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放心，我沒事啦，只是頭有點撞到……”
詹巧茵坐在昂貴的沙發椅上，面前的圓桌擺滿了琳琅滿目的甜食點心。她挑了一塊最愛的水果蛋糕，搭配着伯爵奶茶，邊吃邊講電話，話筒那端是同公寓的好友關穎凡。
“聽你講話的口氣，的確很像頭被撞到……”否則有哪個人受傷之後還這麼開心的。
“哎呀，反正你不用擔心啦……”相較起來，反倒是受傷的詹巧茵一副安慰人的口吻。
的確，留在成家宅邸一點也沒什麼好擔心的，相反地還非常舒服，只不過要小心一點就是了。
這棟三層樓高、紅磚白瓦的別墅四周圍繞着大片花園，房子裏處處是價值昂貴的名畫、古董、豪華的地毯、傢具。隨便搞壞一樣，她一輩子做牛做馬可能都還賠不起。
而且成影果然很遵守諾言，安排了一名叫做瑪莉亞的女佣人，將她照顧得無微不至。
每天一早起床，瑪莉亞就搶着幫她換衣服，不要還不行哪!
明明就只有她一個人，進餐餐桌上卻是滿滿的山珍海味：高檔的鮑魚魚翅、大閘蟹、鵝肝醬；家常的各式小吃：蚵仔煎、肉圓、意大利麵、通心粉、排骨飯……想吃什麼就有什麼，一應俱全。
別墅里還有各種最新現代設備。想看電視有電漿平面大螢幕、想網有寬頻、想打電玩有PS2，最新的DVD、滿屋子的書、雜誌，還附設了健身房、室內泳池，戶外則有籃球場、網球場、高爾夫球場……甚至可以做SPA、三溫暖、日光浴，簡直是個度假天堂!
才住了兩天，詹巧茵就覺得自己肚子好像胖了一大圈呢!沒辦法，過得實在太逍遙了，呵呵呵……
“不用擔心?”那端的關穎凡聽了，忍不住翻白眼，憤怒斥道：“你連房子主人的來歷都沒搞清楚，就住了下來，我看你到時候被賣掉都不曉得要報警!”她果然是頭受傷了，腦子完全不管用!
經關穎凡一提醒，詹巧茵霎時有了警覺。
也對啦，日子太舒服，平時敏銳的第六感頓時失靈、無法發揮。
本來想好好調查一下，她受這傷到底是被什麼事牽連，而成影到底遇見什麼事才會狗急跳“樓”?
可吃飽睡好后，根本懶得多動多想，於是調查一事就停擺了。
她只知道這別墅很大，有個老繃著臉的女管家，還有幾個女佣人來來去去。雖然房子裏大部分的地方她都可以自由來去，但三樓就是所謂的禁區，林管家嚴厲地警告她不準上去，因為那是老爺的寢室。
老爺?指的應該就是成影的父親吧!
雖然曾經看過幾個有頭有臉的名人來拜訪，多少也可以猜出成影的父親是個有身分地位的人物，然而這房子其餘時間倒是相當清靜，偌大的空間顯得很沒人氣。
除了傭人之外，她連成影都很少見到。成影只偶爾來關切她的情況，隱約可以感覺到他很避諱提到家務事……
詹巧茵結束跟關穎凡的通話，掛斷電話之後，曾經因為生活太過糜爛、暫時中斷的敏銳神經又重新復活了。
欲蓋彌彰，越想隱瞞、就表示其中越有可疑之處，她一定要找人間個清楚。
像是在回應她的請求，房間霎時響起敲門聲，一抹纖纖身影慢慢地開了房門。
“詹小姐，你吃完了嗎？我是來收拾餐具的。”女傭瑪莉亞必恭必敬地推着餐車走進來，幫她收拾桌上的茶點。
瑪莉亞雖然也是黑頭髮黃皮膚，卻有着不同於台灣女子的深刻五官，加上怪怪的口音，詹巧茵初次一聽就猜出她大概是外籍女傭吧，後來閑聊之下才確定，她果真是從菲律賓來的。
運氣真不錯，度假之外還能順便獲得現成的採訪資料呢!
趁着瑪莉亞專心把餐具擺好之際，她若無其事地問道：“瑪莉亞，你知不知道你們老爺到底是做什麼的?成影少爺還有其他兄弟姐妹嗎?”
瑪莉亞征楞住，露出一臉為難的表清，似乎想說出跟林管家一樣的回答；“私人問題，不便回答”。詹巧菌趕緊多補充一句：“瑪莉亞，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既然受到成先生的照顧，我總不能什麼都不知道吧，我只是想以後有機會還能謝謝他……。”
可能是詹巧茵可憐兮兮的精湛演技打動了瑪莉亞，後者猶豫地悄聲說道：“詹小姐，我真的不清楚，我只知道老爺好像開了一間電視台……”
“電視台?”
詹巧菌立刻反應，邊拿起遙控器迅速打開房間裏的電視機，邊問道：“哪家電視台?”原來跟傳媒業有關，難怪這麼有錢……好巧，剛好也是她最熟悉的行業。
瑪莉亞看着螢幕上晃過的一台台節目，終於她出聲：“就是這台。”
詹巧茵停住動作，隨即不敢置信地睜大雙眼，猛瞪着螢幕——
Luna超媒體?!這棟房子的主人竟然就是Luna超媒體的老闆!
Luna超媒體的老闆成充翰耶!他旗下所擁有的，除了熱賣的八卦雜誌“luna周刊”，底下的電視台也製作了好幾個叫座的八卦節目，炒熱了許多流行議題，真沒想到她竟然有幸跟自己最崇拜的媒體大亨同處一個屋檐下!
詹巧茵才懶得管林管家的禁令，偷偷爬上樓梯，往三樓老爺的房間移動。
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錯過就沒有啦，至少也要搶到成充翰的親筆簽名吧!
據她所知，成充翰雖然是媒體大亨，也有不少情婦，卻只有一個獨生子，而且很早就去世了，留下唯一的孫子，應該就是成影吧。不過說也奇怪，既然有個這麼富有又勢力廣大的爺爺，成影為什麼還要自己出來開業當牙醫呢?
莫非成影就是不想接下家族事業所以才離家?當時他從二樓跳下，就是不想被抓回來?
事情真如她想像一樣簡單?
“小姐，這裏不是你能來的地方……”
她才剛踏上三樓地板，隨即有一名高大魁梧的男子前來阻擋，這裏果然管制嚴格啊。
“我……我是成老先生的客人，我想見他，當面謝謝他的招待。”
她露出討好的笑容，希望自己單純無害的模樣可以取信於眼前的大哥。
“老爺現在不見任何人。”冷冰冰的語調擺明送客。
哎唷，真不通人情。
不過，詹巧茵可沒這麼容易死心，她正想再接再厲，編出足以打動眼前彪形大漢同情心的借口，她望眼欲穿的那扇房門，卻在此時驀然打開。
“你不需要彌補我，我根本就不想接受你給我的一切!”
在被趕下樓之前，她目睹了成影忿忿衝出成充翰寢室的一幕。
這瞬間，他也看見了她，四目相對時，他臉上浮現複雜的神色，彷彿被她窺見了心裏的秘密角落。
寬廣的院子放眼望去，除了綠色植物外，處處是玫瑰花叢。嬌艷欲滴的花朵，紅的、黃的、白的、紫的……各種顏色五彩繽紛。還有園丁定時修剪整齊，看來房子的主人成充翰真的很愛玫瑰。
雖然早預料到，Luna超媒體的老闆所居住的別墅肯定豪華又氣派；不過初次走到院子，將整棟房子收入眼底，詹巧茵還是忍不住深吸口氣。這彷彿是活生生從月曆圖片裏頭跑出來的華麗別墅，整排落地窗反射着陽光，耀眼得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但為何成影卻宛若—只被因在鳥籠里的金絲雀，總是一副想逃離的憂鬱神情?
詹巧茵陪成影在院於散步，瞅着他陰鬱的側顏，實在思索不出理由……
而成影的心思則完全放在緊緊跟隨其後的兩名保鏢身上。自從他一回來，爺爺的手下彷彿看管犯人似的，監視得滴水不漏，連上個廁所都緊跟着，簡直讓他快窒息了。這樣繼續下去，他遲早會順着爺爺的意思，被逼迫接下媒體事業，可那根本違背他的志向。結果，爺爺也只是把他當成一項工具，如果不是為了傳宗接代、不是為了怕一手建立的事業沒人接管，爺爺也不會費盡心力把他找回來吧?
思及此，成影心裏不禁湧上一陣深刻的悲哀。難道直到現在，爺爺還不懂父親離家出走的堅持嗎?
他嘆口氣，走進院子的涼亭里，拉開椅子坐下，視線終於轉到眼前的年輕女孩身上。
她也隨着他停下腳步，坐到他對面，那張還帶點稚氣的可愛臉龐滿溢着好奇。
他將雙手交握，擱在腿上，柔聲問道：“你好像有很多問題想問我?”
剛才一見到他跟爺爺吵架衝出房間的場面之後，她就彷彿影子一般，安靜又好奇地緊跟着他，紅艷嘴唇不時微微顫動、開啟，像在猶疑着該不該打破沉默。
成影好聽的聲音像一條潺潺流過的溪水，舒服悅耳，詹巧茵不得不佩服他真有當醫生的本領，光聽他說話，緊張的心情就安定了大半。
沒錯，他說對了，她的肚子裏裝了好多好多問題喔，再不讓她發問，她肯定會內死的!
“成先生，你那時候會從二樓跳下來，是不是為了躲避你爺爺，因為你根本不想回來這裏，對不對?”
未得到成影的證實前，這些純粹都是她自己的揣測，不過她再怎麼遲鈍，也看得出成影跟成充翰之間相處得不太好。
成影沒有否認。既然一再讓她看見這些衝突，那麼他再掩飾就顯得虛偽，雖然他並不覺得他們已經熟得可以談心事。
“你有沒有注意到，那兩個男人常常跟在我身邊?”他毫不避諱地指向站在不遠處的兩名男子。
詹巧茵點了點頭。對了，她記得那次在成影的牙醫診所，跟他爭吵的人好像就是他們兩個。
“他們是我爺爺的手下，專門監視我的……”
“監視?”聽起來好可怕，他們不是祖孫嗎?怎麼用“監視”來形容，好像對待犯人的感覺……
“如你所見的，這就是我爺爺的手段。他不容許任何人反抗，只要他一吩咐，所有人都必須如他所願，不準有自己的意見。如果不聽話，那麼你就會被他‘關’起來，直到妥協為止……”
就因為自己不順他的意，便被變相軟禁，哪裏都去不成，更別提回診所重新開業。
看來他們的關係好像已經不是處不好，而是水火不容了……
“成先生，你很討厭你爺爺嗎?”遇到這麼敏感的話題，詹巧茵只得小心翼翼地開口。
“我恨他。”一個剝奪他自由、只會利用他的人，除了痛恨，他不曉得該怎麼形容自己的心情。
這麼嚴重……“可是，我很崇拜你爺爺呢……”她低聲說道，露出一臉尷尬的表情。
成影竟然這麼痛恨他爺爺，如果知道她把他爺爺當成偶像，一定會很瞧不起她吧?
哎，如果他們交換一下身分就好了，她真恨不得可以當他爺爺的孫女，也好想進Luna超媒體喔。
“崇拜我爺爺?”是因為他很會賺錢嗎?成影其實不太意外，直到聽見她接下來的解釋。
“嗯，你爺爺是Luna超媒體的老闆吧?我最愛看的節目都在他的電視台唷。還有我也很喜歡看Luna辦的‘Luna周刊’，那裏的記者都好厲害，可以挖出其他報紙、雜誌都沒有的八卦消息，不管什麼機密都找得出來、都敢報導，我超級崇拜他們的，而且我將來的志願就是進Luna當個狗仔記者!”她毫不掩飾，興奮地一股腦將心裏的話都說出來。
“狗仔記者?”成影不禁錯愕，頓時對她的志願感到不可思議。
真難得，竟然有人可以如此坦率。一般人即使愛聽、愛看八卦，應該都不會樂於承認吧，而她竟還這麼大方地承認自己要當狗仔隊……
“對啊，專門挖八卦的記者!因為我自己最喜歡聽八卦，而且我追查的本領可以媲美柯南加金田一，任何人都逃不過我的法眼!”
成影忍不住被她逗笑。“你真的很有趣……”
毫不裝模作樣，她的坦率深深地吸引住他的目光，他頭一次遇見如此不僅偽裝又率真的可愛女孩。
有趣?詹巧茵愣了下，這跟她有沒有趣沒關係吧。其實她這麼激動，只是想讓他知道，他爺爺並不是那麼差勁的人，他很偉大呢，沒有他就沒有Luna超媒體，那她就沒八卦可看，很多人都會因此而失去生活的重心喔。
“成先生，你跟你爺爺意見不一的地方，是不是因為你不想接他的事業啊?”否則他也不需要自己去外頭開診所當醫生吧。
“那只是其中一個原因，不過……”他揚起一抹無奈的笑容說道：“的確也是我們爭執最嚴重的原因。”
“你是因為瞧不起你爺爺的事業，所以才不想接嗎?”
她知道這世界上也不是每個人都愛挖別人八卦，然後到處散佈，又不是人人都像她，甚至還有人非常瞧不起這種行徑……他也是那種人嗎?
“瞧不起?”成影不禁失笑。“你誤會了，我沒有瞧不起媒體事業，只是那不是我的志向罷了。”
原來如此。詹巧茵鬆了口氣，感覺他是個好人，她不討厭他，所以如果也被他輕視，還真是不小的打擊呢!
成影沒有察覺她的心思，兀自侃侃而談：心情鬱悶了許久，難得有機會可以敞開心房。
“去世的母親曾經跟我說過，一個人只要不去傷害別人，要做什麼都可以，但最重要的，就是要做自己真心熱愛的事。只要有心，窮途潦倒也可以繼續堅持；如果只是勉強自己，永遠也不可能做好、永遠也不可能成功……”他停頓一下，感嘆地說：“我對經營媒體根本沒興趣，就算有萬貫家財，也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當一個醫生，一個用自己的能力幫助別人的醫生。”
只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心愿對他而言卻是遙不可及，爺爺從來不肯傾聽他真正的心聲。
聽到成影落寞的口吻，詹巧茵心裏彷彿莫名地被什麼牽動了，胸口頓時湧起一股沸騰熱血。
沒錯，她也有同感!
像要她寫什麼“外籍勞工在台灣的處境”，就是一種精神虐待。雖然很多同學都瞧不起她的志願是當狗仔隊，但她就是很清楚自己想做的事，而且也樂在其中，那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成先生，我明白你的痛苦，如果人生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就算再富有，也是沒有意義的!可是如果是自己想做的事，就算沒什麼錢，也能甘之如飴!”
她的反應出乎他意料，尤其她臉上那義憤填膺的表情，簡直令他錯覺，以為她才是被爺爺壓迫的那個人。
“我還以為你想勸我接下Luna超媒體!”他好笑地說。
“呃，可是你不是沒興趣……就像你講的，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是絕不可能做好的。我很喜歡Luna超媒體，才不想你害它倒閉呢!”
成影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打從回來之後，他的心情便一直很沉重，還是第一次感到這麼輕鬆開懷。
這個女孩實在坦白得好可愛。
而詹巧茵也有同樣的感覺，這對她同樣是很新鮮難得的經驗。兩人認識以來，她第一次見到成影開懷大笑，竟突然覺得他毫不修飾的外表，其實看久了也挺順眼的。認識一個人的深度，果然是會改變對外在的觀感呢。
或許是因為他的個性很親切，又不至於帥到讓她亂了分寸吧。知道不可能會有什麼曖昧情事發生，跟他在一起，她可以完全放輕鬆。以前她面對眾帥哥們不是支支吾吾；像個膽小鬼，就是嫌棄人家不夠帥，懶得理人，成影還是第一個真正能稱得上是她朋友的異性。
他們算是朋友吧?
“成影，我幫你想辦法，說服你爺爺好了。”她那天生愛管閑事的個性馬上冒出頭來。
“說服我爺爺?”成影訝異於她的突發奇想。“那是很困難的任務，我爺爺可是個老頑固。”
“成影，你知不知道對一個記者而言，伶牙俐齒的口才是很重要的工具?你爺爺是老頑固，但我也不是小蝦米唷。”
挑戰越艱巨就越有趣，何況，對象還是她超級崇拜的Luna超媒體老闆，如果真見了面，她一定要請他在衣服上簽名!
她好像完全不知道爺爺有多可怕，簡直像在玩遊戲一般……成影真不知該佩服她的勇氣，還是笑她太天真?
“其實你不用這麼費心思……”畢竟是跟她無關的事，她沒必要插手。
“就當作是幫朋友一個忙吧。”詹巧茵洒脫地說，已經自動自發地將他當成了麻吉。
“朋友?”成影有點錯愕，但多了個這麼率直可愛的朋友，似乎也不是壞事。
“朋友之間，有難同當、互相幫忙是很正常的事，何況還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想幫你忙……或者，你根本不想跟我做朋友?”她試探地問道，如果真的這樣被拒絕，那可就糗了。
成影並沒有婉拒她的打算。她真誠而坦率的話語輕柔地撼動了他，令他短時間內不知該如何回應。面對如此熱心、笑容如此燦爛的女孩，任誰都難以拒絕她的要求吧?而他，也不會是例外。
“謝謝你。”他深深地凝視着她，輕聲說。
望向他深邃似海的雙眸，詹巧茵的胸口猛然一跳。
“不……不客氣。”
隨即，她特意調開視線。怎麼會這樣，剛剛四目相對的瞬間，她竟然……心跳加速?
不可能吧，成影並不是她喜歡的那種俊美英挺類型，她可是標準的外貌協會會員耶，怎麼可能對他心動，一定是錯覺!
詹巧茵在拚命否認心底感覺的同時，驀地想起——對了，她好像根本見不到成影的爺爺，那要怎麼幫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