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親迎

第八章 親迎

當“延寧宮”燒毀以後,沖真無處可去,便由弟弟接到“相國寺”附近的民宅暫住,清心隨侍在側。

宮裏一聽說“延寧宮”失火,立即派人想把趙御愛接回宮,但趙御愛直覺“瑤華宮”和“延寧宮”的失火有關聯,無論如何她都想要弄清楚如香的死因,所以堅持陪同沖真一起住到“相國寺”旁的民宅。

“延寧宮”的失火雖然開封府衙也派人調查,但是大火燒得太猛烈,把所有的廂房全都燒得一乾二淨,如香果然就被燒死在廂房裏,不過她的屍身已經燒得只剩下骨頭,所以班靈也根本無法從她的屍身中查出死因。

當“延寧宮”的失火案還在調查時,北方的金兵已經包圍了開封府,朝廷忙着請和,沒有空再理會“延寧宮”的案子,班靈擔心趙御愛的帝姬身份會給她帶來危險,便要求她躲在屋子裏不要出門。

被金兵包圍的開封府瀰漫著一股恐怖的氣息,雖然入夜之後,開封府的夜市依然燈火通明、人聲嘈雜,一點都感受不到有被金兵包圍的氣息,但是除了夜市以外,府城的其他各處都是冷氣死寂的,住在城裏的人就好像隨時等候被宰的羔羊。

這種恐怖不安的日子就這樣拖完了整個秋天,接着,死寂的開封府迎來了入冬后的第一場雪,漫天的雪粉在開封府內飛舞、翻滾着。

這天,班靈帶來了一些熱食,他和趙御愛、沖真、清心四個人分別坐在桌子前吃着熱食暖身子。

“城裏的糧不是已經要斷了嗎?你怎麼還能買到這些吃的?”

趙御愛輕輕撫着班靈的手,悄聲問道。

“買還是買得到,只是貴了許多而已。”班靈淡笑道。

“太貴就別買了,不要浪費錢,這樣的日子還不知道要過多久呢?”

沖真低下頭,唉聲嘆氣。

“皇宮裏怎麼沒有人給帝姬送錢糧來?”清心疑惑地問。

“現在宮裏應該人人都自顧不暇了,當然沒辦法顧及到我。”趙御愛微微低頭慨嘆着。

“朝廷議和時答應給金人金子五百萬兩、音五千萬兩、緞百萬定、牛馬萬頭,但是因為國庫里都沒有錢了,所以付不清這麼多。”班靈低聲說道:“也因為朝廷始終不付,金人大怒,已經準備攻城了。”

清心哆嗦了一下,帶着哭音說:“那咱們得趕緊逃了。”

班靈平靜地說道:“沒有錢、沒有糧,外面有金兵,城內還有不少兵卒淪為盜賊,在林中作案,逃也不知道要逃往哪裏去。”

“難不成在這裏等死嗎?”清心哭喊。

“你想逃就逃,沒人攔着你。”趙御愛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我吃飽了!”清心臉色難看地站起身走出去。

“這清心的性子愈來愈浮躁,也愈來愈沈不住氣了。”沖真嘆了口氣。

“不必理她了。”

趙御愛總感覺清心很不得她的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如香曾經懷疑過她偷窺她的銀簪,所以讓她對清心一直有種說不上來的厭惡感,加上這幾個月的朝夕相處,她發現清心骨子裏是虛榮的,一點都沒有道姑該有的清心寡欲。

“風雪下大了。”沖真望着窗外,低低說道:“下這麼大的風雪,我看班靈今天就別回去了。”

“師父允准他睡在這裏?”趙御愛吃了一驚。

以往班靈每一次過來,沖真師父都不許他住下,再晚都要趕他走,想不到今天不介意了。

“多謝師父。”班靈揚眉淺笑。

“今天師父大發慈悲了。”趙御愛含笑說道。

“少貧嘴。”沖真笑罵著。“對了,你們兩個若要在今日結為夫妻,我也不會反對。”

班靈怔了怔。

“師父,我們還沒有成親呢。”趙御愛羞澀地低下了頭。

沖真慨嘆地一笑,說道:“你還管什麼成親不成親?眼下可沒有人能替你們辦婚事,如今天下大亂,將來的事沒有人能知曉,金兵若是攻城,人人生死難料,都這種節骨眼上了,也不用管什麼門當戶對、相不相配的問題了,你們兩個能在一起一天是一天。”

這些日子以來,她看着班靈和趙御愛兩個人在一起總是深情款款、含情脈脈地望着對方,而班靈對趙御愛亦是堅定真誠,心想不如就成全了他們,好讓這對愛侶沒有遺憾。

班靈長長舒了口氣,說道:“能有元佑皇后指婚,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沖真微微一下。

“議婚、求親、系臂、定聘、催妝、親迎,這些儀式一概都免了,就只點上一對龍鳳燭吧。”沖真親自為他們點上一對紅燭,笑容舒展了開來。“夜了,兩位新人早點安歇。”

說完,微笑地轉身離去。

班靈深深凝視着趙御愛,握緊她的雙手,輕輕說道:“我什麼都沒有。”

“你做到了對我的承諾,這樣就夠了。”她在他的手背上印下一吻。

班靈含笑牽起她的手,與她兩人一人拿着一隻紅燭引路,慢慢地走回趙御愛的房間。

黑夜更深了。

漫天飛舞着雪花。

燭火映照着班靈年輕而強壯的身軀。

結實的胸膛、壯碩的臂膀。

趙御愛的唇緩緩親吻着他的背部,彷彿要抹去他身上所有的創傷。

天地間,只剩下糾纏的氣息……

閏十一月,金兵包圍京師,開封府圍城七十日落陷,金人軟禁了太上皇趙佶和趙桓兩個皇帝。

漫天飛雪猛落,大地一片白茫茫,幾乎把開封府掩埋。

終於,雪停了兩日,趙御愛一邊清理門外的積雪,一邊思念着被軟禁的父皇和皇兄,一想到他們,她就很為他們憂慮。

傍晚,班靈從屋內走出來,接下她手中的鏟子,低聲在她耳邊說:“我看見清心在收拾行李,看樣子有要離開的意思。”

趙御愛怔了怔。“她一個弱女子能去哪裏?”

“有件事很奇怪,你前些日子卸在妝枱上的兩支玉簪不見了,你難道都沒有發現?”班靈疑惑地問。

“我沒有發現,難道是她偷走了?”趙御愛萬分驚訝。“屋裏就我們四個人,東西掉了很容易知道是誰偷的,她這不是很蠢嗎?”

“因為她想走了,所以已經不在乎是不是會被你發現,等你發現以後,她也早就跑遠了。”班靈微微沉吟着。“我一直覺得清心很古怪,總是鬼鬼祟祟的,笑起來也不像真心的,看起來虛假得很,我心中對她還有很多疑惑想要弄清楚,不能讓她就這樣走了。”

趙御愛點點頭,躡手躡腳地來到清心的房門外,悄悄推開一道窗縫看進去,見清心推開了妝枱,趴在地上不知道在挖些什麼。

“會用這種方式藏的東西肯定來路不明。”班靈在她耳旁輕輕說道。

趙御愛突然想起了如香,深深懷疑清心一定偷了如香的銀簪。

她按捺不住,用力撞開了房門,清心沒料到班靈和趙御愛會突然撞開她的房門,嚇得來不及藏好剛從地上挖出來的綢布包。

“你在幹什麼?”趙御愛喝問。

“皇上都被軟禁了,這裏已經不能待了,我只是想逃而已。”清心把綢布包往身後塞。

自從開封府被金兵包圍,太上皇和皇上都被軟禁以後,清心對趙御愛的態度就不再客氣恭敬了。

“這是什麼?”趙御愛把她手中的綢布包硬搶過來。

“那是我的東西!”

清心氣急敗壞地大叫着,撲過去就要搶奪,卻被班靈伸手死死抓住。

“我不信這些東西都是你的。”

趙御愛把綢布包外面的泥土拍乾淨,然後放在桌上攤開來,這一打開,她整個人驚呆住。

綢布包里全部都是釵環首飾,其中不只有如香的銀簪,還有好幾件是屬於她的東西,其餘的雖不是她的,但是每件釵飾上都有烙上皇宮的印記,若不是她的,那便是元佑皇后的了。

“這些是什麼?”

趙御愛拿起如香的銀簪冷冷質問她,極力壓抑住心頭澎湃的怒潮。

清心的臉色遽然變得雪白如紙,沒有半點血色。

“你偷了如香的銀簪……你到底還把如香怎麼了?”趙御愛難過得哽咽。

“我沒有殺她!”清心大聲辯白着。

班靈心下狐疑,冷冷地問:“不是你殺的,那是誰殺的?”

清心瞪大眼睛,一臉駭然驚惶的表情。

趙御愛有些愕然地看着班靈,班靈以眼神暗示她不要露了神色。

“沒有人殺她,她是被火燒死的呀!”

清心大吼着,但眼神中的慌張已無所遁形。

趙御愛忽然想起如香在被燒死那夜曾經對她說過的話。

我好像看到有個黑影子從牆上跳下來,不過大概是貓吧?

“‘延寧宮’是有人故意縱火,而且完全是針對如香而來,如今在你身上找到如香的東西,你就有最大的嫌疑!”她冷眼瞪着清心。

“我說了她不是我殺的,不要含血噴人!”清心恨恨地咬着牙。

“不是你殺的,那到底是誰?那天晚上到底是誰溜進‘延寧宮’?”趙御愛急切而激憤地質問她。

清心不意她有此問,冷汗涔涔從髮根沁出。

沖真此時走了進來,她的性情素來平和和沉穩,但此刻臉上像罩着薄薄的冰霜,心灰意冷地盯着清心。

“果真是你……”她似心痛、似悔恨、似憐憫。

“師父,我真的沒有殺如香,我也沒有放火燒‘延寧宮’,我真的沒有!”清心驚惶地大喊。

“我說的是這個。”沖真看着綢布包里的首飾釵環,眷戀地在屬於她的首飾上輕撫着。“這些都是先帝賞給我的,我無比珍視,供奉在‘瑤華宮’大殿上,但是‘瑤華宮’大火后,我始終遍尋不着,原來,竟是被你拿走了。”

罪證就擺在清心的面前,她無法辯駁,如泥塑般呆坐着。

“你要拿走這些東西也可以,但是為什麼要傷害你師姐?”沖真痛心地問。

“師姐她……”

清心死命咬住嘴唇,不再說話。

班靈飛快思索着,將前因後果的蛛絲馬跡在腦海中拼湊,剎那間,真相如明鏡一般雪亮。

“清心,記得我到‘瑤華宮’驗屍時,你說,大火那夜有個男人進了大殿,‘延寧宮’大火時,如香也看見了一個黑影翻進‘延寧宮’,我想,這個人,你一定知道是誰。”班靈平穩地直視着她。

清心有一瞬間的心虛,身子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姑且不說如香,我們就來說說你的清泥師姐,她的確是被人殺害的,拿‘延寧宮’大火的事件來對照,我相信你絕對知道那個人是誰,你明知道為什麼要替他隱瞞?”班靈冷冷說道。

清心的雙腿顫抖得無力再支撐自己,她軟軟地滑坐在地,面如死灰。

“你不是一個人離開,對嗎?”班靈放輕聲音詢問。

清心恍然地點點頭。

趙御愛驚愕地看着她,極力壓住心頭的忐忑與驚動。

“是誰要帶你走?”班靈繼續問。

“曹保,他是影戲的名角。”

她眼中透出一種死寂的絕望,因為再也沒有了希望,便選擇全盤托出真相了。

“莫非,是去年‘瑤華宮’酬神戲請來的那個曹保?”沖真驚愕萬分。

“是,就是他。”清心的語調淡漠而疲倦。“酬神戲請來了曹保,那日之後,他便時常與我見面。有一回,我告訴他師父是被廢的元佑皇后,他便問我師父有沒有從皇宮裏帶出來的值錢東西?我說有,師父就供奉在大殿之上,曹保說,如果我願意把師父的東西偷出來,他就要帶我私奔。”

“失火的那夜,是我放他進‘瑤華宮’的,但是沒想到被清泥師姐發現,曹保一心急,跳牆溜走,清泥師姐說要告訴師父,並且要報官,我情急之下就拿起香爐打死了師姐。後來發生的事情,就跟班靈驗屍時說的一模一樣。”

“清泥是你打死的?”沖真掩面驚呼。“怎麼會是這樣?清心,你怎麼會那麼傻?怎麼會那麼狠毒?”

“那如香呢?如香也是你害的嗎?”趙御愛迫切地追問。

“如香是曹保失手殺害的。”清心的目光淡漠地投向遠方。“曹保承諾我要帶我逃走,要我從帝姬身上偷取值錢的東西,我偷了。失火那夜,曹保來與我幽會,卻不料被起身如廁的如香撞見,他失手將如香勒死,怕被人發現,便放火燒了屍體和廂房,後來,曹保便失蹤了,再也沒有來找我,一直到最近,他又找到了我,我於是決心跟他走。”

沖真凝視着清心,眼底有着深深的痛心和失望。

“清心,曹保會在哪裏與你會合?”班靈問道。

“今晚三更,金梁橋下。”清心的目光平靜如死水。

班靈深深頷首。

“今晚三更,捕快會在金梁橋下等他,而你,清心姑娘,你也要為你做的錯事贖罪,我會一併將你送到府衙接受審訊。”

清心兩眼空洞無神,緩緩地轉過頭,望向沖真,低低地說了句——

“師父,我錯了……”

次年,靖康二年,二月丙寅日,金兵攻陷開封府,金太宗下詔廢宋徽宗、宋欽宗二帝,貶為庶人,強行脫去二帝龍袍,隨後,金軍大肆搜掠,並將兩帝、后妃、公主、宗親等三千多人俘往金國。

中原已成金人天下。

當趙御愛聽聞這個消息時,崩潰地痛哭失聲。

“御愛,金人要抓你當俘虜,我們必須逃。”

班靈迅速收拾好行李,想趁黑夜時帶着趙御愛逃往揚州。

“沖真師父,跟我們一起走吧。”趙御愛伏在她的膝上請求着。

“我只是被廢的皇后,而且年老色衰了,金人不會俘虜我的。但是御愛你就不一樣了,金人把皇室嬪妃公主全部擄走,為的就是要羞辱大宋,你絕對不能被金人抓走。你們快點逃,不用管我,我不會有事。”

沖真按着趙御愛微微顫動的雙肩,催促着她。

暮色漸漸襲來,太陽下山了。

就在班靈和趙御愛從後門走出去,翻身騎上馬背時,忽然聽見門前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別遲疑了,快走!”沖真在馬臀上重重拍一下。

馬兒即時飛奔。

趙御愛回首,望着沖真師父愈來愈模糊的身影,禁不住淚流滿面。

沖真目送他們離去,伸手拭去眼角的淚水,深深吸口氣,轉身打開大門。

門外站着大宋官員,望着她跪下喊着——

“恭迎元佑皇后回宮,接受百官朝拜,並請垂簾聽政。”

沖真怔愕住,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被廢后了二十五年,她萬萬沒想到她竟然還能再回到皇宮,繼續當回她的元佑皇后。

北方彷彿傳來了如雷的馬蹄聲,夾雜着金兵的嘶喊。

她緩緩回過頭,望向南方。

那兒有美麗的揚州。

她相信,有朝一日她與班靈、趙御愛會在那兒團圓……

“康王”趙構迎接元佑皇后回宮,恢復元佑皇后的尊號,接受百官朝拜,隨後,在南京稱帝,改靖康二年為建炎元年,將元佑皇后尊為元佑太后,史上稱之為“南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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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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