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外頭腳步聲紛沓而至,讓寒傖的室內突地熱鬧喧騰起來。已習慣闋靜的秦晤歌,秀眉不由得一擰,

為這突來的打擾感到不悅。

柴門陡開,卻沒有預先知會的敲門聲,顯示來者對她的不尊重。晤歌的眉蹙得更緊。

范府家丁扛了數箱衣裳與珠花寶飾進屋,後面緊跟着服侍的婢女魚貫而入。

為首帶領的是倩兒,她對秦晤歌微微欠身後,便回過頭對家丁說:“把東西擱在桌上后,你們就先下

去。”活脫脫像是主人的模樣。

秦晤歌看着、聽着他們奇怪的舉動與話語,彷彿只是看戲般,一切與她毫不相干。

擱置在搖搖欲墜的木桌上的華美衣服與飾品,看來與此處是如此的不搭軋與不協調,令人覺得分

外刺眼。

“將軍吩咐我們來替姑娘換上新裝。”倩兒屈膝彎腰道。

秦晤歌星眸一抬,眼中閃着疑問。

“前廳有貴客來訪,將軍請您為貴客獻舞。”倩兒看出她眼裏的疑問,趕緊補充道。

秦晤歌並未做聲。打從認清將軍將她視作玩物的那一刻起,她已學會不表示意見和想法,對所有加諸於身上的不合理要求,全都逆來順受。反正無論在“塞北里”或是將軍府,她的身份都是一名舞伎,功能使是取悅大眾,除此之外,一無是處。

“那請姑娘選一件衣裳,好讓倩兒可以服侍您換上。”看秦晤歌並未提出任何意見,倩兒自然希望事情速戰速決。

“都好。”秦晤歌聳聳肩,不置可否地應道。哪一種款式、哪一種顏色,對她而言,似乎都無差別。

倩兒也不浪費時間,既然秦晤歌不選,她便為她做主選了件紫色華衣。

秦晤歌被動地任她們擺弄,本來秀麗姣好的面

容,經胭脂水粉、珠花寶飾的裝點后,霎時艷光四射,美艷得不可方物。連倩兒也不禁震懾住,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繼續手邊未完的工作。

一襲紫色的單衣包裹住秦晤歌窈窕的纖軀。雪白的藕臂外是一層薄紗,巧妙地遮住了春光,卻又展現出一股若隱若現的魅惑。

她蓮步緩移,腰肢款擺,在婢女簇擁下翩翩然走至前廳正堂。廳前人聲喧嘩,觥籌交錯,一副不知民生疾苦的歌舞昇平景象。

但這一切宴饗歡愉,彷彿都跟她沒有關係。她飄飄然如遺世獨立的凌波仙子,只是靜靜地站在一旁。

從這紫色身影降臨在這兒時,范飆塵的視線便不曾片刻稍離。他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前方的佳人,但秦晤歌低垂的星眸卻始終未曾抬起。

儘管是他要她出來獻舞的,但看見艷光四射的她,美麗得令人屏息,他就後悔了。

好像把自己珍藏的寶貝拿出來跟大家共享似的,這種滋味並不好受。但皇上要他加緊腳步調查

龐世尊,這事太過迫切,容不得他說不。當務之急便是討好龐世尊,除了從他身上下手,還有他的女兒性是要拉攏的對象,一旦套好交情,取得他們父女倆的信任,他日後搜集起龐世尊的罪證也將更加容易。

心一橫,不願再多作他想,坐在正中央主位的范飆塵雙手一拍,清脆響亮的擊掌聲立刻攫獲住所有人的目光,他以渾厚遼遠的嗓音緩緩地說道:“龐將軍,請您觀賞‘塞北里’第一舞伎為您獻上一段胡旋舞,等您欣賞完她的表演,覺得她還人得了您的眼的話,再請她來為您敬酒,如何?”

龐世尊滿意地捻須笑道:“好,既然是范將軍親自推薦,那我就非得看她一看了。”

龐世尊這回會到飆塵將軍府邸,一方面是想藉機拉攏好范飆塵這條線,另一方面是打算將夏雪帶回中原,皇上的壽宴將屆,他得領着女兒好好祝壽一番。

范飆塵一彈指,音樂便開始奏起。

在緩緩流瀉的樂聲中,秦晤歌彎身答禮之後,便隨樂聲翩然起舞。

她的紫衫因旋轉而翻飛飄動,彷彿一隻紫色彩蝶。

儘管不是第一次見她跳胡旋舞,但每一次仍會有同樣的心折、同樣的悸動。他屏息看着,每次都會

有股想奔向前撫住她纖腰的衝動,因為怕她會在不斷地旋轉中,幻化成蝶,隨風飄逝,是以他想緊緊地

將她抓住。也怕她跳着跳着,一個不小心,便舞斷了腰。

他必須緊握住椅把,才能抑制住失禮的衝動。

終於,樂聲暫歇,她旋轉的速度也慢慢、慢慢地落下,終於在香汗淋漓中,優雅蹲踞在起舞原地,裙擺劃成一個漂亮圓弧,像只紫色粉蝶棲息於花間。·

掌聲由四面八方響起,其中又以龐將軍的掌聲最為熱烈:“好,好極了!”

范飆塵的唇角揚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微笑。他對始終低着頭、一臉冷漠的秦晤歌道:“還不快過來向將軍答謝?”

秦晤歌聞言才起身走到他們跟前,范飆塵將金色酒壺遞向她道:“晤歌,這是鼎鼎大名的龐世尊將

軍.他可是朝中最有力的藩鎮,當今聖上冊封他為涼州節度使……”

龐世尊!這幾個字宛若巨雷,轟的一聲,劈入她的腦中。本來舞后泛紅的臉龐瞬間刷白,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牙根則因為過於激動而緊咬,輕顫的雙唇也跟着泛白。

手一滑,沒握穩酒壺把手,傾倒而出的酒液便硬生生地灑在龐世尊名貴的綢緞衣飾上。

四周的人一陣驚呼,開始手忙腳亂地為龐世尊擦拭衣上的酒漬。在一片混亂當中,只有秦晤歌一動也不動,像尊雕像般佇立在原地。·

范飆塵一把奪下秦晤歌手上的酒壺,責備地看着她,不料落入眼中的是她慘白的臉孔與奇怪的反應。這樣的她實在太不尋常。她向來溫婉、與世無爭又逆來順受,很難會有如此激烈的態度,彷彿與對方有着深仇大恨……

深仇大恨?

腦中閃過這個念頭,范飆塵的眉心不由得一緊。他還來不及細想,便被龐夏雪的驚呼聲給打斷了思

緒。

“唉呀,看你做了什麼好事,虧我還向爹爹推薦讓你來表演,結果你居然這樣粗手粗腳的……,’龐夏

雪揚着聲不斷地數落晤歌的不是。

爹爹?

秦晤歌腳步又是一填。原來她是龐世尊的女兒,那她可以自由在范飆塵的將軍府里進出,意味着什麼?難道他們兩家交情匪淺?

她最擔心的狀況出現了,范飆塵對夏雪小姐是如此呵護備至,所以才會因應她的要求,要她出來獻舞,而她竟然以她的舞姿來取悅仇家!

一想到此,秦晤歌便想將自己雙足截斷。

向來老奸巨滑的龐世尊,對於眼前這名舞伎明顯的失常反應,自然不會掉以輕心。他這才仔細打量面前這個臉色慘白的姑娘。

好熟悉的感覺!

他危險地眯起雙眼,回想在哪裏見過她。

她似乎長得很像……像誰呢?龐世尊快速在腦中拼湊出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孔。

是了!

她活脫脫是秦業與秦夫人的綜合體!瞧她約莫十七八歲的年紀,不正跟十年前秦業失蹤的那雙女兒年紀相仿?

看她眼裏進射出的恨意,竟讓他毛骨悚然,再想起她方才的胡旋舞,不安的感覺愈形擴大。

雖然並無完全的把握,但寧可錯殺一百,也不可誤放一人。他眼神一鷙,閃過一抹陰狠,當下心中有了決定。

范飆塵並未忽略龐世尊眼中一閃而逝的陰狠,更無法忽略秦晤歌顫抖的雙唇。他心中頓時起了一絲疑惑。

“怎麼這樣不小心?還好龐將軍大人有大量,你快向他賠個不是,再替他斟杯酒。”范飆塵表面上是責備秦晤歌,實則是先聲奪人地堵住可能會有的謾罵。

“是呀,你快點同爹爹賠不是。”龐夏雪不忘在一旁火上加油。

秦晤歌幽怨地看向他。他就這麼一心想討好龐

氏父女嗎?他不知道她此刻的心正淌着血,全身都快被怨忿給支解開了嗎?

“對不起,將軍,我身體不舒服,可以先告辭嗎?”她定定地看着范飆塵,話是對他說的,而不是龐世尊。

不等范飆塵回應,她已踩着搖搖晃晃的步伐,轉身離去。她抱定決心,抵死也不向這弒親仇人說聲抱歉。

范飆塵可以攔下她,逼她服從命令,好讓龐世尊對他不存戒心,但看着她搖晃的身軀,他突然心生不忍。

看着范飆塵明顯的護衛,龐夏雪的心裏很不舒服,她冷哼一聲:“實在也不能怪她沒教養,畢竟,我

們無法對一名舞伎有太多期望。”話一說完,她突然故作驚訝地續道:“唉呀,瞧我,怎麼給忘了。人家現

在可不是舞伎,而是個囚犯呢!住的是東廂外側的柴房,比奴婢還不如呢!”

“喔?”龐世尊眼神又是一閃。

范飆塵濃眉一擰,幾不可察地壓抑下漸升的怒

氣,轉頭若無其事地笑道:“龐將軍,別跟她一般見識,她畢竟只是一名見不了大場面的舞伎,我換幾位

識大體的姑娘來服侍您。”

龐世尊是個老狐狸,他怎會不懂范飆塵想息事寧人的態度?於是皮笑肉不笑地回道:“這將軍說得

是,我怎麼會跟一名小舞伎一般見識呢!”

“龐將軍果然是大人有大量。樂師,請歌伎們出場。”范飆塵下令道,暫時將一觸即發的場面給壓了

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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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世尊一踏出將軍府,便立即轉往他們中途落腳的驛站,直人沙叱利的寢居。

他向來小心多疑且謹慎,只要出門,身邊必定會帶着他的人馬護衛,這回當然也不例外。

沙叱利是他豢養的殺手組織中的首領,幾乎已成了龐世尊推動所有陰謀計劃中,不可或缺的左右

手。但水可以載舟,亦可以覆舟,沙叱利既然能幫他,亦能害他,所以他很難能完全信任沙叱利。

但沙叱利也不是省油的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為了那計劃……他只得屈身在此。

雖然他怎麼也算庶出的旁支外族,和當今皇上有着不為人知的外戚關係,但他會願意潛身在此,不完全是因受命於皇上,而是為了實現他自己的野心抱負。

龐世尊撫着下巴的短髭,壓低嗓音對沙叱利說道:“派一個人到飆塵將軍府中,我要那個住在柴房的女人的命。”

龐世尊的命令十分簡短,沒有任何贅言及解釋。他認為讓接令者搞不清楚狀況,那他也就不會有把柄外泄的可能性。

沙叱利邪美的臉上沒有一絲波動與好奇,他懂得不用在這無關緊要的事情上過於鑽研,而只會折損自己在龐世尊心中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忠誠形象。

他點點頭,表示知道:“跟我說話時,將軍不需要那麼輕聲細語、小心翼翼。”沙叱利不着痕迹地揶揄龐世尊的疑心病。

龐世尊的臉瞬間脹紅,但並未動怒:“你很清楚我行事一向小心謹慎。對了,這回不用你親自出馬,那女孩不會功夫,你只消派個人去便成。但事不宜遲,就在今晚行動吧。”

“知道了。”沙叱利眼中閃過一抹嘲諷,微微彎身表示尊重。

王爺這才滿意地離去。

***********************

秋夜,一彎新月映照在葉片稀疏的枝幹上,平添幾許凄清落寞。露霜凝重,寒氣沁膚,無人走動的柴房外陷入一片闐靜。

秦晤歌獨自在柴房內垂淚。只要一想起白天所受的屈辱,她的心便揪得發疼。天理何其不公呀,她的爹爹含冤莫白,構陷的奸人卻仍能宴饗作樂。

她覺得自己好孤單啊,在這廣大的府邸里,她惟一可以依賴的范飆塵,卻也向著他們。她的心彷彿墜入無邊的黑暗裏找不到光亮的出口。

突然,一陣勁風將微弱的燭光給打滅,屋內頓時

闃黑一片。

身上的寒毛直豎,像是正在對她發出警訊。雖然她並未像晤言一般習武,但自幼和她一塊兒長大,她知道這風絕不是自然風,而是被人用強勁力道所揮出的掌風。對方使出武力,代表正欲對她不利。

但手無縛雞之力的她,該如何反抗?

她連對策都還來不及想,正打算呼叫救命時,口鼻便被一隻手給捂住,力道之強,使得她完全無法掙脫。

秦晤歌頓感痛苦,她覺得無法呼吸,眼前越來越暗。

她絕望地想着,自己大仇尚未報,今日就將命喪於此了嗎?

范飆塵在床上輾轉難眠,不知為何,他始終有種不安的感覺,眼皮一直跳動,彷彿有什麼事要發生似的。他突然想起白天時,龐世尊眼中閃過的陰狠……

他心中的不安越形擴大,霍地從床上坐起。他非得看晤歌一眼,確定她無恙之後,他才能安心。

他施展輕功,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她。

一看到闃黑的柴房,范飆塵全身血液瞬間逆流,他不假思索地立刻破窗飛人,轟然巨響劃破詭譎的沉靜。

“大膽狂徒,立刻將她放開!”破窗之後,月光陡然射人室內,在月光的映照下,他見到秦晤歌被人挾持着,發青的臉孔顯示出她就快要無法呼吸。范飆塵衝動得想殺人,但晤歌在對方手上,他只能怒吼,卻不敢妄動。

蒙面的黑衣刺客,當然不是省油的燈。一個旋身,便帶着秦晤歌與范飆塵拉開下距離,並亮出亮晃晃的刀子,抵住她的喉嚨威脅道:“不要再靠近一步,刀子可沒長眼。”

范飆塵怒氣高漲,他竟敢動她的人!注意到秦晤歌白皙的脖子上出現了一道血痕,他的心緊緊地揪住,好不容易才喚回些許神志。他以冷得不能再冷的聲音說道:“你若敢動她一根寒毛,我絕對會將你碎屍萬段。”

蒙面人冷哼道:“你太小看我們殺手組織了,一

旦我們被交託殺人任務,不是他亡,便是我死,殺她或不殺她都是死路,你覺得我會選擇達成任務,還是不達成任務?”

沒有任何遲疑,范飆塵滑出神中長劍,整個人連劍一同飛向蒙面人,劍心直指他的胸口。

蒙面人一個旋身,避過劍心,卻避不過范飆塵隨後而至的掌,掌心直劈他的胸口,在鮮血由口中噴出的同時,他手中的刀由秦晤歌的頸項划向肩膀,霎時鮮血直流。

范飆塵一把拉過秦晤歌,將劍刺入蒙面人的心臟,一劍斃命。

看到秦晤歌肩上的衣服已完全被血染紅,他喉頭一緊,心跳差點停止。頭一次,他恨起自己的武藝仍舊無法達到登峰造極的境界,才會讓她受了傷。

他伸出微顫的手,拍着晤歌的臉頰,試圖喚醒陷入昏迷的她:“晤歌,你聽得見我的聲音嗎?你聽得見嗎?”

他拍的力道愈來愈重,卻仍不見她有任何反應。

“來人哪,立刻幫我叫大夫!聽到沒有!”范飆塵

不敢隨便移動她,越拍心越慌,忍不住開始大聲嚷叫,全然失了方寸。

他渾厚的嗓音瞬時傳遍整個府邸,燈光驟亮,紛沓而來的腳步聲,伴隨着僕人吆喝喚大夫的聲音,一併傳人他的耳中。

大夫很快地踏進柴房,診斷之後,方起身說道:“將軍可寬心,這刀傷未及筋骨,只是皮外傷,只要悉心照料休養,不讓傷口併發感染,應是不會有大礙。我會開幾帖葯,讓秦姑娘按時服用即可。”

范飆塵沉重地點點頭:“我想把她移到較舒適的環境靜養。”

“這是再好不過的,這裏太過濕寒,不適休養。不過吩咐下面的人,搬的時候千萬要小心。”

“這你放心。”語音未落,范飆塵已經一把將晤歌抱起,在堅硬鐵臂的環繞下她嬌弱的身軀絲毫沒受到震動。

一旁的左右護衛臉色起了變化,訝異於他們主子的激動與慎重。

范飆塵將晤歌直接抱人他的寢房。

小心地將尚在昏睡中的她輕放在他的床榻上后,回頭對跟在身後的左右護衛交代着:“從現在開

始,你們必須寸步不離地守在秦姑娘的身旁,保護她的安全,知道嗎?”

“是,將軍!我們一定會保護秦姑娘的安全。”左右護衛堅定地回復。

范飆塵很想一直守在床邊等晤歌清醒,但他必須去調查清楚整件暗殺事件的來龍去脈,以確保晤

歌的性命不再受到威脅。他貪戀地再看一眼晤歌沉睡的容顏,方才緩緩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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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施美人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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