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半小時后,飯廳的餐桌上擺滿墨堂生的拿手菜,他大聲呼喚着,「薰衣!出來吃飯了。滔衡,別顧着看新聞,快去叫薰衣。」
「來了來了!」這一邊,周媚早就拉着穿戴整齊的薰衣出來,邊走邊小聲叮嚀道:「記得我剛才交代的話,千萬別說妳是懷碩德的女兒,不然,妳可沒地方住嘍!」
「嗯,知道了。」兩家家長的恩怨,她早就聽說過,於是乖巧的點頭答應。
墨滔衡起身,不禁瞇起雙眼--
呵,她這模樣真動人,細緻的布料勾勒出她柔軟的腰身,纖細的腳踝輕移上前,眼眸如水的睨了他一眼,倏地又羞怯的低下頭,絲緞般光滑的長發覆蓋了半張臉,看來更加嫵媚動人。
糟!墨滔衡的心稍稍一凜,急忙收斂目光,他是個訓練有素的資深保鏢,自制力與意志力的訓練都是一流的,他怎能看她看到入了神呢?
餐桌前,墨堂生忙着布菜招呼薰衣,周媚心底忐忑着,墨滔衡照例保持沉默。
薰衣抬起頭偷看了墨滔衡幾眼,發現他吃得很慢、嚼得很細,彷佛吃飯是一件很嚴肅、很正經的事,她也就安靜的吃,一句話都不敢說。
「薰衣啊,這湯煲了四、五個小時,很補的。」墨堂生舀了一碗湯,疼惜的又說:「妳出門在外要注意健康,多喝點。」
然後,他用鼓勵的眼神看看兒子,暗示的說道:「對了,吃過飯,晚上你們要去哪兒?」
「沒空。」墨滔衡一口回絕。
「年輕人出去玩玩嘛!」墨堂生繼續鼓勵着。
「不去。」
「你……」真是不給面子,墨堂生一時臉上掛不住。
薰衣小小聲說:「墨伯伯,別逼他了,他會不高興的。」
「我沒有。」墨滔衡突然開口道。
沒有什麼?沒有不高興?
才怪!
她不禁小聲抱怨,「要不是我堅持要住進來,你早就把我趕出去了。」
那道箭似的眸光掃了過來,讓她心頭一顫,恨不得把剛才的話吞回去。
可是看在墨堂生眼底,卻以為他們在眉目傳情,還暗中眨眨眼,「兒子啊,你的魅力不錯喔!」接着又給薰衣夾菜,「來,試試這道菜,趁熱吃。」
她嘗了一口,忍不住說:「唔,是清炒三蝦!您還加了幾滴鎮江醋提味,真是入口鮮香。」
別小看這道菜,菜名雖然普通無奇,卻是一道失傳已久的名菜,取材極鮮的小蝦子、蝦腦和蝦仁,入滾燙炒鍋一兜即成,火候全憑大廚的經驗與手藝。
墨堂生做了一輩子的菜,原本期望兒子繼承衣缽,不料他對吃毫無興趣,反而做了協助警察機關維護社會治安、打擊違法犯罪活動的保全,雖然也大有成就,他但心裏難免失望。
如今遇到「識貨」的饕客,他大為驚喜,又夾了另一道菜,「妳試試這道如何?」
「這是鴨包魚翅,也是失傳名菜耶!」薰衣更是驚喜,意外的展開一場美食盛宴。
接着好幾道佳肴都教她目不暇給、大飽口腹之慾。
墨堂生樂壞了,偷偷對妻子說:「瞧,我看中的媳婦很不賴吧!美麗、端莊又博學,連我精心研究的失傳名菜,她都能說上一套,這種媳婦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
薰衣抹抹小嘴,心想以他絕世超倫的手藝,一定能重現許多失傳名菜,便意猶未盡的說:「墨伯伯的廚藝是我嘗過最高超的一位,不知您有沒有興趣試做羊笑面、美人肝和琉璃鵝腦凍?」
砰!
「什麼?!」三道菜名令墨堂生激動的從椅子上跳起來,「妳……知道羊笑面、美人肝和琉璃鵝腦凍的做法?」
這三道菜失傳已久,他找了很久都無法把資料完整收集,此刻有如從天而降的禮物令他激蕩不已。
「是啊!這三道菜的做法,我從小就倒背如流……」倏地,她覺得有人在桌子底下踢了她一下,「呃?!媚姨,妳踢我做什麼?」
周媚急死了,擔心她再說下去事情就要穿幫,「呃……妳墨伯伯這輩子最愛研究失傳名菜,妳小小年紀哪懂這些,別亂說話呀!」
她還不知死活的解釋說:「我沒亂說,我爸收集了好多失傳的食譜……」
「啊!失傳食譜,對了,老頭子,這裏……」周媚急忙拿出一本書給丈夫,這裏有一本《饌王食經》,我好不容易才幫你拷貝到的。」
果然,墨堂生馬上被轉移了注意力,接過《饌王食經》翻閱起來,薰衣也好奇的湊過來看。
「咦,不對,這本是假的。」她看了一小段說道。
「廢話,這本是拷貝複製的,真的那本還人家了。」周媚回道。
薰衣卻搖搖頭,「我是說妳拷貝了一本假的《饌王食經》。」
假的!
墨堂生眸光閃閃發亮,知道不能小覷她,隨即問:「妳怎麼知道?」
「《喂王食經》失傳了近三百年,原手抄本就在我爸那,我看到都會背了,羊笑面、美人肝和鵝腦凍就是裏面的菜,不信我背給你聽。」
天啊--別再說了!
周媚拚命朝她使眼色,就怕--
「呵,看來妳父親也是同道中人,他叫什麼名字?我可認識?」墨堂生果然就是這個反應。
「他叫……」噢,薰衣小嘴微張,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妳、再、說、一、遍!」墨堂生先前的慈眉善目完全走了樣,只剩下一副猙獰面孔,指着薰衣大吼。
她嚇得踉蹌後退,貼着牆壁,仍然挺直背說:「墨伯伯,我不想說謊,我爸就是美食評論家懷碩德。」
難怪她年紀輕輕,卻對失傳的美食如數家珍,他早該覺得不對勁!
「墨伯伯,請別趕我走,我真的被我爸逼婚,我媽才要我來找你們的,她說……爸絕不會想到我會躲在你們家。」
他才不管這麼多,反正一句話,「滾!這裏不歡迎姓懷的!」
哇--氣死了!
墨堂生有股上當受騙的感覺,轉頭向妻子質問道:「妳!妳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呃……我我我……滔衡,你知道嗎?」周媚瞪着仍然安穩坐着的兒子,期望他能解救危局。
半晌之後,那有力的下顎微微一點,算是回應她的話。
墨堂生狠瞪著兒子,「很好!你知道還讓她進來,我說過不準和姓懷的人交往,你想氣死我是不是?」
薰衣可憐兮兮的模樣讓周媚很想為她說話,可才剛想開口,就被丈夫堵住。
「這件事妳最好別管,否則休怪我無情!」
只要一扯到懷碩德,墨堂生就會想起十年前的恩怨,就因為當年在名廚的評選中失利,而轉往香港發展,種種的不愉快教他至今仍氣憤難平。
薰衣此刻好後悔,都怪自己一時太嘴饞了,高興就口無遮攔,唉,難道真的又要面臨無家可歸的窘境?
但是,眼見墨家為她吵翻了天,善良的她也只能迅速往裏頭跑,然後提着那隻小小行李箱出來。
她淚光盈盈的眸子楚楚可憐的猛眨,朝墨堂生深深一鞠躬,「謝謝墨伯伯、媚姨!不好意思打擾,我走了。」
可憐的薰衣拎着行李箱正要走出門時,一慣沉默的墨滔衡居然說話了。
「爸,你不覺得她是一部『活食譜』嗎?」
活食譜!
周媚第一個反應過來,搭着丈夫的肩說道:「很震撼,是吧?你想都想不到,兒子可是為你着想喲!」
不出所料,墨堂生眼眸里閃過狡黠,嘴上的笑意深了些,叫道:「妳回來!」
回來?!
她猛地轉身,遲疑的看着墨堂生,再看看為她開了金口的墨滔衡。
接着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
墨堂生那張憤怒的臉變得和顏悅色了些,接着堆滿了微笑,「妳會到這來,要我們收留妳,是為了不讓妳爸找到?」
聽他那口氣,薰衣燃起一絲希望,屏氣凝神到差點連呼吸都忘了,片刻,她低聲喘着,忙回道:「是的!我……我不想被我、我爸找到,我不要嫁給那個敗家子。」
「幫妳可以,不過,我想知道,妳真的對整本《饌王食經》的內容倒背如流?」墨堂生眼中的狡黠幾乎溢滿整張臉,把她手中的行李箱接回來,傾身又問:「可以全部默出來給我?」
「嗯!」她用力點頭,為了加強自己的「實力」,又說:「我熟背了二十多本失傳的食譜與名酒配方。」
聞言,他樂得大笑,「呵呵……放心,從今以後妳就留在這,就像我女兒一樣,衣食住行我全包了,絕對保妳平安無事!」
呼!剛才她憋在胸口的氣終於鬆了,呼吸也順暢多了。
「那麼,妳來下廚示範《饌王食經》,呵呵呵……」想到終於得到夢寐以求的食譜,墨堂生比中了頭彩還興奮。
原本處在放鬆狀態下的薰衣,猛地又神經緊繃,「什麼……下下下廚,我?!」
「怎?妳不願意還是不肯?」墨堂生雙眼一瞪,隱去笑意。
嗚……這人的臉色變得可真快啊!
她真的很樂意示範,可是她熟背各家食譜、各派食經,卻不擅長廚藝。「不是的,而是我……」
墨堂生迫不及待想一睹失傳名菜,語帶威脅的打斷道:「嘿……最好不是,那妳先示範那道羊笑面吧!」
「羊笑面所需的肉不是普通部位的肉,都這麼晚了,我看不如明天……」
「我等不及了!妳要哪個部位的肉,我都給妳弄來!」他大聲說道。
「羊臉頰肉,要現宰的,有嗎?」這個不好找,而且這麼晚上哪兒去宰羊取肉?
「有!」為了一睹名菜,墨堂生想盡辦法也要弄來。
有?!
薰衣顫聲的繼續說:「這……也不是普通的羊,必須是只喝羊母奶飼養三個月大的羔羊,所以小小的羔羊只有一丁點的臉頰肉,沒有十隻、八隻羔羊是不夠的,你有嗎?」
「有!」
哇哈哈!期待「絕跡」多年的菜肴要重現江湖啦!
已是深夜時分。
「薰衣,東西全備齊了。」墨堂生帶着各式各樣的食材回來,要她大顯身手。
薰衣好想哭,爸爸教她品嘗、評鑒美食,卻很少教她烹飪,因為她怕血……見一滴血她只是發抖,看一堆血她就暈了,所以她只學會了做甜點和蔬果沙拉,其他的便自動放棄了。
墨堂生拭目以待,卻見她遲遲不動手,忍不住催促道:「是不是想敷衍我?」
「不是啦!我不會做……」
「不會做,那妳又說把食譜背得滾瓜爛熟?現在想反悔是怎樣?妳信不信我會把妳扔到海里!?」墨堂生認定她企圖耍詐,不願公開失傳名菜,惡狠狠緊扣着她的手,彷佛隨時會對她不利。
「不要啊!我做就是了。」面對惡勢力,她驚慌失措的妥協。
「動手啊!」
「喔……請等會兒,我馬上就做。」她頭皮發麻,不敢看他的臉色,光從那徐徐的語調,就知道他鐵定是不會放過她的。
「這些是上好的羊臉頰肉,該怎麼處理?」他不煩耐的把一袋羊肉扔到她面前,自己則拿着筆記準備記錄。
在墨堂生的注視下,薰衣慢吞吞的取出沾了血漬的帶皮羊肉清洗,噢!肉上的血漬與腥氣令她有些昏眩,只好拚命回憶食譜里的文字,「要先用小火燒掉皮上的毛,洗乾淨后再放入沸水中稍燙……」
纖細的小手笨拙的開啟瓦斯爐,但轉了好幾次都沒點着火,惹得心急的墨堂生再次催促,「燒完燙好之後呢?怎樣啊?」
「喔,要做滷汁的香料,八角、小茴香、甘草……」於是她七手八腳的從櫥櫃中找香料,好不容易才備齊,放大紗布袋裏紮好。
「唉--妳動作快點行不行?」其實他也有點累了,卻又堅持非看到這道菜不可。
薰衣回頭又去開啟瓦斯爐開關,只是她原本就笨手笨腳,加上她心裏害怕,怕又會被吼,搞得慌慌張張的。「咦,瓦斯爐怎麼好像塞住點不着?」
「柜子下面有打火機,用打火機點吧,我去洗把臉再來,妳別拖太久。」看她動作那麼慢,墨堂生打算洗完臉,喝杯茶提提神再回來,時間還綽綽有餘呢!
找到打火機,點了一下,沒點着,她探過去看看開關,試着再點火,卻只聞到一股瓦斯氣味,接着輕輕的一聲爆炸,她只覺眼前一熱,急忙用手遮着眼睛。
可惜已經來不及了,一陣刺痛襲來,暈眩也強烈湧來,令薰衣虛軟的倒卧下來,身邊的碗盤物品匡啷匡啷應聲而倒,緊接着聽見驚呼聲、嘶吼聲,廚房裏亂成一片。
當薰衣睜眼想看清怎麼回事,卻是白茫茫一片,她一急伸手去摸索,驚恐茫然中,只抓到一隻厚實的手掌,便緊緊的捏着不放。
「別動,妳受傷了!」是墨滔衡沉穩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接着將她整個人抱起,大叫,「打電話叫救護車!快,快!」
完了,一定是瞎了!薰衣迷迷糊糊的暗忖。
眼睛上的痛楚逐漸增加,她終於支持不住的失去知覺。
醒來的時候,薰衣什麼都看不見,只知道自己是躺着的,聞到周圍有股強烈的藥水味,猜想一定是在醫院病床上。
這時感覺有人在替她洗眼睛,而且痛得叫她害怕,伸出手胡亂的摸,卻摸到那雙厚實的手掌,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緊抓着那雙手,有如她溺斃之前,最後能抓到的一根浮木。
「妳現在覺得怎麼樣?」墨滔衡緊握住她的手問道。
薰衣不停抽噎,又實在太害怕了,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抓緊着那雙手,可是……那是墨滔衡的手嗎?因為她發覺他的手竟然在顫抖。
一旁護士說:「應該不太嚴重,只是嚇壞了,讓她休息,你別擔心。」
擔心?!
墨滔衡為之一愣,隨之浮現的陌生情緒讓他極度不安,那是什麼?擔心?心疼?還是恐慌?
那雙大手緊緊的包裹着她的小手,但她的眼睛仍然刺痛不已,在極倦焦急中又昏睡過去。
再度醒來的時候,眼睛倒不怎麼痛,但仍然什麼也看不見,她心裏無助得更是害怕。
她慢慢撐起身體來,卻聽見一個低沉的聲音說--
「妳想做什麼?」
啊!是墨滔衡的聲音。
薰衣驚訝的一怔。他怎麼還在這裏?
她看不見他,只能感覺他的存在,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摸索,一雙大手立刻將她扶坐起來,慢慢的靠在床上,她能感覺到他陽剛的氣息就圍繞在身邊。
天啊!她這一輩子都得這樣靠感覺瞎摸?
接着門外有腳步聲進來,一個聲音問:「懷小姐,妳覺得怎麼樣?」
「你是……」
「我是醫生。」
「醫生,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是不是瞎了?」她緊張得手心都冒汗了。
「別怕,我們替妳清洗過眼睛也檢查過了,幸好爆炸力道不強,目前已經沒有大礙。」醫生回道。
她輕撫着眼前層層紗布,心裏忐忑不安,再問:「真的,我不會瞎?可是我什麼都看不見。」
「因為妳的眼睛有輕微灼傷,但絕對不會失明,只是暫時得住院休養一陣子,不久就可以復元。」
聞言,她有點不放心,不禁又失聲叫道:「哎呀!那我是不是毀容了?」
「沒這回事,別擔心,我保證妳出院時,和以前一樣的漂亮。」醫生很溫和的回道。
醫生離開前,還仔細交代護士注意事項,看來一定很嚴重,他們都在安慰她,不讓她擔心,但她除了彷徨害怕,又能做什麼呢?
薰衣呆了一會兒,想到墨滔衡,輕聲叫道:「墨……滔衡,你還在嗎?」
因為想念那雙厚實的大手,她在身前摸索着,但卻是護士過來扶她躺下。
「妳現在不宜動作太大,還是躺下睡一會兒吧!」
他走了?!
他大概聽見她的眼睛沒事,所以放心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