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數年後

一長串的車陣。

餐會早已開始多時,偏偏逸青還披困在這壅塞冗長的車陣中。

文明最大的缺點是每天必須一再地遇上的塞車。不是他不早點出門,而是今天的會議耽誤了大多時間。

身為高家老二,他其實最為歹命。大哥逸安只負責公司的重要決策,其他大小交際應酬全落在他的頭上;才剛退伍的逸平則最逍遙,成天把弄着手上的相機,優閑得令人眼紅。

在一場意外交通事故之後,高家留下高堂老祖母和三個稚齡孩童。別以為這樣會讓他們屈服在命運折騰之下,高家奶奶一手接下祖傳事業,撐到老大逸安接手掌管時,高家的事業仍是如日中天。而老二逸青在進入公司后,很快地便分擔了大哥的辛勞。現在,他不就坐在車內,緩緩地往麗晶前進。

對於這種餐會,逸青已經沒有太大的喜惡之分。多年的經驗,他知道其中有好有壞,剛開始他着迷於其中,接着是一陣嫌膩,而如今他早已麻痹,沒啥感覺。

車內匣內的CD一片換過一片,車子的速度卻不見增快,逸青無聊地往車窗外望去。他的視線被對街一幢大樓的宣傳牆吸引住。佔着處於高架橋的地利之便,他幾乎和那面高懸的海報平身而視。

那海報上的女子半邊側臉明顯的弧線,還見得到半間、卷翹的濃密睫毛。一頭烏黑的長發披繞過肩,露出香嫩的粉肩和一片光滑平坦、毫無瑕疵的裸背。這就是近日以來造成大轟動的廣告。

誰說黃金項鏈一定得掛在胸前?澄黃亮麗的閃耀金飾垂在背上,反倒打破傳統的行銷手法,創下“澄金店”歷年來的銷售紀錄。

海報中的那條金飾細細畫過如雪一般的白皓,教人久久無法移開眼光;只不過,令人流連的不僅僅是那道金黃,而在燦爛金黃色底下的肌膚,更是懾人奪目。

而金飾廣告的另一個造勢,則是以天價的酬勞請到了紅透半邊天的名歌星解裳。

逸青瞪着那張海報,半掩的眼帘底下是他幾年來仍印象深刻的珠瞳。他清楚記得那如貓眼一般的琥珀顏色。

留衣在大三那年出了第一張唱片,嚇了他一大跳。他記憶里那個安靜、冷眼的女學生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原來她是如此的漂亮。

逸青懷疑她被魔術師施了魔法,魔杖一點,她全身上下都變了。但唯一不變的是她的眼睛,仍是直直瞅着人,像貓一樣深不可測。

據說留衣出了名氣,逸平也算半個功臣,因為送去唱片公司的宣傳照便是出自逸平的鏡頭。留衣首張唱片突破白金銷售量時,唐、高兩家辦了一場慶祝酒會。整個過程,逸青沒有機會和唐留衣說上幾句話。之後,他們更少再見面。

僅僅一道牆而已,現代人忙碌得連擦身而過的機會都沒有。

他聽到有關她的事頂多是旁人的閑話家常,再者因為逸平的關係,才與她有稍微的關連,而這張海報自然是逸平的傑作。

逸平在大學期間忙碌於學校和攝影室之間,直到入伍才中斷留衣專屬攝影師的工作。今年夏天才剛退伍,馬上又接下這份任務。

根據逸平的說法,留衣要求公司務必由他掌鏡,換成別人她不拍,這是因為留衣對逸平完全信任。望着她姣好的背,逸青突然懷疑,逸平見到的美麗,是否同觀賞這張作品的人一樣多?

前面的車子開始有了動靜,逸青的冥想被後方車子的喇叭聲驚醒,他趕緊踩下油門,任海報上的倩影遠遠落在身後。

餐會結束之後,眾人提議轉往俱樂部喝酒,逸青沒有反對。

這個俱樂部坐落在陽明山的一棟別墅里,所有的會員都是名流貴族,逸青也是其中之一。

俱樂部坐擁於一片山林之中,頗有與世隔絕的味道。一樓大廳兼具開放及隱密的空間設計,以藍色為基調,二樓則是VIP室。而游泳池畔是另一個好據點,不僅可以欣賞到隨風波動的碧影,還可坐覽整座沉睡的台北。

逸青才到沒多久,游泳池畔的喧嚷紛噪便惹來屋內一陣好奇。

“什麼事這麼熱鬧?”他詢問道。

“嘿,聽說是留衣來了,你去不去看?”酒保小李剛從外面進來,喜悅的神情像個大孩子一樣。他不知道留衣就住逸青家隔壁,只要逸青願意,天天都見得到她。

逸青晃晃頭。

“高先生,你不去看看可惜了,她真的很漂亮,本人比電視上更好看。”同樣身為男人,小李對逸青的冷淡不明就裏。

廳內早已一空,所有的人都趨之若騖地趕到外頭去瞻仰明星的風采,只剩下不感興趣的逸青和盡忠職守的小李。其實小李恨不得再出去多看一眼。

“女人嘛,不都長得一樣!”逸青嗤聲說著,眼前浮上的是一雙讓人不愉快的眼睛。

“誰說的,差多了。”小李哇啦啦地反對。“留衣才叫做真正的女人。”

逸青搖頭失笑。

“哇!進來了,進來了。”小李如夢囈般不可思議地喊着。

可不是!那陣喧囂自外頭湧進,頓時,寬敞的大廳顯得擁擠不堪。絢爛的水晶燈立刻被另一道光芒掩蓋,留衣在一群男人的簇擁之下,嬌艷地出現在他的眼前,他無可避免地和她打了照面。

留衣迷人的微笑隱沒在唇邊,眼底的琥珀顏色逐漸轉濃。

逸青淡淡扯着嘴角,有人上前拍他的肩膀。“喂,逸青,剛剛怎麼沒出來看留衣,她和翔平一起來的。”

留衣身邊的男人,傲氣的對他一笑,寬大的手掌罩在留衣的肩頭,像是明顯地昭告着什麼。逸青將手上的酒杯微微舉高,笑着說:“我累了,不影響你們的興緻。”

“哎呀,怎麼搞的,最近做了什麼事傷壞身體啊?哈哈!”一旁有人起鬨開玩笑,逸青也回視而笑。

但那雙琥珀卻完全沒有笑意,而他早就習慣了這樣的眼神。

“我們到那邊吧!”留衣終於開口,遠遠地指着陽台。

郭翔平討好的摟着她走過去,一陣喧嘩又往前移動,留下逸青在吧枱前的冷清。

留衣又說:“給我杯調酒。”

小李勤快的工作起來。

歡笑聲此起彼落,留衣是其中最婉轉悅耳的一個,而郭翔平則笑得誇張而不修飾。

逸青的眉頭微皺。純粹個人觀點,他對郭翔平向來沒什麼好感憑藉父親的財富,本身卻不努力,正是一般紈挎子弟的最佳寫照,沒想到唐留衣的眼光這麼差。

突然一股厭煩襲來,他站起身子準備離去。

小李看見他的動作,訝異地說:“高先生,你要走啦!”

毛躁小夥子畢竟沒有前一任酒保阿南來得好,逸青決定以後減少來的次數。他給了小李豐厚的小費,然後望了陽台最後一眼,轉身離開。

陽台上熱鬧一片,綠葉叢中的留衣卻明顯地感覺到他走了。

她對侍他同陌生人一般。

逸青苦笑。不然,他希望能得到什麼?

他回到家中,經過逸平房間,停住腳步,嘗試性地敲敲門。

“進來。”門內傳來逸平的聲音,顯然逸平也還沒休息。

逸青不假思索地推門而入。他這無憂的弟弟正坐在滿是底片的床上,檢閱着自己的成果。

看見來人是他,逸平笑着和他打趣,“二哥,這麼早回來。”

逸青小心躲過到處散落的底片,一屁股坐在他的床上。“是啊!”

“有些好玩的沒有?”

逸青搖着頭。他也學逸平拾起底片朝着光源探視,看出模糊的影像是一個女人。

“又是唐留衣?”他問道。

“嗯。她下一張專輯的寫真。”逸平邊說邊朝他丟來一疊沖洗好的照片,逸青順手撿起。

逸平的確適合吃這行飯,所有的神韻抓得極好,留衣在他的鏡頭之下,一舉手一投足都顯得十足的女人。

“你要小心。”逸青遲疑地開口。逸平是他的弟弟,他總不能見弟弟受傷而不顧。

“什麼?”逸平覺得奇怪,開口問他。

“我是說,”逸青停頓一會兒,才說:“唐留衣長得那麼漂亮,一定有很多人追。”

逸平覺得他說的話理所當然。

“所以……”

“所以什麼?”逸平問。

逸青一臉尷尬。“所以,你要有所防備,以免她變了心。”他先是采暗示方式。

沒想到逸平當場傻住,然後大笑出聲。

“你笑什麼?二哥這可是在提醒你。”逸青怏怏不樂。

逸平還是一股勁地笑。“你的意思是說,我和留衣?”他發問時仍不停笑着:

“不是嗎?”

“我的天啊!”逸平笑得直拭淚水。

逸青沒好氣地等着他的笑告一段落。

“我怎麼可能和她。”

這時輪到做哥哥的傻眼。“為什麼不可能?”

“說我們是哥兒們還差不多。”

“怎麼會呢?你幫她拍照,尤其是那一張裸背的照片,她更是指名要你掌鏡不是嗎?”逸青不解的問。

“我說二哥,你沒談過戀愛嗎?拍個照片就叫戀人,那些攝影師怎麼辦?拜託,你在情場上翻滾了這麼多年,別辜負你的盛名好不好?”

“可是,她要當歌星的事也只找過你商量。”逸青還是不懂。

“拜託,那哪叫商量?讓我告訴你事情的真相吧!有一天唐留衣小姐跑來找我,她說:逸平,幫我拍照,我要唱歌,需要一些沙龍照。”他學着當時留衣篤定自信的說話模樣。“所以,請你搞清楚,我高逸平是托唐留衣之福,才變成名攝影師。”他對着逸青自嘲地說。

“原來,我們都錯了。”逸青喃喃自語。

“是的。留衣是很有自信的人,她對自己做的事非常有把握,旁人是沒辦法影響她的。”逸平稍作補充。

逸平和留衣算是不錯的朋友。據他了解,留衣沒有多少知心好友,她習慣獨來獨往,或許是因為家庭環境所造成。留衣是唐家獨生女兒,而雙親又長年在外經商,所以從小自己一個人玩慣了。

逸青思索着說:“那麼,她是想出名?”

“哈!你又錯了。”逸平再次否定他的想法。“二哥,你聽過她唱歌沒?”逸平突然問他。

逸青不感興趣地搖頭。“靡靡之音,我沒興趣。”

“找個機會吧!”逸平收拾好一床的底片,對他建議道:“你會發現她的歌聲真的不錯。”

他當然不知道,因為在記憶中,逸青從未聽過她開口對他說話,對於她的歌聲,自然也就發生不了多大的興趣。

隔天逸平和留衣接了攝影棚的通告。

棚內製造出一股柔和安適的氣氛,逸平讓留衣坐在一張椅子上,輕輕地讓她仰頭露出光潔的頸項。光源由左邊斜照過來,產生一种放射狀的光芒,另一邊的反光板則鎖住其他的燈光。她就像個發亮的主體,耀眼而不失浪漫。隨着音樂的律動,留衣緩緩擺弄姿勢。

逸平使用連續變焦鏡頭,不放棄任何一個臉部動作。他的手十分忙碌,嘴裏卻不經意地問着:“你到底做了什麼?我哥突然警告我。”

留衣維持臉上的表情,淡淡地說:“沒什麼啊!”她心裏明白逸平說的是逸青。

又是快門按下的聲音。留衣再換一個姿勢,她兩手攏起蓬鬆如雲的秀髮,下巴微微縮起,露出勾人魂的笑容。

“他說什麼?”留衣問道。

“他說你長得漂亮,必定有很多人追你,教我要小心提防,以免你給我戴‘綠帽子’。”逸平主動地加上最後一句。

一串爆笑聲不由自主地衝出留衣的唇中。

“停停停!”站在一旁觀看的經紀人頻叫暫停。

逸平無奈地放下相機。

留衣的經紀人管得緊,任何照片姿勢都得經過她同意,看見留衣笑得厲害,她苦着臉說:“我的大小姐,你這一組照片是‘澄金店’的宣傳照,訴求的是女人味,你幹麼笑得這樣開心?”

“都是逸平害的,他不逗我笑不就沒事。”留衣壞心腸的把過錯往逸平身上推,他只有倒霉地翻着白眼。

“我好累,陳姊,讓我休息一下嘛!”留衣撒嬌地說著,陳姊招架不住她的軟功,只得宣佈休息十分鐘。

計謀得逞,留衣立刻恢復原來平靜的表情。

“嘖,我發覺女人真的很可怕。”看見她前後兩秒截然不同的表情變換,逸平心有餘悸地說。

“什麼意思?”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露出一副害怕的模樣,逗樂了留衣。

“錯了,那是聰明女人的權利。”留衣糾正他的說法。

“對,像你一樣。”他開玩笑的說。

留衣突然安靜下來。

“喂,你怎麼了?”逸平發覺到她的沉默,好奇地問她。

“逸平,我問你,你真的覺得我是這種女人嗎?”

“當然不是。”他沒想到留衣會突然這麼認真,趕緊辯稱,“我只是開玩笑的。”

留衣嘆口氣說:“可是,事實的確如此。我和別的女人不同,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而且一定要得到手。你說,我是不是很可怕?”

一向自信滿滿的留衣變得不再肯定。逸平模模她的頭安慰着,“不。你一點都不可怕,至少你不會害人,不是嗎?”

留衣點點頭。

逸平看着難得乖順的她,不禁笑了起來。“至今我還記得你來找我拍照的那一天。”

“哦?”

“你很有自信我一定會幫忙,當我問你為何不找唐伯伯幫你,你卻執意不靠家人庇蔭,你似乎知道自己絕對會出名。”

“我的確知道啊!”留衣又恢復之前的自信。她噘起嘴巴說:“你忘了我要的東西,我一定會得到。”

“哦!那麼我問你,你下一個目標是什麼?”逸平感興趣地問她。

“不告訴你!”留衣不作正面回答,神秘的眯起眼睛,琥珀色的瞳孔再度轉濃,一抹誓死不休的堅定閃過她的眼中。她已經採取了行動,這是誰都不知道的秘密!

逸青轉移陣地,不再出現在陽明山上的俱樂部,留衣的影子卻沒因此從他的生命中消失。她是個知名人士,只要稍加註意,不難發現她的行蹤。

為了滿足人們偷窺的慾望,豐富乏善可陳的日子,媒體總愛繞着俊男美女打轉,冀圖從他們身上挖出一些花邊消息。

世界三大男高音在台北演唱,是藝文界的一大盛事,佔據影劇版重要篇幅。逸青平日鮮少翻動這種版面,今天卻心血來潮地瞄了一眼。

和昨晚演唱會轟動的程度不相上下,留衣盛裝的彩照與標題並列在醒目的位置。她的穿着出自范倫鐵諾的手筆,一襲銅色絲質薄紗洋裝,纖白的肌膚若隱苦現,更襯托出洋裝上金色繡花的無比燦爛。

站在留衣身旁是最近紅透半邊天的搖滾歌手吳捷,吳捷一反平日誇大的穿着,身穿古典式的絲絨西裝,露出圓領套衫,更顯現挺拔的身材。

看它倆規近的模樣,不像是彼此僅有耳間的階段。果然新聞的標題是——歌壇上的金童玉女,相約出席演唱會。

逸青冷冷一笑,沒再仔細詳讀內容。想必郭翔平就和他手中的報紙一樣,翻過一頁即算了,他又何必在意?留衣愛交幾個男人那是她的事,何況逸平不是說過,他們之間只有工作關係和鄰居的情誼,其他什麼都沒有,他大可不必掛心.他的眼光移轉至下一頁的財經新聞,心也收回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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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上一個貓眼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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