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平元四年的那年初冬,天生異象。雖然已經是冬日,卻下了如同夏日一般的暴雨。而且是涵蓋陳全國範圍內的大暴雨。

大雨下了一天一夜,各地糧倉堤防都傳來險報。好在還沒造成大損失之前,大雨如同其到來一般,神奇地停止了。

李寂終於鬆了一口氣。

就在剛鬆一口氣的時候,李寂的家鄉寧堤傳來消息,李寂姑母沈李氏在暴雨中出門滑倒,生命垂危。

如五雷轟頂。

李寂即向皇帝請命。姑母與他情同母子,李寂歸心似箭。

言邑當即准奏。另派隨身侍衛叢漠常以及兩名太醫相隨,並攜了不少珍貴藥材,以便及時相助。

李寂連夜趕回家鄉。路上泥濘,馬車幾次差點在山路上傾翻,他卻完全顧不得了,趕到寧堤縣時,李寂整個人都狼狽不堪。原以為姑母一家肯定就住在表妹沈寧漸已經訂下親事的未婚夫——寧堤縣縣令楚江處,結果一問才知曉,姑母一家兩口仍住在舊址。

天蒙蒙亮的時候,李寂終於趕到了老家。

站在門口的李寂無比狼狽,才剛喚了聲便有一人奔了出來,記憶中的女子本如桃花般明麗,但是那天來到門口的沈寧漸看着他,如同經了暴雨的梨花,一點點的瑟縮。

小漸的手緊緊握住門,手指顫抖着,好像經不起痛苦就要從枝頭跌落一般。李寂害怕着,要上前扶住小漸時,卻看到那女子在淚水裏綻開一點笑顏:「寂哥,你回來了。」她的嘴唇顫抖着,不願意垮下的驕傲。李寂終於還是走上一步,握住了小漸的手。她的手那麼冰涼,反握着李寂的,顫抖着她說不出來的悲傷,

之後李寂才得知,生命垂危的不只姑母一人,還有小漸的未婚夫楚江。此刻,他就安置在原先小漸的閨房中。李寂隨後去看望那個男人,楚江原本應該算得上英俊的臉如同蠟紙,床前有着慈母和小妹容顏枯槁。只有小漸一人眼睛奪目亮着,不肯熄滅的生命之火燃燒着信心。

那個記憶中的表妹微笑着勸慰眾人。只要看到小漸,那些人的眼淚就會下來,然後如同握着救命稻草般握住小漸的手,一遍一遍地說著「會沒事的吧」,小漸總是溫言又堅定地答道:「一定會沒事的。」只有在獨自面對李寂和看着母親的病容時,小漸才會露出一觸即垮的脆弱。

李寂立刻請太醫號脈問診。一番忙碌之後,兩個太醫臉上的神情仍然凝重。

李寂當場跪倒在地,請求太醫務必救治兩人性命。兩個太醫連忙把當朝丞相扶了起來,互相對視,兩人都露出了為難的神色,

此時,小漸拉住了急紅了眼睛的李寂,語氣勉強平靜:「寂哥,人生死由命。我們最多是盡人事,天命如何,不能強求。」李寂抬頭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小漸明亮的眼睛慢慢被淚水淹沒。她的悲傷終於決堤,卻還勉強衝著他微笑。

李寂心中鬱結,看着床上的姑母,幾欲發狂大喊。但他的手始終被小漸緊緊拽住。等到她再度平靜,小漸才說道:「寂哥,你這般在意,太醫們反而不好診斷,心中想着利害,哪裏看得清病況?寂哥,我們出去吧。」

李寂被這一番話說得垂下了腦袋,小漸看準時機,把他扯出了房內。

天陰陰的,籠着四野。這處宅院經了雨水,牆上斑駁得不成樣子。小漸開始還要扯着李寂,之後李寂也平靜下來,默默跟在她的身後。

走在老宅之中,李寂想到當年種種,心中酸楚,卻無處可訴。看着陰蒙蒙的天,李寂慢慢握緊手掌,掌心劇痛,卻減不了內心痛楚之中分。前面小漸的身影纖弱,如同失群的孤雁,雖然仍挺着脊樑,但看來茫然無助。

走到後院一處,李寂看到院落一角的牆全塌了,倒在地上,無比凄涼。小漸停下腳步,說道:「他們兩人就是在此處被壓的。」

李寂心口一痛。

小漸又說道:「前日壓的,那時雨很大,牆塌了……我開始沒看到,那時我正忙着阻窗戶里滲進來的雨水,沒看到娘到門外去給這堵破牆撐架子。結果正好……牆塌了。」

李寂默默無語,過了一會兒才問道:「那麼……楚大人呢?」

「他那時剛好從縣府里辦公回來。寧堤各處的事情都要他操心,可他又放不下我們兩個,結果忙到半夜才能轉過來,聽說他回來的時候正好看到牆快要塌了。他本來跑過去想推開娘,結果……沒有推開。」小漸的眼睛一片茫然,空空蕩蕩的,卻不哭了。

李寂看着心裏更難過了。

小漸慢慢走過去,蹲在那半截牆前面,獃獃說道:「如果當時我有看到娘跑出去就好了……如果我有看到……那就好了……」

李寂忍住哽咽,安慰說道:「你不要這麼說。你那時就算看到又濟什麼事?不要怪自己……」

「不怪自己的話……我還能怎麼辦呢?能怪老天么?」小漸轉過頭來,眼神慘淡。

李寂無語。

小漸伸出手,慢慢摸着那半堵牆,輕輕說著:「我真恨……真恨……卻不知道能向誰討個說法……我真恨!」

兩人在那載牆前呆了半天,直到天漸漸暗了。

期盼中的好消息仍然沒有到來。

李寂看着小漸獃獃的樣子,看着她的眼神一點點黯淡,好像風中的殘燈,立刻就要熄滅了。

小漸的世界,全部系在躺在裏面的那兩個人身上。

李寂忽然害怕起來。

風漸漸寒了,李寂站起來的時候差點跌倒。腳很酸,眼前全是金星。他拉了拉小漸:「小漸,起來吧,在這兒也無濟於事,我們進去吧。」

小漸搖了搖頭:「不。我若是進去就會胡思亂想,這樣好些。我感覺自己在陪着他們。」

「外面冷了,他們好了,你卻病了,那不是糟糕。」李寂輕聲細語。

小漸再度搖頭:「不了,我就這樣好了。我不會病,他們要我撐下去,我不會病。」聲音慢慢輕下去,她仍然痴痴看着那堵牆。

李寂正要再勸時,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叢漠常的聲音傳來:「李大人,兩位太醫說兩個病人情況好些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小漸幾乎是從地上躍了起來,眼前一陣暈眩,幸好李寂眼疾手快扶住她才不至於摔倒。兩人一齊朝房內衝去。

見兩人到來,太醫露出了高興的笑容:「李大人洪福,老夫人和楚公子這關算是撐過去了。不過老夫人到底年紀到了,雖然救了回來,怕還有些後患。」

「人救回來就好,我知道兩位也是儘力了,李寂實在是感激萬分。」再回頭時,就看到小漸的眼淚慢慢流下來,最後終於撲在母親的床前痛哭流涕。那許多時日沒有掉下來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

李寂心中一陣酸楚,又是一陣欣慰。

第二天,天放晴了。

但是兩人還沒有醒。

小漸如同春風中綻開的桃花一般,眼中也有了笑意。那天中午,小漸不理會李寂的勸阻,下廚做了幾樣小菜,令寬下心的李寂大為驚訝。

他離家之前,小漸非常討厭下廚。

說到這事時,小漸笑了,臉微微紅了,沒有說話。

李寂體認到,這是因為那個「他」。

奇怪的是,這次李寂的心中坦然,沒有半分難過或者酸楚。

他想,或許是因為「他」。

這樣想着的李寂笑了,然後心中惆悵。

那個人的話,已經不行了吧。小漸的身邊有了一輩子的良人,而自己呢?

雖然吃不下,但是李寂還是吃了不少,小漸期盼的眼睛讓他無法拒絕。一邊吃李寂一邊笑話小漸:「沒想到三年多不見,我們家小漸越來越有好媳婦的樣子了。」

小漸嘻笑着悠悠坐着,任李寂取笑。這時候無論誰來說什麼,她都不會生氣了吧。

李寂慢慢吃着菜肴,想起那個人時,胸口堵堵的。日光照進來,照得他的影子孤孤單單的,記得之前只要看到小漸,心口就滿滿的,而現在卻不一樣了。

小漸細細看着他的神色,也不詢問,只是溫言地說著些不幹緊要的話兒。

李寂終於停了筷子,垂首很久,耳邊小漸的聲音軟軟的,他卻半句也聽不進去。到最後抬起頭的時候,就看到小漸看着他,眼中有點擔心。

李寂的心一點點痛起來,勉強笑着。見到親人後,所有的脆弱就都浮上來。小漸雖然是個女子,卻比男兒更有擔當。為什麼自己對她的喜歡卻慢慢變質了呢?如果喜歡的人仍是小漸,那該多好。

小漸見他的眼神,起身收拾碗筷。李寂知道對方的體貼,故意避開他示弱的時分。自己也知道這時候一人待着會更好一些,結果李寂卻握住了小漸的手。

小漸停下動作,詢問似地看着李寂:

李寂欲言又止,最後問道:「小漸……」

小漸不聲響,只是看着李寂。李寂不知道想說些什麼,只是有滿腹的話想要傾倒,結果到最後,比只喚了一聲「小漸」而已。

小漸衝著李寂微笑着:「這些年不見,你我都變得多了。寂哥比原來勤奮不少,更有擔當了。怎麼如今對着我反倒吞吞吐吐的,說不出話來?」

李寂勉強一笑,慢慢鬆開了手。

小漸看着李寂的神色,扶住李寂的肩:「從以前開始,寂哥就是個善良又心思細密的人。不管發生什麼事,這世上定沒有你趟不過的河。寂哥,你想去做什麼,儘管去做。」

李寂看着日光一點點流轉,小漸的手一直那麼溫暖。然後,他慢慢抬起頭來,衝著小漸微笑。

小漸見他笑了,忍不住也笑起來,日光照着她的臉,看起來明麗異常。

傍晚的時候,沈李氏先醒了。

雖然神智還不太清楚,但是看到李寂的沈李氏露出了高興的笑容,然後就抓着李寂的手一直沒放,喃喃着「你回來了」。李寂緊緊拽住姑母的手,第一次光明正大地流下了眼淚。

從姑母房裏出來時,李寂看到隔壁房裏,小漸跪在楚江的床前,把他的手貼在自己頰上流着淚。

小漸緊緊握着楚江無力的手,好像那就是最珍貴的寶物,

李寂獃獃看着。

心愛的人,真的是寶物啊。

遙遙想起墜馬後的言邑,直到現在,李寂都還能感受到當時的害怕和無助。

站在門口許久,直到小漸走了出來,兩人一照畫,都有些尷尬。小漸垂了垂眼,然後抬頭笑道:「原來真要面臨失去,才知道身邊人那麼值得珍惜。寂哥你莫要笑我。」說完就跑了開去。

李寂默默看着她的背影,苦有所思:是不是,真的要,抓緊現在,不管未來?

這樣想着,李寂轉過身默默離去。

第二日正午,京中再度傳來消息,說是皇帝的病又添重了。

李寂立刻趕回京。

天其實晴了,但在李寂眼裏,那雲朵一直壓下來,壓得他的心沉甸甸的。

他怎麼了?

他到底怎麼了?

當李寂看到言邑時,真覺得一路的焦急像個笑話。

言邑跟離開時一樣,沒見病重幾分,只是一貫的蒼白。

結果眾人退下時,言邑皺着眉頭說:「你姑母都沒什麼危險了吧?怎麼還不回來?」

李寂愣愣看着那個人,言邑背過臉去,冷冷哼了一聲。

李寂笑了。

言邑轉過頭,這回輪到他愣愣看着李寂。

好像已經很久,沒有看到李寂的笑了。

李寂笑了,忽然說道:「你知道么?這次回去小漸成熟了不少。我原來還道她年紀小,原來她已經是個大姑娘了。」

言邑的聲音聽起來沉悶:「是么?久別重逢一定難捨難分吧?難怪你許久都不捨得回來,哪裏還記得……」最後有個字硬生生吞了下去。

李寂忍俊:「為什麼這話聽起來很酸。」

言邑不言語,最後只揮了揮手:「你走吧。」

李寂沒有走:「小漸後來還說了—些話,我回來的路上想通了,她說的有道理。她果然是個聰明的人。」

「滾!」言邑暴怒。

「皇上不想聽聽是什麼話么?」

「不想!」言邑的臉越發的蒼白。

李寂露出了笑容:「小漸說的話我後來記不清楚了,大概意思是,要惜眼前景。」

言邑還在不耐煩地說道「滾」的時候,聲音忽然中斷了。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李寂。

李寂大笑着慢慢走近他:「勸君惜取眼前人,莫管他朝東流水。若是我一直站在你的身邊,你的眼前也只會有我吧?」

說著,他已經到了言邑座位前。李寂慢慢伸出手,握住了言邑的手。

言邑的手指冰涼,但是言邑的微笑很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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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手遮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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