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兩年後——
手機的和弦鈴聲響起,床上的大女孩一面到處摸索着,一面伸手擋着窗外灑進屋內的陽光。手機拿到手了,她看都沒看就按下通話鍵。
「無論來者何人,姑娘我正在睡覺,給你五秒鐘說完重點。」
彼方傳來的是男人低沉的聲音,「該起床了,小黛。」
「說完了?那掛電話吧,我再眯一會兒。」
「是誰說休假要準備期末考,想早點起床的?」
她拉高厚厚的棉被蓋到腦袋上,悶在被窩裏耍賴,「今天好冷,讓我賴床一下嘛。」
男人無聲地笑了笑。剛認識她的時候,他可料想不到有一天會聽見她跟人撒嬌的語氣啊。
「你還想賴床多久?我過半小時打電話叫你行嗎?」
這個男人大部分時候面無表情,卻擁有出人意表的溫柔。她埋在枕頭裏靜了幾秒,終於爬出被窩。
「你很討厭。」明明知道她不想耽誤他的工作時間。
他直接笑了出來,慢慢地收斂起笑聲。「我不介意充當你的鬧鐘,你反倒先不耐煩了。」
「我哪有說過不耐煩了?」她伸手順了順長發,下床時因為地板的低溫而一陣冷顫。「哇咧,這麼冷!過兩天來吃個火鍋吧!」
她其實吃得不多,只是喜歡那種氣氛。他也很清楚。
「想跟你朋友—塊吃嗎?」
她單手以發簪將長發隨意盤起,一面刻意放甜了聲音,「我只要你一個人,親愛的伍岩先生?」
他的反應是相當不捧場地朗聲大笑。
她翻了翻白眼,語調陡降幾度,「你夠嘍,石頭!」
他可沒打算惹惱她,放緩了聲音,「今天晚餐打算吃什麼?」
「你要煮嗎?」不等他回答,她說道:「我想吃酸辣湯配水餃。」
「那麼等下午的餐會結束,我會買東西去你家。」在他沒有多大起伏的聲調中,隱隱含帶一絲不易察覺的寵溺。
「你今天的餐會是在教會舉行吧?下午我直接過去接你好了。」
「接我?」用她那輛小綿羊?
「法國號追女朋友追到國外去了,他那幾輛車要我們幫他看一陣子,照過去經驗,大概要借放個半年吧!聽說車子性能還不賴,我想上街試車。」
這狡獪的個性還是始終如一。伍岩笑了笑,「也好。那,下午見。」
通話結束。
她瀟洒的將手機丟到棉被上,赤足踩着冰涼的地板,拿起穿衣鏡旁懸挂的棉質襯衫套上。
鏡里,一個白凈的年輕女孩站在中央,盤起的長發掉落幾縷不聽話的髮絲在耳鬢邊,脂粉未施的臉龐透出難掩的稚氣,她甫醒的神態顯得傭懶從容,惟獨一雙黑色的眼睛當中凝聚一股超齡的冷淡。
蘇黛將髮絲撩到耳後,注意到染過的長發已褪盡了顏色。
已經過這麼久的時間了嗎?在她不知不覺的時候……
就像時光褪盡了發色,她性格里的稜稜角角也在這些年磨得圓滑了一些。如今,她是個夜二專的二年級學生。
距離那一年,晃眼就兩年了。
那一年,她如願考上母校的夜二專;接受了伍岩的建議搬了住家;在傳代協力的協助下,找到了一個她有心從事的工作。
……那一年,畢業之後她和羊咩果然再也沒有聯絡。
雖然,後來斷斷續續的,輾轉聽說她毅然放棄學業;聽說她已經生了孩子;聽說她換過幾個工作;近期,聽說她離開了台灣……但那好像是很遙遠的事情了,遙遠得像是陌生人的故事。
蘇黛注視着鏡子裏的自己,眼中逐漸凝出一抹屬於決心的光彩。
兩年來,她的長相和性格都沒有改變多少。
唯一的變化是,她想她如今終於有了選擇割捨的勇氣了。
當初,她留長發是為了提供羊咩練習手藝。她們分別後,她或多或少曾經修剪過,卻狠不下心割斷這三千丈的牽絆。
老惦着過去是無法前進的,她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蘇黛鬆開盤起的長發,髮長及腰,每一寸都是對過去的留戀。
丟掉過去的包袱之後,她還有好長一段路得要走啊。
該剪頭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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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筆挺的正式西裝,男人高大的身材因此顯得更加挺拔。
在藜照企業中部負責人兼任傳代協力基金會執行長的頭銜光圈下,他那過於剛正的臉龐被美化為「性格」,高大而壓迫感十足的工人體格是「健美」,未加修整的鬍渣稱之為「不拘小節」。
但他只是伍岩。一個工人外表,也服膺雙手萬能的伍岩。
在過於講究修飾與禮儀的場合,他永遠無法像好友文森那樣如魚得水。
看着會場裏穿梭來去卻又一副愜意談笑的文森,他只是坐在教會提供的沙發椅上,期待下午茶餐會的結束。
距離上一次被文森說服來參加餐會,已經有兩年了。不過兩年前的那一次他因為蘇黛而缺席,所以對外來說,這是他第一回正式參與的基金會交流活動。
剛到場的時候,文森興匆匆的來告知目前傳言,說他一出現就造成轟動,天花亂墜什麼他是業界裏少見年輕有為又被看好的新人。
可是兩年以來,他其實沒有什麼改變,一直在變化的是外在稱謂,從伍協理到伍執行長;從無名小卒到游總特別聘任的藜照企業中部負責人兼營運業務經理;從夜二專學生到母校組織龐大的校友會負責人……
美麗的稱謂只是非必要的裝飾品,他對這樣的稱謂不感興趣。真正用雙手去工作、用雙腳去走訪需要幫助的人們,才能讓他重拾熱情。
「石頭,你倒是很清閑哪,我都快累死了。」文森終於抽空來到他身邊,說歸說,卻仍然一抹優雅的微笑掛在臉上,看不出半點忙碌的模樣。
伍岩遞給好友一杯水,「潤潤喉吧,你一定很渴。」
「你也會挖苦人!被蘇黛教壞了。」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伍岩收回手,一口把水喝乾。
「說兩句也不行,嘖。」文森只得自己起身去端了杯紅茶,再回來的時候順道帶來新消息,「游總來了,不去打聲招呼?」
教會開放庭院當作會場,伍岩抬了抬眼,果然在庭院的入口看見一對壁人。
是游總和她的丈夫。他們才踏入會場沒多久,身旁立刻圍上了一群人。
「她很忙,現在過去會打擾他們的交際。」他跟游總每個星期都有固定會議,閑聊的機會讓給別人就好。
「她現在是你的上司,不去打個照面有點失禮。」
「游總不是講究這種事情的上司。」
文森笑了笑,「石頭,你還不懂辦公室文化,做做樣子是必要的。」
確實如此,伍岩完全不想反駁。
隸屬於各大企業的基金會,來此的賓客談論高雅的話題,穿着費盡心思打點的衣着,不容許平凡流俗之類的字眼沾上邊。他們不見得了解底層社會的需要,也不見得想了解,但是平日進行的卻是協助社會底層人士的工作。
該怎麼說呢?伍岩眼底反射出一幅看似高雅溫文的美麗景緻,他已經厭倦透這個虛假不實的上流社會。
又得在這裏消磨掉不少時間了。
浪費這些時間讓他想嘆氣,他不該來的。
就在這個當頭,會場似乎又有了什麼騷動。
「石頭,你看見了嗎?」
「什麼?」順著文森的指示,他看向外頭。繼游總之後,引起會場裏眾人注目的是一輛跑車。
在千篇一律的高級房車裏,亮紅色的跑車顯得太過醒目。
起先他還未去注意跑車裏出來的是哪一號人物,但他終於反應過來時,隨即笑了起來。
倚在跑車旁,小男生模樣的女孩神態懶洋洋地朝他招了招手。
是蘇黛。
也不管文森抗議,他仍託辭離開。
走到蘇黛身邊的時候,他看見她的笑容,就感覺即使會被文森罵得狗血淋頭也是值得的。
兩人並肩站在一起就更加顯眼了,一襲西裝和剛直的氣息,他是事業有成的男人;打扮中性而太過顯眼,她給人的感覺是年輕叛逆的新新人類。
這樣的組合立刻給乏味的基金會交流活動帶來新話題,兩人不用費神就聽見會場內的竊竊私語。
他們才不管那些耳語。
伍岩伸出手指輕碰她的短髮,「怎麼心血來潮,剪這麼短的頭髮?」
是啊,為什麼呢?
為什麼要過這漫漫兩年,她才有了決心想要割捨過去的牽絆?
「嗯……」蘇黛想了想,笑了一下,「這個嘛,我想追尋不一樣的夢。」
不需要什麼特殊的契機,只是很單純的漸漸覺得,兩年,夠長了,足夠讓她將過去咀嚼到無味,足夠讓她開始想要追尋自己的夢想。
彷彿心底有個隱密的角落驀然被她不經意碰觸到了,伍岩淡淡的笑起來。
想追尋不一樣的夢啊……是否,他其實也是這麼想的呢?
「回家吧,我弄水餃跟酸辣湯給你吃。」
比起身後會場的—切繁華,水餃跟酸辣湯絕對實在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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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伍岩總是堅持他的傻。
但她仍然喜歡伍岩。
即使,他已經擁有一個小有成就的地位,卻仍然在乎時穿着牛仔褲辛苦工作,不具絲毫有地位男人的架式派頭;即使,他多數時候白色的汗衫仍然沾滿了臟污,就像個普通的工人,可是,她就喜歡這樣的伍岩。
兩年以來,如果要說情感上有進展,那也是極為緩慢溫吞的進展。
其實沒有人真正開口告白或承諾,但似乎在兩人當中有着某種默契,早已默許這樣的一份感情。
她感覺得到他對她的好,偶爾也會在他的眼神中看見一些堆疊的深厚情愫,這就已經足夠了。時不時聚在一塊弄頓飯吃,偶爾夜裏隔着電話聊一段時間的閑話,對於他們之間不太淺又不至於太深的關係,她沒有更多的要求。
他們從會場回到了他的公寓。
她已經相當熟稔環境了,迅速地將剛才到黃昏市場採購的食物一一歸類;另外一邊,伍岩已經開始將食材進行處理。
準備晚飯是兩人共同的工作。
有時她來掌廚,有時是他,並沒有嚴格規定輪流順序。當天不負責掌廚的人收拾善後,洗洗碗什麼的也就是了。
她看着伍岩站在流理台前的身影。
今天他難得穿西裝,脫下西裝外套后,仍然捲起袖子進了廚房,高級襯衫被他視為無物。
外在的裝飾不具重要性,就像他其實相當體貼卻極不修邊幅那樣,過度修飾向來不是他的個性。問她為什麼會喜歡上這樣一個粗獷又不懂打扮的男人?
傍晚紅融融的斜陽從銹掉的鐵窗透進,灑落在老式的瓷磚流理台上,男人背着光,寬闊的肩膀彷彿頂着天地似的。
恐怕也只是這樣了。她光看着他的背影就覺得心裏踏實安穩,還有誰能與他比擬呢?
伍岩似乎發覺她不尋常的安靜,轉過臉來看她,見她沒事便牽起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她也笑了,像個得到關注疼愛的孩子。
一個寧靜的冬天傍晚,老舊公寓的廚房裏只有烹調的聲響,偶爾穿插一兩句閑散從容的笑語,就像個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小家庭廚房。
即使繁華又如何?她深深地望着他的背影,沒有更多的要求了。
在他乾淨溫暖的老公寓裏,有一種令人眷戀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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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應該要有一個小孩子在身邊的。」她說。
他怔怔地停住端菜上桌的動作。她一面排着碗筷,神情似乎正陷入自己的思緒當中,顯然沒有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
因此他沒有給於任何回應,只是淡淡含笑。
蘇黛轉過臉發現他的笑容,才忽然回神似的,也想起自己脫口說了什麼樣的話語。
「喂,別誤會,我、我只是……」她結結巴巴的嘗試解釋,最後卻是有點惱羞成怒地嗔道:「你還笑,我可不打算現在生孩子喔!」
伍岩這下真的忍俊不住,從喉頭溢出低沉的笑聲。
「伍岩!臭石頭!」她跳過去攀在他的背上,作勢要咬他。
「我可什麼都沒說。」他四平八穩的,先將食物擱在桌面上,然後才探手向背後的蘇黛輕拍兩下,「好了,小黛,要開飯了。」
還真把她當小孩啊!蘇黛猛地往他肩膀咬了一口。
「啊!」慘叫聲來自於蘇黛。
伍岩好笑道:「你哪一次才學得乖呢?」
好幾次這樣的經驗了,她咬過他的手臂、手掌,每一次都怪他肌肉結實得足夠讓人崩斷牙齒。
她索性伸手用捶的,砰砰砰在他肩膀上連捶了好幾下。「痛死你、痛死你!我要是牙齒掉下來,都是你害的!」
他只是低聲地笑。並不是笑鬧戲謔,而是她真正孩子氣的那一面,若非在相當熟稔的人面前,是絕對不會表露出來的。
她知道她無形中已經完全表現出對他的信任了嗎?他必須極力剋制忍耐,才不至於因為過分的暗喜而忽然笑出來。
清了清喉嚨,他說道:「小黛,水餃會涼掉的。」
「喂喂,」蘇黛心不甘情不願地從他背上下來。「你每次都用這一招,好像我很愛吃一樣!」
他板起臉正經的保證,「別擔心,我從來就沒這麼想過。」
還開玩笑!她不甘心地又捶了他一拳才滿意。
兩人很快的將水餃分了兩盤,舀好兩碗熱湯,排開幾碟配菜,備妥之後兩人就分別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主啊,我們在天上的父……」伍岩微微閉眼,開始進行飯前禱告。
他並不是個虔誠的基督徒,但因為他過去在基督教育幼院成長的緣故,致使他直到現在都仍保有晚飯前禱告的習慣。
這是他們逐漸相熟后,她才知道的事情。他剛毅卻溫柔的氣質,或許正是因此而來的吧。
神究竟存在不存在?為什麼有的人一生順遂,有的人卻一輩子坎坷崎嶇?
她從來就不熱衷宗教,要改變命運,靠自己的力量絕對實際得多。可是,她也不太排斥信仰這回事,有的人,確實需要某樣心理依靠才能有力量活下去——就像她當初需要羊咩那樣。
伍岩,不屬於這兩種,他信仰,卻不依賴信仰。
他以低沉嗓音緩慢吐出祈禱的語句,有一種寧靜蘊含在其中。
每當這種時候,她總不自覺地聯想到自己親生爸爸。她還記得,爸爸誦詠詩句的嗓音,與伍岩禱告時給她的感覺是一模一樣的。
雖然爸爸過世的時候,她只不過是個五歲的稚童,但那樣的情景深深烙印在她的腦海當中,不曾或忘。
那是她對童年僅存的美好回憶。
爸爸在吟唱着詩句的時候,媽媽抱着她坐在—旁聆聽,廚房裏傳來鍋子燉煮着食物的聲音。那也許只是忙裏偷閑的自娛,但是她年幼的眼睛看見父母眼角流露的溫情,臉上帶着一點汗水的笑容,滿足於簡單質樸的生活。
那也算是一種信仰吧。
伍岩的禱告已經到尾聲了,「奉主的名,阿們。」
「阿們。」她也補上這麼一句。
管他有沒有神呢!
伍岩的目光對上她的目光,兩人相視一笑。
沒有太多進步,他笑起來仍然線條剛硬,絕對不會讓人誤以為有春風拂來而使百花盛開,勉強可說他微微眯起的雙眼帶了柔和的光芒吧,可是整體上他依舊是一塊硬石頭,根本看不出他的笑容可以增加幾分英俊。
真是渾蛋!她好喜歡這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