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放逐
一個禮拜后,我回到了學校,比原來預期的在家中多待了好幾天,這一回,外婆是真的病了,而且還病得不輕,所幸經過密集的治療與媽媽細心的看護,已無大礙。
“意同,聽你媽媽說,在三國演義中,你最喜歡曹操那個奸臣?”回學校的前一天,外婆問到醫院去陪她的我說。
“是啊,來,阿嬤,再吃一點,好不好?”我哄着她吃稀飯。
“他是奸臣哩。”
“阿嬤,”我笑了起來,不曉得外婆今天怎麼變得這麼騖執。“但我們和他同姓。”
“就這樣?”
當然不只,可是要跟她分析我對三國人物的看法,又實在是件不太容易的事。
所以我說:“是啊,這樣還不夠嗎?”
“這麼說,你並不後悔跟阿嬤、跟你媽媽姓啰?”
我看見了她眼中的期盼,赫然發現這才是她會一再問我的主因,她想知道的,不是我究竟是否真的喜歡曹操,而是我到底喜不喜歡姓曹。
“阿嬤,”我握住了她的手,感覺到她皮膚的鬆弛,感覺到她身體的瘦弱,也感覺她對我深深的愧疚與濃濃的愛。“阿嬤,你一定要好起來,好不好?”
她笑了,抬起另一隻手撫向我的面頰,我什麼時候流下了眼淚?
“憨囡仔,阿嬤還要在你與家同的喜宴上坐大位,當然會好起來。”
我也被逗笑了,但內心底層卻掠過一陣酸楚。“阿嬤說到哪裏去了嘛,我才不想結婚呢!”
“那可不行,你媽媽最大的心愿之一,就是看你穿上她一直沒有機會穿上的新娘衫,漂漂亮亮、風風光光的嫁出去。”
慕覺的指責驀然浮現:你是一個騙子,一個會玩弄感情的騙子,是一個和你爸爸一樣,只會玩弄別人,永遠不懂得珍惜為何物的感情騙子!字字句句,毫無預警的浮現,至今竟依然令我心痛。
“永遠不嫁,陪阿嬤和媽媽不好嗎?”
“你生得這麼水,又有那麼多查普囝仔追,不嫁太可惜了,但是上回交的那個高高大大,十分將才的囝仔,阿嬤跟你媽媽不一樣,阿嬤不喜歡。”
我曉得媽媽一直都很喜歡慕覺,但外婆不喜歡他可就是新聞了。
“為什麼?說不喜歡,怎麼又稱讚他將才?”
“因為他讓你哭啊,你媽媽說今年夏天,她常常聽到你在房間裏哭,是不是?”
“沒有呀,我不記得有這回事。”
我只知道清晨醒來,常常發現枕頭是濕的,但整件事的前因後果,我又能去向誰說呢?尤其不能跟媽媽提,萬一讓她得知慕覺說過什麼話,一定會崩潰。
“好好找一個好男孩,不要再讓你媽媽擔心了。”
我看她已經快要合上眼睛,自己也想要趕快結束這個話題,便強裝笑臉問她:“那阿嬤,什麼樣的男孩,才叫做好男孩?”
“可以讓你笑的,意同,可以讓你笑的、開心的。”
“好,下次我一定找一個能夠讓我笑的。”
“你能聽話就好。”她就快要睜不開眼睛了。
“阿嬤,你好好睡一覺,我下個月放假,再回來看你。”
她點了點頭,忽然叫我:“意同……”
“阿嬤?”
“還記得你今年過二十一歲生日那一天嗎?”
“記得,白天在家裏和媽媽陪特地過來的你,晚上再和國中、高中同學他們出去瘋,你也曉得嘛,誰叫我的生日要在暑假,也沒辦法在大學裏過,少收了好多生日禮物呢。”
我什麼都提,就是不提後來接近午夜時分才進家門之際,就接到的那通電話。
“有什麼……”我想接下去問,但外婆已經睡著了。
找個能夠讓你笑的人。
不是刻意記住外婆的話,但在大三上快要結束的時候,我還是和孫昌祥成為別人眼中的一對。
因為,在那段其實極需人安慰的日子裏,最能逗我開心,又不給我壓力的人,便是他。
經過慕覺,對於那些明打着追求旗號接近的男同學,我一概拒絕,這種態度,當然會引來一些議論;好聽一點的,說是驕傲、眼高於頂,難聽一點的,則不必朋友學給我聽,我也猜得到。
不過對我來說,其實無甚差別,因為我實在已經不想再傷害任何人了,更進一步的說,是我再也不想傷害自己了。
是慕覺讓我清楚的察知,與別人不一樣的成長背景所帶給我真正的致命傷在哪裏:
原來,我對於愛情毫不珍惜;
原來,愛情的降臨,於我僅僅如同到手的玩具,再也不新鮮好玩;
原來,我是一個不會愛人的人;
原來,我一點兒也沒有遺傳到外婆的堅強和媽媽的勇敢;
原來,我像的,其實是那個我一直排斥、痛恨的父親;
原來,我既渴望愛,又害怕愛;
原來,我與父親一樣,根本不配得到任何人的愛;
原來……
所有的衝突在我的心中翻騰,讓我越來越不敢去審視自己的內心世界,也讓我越來越依靠外界所給予的肯定與支持,好像唯有如此,才能說服自己相信我跟父親不同,我跟父親其實是完全不同的。
這種時候,這樣的我,除了看似玩家,即便我離去,大概也不痛不癢的孫昌祥以外,還有誰更適合為伴?
諷刺的是,所有看過他的家人、朋友,都說他一定會讓我傷心。
因為他有一雙會放電的桃花眼,有一管懸鼻,有兩片主薄情的嘴唇,而且能言善道,好像所有壞男人該有的先天條件,他都具備了。
如果可以,我猜最初尤其反對我們交往的媽媽,甚至想直接跟我說:“這個男孩子怎麼能交,他簡直就像是你爸爸年輕時的翻版!”
可是有什麼關係呢?我不更像我父親嗎?如果連慕覺我都可以將他折磨成那樣了,坦白說,我實在不曉得自己還值得讓什麼好男孩來愛?
就像我不明白單純如媽媽,甚至是執着似父親妻子的女人,為什麼會死心塌地跟在他身旁,數十年來,永不言悔。
總之,如果留不住我曾經以為是自己最愛的人,那麼往後陪在身邊的人是誰,又有什麼關係呢?
況且,孫昌祥能讓我笑,就算只是笑在臉上,也是好的,不是嗎?
正因為心中對完全不知情的他,隱約有些愧疚,才使得我變本加厲的“愛”他,或者應該說,讓他以為、讓他相信我很“愛”他,又或者可以說,我仍不肯死心,仍企圖跟自己證明我是會愛人的。
所以幾乎戀愛中的男人所應該享有的一切,我都幫孫昌祥辦到。
包括為他反抗媽媽;幫他織毛衣;暑假上台北去打工,爭取與他相處的時間;在他考試的時候,為他送飯;做他寫文章的槍手;甚至因為他的抗議,而減少和陳菲力、郭凌、董承維那批原本都是玩在一起,如今卻成為他嫉妒對象的好友。
有一回孫昌祥又對我大發脾氣,只因為在大伙兒吃火鍋的聚會場合,我沒有一直乖乖的待在他身旁做小鳥依人狀。
“有這個必要嗎?大家都是朋友,去年一整年不都是如此?”
“那是去年,現在我們已經大四,已經都卸任了,你是我孫昌祥的女朋友,我要大家時時刻刻都感覺到這一點。”
“我本來就是你的女朋友,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實,問題是,我們有必要在團體中像對連體嬰似的,分分秒秒都在一起?”
“是的,我覺得有這個必要。”
那是我第一次拂袖而去。
“我想,孫昌祥他只是害怕吧。”聽過我忿忿不平的陳述后,陳菲力分析道。
“他有什麼好怕的?”
“他有沒有跟你談過文學?談過電影?談過對一些現在大家都在看的書的所思所感?”
“他為什麼要跟我談這些?”我不明白。
“他以為他應該要跟你談,可是他偏偏沒有這方面的素養和能耐,所以每次看到你在跟別的男同學聊這些事時,就讓他心慌意亂,深怕有一天你會發現你們兩人的興趣,原來竟是如此的南轅北轍。”
“我們的興趣本來就是差得天南地北,如果他跟──”
“什麼?”陳菲力聽出我嘎然而止背後的猶豫。
“沒什麼,如果他像我,那我還需要跟他交往嗎?就是因為我們不一樣,所以才能互補啊。”
“是嗎?”
“你在懷疑什麼?”我稍嫌尖銳的問。
“上回去你家,坐在你的書房裏,孫昌祥開玩笑說要看你以前的情書,你指着整櫃整理過的信函要他自己看,說你只有男同學的信,沒有男朋友的,結果他真的信手一抽,當時你的表情從戒備、孤注一擲到鬆了口大氣,層次分明,可見他選抽的那一疊信,對你有着特別的意義。”
“這是你的猜測?”他說的完全正確,當時我的確抱着賭一賭的心情,乾脆也讓孫昌祥看看我的真面目好了。
“我們班有一個同學,高中和魏慕覺同班。”他答非所問。
乍然聽到這個名字,我頓覺全身血液被抽光,連帶的,臉色自然蒼白。
“不是猜測,而是事實,”他算是回答了我剛才的問題。“有時真的搞不懂你,如果當時孫昌祥抽到的,並非你們“朋友”時期的信,而是更後來的呢?”
是啊,如果當時孫昌祥看到的是那一封慕覺說:“……下雨了就要打傘,別偷懶,生病了就要吃藥,別嫌麻煩,記得照顧好自己,你可是我的意映卿卿啊……”又當如何?
“那就剛好。”
“你跟孫昌祥交往,難道就為了等必然的分手?”
“不是的!”我幾乎是用吼的否認。
“意同,”他反而壓低聲音,盯着我,再鄭重不過的說:“所有的朋友,就屬我最了解你的事,也屬我最能體會,是不是?”
我點了點頭。
陳菲力是個遺腹子,本來跟我一樣,應該都是和母親相依為命的孩子,但是在十歲那一年,因為一場與母親的激烈衝突,使他憤而離家出走,投靠母親的“好友”,從此便住了下來,後來更進一步的讓這位已經離婚的伯父收養,改而姓陳。
現在生母和養父已經沒有一般朋友以外的交情,反而像是親戚;往好的一面看,他好像有兩個家庭,有雙倍的兄姊,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他便是兩頭不到岸,無論在哪個家庭,均若有所失。
“所以你以為特殊家庭出來的孩子的心思,我會不明白?”
“你根本不曉得慕覺和我曾經怎樣傷害過彼此。”
“愛情本來就是一把雙刃刀。”
“都過去了,”我發現自己至今猶無法面對這個話題。“無論如何,都過去了。”
陳菲力的嘴巴開了又闔,闔了又開,卻始終沒有出聲。
“原來孫昌祥的心結在這裏,我這就去找他說清楚。”
“意同!”陳菲力叫住了我。
我轉身看他。
“好馬不吃回頭草,其實是不正確的觀念,你曉得嗎?依我看,只要是好吃的草,便無需在乎回不回頭。”
“來不及了。”
“還有,”他一副根本沒聽見我在說些什麼似的。“你聽過“巧婦常伴拙夫眠”嗎?”
“什麼意思?”
“那是我們大家對於你和孫昌祥走在一起的感想。”
陳菲力的直言並沒有讓我看出問題之所在,我仍執着的守護我的“愛情”,我跟孫昌祥說我只是一條再普通不過的棉線,如果有些許的光彩,那也全是如同珍珠般,被我串起的朋友所為我妝點出來的。
“他們是珍珠,那我呢?”他隨即不平的問我。
“傻瓜,你就是正中的那顆鑽石墜子啊!”我圈着他的脖子說。
“不好,還不夠好。”
“什麼?這樣還不夠好,那你到底要怎麼樣嘛?”
“要……”他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這樣!”
因為是在他校外的租處,加上事出意外,所以我一下子就被他推到床墊上去,他的唇吻住了我,舌尖立刻探人,左手環緊我,右手迅速解開我的扣子,繼續向內摸索,終於撫上我的胸,而他滾燙的唇舌則轉向我敏感的耳窩……
我承認自己有那麼一剎那的失神與恍惚,也不否認這種身體上的廝摩,確實有它一定的吸引力,但是……
“不要,不要……”
“意同,親愛的小寶貝,應該是我求求你不要再讓我等下去,我……”
他嘴裏說著,手也沒停下來,而且與我貼緊的下半身,更讓我清楚的感覺到他的需求。
“不要!”我提高了聲量,並且開始付諸行動的推拒。“不要,孫昌祥,我說我不要,你聽到了沒有?我說我不要,不要讓我跟我媽媽一樣,我不要。”
這一次,他終於放開了我,並且立刻衝進浴室,等他關掉水龍頭,重回房間時,我已經把衣服都整理好了。
“想不到你的觀念如此保守。”他過來看着我說。
“不,如果雙方的身心都夠成熟,我並不反對婚前性行為。”我直言。
“那為什麼──”
“因為我就是那種情況下的“產物”,你明不明白?難道你還要我重蹈覆轍?我媽媽已經為此付出她一生做為慘痛的代價了,連我也……”不想再去做任何可能引動慕覺身影的回想,我遂甩了甩頭說:“總之,我不可能做這件事,至少在婚前不可能。”
“那我想,我只好多做一些運動,多洗幾場冷水澡了,是不是?”他走過來拉起我的手說。
“你願意等?”如果媽媽曉得她眼中的花花公子,剛剛對我許下了什麼樣的承諾,對他的印象是否就會跟着改觀,不再認為我是舍君子而就痞子?
“沒辦法,誰叫我老婆是個值得等待的女人。”他將我輕輕的擁入了懷中。
後來回想,那幾乎是我覺得自己最愛孫昌祥的一刻,因為他講了一句最最動聽的話,那句話對我的意義,甚至遠遠超過世上所有有情人都視做瑰寶的那三個字。
隔年六月,我們在鳳凰花盛開的祝福下走出校門。
慕覺也順利畢業的消息,是身為他學弟的弟弟家同告訴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