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秘密
穿過一片貌似荒蕪的待修公路,隱約便看見一片綠色的田野,金色的菜花在風中搖曳,空氣中充滿了微甜的氣息,偶爾風起的時候,還能看到有蒲公英的小傘兵飛起又降落,沒有看到任何跟桃有關的東西,但是濃郁的鄉土氣息卻已經撲面而來,讓住慣了高樓大廈的齊東陽不自覺地精神為之一震。
阮秋笛的家還真是個好地方,他近乎艷羨地分神看着路兩旁大片大片的綠色植物,有種心曠神怡的感覺。
據她說她們這個鎮子的特產是桃,但是這半天經過的地方卻沒有看到半棵桃樹,尤其讓他想不通的是既然這鎮子以桃聞名,又何以取了“杏花鎮”這個名字呢?
“你確定你們這個村子沒有取錯名字?”他懷疑地瞄了一眼阮秋笛,發現她正在東張西望。
“怎麼可能?從我知道這個鎮子的時候它就叫這個名字了。”阮秋笛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怎麼?你有意見不成,那我可以代你向村長引見一下,和他提議改個名字如何?”
“村長?”他的眼角開始抽搐,現在可是21世紀,居然還存在“村長”這個鬼東西?
“沒錯啊。”阮秋笛點了點頭,伸手給他指路,“朝西拐,就快到了。”
“你家還真隱蔽。”他連連搖頭,看着路兩旁多到讓人眼花繚亂的植物,有種會不會一下闖入原始森林的感覺。
“停!”阮秋笛果斷地喊了一聲。
他配合默契地將車停到了一個農家大院前。
說是農家院子,可是又不盡然,明明是兩層木樓,周圍則搭了一圈薔薇花架,上面有待開已開的紅薔薇,點綴在綠葉當中,格外的醒目,剛好將那木樓團團圍在裏面,看來農家蓋房果然不同於城市裏的建築,隨心所欲得讓人看起來格外盡興。
“怎麼樣?”看他一副驚奇的樣子,她笑着開口問他。
“漂亮!”他幾乎要羨慕起她了。
“媽媽,哥哥們,我回來了。”隔着那層薔薇籬笆,阮秋笛含笑對着木樓喊了起來,然後回過頭看着他,“走吧。”
“哦。”他又發獃地看着周圍的一切,跟着她進了薔薇圍起來的小院子。
看一眼他意想不到的神情,阮秋笛的唇角忍不住揚了起來。
“小妹回來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阮家三哥阮震西第一個跑了出來,上去就給了阮秋笛一個大大的擁抱。
“三哥,你是想悶死我嗎?”阮秋笛笑着掐他,阮家的男人個個長得高大健壯,他這麼冷不丁地對她一抱,還真是嚇人一跳,招架不了他這種熱情。
齊東陽看着面前大熊也似的男人,忍不住也聳了聳肩。
“走開,小妹快被你抱窒息了!”長相斯文的阮家二哥阮震南動作卻不怎麼斯文,伸手粗魯地把弟弟推開后,他含笑在阮秋笛額上吻了一下,“歡迎你回家,小妹。”
他是個長相很漂亮的男人,但是看起來卻不陰柔,而是一種斯文的溫柔,和弟弟阮震西截然不同,一副風度翩翩的樣子。
“你幹嗎佔小妹的便宜,被你這傢伙一親,她還嫁得出去嗎?”阮震西立即對着他大吼起來。
“妹子,別管他們,你的腳還好嗎?”好不容易搶到發言權的阮四阮震北湊到她身邊開了口,大方地把肩膀借給她靠。
“謝謝你,四哥。”阮秋笛看着他微微一笑。
“嫁不出去我負責娶她!”阮震南立即還擊,絲毫沒注意一旁的陌生男人——齊東陽目瞪口呆的樣子。
“他們喜歡開玩笑。”阮秋笛只好對齊東陽如此解釋,不然的話說不定他在心裏怎麼想呢。
阮震北終於注意到了身邊的這個“陌生人”,忍不住驚訝地瞪圓了眼睛。
站在最後的阮家老大阮震東終於看不下去了,一手一個把弟弟們分開,順便把阮秋笛拉到自己身邊,然後再提醒神經大條的弟弟們一致對外,“沒看到有客人嗎?鬧什麼?”
阮震南和阮震西終於看清楚了似乎跟妹子一起回來的男人是什麼樣子——
“他……”阮震西眼珠子一瞪指着齊東陽就要開口。
阮震南火速出手捂住了他的嘴,對着齊東陽笑了兩聲後轉頭把詢問的目光投給了阮秋笛。
“小妹,不介紹一下嗎?”阮震東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示意她開口。
“他是我上司,齊東陽。”她看着身邊神態各異的兄長們,簡單地給他們介紹。
“哦——”阮震西被捂住的嘴巴終於得以解放,長吁了一口氣后開口:“原來是你上司啊。”
你以為是什麼?
阮秋笛看着他們一笑,“是的,他是我上司。”
刻意加重了“上司”兩個字的發音,相信哥哥們也不會笨到亂說話吧?
“你好。”阮震東第一個對齊東陽伸出手去,“我是阮震東,整形醫生。”
沒必要加後面那句吧?
阮秋笛哀怨地看着他,他卻愛憐地拍了拍她的頭,像在哄小孩子一樣。
老大都已經發話了,其他三兄弟也依次向他介紹自己。
“你好,我是老二阮震南。”阮震南看一眼面前的男人,然後再看一眼阮秋笛,眉毛皺得可以夾死蚊子。
“我是老三阮震西。”阮震西則是以審視的目光將齊東陽上下打量個遍。
“我是老么阮震北。”阮震北則同樣盯着他上下打量。
“我是齊東陽。”他對他們點了下頭,再看向阮秋笛微微一笑,“既然已經把你送到家了,我想我也該回去了。”
還沒等阮秋笛開口,阮震西已經一個箭步過去,親熱地勾住他后開口,“都已經來了,幹嗎急着回去?吃了飯再走也不遲。”
“就是,先別急着走嘛。”阮震南也走了過去,怎麼看都有一種和阮震西勾搭好脅迫人的感覺。
“公司里可能還有點事情……”齊東陽有點冒汗,這幾個男人給他一種怪怪的感覺,他直覺上感到自己應該少和他們牽扯才對。
“也不差這點時間對不對,再說了,你幫我們送小妹回家,我們還得好好謝謝你呢。”阮震西緊緊勾住他,一副生怕他跑了的神情,熱情得令齊東陽簡直沒有招架之力,只好頻頻看向阮秋笛以求救。
“大哥……”阮秋笛拉了一下阮震東的手臂。
“放心。”阮震東看着她給她一個微笑,“他們有分寸。”
“但是……”阮秋笛還要說話,卻被他制止住了。
看着左右為難的客人,阮震東終於開了口:“齊先生,盛情難卻,你就留下來吃頓便飯吧。”
他的長相或許不如弟弟們出色,但是說出來的話,卻明顯比他們有分量,帶着讓人不可抗拒的威嚴。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氣了。”他只好點了點頭,一旁的阮秋笛不自覺地緩了口氣,對着他笑了一下。
他忍不住以目光對她示意,你確定他們是你的哥哥?
阮秋笛看着他懷疑的目光依次在哥哥們的身上掠過,唇邊漾起了一個淺淺的微笑。
這些古里古怪的哥哥們,還真是讓人說不清啊……
有人說酒品如人品,所以男人們喜歡在酒桌上交朋友。
阮秋笛看着哥哥們一杯一杯地灌齊東陽酒喝,她也不說話,只是帶着點笑意看着哥哥們鬧,吃着自己面前的東西。
碗是青瓷碗,看起來嬌貴得很,裏面盛着十來個蝦肉餛飩,麵皮晶瑩透亮得似乎可以看到裏面微紅的蝦仁,一個個在湯中漾開來,像舞女的裙擺,漂亮得幾乎不像是食物,反倒是像藝術品了,嚼下去的時候只覺得滿口生香,她抬頭看着身邊的母親,微笑着開口:“真好吃。”
“那就多吃點。”
媽媽含笑看着她,她愛嬌地一笑,這才低下頭繼續吃飯。
看着被自己的兒子灌得有點臉紅的年輕男子,阮家媽媽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一頓飯熱熱鬧鬧地吃了一個多小時,齊東陽雖然神志依舊很清醒,但是此刻沒有人允許他開車,阮秋笛的媽媽去熬醒酒茶去了,他只好繼續坐在客廳接受阮秋笛哥哥們的盤查,他們幾乎快要把他的祖孫三代都盤查清楚了,卻依舊沒有放過他的意思。
廚房裏,阮秋笛在和母親說話。
“這小夥子果然很好。”她嘆了口氣。
“是的。”阮秋笛眯起眼睛細細地笑。
“有沒有想過……”阮家媽發試探地提起這樣的話題。
她卻匆匆開了口:“媽媽!”有點兒驚慌失措的味道,更多的卻是畏懼。
“傻孩子!”她撫着她的發,站在她的身邊,和她一起看着爐火中跳動的火苗出神。
“你自己看着處理。”過了片刻,她才這樣開口。
“嗯。”她點了點頭,端了醒酒茶出去。
客廳里的哥哥們依舊在大聲地說著話,齊東陽就像是被盤查戶口一樣有一句就回答一句,她忍不住有些想笑,斂了下眉才進了客廳。
“一人一杯。”她把那些聞起來味道就怪怪的醒酒茶分到他們面前,看了齊東陽一眼,開口跟他說話,“你還好吧?”
“還行。”他面色微微泛紅,對她點一點頭,笑了一下。
“可以開車嗎?”她又問他。
“妹子,你幹嗎催齊老弟走?”阮震西亮開了大嗓門,“走不了就在咱們家留宿一晚嘛,反正咱們家房間夠住的。”
“哥!”她對着三哥皺眉,“人家還有事要做的,怎麼可能沒事留在咱們家?”
“那有什麼關係,妹子,我這可全是為了……”阮震西還要說話,卻被大哥狠狠瞪了一眼后把其他的話又吞了回去。
齊東陽疑惑地看着他們,又看看阮秋笛,不知道他們在打什麼啞謎,阮秋笛把醒酒茶遞給他,“趕緊喝吧。”
“嗯。”他點一點頭,把那味道怪怪的東西給喝了下去。
阮秋笛略略回頭,就看到大哥正以若有所思的眼神看着她,那眼神太過犀利,彷彿什麼也逃不開他的目光一樣,她有點無所適從,只好垂下了頭,隨即又抬起來,看着哥哥們開了口:“我帶他出去走走,解了酒之後就讓他先回去了,哥哥們也把那茶喝了吧,喝過休息一下。”
她說完話也不管他們什麼反應,對齊東陽微一示意,就帶着他朝門外走去,急匆匆的,丟下哥哥們在房間裏面面相覷。
“就說你吧,廢話還真多。”阮震南又開始跟阮震西過不去了。
“我那還不是想幫妹子一把嗎?誰知道她居然會遇到那個男人?這兩年來她瞞我們可真是瞞得滴水不漏。”阮震西不服氣地嚷了起來。
“可惜妹子似乎並不想讓我們幫她。”連一貫神經大條的阮家老么都感覺出來了。
阮震東嘆了口氣,拿過桌上的醒酒茶一飲而盡,半晌才開了口:“我覺得,他們這樣……很不好。”
“老大,你也看不慣了?”阮震西頓時眼前一亮。
“說真的,”阮震東無奈地皺起了眉,“我真看不慣她在我們面前裝樣子,為什麼……她不跟那男人開口說出她到底是誰呢?”
“那還不是因為你?”阮震南斜着眼瞄他,“給妹子整了張陌生的臉出來?”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翻遍整部《詩經》,阮秋笛最愛的便是這句話,總覺得這一句才是真真正正的精華,尤其是“夭夭”和“灼灼”二詞,更是將人們心中的桃花給神化到了極致。
雖然曾經可惜過現在的時間看桃花的話似乎晚了點兒,但是此刻漫步於桃林中,這滿目的粉紅粉白,卻依然讓人為之驚嘆不已,風一過,便有細小的花瓣飄落,居然有種“櫻吹雪”的味道來。
本來只說著隨便在外面走兩步,可齊東陽不幹,也不知道是不是有點藉著酒勁發瘋,可能男人天性就比較粗心,也不顧她的腳傷尚未痊癒,一副和她誰跟誰的樣子,非讓她把他往桃林裏帶,她沒辦法,只好跟他穿過草陌抄近路去了阮家的桃林。
他本來還在說說笑笑,直到親眼見到了這種場景才閉了嘴,把剛才那種活躍收拾了五六分回去,她忍不住開口打趣:“怎麼,看呆掉了?”
齊東陽回頭看她一眼,滿目的粉紅粉白中,她言笑晏晏,眉目間仿若山清水秀,他心下一動,倒想起前人那句“人面桃花相映紅”的詩句來,雖然他自恃酒量不錯,但是此刻被風一吹,也不免有點醺醺然了,帶着三分醉意三分笑意地開了口回答她:“沒錯,我正在想要不要花點銀子租塊地嘗試嘗試做農夫的感覺呢。”
“那好,我回家跟媽媽說一聲,一定少算你點租種費。”阮秋笛也順口跟着他胡扯起來。
“那好,說定了,哪天我不上班了,就真的跑來做農夫了。”齊東陽笑起來,一邊在桃林間穿行,一邊把擋在面前的桃枝掠開。
他原本以為這桃樹即便不高,起碼下面也該走得下一個人,哪知道這些桃樹全都長得比較矮,他得不時矮着身子才能從樹下走過去,一圈還沒走完,就已經覺得累人了,回頭看阮秋笛,卻見她猶如分花拂柳,悠然自如,他連連搖頭,“原來你們家的桃林也欺生。”
阮秋笛見他說得有趣,含笑開口:“怎麼,你還準備跟它們培養一下感情不成?”
“那也行啊。”他索性坐了下來,“不走了,太累人了。”
“誰讓你長那麼高的個子?”阮秋笛笑着靠着樹坐了下來,“以前收桃子的時候,哥哥們可從來不負責摘桃,因為他們在這裏只會笨手笨腳地礙事。”
“我還以為既然有‘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這句話,那麼想來桃樹也會跟我見過的李樹高度差不多,哪想到它居然可以長這麼矮。”他唉聲嘆氣,一副誤信詩書的樣子。
阮秋笛含笑側過臉去,看着被陽光晒成淡淡透明的花瓣出神。
還以為這次會趕不上花期,沒想到此刻坐在樹下,只是換了個角度而已,就和剛才落英繽紛的感受截然不同,只覺得頭頂上方彷彿是綿延不斷遮天蔽日的花潮一樣,將人推入花海中載浮載沉的有種微微眩暈的感覺。
風在林梢鳥在叫。
林中有微風,混着桃花的淡淡香味,將人輕柔地包裹起來。
“幾乎不想回去了呢。”齊東陽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說著話。
她只是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但又覺得這個時刻似乎已經很完美,不需要說什麼話來延續這一刻。
齊東陽的手機響了兩下又停了下來,他看到她在看他,便笑着解釋:“短訊而已。”一邊說一邊拿了手機去看。
她卻隨口問了句:“誰的?”
“慕容靜水的。”他也順口就回答了她的問題,說完了兩個人才覺得有點怪怪的感覺。
阮秋笛抱歉地開口:“不好意思,我條件反射。”
“沒關係,”他笑起來,覺得她太小心了,“我也是條件反射。”
兩個人互看了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阮秋笛含笑開口:“她催你回去?”
“不是。”他搖頭,“只是問我有沒有把你送到家而已。”
“她……”阮秋笛頓了一下,隨即莞爾一笑,“是很好的女孩子,你可得好好珍惜。”
“我怎麼感覺這話這麼不自在呢?”他笑着看她。
“什麼啊,我實話實說而已。”她故作憤憤狀,“聽我的,絕對沒錯。”
“好好,”他做出投降狀給她看,“知道了,阮大小姐。”
阮秋笛低下頭淡淡一笑,“打個電話給她吧,你怎麼也不回她短訊?”
齊東陽不自在地拿着手機把玩,不知道為什麼,或許他本來是很想打電話給慕容靜水的,但是被她這樣說開了去,再打電話就總有點奇怪的味道,所以他便笑着開口:“等我恢復正常了再打吧。”
阮秋笛的目光在他臉上微微一轉,隨即便收了回去,微微閉上了眼睛,身體的重量也完全交託給身後的桃樹了,彷彿是準備小憩一番的模樣。
齊東陽微微一笑,也學她的樣子靠在了身後的樹上,閉上了眼睛,只覺得彷彿睡在花瓣海中,渾身都有着說不出的輕鬆和愉悅。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阮秋笛睜開了眼睛,但是她並沒有動,只是怔怔地看着離她不遠處正合眼休息的齊東陽。
陽光並不曬人,透過初生的枝葉灑落一片斑駁的光影,落在了他的臉上,便有一種明暗的實感來,越發顯得他的皮膚好來。
她有些想笑,這樣好的皮膚長在他一個大男人身上倒還真是浪費,但是看看他,長長睫毛,睡時也彷彿含笑的唇,便又覺得不是那麼浪費。
如砌如磋,如琢如磨。
她腦海中不期然又想起詩經中那句話來。
她還是喜歡他工作時的樣子,認真嚴肅,唇緊緊抿着,眼神堅毅,彷彿什麼事也難不倒他一樣,平常的時候又開得起玩笑,這男人——她想起以前的同事給的評價——倒還挺宜室宜家的。
她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土,輕輕走到了他的面前,然後俯下身靜靜地看了他好大一會兒,片刻后緩緩伸指,似乎是想撫上他的臉——
太逾矩了……
她的手停在半空中,片刻后才緩緩朝前移去,在他的睫上微微一碰,隨即又縮了回去,如蝴蝶的親吻,輕悄無聲。
齊東陽他應該永遠也不會知道吧,這一刻,她這般放任自己,來接近他……
這般靠近他。
他卻永遠也不可能知道。
她只覺得心裏一酸,幾乎就要落下淚來,連忙站起身來,遠遠地走開,卻沒有回去,只站在林外候着他醒來。
有村子裏的人經過和她打招呼:“小阮,回來了?”
“是啊。”她含笑應對,給他們讓路,回首處,就見遠處水庫影影綽綽,因為她所處的地方偏高的原因,所以能看到水面上有粼粼漣漪,一圈一圈被風吹開了去,光線暝滅,倒映在水裏的景色便也跟着或清晰或朦朧起來。
直到時間差不多了,她看着西天的紅霞出了會兒神,才進了桃林把齊東陽喊醒。
“時候差不多了,你也該回去了。”她催他走人。
“好。”他有一瞬間的呆愣,一副渾然不知今夕何夕的樣子,片刻后才反應過來是在她家的桃林里,他有點不好意思,“沒想到我居然睡著了。”
她只看着他笑了一下,“沒關係,酒醒了吧,可以開車嗎?”
“可以。”他點點頭,跟着她一起從桃林里走了出去。
“路上小心點。”她看他一眼,有點擔心。
“放心,”他笑着開口,不懷好意地瞄她一眼,“倒是你,好好休息才對,休息好了后趕緊回公司上班。”
“切!”她唾棄他,“吸血鬼,就知道壓榨員工。”
齊東陽臉微微一側,笑了起來。
送走了齊東陽,她才慢慢走回家,已經是下午五點之後了,好在漸漸進夏,白天的時間開始變長,雖然已經是這時間了,卻還算白天。
進了門,卻見哥哥們東一個西一個的,看報紙的看報紙,下象棋的下象棋,都沒有回自己房間。
“我先回房間了。”她跟他們點了下頭,就準備回自己房間。
“小妹,你等下。”大哥慢條斯理地放下了手中的報紙。
“有事嗎?”她靠門站着,背着光,越發襯得眸如點漆般黑。
“你有事沒有和我們說。”二哥也放下了手中的棋子。
“你是什麼時候遇到那個男人的?”大哥對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坐過來。
腳下微微動了一下,她最終卻還是沒有過去,依舊站在那裏,“早就遇到了,有一兩年了。”
“都那麼長時間,你怎麼……”三哥的脾氣總是那麼急躁,但是看她神情怯怯,下面半句話不由自主地就咽了回去。
“這麼長時間了,為什麼他對你的態度是這樣的?他認出你是誰了嗎?”大哥看着她緩緩開口。
“沒有,”她咬了下唇,“他沒有認出我。”
“那你怎麼不和他說你是誰呢?”四哥看着他們說了半天,這才插了句話。
“不敢,”紅唇上留下一道深痕,印跡宛然,“也沒有機會。”
“那你有什麼打算嗎?”大哥看着她開口,“你知道,如果你想恢復以前的樣子的話,我應該可以幫你想一下辦法,雖然成功率可能不是很高……”
“不要,”她急急開口,“我就現在這樣子就可以了。”
阮家四兄弟一起看着她,眼眸中有深深的憐惜和不解,片刻后大哥阮震東終於開了口:“慕容靜水……你到底在怕什麼?”
她面色慘白,表情奇怪而詭異地形成一個苦澀的微笑。
終於到了要揭謎的時刻了嗎?
是啊,她在怕什麼?
明明她……才是慕容靜水不是嗎?
而那個男人,是她從十三歲就遇到的人不是嗎?
十三歲的時候遇到他,十六歲的時候從他的生命中消失,二十一歲她在KTV里再次遇到了他,拉着他哭得稀里嘩啦,可是她卻沒辦法告訴他,她就是慕容靜水。
被車禍毀容后的她擁有了一張與以前截然不同的臉,即便她想告訴他,他又會不會相信呢?
而且他也沒有認出她……
不僅僅如此,她還有好多問題想問他。
為什麼他現在可以對當年的她絕口不提?為什麼她感覺不到他對她的留戀?
至於現在的這個慕容靜水……
她相信,所有的關鍵都在爺爺的身上。
那個固執的,甚至一度被她認為殘忍的老人。
那一年,那一天,她訓練完畢回到家,迎接她的卻是爺爺嚴厲的斥責。
“爺爺!”她害怕得要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
她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所以可以說是爺爺把她一手帶大的,爺爺說什麼,她便做什麼,從來沒有違抗過他的命令。
慕容家有家訓,要求子孫們有運動天賦有能力的一定要學體育好參加奧運會,她不知道這個祖訓是怎麼來的,但是爺爺要求她接受訓練,她便毫無異議地接受了,雖然她不喜歡滑冰,但是她依然練習得很認真,久而久之,她已經接受了這項運動,甚至早已催眠自己,讓自己以為它是她自己選擇的,所以她必須為了它而付出更多的努力。
她不快樂,甚至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
直到認識了齊東陽,那個時候,他是那麼愛笑愛鬧愛玩的少年,不同於現在的這個嚴肅的、認真的……讓她已經開始看不太懂的齊東陽了。
直到認識了他,她才學會了開朗地笑,甚至開始真正喜歡上了滑冰。
她想起他和她一起去玩的時候,他在冰場裏摔得哇哇叫的樣子,一直到現在都還能深刻地回憶起來。
“你認識那個叫齊東陽的小子對不對?”爺爺嚴肅地繃著臉看着她。
她從來沒見過爺爺這麼生氣的樣子。
“我認識,可是……”她想解釋給爺爺聽,想告訴他齊東陽是一個什麼樣子的人,但是面對爺爺嚴厲的表情時,她不自覺地退縮了。
“你讓我說你才好呢?小小年紀,居然去認識不認識的男生!”爺爺聲色俱厲,“還要人家父母跑到我們家說我沒管教好你!”
她只覺得頭“嗡”的一下,整個人就懵了。
齊東陽的父母?
雖然不知道齊東陽的父母說了什麼話,但是爺爺這樣驕傲的人,被他們這樣一鬧,想必一定是氣壞了吧。
她遲疑地看向爺爺,只見他坐在那裏,以恨鐵不成鋼的眼神正看着她。
“爺爺……”她開口,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平撫爺爺的怒氣。
“你……”爺爺站起來又坐下,最後索性在屋子裏走圈圈,一遍又一遍,“你到底讓我怎麼說你才好?”
她只覺得委屈,眼淚就開始大顆大顆地掉。
“你看看你,說你一下你就只知道哭,要你訓練的時候也不專心,我問過教練,他說你根本就沒有盡全力,靜水,你要知道,你練習不是為了你一個人,而是為了咱們慕容家,你看看你堂哥秋淵,他做訓練的時候多認真,而你呢,靜水?”爺爺看着她的臉,冷冷地開口,“你自己不覺得抱歉嗎?”
她羞愧無比,不知道要說什麼話,只知道掉眼淚。
但是心裏卻有着小小的抗拒,只因為事情的起因是因為齊東陽。
她從來沒有聽過爺爺這麼嚴厲的話,但是因為齊東陽的緣故,她默默接受了下來。
“我要你訓練,不是為了我自己,也不是為了你……”爺爺看着她開口,“你明白嗎?”
“我明白。”她低低開口。
不,她不明白!
她不明白為什麼要遵守這勞什子的見鬼家訓,也不明白為什麼和齊東陽來往就一定會耽誤她的訓練程度,她不想為家訓負責,也不想因為家訓,就要捨棄掉齊東陽,和他做出見了面卻要裝作不認識的樣子。
或許是她不求上進,她不明白,為了一個冠軍夢,或者說是體育夢,為什麼要讓一個家族這樣世代追逐去完成它,這不是很可笑嗎?
她的父親慕容遲,是慕容家裏唯一一個和體育無關的人,但是她母親,卻是有名的體育記者,他們飛機失事那天,父親是去接到韓國採訪的母親回來,但是沒想到會出這樣意外,而那個時候,她才兩歲。
至於父親為什麼要去接母親,她一直到後來才知道,是因為母親工作的關係,父親不希望她到處跑來跑去,結果兩個人就鬧了些矛盾,那次父親去韓國,是想賠不是的,但是造化弄人,卻出了這樣的意外。
所以,她不喜歡訓練,不喜歡體育,不喜歡那見鬼的家訓,同樣,也不喜歡爺爺對她的安排。
她不像堂哥慕容秋淵那麼有天分,也不像堂妹慕容清夷在她父母的允許下可以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她只有乖乖地接受爺爺的安排,按照他給她規劃的前景一步步往前走。
再見到齊東陽的時候,就有點偷偷摸摸的味道,她開始下意識地東張西望,彷彿草木皆兵。
“對不起。”他很懊惱地向她道歉,“我沒想到我父母會去找你爺爺。”
“沒事的,”她安慰他,“爺爺那麼疼我,不會怎麼著我的。”
“是嗎?”他懷疑地上下打量她,幫她提了書包慢慢朝她家的方向走。
“我也沒想到,你爸爸媽媽那麼厲害。”雖然看得出齊東陽出身很好的樣子,但是她真的沒想到他父母那麼有名,甚至可以在本市的市政新聞里見到他們的蹤影。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他沉默了一下才慢慢開口。
她沒有笑,表情有點嚴肅地看着他,“他們不喜歡我。”
“你還小呢,”他揪了下她的辮子,笑着開了口,“人家說女大十八變,等你長大了,說不定他們一見你就喜歡得不得了呢。”
她忍不住睨他,說得好像他比她大好多似的。
“醜小鴨總是醜小鴨,童話只是童話。”過了片刻,她才低着頭幽幽地回答。
“誰說的,沒有現實存在的話,怎麼會有童話的產生呢?”他笑微微地看着她,“要相信童話是存在的才比較快樂。”
她和他大眼瞪小眼,結果他做了個鬼臉后開始唱起電影《東成西就》裏的歌:“我是一隻醜小鴨,咿呀咿呀喲——”
她被他逗出了滿腔笑意,他卻還在她身邊扮大猩猩一樣跳來跳去,她忍不住推他,“走開,離我遠一點,你不要跟人家說你認識我哦。”
他就配合默契地做出傷心的樣子,她滿身心的喜悅細胞都被他帶動了起來,半掩着唇笑得開心。
“靜水!”就在那個時刻,爺爺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她慌張地抬起頭,就看到爺爺站在離她不遠處的地方,傷心失望的眼神正朝她看過來。
她畏畏縮縮地就要朝他走過去,緊張得連書包都忘了問齊東陽要回來。
“靜水,你的書包。”齊東陽走了過去把書包拿給她,然後對她爺爺禮貌地打了個招呼,“爺爺你好,我是齊東陽。”
爺爺卻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根本就沒有理他,拉着她就走。
“爺爺……”她忍不住回頭看齊東陽略略失望的眼神,看到她看過來,他卻又彎了下唇角對她微笑。
爺爺停下腳步,一隻手還抓在她的手臂上,鄭重而又認真地對她嚴厲開口:“靜水,你真的讓我太失望了!”
那一刻,她的心沉了又沉,一直沉到永不見底的黑暗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