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同於陽明山俱樂部的清幽,逸青這一次選擇流連的地點竟異常喧嘩。黑金色的牆打上暗紅燈光,一個搶眼的雙層升降舞池霸佔住舞廳的中央,四個角落則分別站立着造型高大的喇叭。
逸青面對着超廣角的電視牆而坐,耳邊凈是鼓操的音樂和沸騰的人聲,他卻完全不受影響,啜飲着手中的啤酒。
整個舞廳幾乎座無虛席,連站着的位置都快沒了。他單獨一個上前來,卸下領帶,拆開胸前的鈕扣,那股不經意的性感便流露出來。
他身旁的一票人當中,就有幾個女孩不時偷偷用眼角餘光瞄他,還不時低頭耳語交換着意見。若換做從前,他早就上前搭訕,只可惜近來他覺得累極了,提不起玩樂的勁。或許是年紀大了,最近他經常這樣取笑自己。
他的眼光感嘆地欣賞着舞池中年輕的男女,肩上突然承受一記重擊。
“逸青,沒想到你也會來這種地方。”
逸青轉頭,見到王修和戲謔的笑容。
王修和有一張圓臉,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幾乎眯到看不見。他是逸青大學時期的同學,也在高家公司上班。
王修和說:“最近沒在俱樂部看到你,原來你躲到這裏來了。”他擠過兩個人,鑽到逸青的身旁。“怎麼,來抓住青春的尾巴?”
王修和的心眼和他的身材一模一樣。
“你不也一樣。”逸青樂於見到好友,不免回敬一句玩笑。
“少扯了,我是和弟弟還有一票朋友來的,今天我老弟生日。”
“哦,真的?”
逸青的眼光順着王修和所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真見到另一端的舞池旁,坐滿一桌男女,桌上還擺上着一個十幾寸的蛋糕。
王修和問他:“要不要過去一起熱鬧熱鬧?”
逸青搖搖頭,笑着拒絕,“不,這裏就夠了。”可不是,若有人敢指說哪個角落不夠熱鬧,豈不是和舞廳老闆過意不去?
王修和見逸青不願意,索性也不回去,正好見到身邊有人下去跳舞,騰空出幾個位子,王修和便順勢坐了下去。他向酒保要了一瓶海尼根,咕嚕地灌上一大口。
“怎麼沒見Becky和你一起來?”王修和四下望了望,不見那一張妖俏的臉龐,遂忍不住好奇地問。
“我沒找她。”
“為什麼?”
逸青搖搖頭。“沒為什麼?只是覺得有時候一個人也不錯。”
王修和驚疑的怪叫,“咦,這像是我們花花大少的論調嗎?”
逸青嫌他大驚小怪。“我也有想安靜獨處的時候吧!”
“安靜?這裏?”王修和大惑不解地指指這嘈雜的環境,大抵是沒辦法理解他腦子裏裝的是什麼東西。
逸青也懶得再說下去。橫豎也解釋不清楚,這些突如其來的怪異想法,近來特別多。
“你最近還去嗎?”他打馬虎眼。
“俱樂部?比較少去了。沒什麼新鮮話題,又少掉你。對了,你幹麼不去?”王修和覺得奇怪,以往逸青幾乎天天報到。
“酒保不好,不對我的胃。”逸青省略那天見到留衣的不愉快,僅是輕描淡寫的帶過。
“早換人了。”
逸青覺得訝異。“真的?”
王修和點頭。“是啊!唐留衣來的第二天就沒來了,聽說是被介紹去唱片公司。”
逸青挑着眉說:“沒想到她還兼做人力仲介?”
“現在年輕人追求的和我們大不相同,既有錢賺又有偶像可看,搞不好哪天灌張唱片,一炮而紅也說不定。”
“天真!”
“耶,話可不能這麼說,現在的社會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喏,瞧瞧那一對不就是?”王修和向旁邊瞄了瞄。
逸青轉頭看過去,見到一股新的躁動,正在納悶是哪個特別人物到來,一抬眼,卻接觸到他最近常碰見的身影,心裏不禁暗呼倒霉。居然又是唐留衣!
留衣會出現在此其實尚可理解,因為這家舞廳名氣正旺,許多圈內人士也常到此捧場,只是她到的也未免太巧,偏選上他來的時候!
逸青忍不住心生懊惱,看來他又得另尋良處。這豈不是過分好笑,憑什麼留衣來過的地方,他就覺得彆扭?他說不上來,只知道那是心中的一個結。早在好幾年前,他便不知不覺地迴避那對眼睛。
造成舞廳的另一轟動原因,是留衣身畔多了個男伴,而那個男伴正是日前報上所刊登的搖滾歌手吳捷。
吳捷此次扮相帥酷,實不虛得搖滾王子的浪名,而留衣的穿着更是不在話下,最流行的細帶背心,同款及膝的滾邊窄裙,將她的曼妙曲線完全展露無遺。
兩個人吸引了大多數的擁護者,逸青好笑地看着眼前瘋狂的程度,心想比起上次在俱樂部造成的旋風,實在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他仍然像當初一樣,和少數幾個不為巨星風采所動的人,坐在原位不動。
一旁的王修和雖仍坐在他身邊,心卻也已經朝留衣那裏飛去。“嘿,不同的男人。”
逸青見怪不怪的回他,“這有什麼,昨天你沒看報紙嗎?”
“什麼時候你也開始注意這種八卦新聞?”王修和着實感到驚訝,難以想像逸青會留意這種消息,在他的印象中,逸青一向對這些新聞沒什麼好感。
“不小心瞄到。”
王修和的注意力又轉回人群中的焦點。“我真羨慕你。”他突然開口。
“為什麼?”
“想想你多幸運,唐留衣居然住在你家隔壁!”王修和的口氣居然有絲嫉妒,令逸青不禁好笑。
“這有什麼稀奇,你信不信,我一年沒見她幾次面,更遑論開口說話。”
王修和轉過頭,調侃地對他說:“看來你這個情聖也不怎麼樣。”
“怎麼說?”
“這麼漂亮的美女就住你隔壁,你居然獨獨漏掉她。”
逸青澀澀地回答:“兔子不吃窩邊草。”
“笑話,你本來就不是兔子!”他的眼光似乎在說,這麼漂亮的女人就這麼白白放過,你也未免太笨了吧!
逸青不理他,懶懶地把頭轉回去,瞪着電視牆,哪知連那片螢幕都和他作對,整面凈是留衣和吳捷被人群包圍的影像,而其中幾個畫面更是留衣的特寫鏡頭。
他瞪着螢幕上的留衣,她正台起頭來朝高空的小型攝影機看了一眼。那雙琥珀色的眼瞳,彷彿透過螢幕看到他,眼底露出一抹笑意。他說不出裏頭帶有何種含意,有些桀驚、有些戲謔,更有絲嘲諷。
他被弄得進退兩難。現在若走,必定得經過那陣人潮,若不走,侍會兒也免不了彼此面對面的難堪。
為什麼要難堪?他又覺得自己好笑,他們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就算真的面對面又如何?頂多點個頭,或者像上次在俱樂部一樣形同陌路。
想到這兒他覺得稍微平靜,可是一聽到那陣騷動開始朝這個方向移動,他的心又忍不住蠢蠢欲動。
她走到他身後停住。逸青從電視畫面上看到了。王修和多此一舉地拉着他,他無奈地轉過頭。他沒想到唐留衣居然對着他笑,淡淡地若有似無。
她對着吳捷說:“高先生是我的鄰居。”
他學她掛着皮肉之笑,眼底一片漠然。“是,真巧。”他不知道自己話里的巧合,指的是今天的偶遇,還是彼此互為鄰居的巧合。
吳捷比起郭翔平好得太多,或許礙於身邊眾多歌迷的關係,吳捷露齒而笑,大方的伸出手來和他一握,他亦禮貌的回應。
王修和在逸青身邊不停躁動,企圖吸引留衣的注意力,而她明顯感受到了,微轉過頭,細細地詢問:“這位是……”
王修和不侍逸青引薦,搶着自我介紹,“我姓王,修身養性的修,和平的和。是逸青的好朋友。”
她對王修和露出的笑容明顯比他還多,且把玉手直伸到王修和的面前。
逸青見王修和受寵若驚的痴狀,直想發笑,連忙把頭轉向另一邊。
留衣的眼光掠了掠四周,微笑地問:“就你們兩位?”
王修和又搶着回答,“還有我弟一票朋友在那邊。”
“哦。”留衣彷佛得到想要的答案,微微點頭。“一起坐嗎?”
“不,我們要走了。”這回逸青趕在王修和脫口說出“好”之前開口。王修和瞪着他。
留衣的表情看不出失望與否,永遠是同一抹淡然的微笑。“真是遺憾。那就下次吧!”她偕同吳捷離開,動作之快讓人感受不到她有任何遺憾之處。
侍她走向另一端,王修和馬上怒沖沖地質問着他,“誰說我們要走了?”
“我。”逸青指着自己。“如果你還不想走,我可要先走。”他也不管王修和的答案,自顧起身離去。
王修和對他突來的脾氣感到疑惑。
Becky是逸青近來交往較密切的女友,她的電話號碼他記得很熟,響沒兩下就接通了。
Becky嗲氣的聲音傳來,聽見是他,她的聲音更加嬌艷。“是你啊,人家等你一晚上的電話。”
“我在忙。”他敷衍地說。
“又來了,這兩天你都在忙,撥你行動電話又撥不通。”Becky抱怨地說。
他回答,“收訊不好。”實際上,是他把電話關上。“你正在人在哪裏?”
逸青看了看車窗外,隨口回答着,並沒有說自己剛從舞廳出來,如果說了,免不了招來一頓責難。
“那你來不來?還是要我出去?”
他本想說改天再去找她,但感覺胸口一陣鬱悶,才又回答,“我過去吧!”
顯然,這個答案是Becky樂於聽到的,只聽她高興地答應,還要他帶點宵夜過去。
“你想吃什麼?”
Becky沉吟了一會兒,說:“清粥小菜吧,但要我喜歡的那一家。”她強調說明。
逸青算算到那家店的路程,一東一西距離遙遠,剛追求時還有那般熱忱,如今兩人相處也快四個月了,老實說,熱度多少退了些。
他皺着眉頭回答太遠,路上順便買去就去,她起初不願,硬拗着一定要自己指名的那一家,後來想想,人來已是難得,遂不再堅持。
於是他在路上買了點東西,往南京東路前進。
Becky的住處打點得很舒適,傳說她離過婚,自前夫那裏揩來不少錢,但她始終不承認,只說:“那些錢是我媽留下來的,部分則是我以前跑單幫賺的,你別聽他們胡說。”
Becky的年齡始終是謎,據說她已經三十歲了,可是她的皮膚和她的容貌卻像二十三、四歲一樣。她說錢能使女人永遠漂亮。
逸青交往的女人都有同樣的特性——獨立而不青澀。他喜歡好聚好散,沒有多餘的精力負擔分手后的是非,所以他從不找小女生下手。和他來往過的女人也通常沒有怨言,只記得他的出手闊綽和體貼。對大部分的女人來說,他是個好情人,只可惜拴不住。
曾經有個女人對他說:“我真希望你這顆心不要再跳了。”
他當然知道她話中的意思,只不過仍是含笑地回答:“不跳的話,不就變成死人。”
他飄泊的心直到最近才有點疲累之意。但,明顯地,Becky也不是個好港口。
到達Becky的住處已近午夜,她並不急着吃宵夜,一見到他就撲前擁抱,對他又吻又摸,竟連到房間都等不及。
兩個人的衣服沿着玄關一路脫到客廳,挨到沙發便雙雙跌落下去。受到她的逗弄,逸青原本冷淡的熱情被挑了起來,接過主控權,把她激得嬌喘連連。
幾天來的冷落都被拋在腦後,眼前的Becky滿足於他的熱吻,一把火自頭部竄燒到腳底。她的反應足以證實她的經驗老道,如何扭擺如何哼唧,就像經過無數次排練,點得恰到好處。
逸青的吻直直落下,用嘴叼去她身上最後一縷薄布,倏地懸住不動。Becky急了,直湊上身體問他怎麼了,他沉默不答。他靜靜地等待,觀看她忍耐不住的心急模樣。
Becky忘掉腦中計劃好的反應,性急地貼在他的身上。“求求你,快點。”
這才是他要的真正反應,純粹人類最原始的愛欲,超過自己的想像,如脫韁的野馬無法控制。
他終於回應她的要求,以動作換來狂喜極致的呼喊,代表她的勝利。
夜色愈來愈深,像貓的瞳孔一樣,濃的見不到底。
主菜過後,他和Becky又享受了道甜點,她仍是意猶未盡,可又不敢打破他從不過夜的紀錄,半嗔半怨地瞅着他道:“真的不留下來?”
逸青搖搖頭,沒有說話。見她眼淚半掛在眼眶中,明知那串淚水來得容易,卻還是伸手抱了抱她。“我得顧及奶奶。”這一向是他最正當的理由。
Becky忍着些話不敢說出口。她不是沒想過自己的條件,但還是忍不住有點遐想。“你還不想結婚?”
逸靜蹩住心裏的回答,搖頭。舉起食指,他堵住她想再說的話。“別說,這個話題我們討論過的不是嗎?”
她委屈的點頭,一滴淚開始往下掉。
“好了,甜心,別哭。”
“我不是你的甜心!”她突然掙開她的手,控訴地說:“你根本沒有娶我的打算,你跟其他男人一樣,只想要我的身體。”
他僵直着臉,不吭氣。
她顧不得形象,又尖叫起來。“就算我離過婚又怎樣,難道我就不能再擁有幸福嗎?”
她看着逸青的臉色愈來愈僵,才意識到自己的話說得太多,她連忙住嘴,改回原來的懷柔政策。
她哇一聲哭倒在他身上。“對不起,你不要生氣。我瘋了,我只是最近沒見到你,想你想得瘋了才胡言亂語,你別放在心上。”
逸青的身體仍站得僵硬,Becky着急的抱着他。“逸青,你不會生我的氣吧?”她心裏不免害怕,只要他一日未結婚,她就有一日的希望,她可千萬不能把自己的路給搞砸。比起其他男人,逸青對她可好多了,他從不打她,也極少罵她,甚至還算寵她。她心急的又哭又喊,“你說說話啊,你不理我了是嗎?”
他終於把手搭在她肩上。“不會,我沒生氣。”他吻了吻她濕潤的臉頰。
她總算放了心。“我不再跟你胡鬧,你可不能不理我。”
“好。我再打電話給你。”他放掉依依不捨的她,刻意不去看她已經花掉的臉。
離開Becky住處,逸青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看來是該準備結束的時候了。他的理智告訴自己,每當女方有眷戀的念頭,就差不多是喊停的時候了。這樣或許有點過分,但打從一開始他便和對方說好遊戲規則。
這種愛情遊戲從前他樂此不疲,而現在,他卻覺得有點膩。是不是年紀愈大,愈承受不起道德上的罪惡感;也或許,他想定下來了。
整個回家的路上,他的腦子凈繞在這上面不斷地打轉,車子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抵達家門。
他想把車子繞進車庫,卻沒想到迎視前方一對光亮的大燈。銀色保時捷滑進唐家太門,他看着搖滾王子吳捷矯健地躍下車子,打開右方車門。不用想也知道那是誰,稍早在舞廳時他們已碰過面。
逸青坐在車內望着留衣下車,然後站直身子。顯然她也發現到他了,透過車子的玻璃向他望了望,他看不見她眼睛的顏色。
她蹬足在吳捷耳邊不知說了什麼,吳捷垂下頭來靠近她。他清楚得很接下來會有什麼動作。吳捷的嘴靠向她,他詛咒自己選的好時機。
留衣反應很快,僅讓吳捷刷過唇角而已,他的嘴還沒來得及停駐,便讓她閃了過去。還好她有分寸,知道有觀眾在,沒讓吳捷再有機會行動,一個箭步往後退了一大步,並且順勢推他一把。
“快走吧!”逸青聽到她這麼喊。
吳捷並沒表現出嚴重的失望,他鑽進車子裏,技巧熟練地將車倒開出去,一下子便消失在夜幕中。
留衣仍站在原地,盯着逸青開車進人車庫。而當他自車庫走出來時,她的人已消失不見。
他回憶她的眼神,和好幾年前一模一樣。但她有什麼資格譴責他?她不也在外頭鬼混到三更半夜才回來?他大可以用不着再害怕她的眼神。
三點四十分。他看了看錶,表上清楚寫着時間。哼!他不禁冷笑。從十二點到三點這段時間,他懷疑唐留衣和吳捷一直待在舞廳里嗎?還是和他一樣,嘗過了令人銷魂的饗宴也說不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