而自信。漆黑如墨的雙眸,在曖昧不清的混沌天色中,閃着銳利懾人的光芒。

一步、又一步,他朝蜷縮在垃圾箱旁的葉馨緩緩接近……

「嗚……」

耳畔傳來小動物細微的聲音,衣角被一股力道輕輕扯着,葉馨睜開酸澀的眼睛,小手揉了揉。

這是哪裏?

帶着困惑的神情,她四處張望了下,是了,她記起來了,她離開舅舅家,無處可去,只好到附近的公園……

「喵……」

一隻可愛的小貓餓得飢不擇食,把她的衣角當成美味大餐般,拚命啃咬。

「小貓咪,你的媽媽呢?」葉馨朝它伸出手,小貓興奮得直舔着她的掌心。「唉,你投靠我也沒有用,我連自己都養不活,更不用說要養活你了,你走吧,去找別人收留你。」

看着小貓熱切期待的眼神,葉馨強抑住內心的不舍,硬趕它走。

「不要再跟着我,走開啦!」

「喵……」小貓不但沒有走開,反而一溜煙躲到她身後,朝前方陌生的來客露出牙齒。

不遠處,從未見過的年輕陌生男子,映入葉馨的眼裏。

他是誰?什麼時候出現的?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他好高喔,為什麼一直瞪着她?看上去有點不易親近,但不知為什麼,她並不怕他。

葉馨怔怔地看着他,瞬間忘了言語。

在晨光中,她瘦小的身子越顯單薄,站在風中臉色發青、嘴唇發白,髮絲被風吹起數縷,她像一株楚楚動人的小白菊,如何能抵禦風霜的來襲?

原本就緊鎖的眉心擰得更緊了,秦天宇皺眉瞪着眼前僅到他腰的小女孩,臉色明顯地不太好。

一大一小,就在冬季的黎明,一言不發地對峙着。

他不說話,她也不說話,黑白分明的眼眸,睜得大大的,直盯着他的臉龐,帶着一點詫異,一點好奇,但更多的是迷惑。

一陣風吹過,她微微抖了一下。

「冷嗎?」

他有着好聽的聲音,低低的、沉沉的,帶着一股磁性。

秦天宇解下脖子上淺咖啡色羊毛圍巾,朝她走近一步,葉馨立即抱緊書包,戒備地退後一步,那神情像極了遇到威脅就瞬間豎起毛的小貓,而看到她身邊的流浪小貓,幾乎跟她是一模一樣的神情,他無聲地笑了。

那笑容帶着莫名的溫暖,令人無法防備,葉馨怔忡間,脖子被猶帶餘溫的圍巾輕輕環住。

從天而降的溫暖,包圍住她幾乎僵冷的身軀,一股暖流緩緩流遍她的四肢百骸。

冰冷的臉頰被一隻大掌輕觸了一下,然後轉移到她額角那道疤痕,輕輕一觸,隨即離開。

她怔怔看着眼前高大的男子,突然間好想哭。

「葉馨。」

不是詢問的語氣,而是篤定的聲音。

「你是誰?」

這下她真的困惑了。這個突然出現的神秘陌生人,居然知道她的名字。

「秦天宇。」

「秦天宇?」她努力咀嚼着他的名字。「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知道你的一切。來,跟我走。」

他朝她伸出手,那手掌寬厚有力,充滿了力量和自信,彷彿只要將它握住,就足以抵禦任何狂風惡浪。

她仰起小臉看着他,聲音童稚而清澈,「去哪裏?」

「你還有其他地方可去嗎?」他不答反問。

葉馨低下頭,黯然地搖了搖。小貓還在啃着她的鞋尖,她蹲下身子,把瘦弱的小貓抱在懷裏。

「如果……你肯收留它的話,我就跟你走。」

「你在跟我談條件?」

這個小傢伙!秦天宇眯起眼睛。

「這隻小貓沒有了媽媽,獨自在外流浪,真的好可憐,求求你收留它吧。我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我會照顧它,不會讓它吵到你,而且我什麼都能做,做飯、洗衣服、打掃房間、洗碗、疊被——」

「夠了!」秦天宇忍不住打斷她。

「求求你……」

她仰起小臉,黑白分明的眼眸霧氣氤氳,看起來楚楚可憐。

秦天宇嘆了口氣,「走吧。」

「你答應了?」

小臉瞬間亮了起來,葉馨綻開笑靨,主動牽住他的手。

她天真無邪的笑靨令他一怔,下意識地握住掌中纖細柔軟的小手,內心乍喜還憂。

而他此刻的表情,就像冬日熨貼在冰層上的陽光,既冷又暖,既明又暗,冷暖交替、明暗斑駁,那裏面蘊含了太多複雜難辨的情緒,太多太多年幼無知的她,無法辨別的東西。

好溫暖啊……

這是她心裏唯一的感覺。

豪華的BMW行駛在清晨無人的街道上,車內春季般的溫度,和車外的寒意,簡直是兩個世界。

「媽媽,爸爸……」

窩在他懷裏、緊緊抱着小貓熟睡的葉馨似乎陷入噩夢裏,眼角滲出大顆大顆的淚珠。

這是秦天宇第一次看到有人在睡夢中都會哭出來,她的眼淚晶瑩剔透,像脆弱的珍珠般崩裂在他胸膛。

他的心臟突然一陣疼痛,連心都快要燃燒起來。

麻煩的小傢伙,才剛把她撿回來,他的心就開始為她痛了,那以後呢?以後該怎麼辦?

他苦笑着,緩緩拂去她眼角的淚珠。

他知道,他撿了一個此生最大的麻煩。

開着車的王管家,自後照鏡中看了眼窩在秦天宇懷中的小女孩。

「少爺,您真的打算收留她?」

「嗯。」秦天宇撫了撫懷中女孩的頭髮,「你也看到了,她的親戚對她這樣,我不得不出面。」

「可是您不怕……」王管家欲言又止。

「沒關係,一切都由我來承擔。」

少爺都這麼說了,他還能說什麼?王管家嘆了口氣。

「王叔,明天請陳律師來一趟,我要向他請教收養葉馨的手續,而且可能要當面和她的舅舅、舅媽談談。」

「知道了。」

「還有,去請最好的家教老師,國文、英文、法文,還有音樂、舞蹈、禮儀……我要把她培養成……」他頓了頓,看了一眼懷中熟睡的她,=這世上最完美的女人!」

總之,你所失去的一切,我都會儘力補償你!

彷彿感應到他內心的誓言,葉馨小臉在他胸前輕輕蹭了蹭,睡得更沉了。

秦天宇抱着她,彷佛抱着此生最珍愛的寶貝,晨光從車窗透射而入,縈繞在他們的四周,營造出夢一般的氛圍。

天色如此美麗,一如他們相遇的年齡——

她八歲,他則二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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