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2——記憶軌跡
我在一片混沌的昏暗之中,再次看到了那雙熟悉的黑色眼睛。
相隔的距離並不算太遠,可中間總有一團蒙朦朧朧的霧阻隔着,讓我看不真切。
有時候它會眯成彎彎的新月,隱約是帶着調皮的笑意:有時候它也會將眼角吊起,盈滿濃濃的悲哀。
甚至某些時候,我能夠聽到某種細細地,類似於哭泣的聲音。
於是我嘗試着觸碰,可是那樣的距離卻總是硬生生地無法靠近。
「告訴我,你是誰?」
疑惑的聲音被漂浮在空氣中看不見的密密紗網濾去以後,有種空蕩蕩的蒼白。
依舊是沒有任何回答,只有漸弱着的迴音在一遍遍扭曲着迴響。
它總是那麼靜靜地凝視着我,然後在那片混沌消散之前悄悄地離去,只把我留在原地。
片刻之間灑落的明媚陽光只會讓我孤寂地存在感凸顯得分外寥落。
那雙眼睛,似曾相識的感覺……可它們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如影隨形般地跟隨在我的生命之中?
而我……又到底是在什麼時候,把它們給弄丟了呢??
「你……終於醒了啊?」
我把眼睛睜開的時候,正好對上眼前的人那副滿是溺愛的表情。
「早啊……」才一開口,才發現嘴居然是很沒形象地處於大張着的狀態。趕緊用手一擦,還好,沒怎麼流口水。
「早?」眼前的人把身子伏下,淡淡的鼻息噴到我的臉上,換上了一副更加饒有興味的模樣:「這個時候……已經不早了吧。」
頭都不用扭,牆壁上的掛鐘已經很配合地敲了兩下。
「已經下午了?」想着昨天甜言蜜語地許諾着今天要起早看日出,我大是尷尬。
「不然你以為?」眼前的人笑意更深,唇偷偷地湊到了我的耳邊:「誰叫你一晚上的也不知道節制一點……」
貼在我肩頭的臉上薄薄地一層紅暈,我心裏一動,順勢攔住了他的腰。
「那你呢?不累嗎?怎麼起這麼早?」
摟在懷裏的身體有些彆扭的掙了掙,卻沒有回答。
「是不是昨天晚上太激烈,把你弄傷啦?」我一愣,手向下滑去:「讓我看看……」
「大白天的,看什麼啊!」他有些羞惱地推開我坐了起來,額上是一層薄薄地汗。
我一笑,也坐了起來,從背後重新摟住他。
他的性格里天生帶有的羞澀和嚴肅,無論夜裏相處的時候如何熱情,白天談論起這種話題卻也會讓他覺得彆扭。
「那……上了葯沒有?」我含着他的耳垂輕輕地吻他。
「不用了,不是因為那個……」他怕癢似地把脖子縮了縮,然後重新笑了出來:「我是被你邊說夢話邊把我的枕頭搶過去時給吵醒的。」
「啊?夢話?還搶枕頭?我都說什麼了?」有點難以置信。昨天晚上趴在他身上辛勞了那麼久,我還有閑工夫去做這麼暴力的夢嗎?
「你說……」他想了想,沒有繼續下去,只是在我有些發愣的臉上輕輕拍了拍,站起身來:「好了,不說那些了。你快些起來,我去熱兩杯牛奶。晚上基地里有一個很重要酒會,先準備準備,不要耽誤了。」
「酒會?」我呻-吟一聲:「又是那種無聊的東西,為什麼基地里辦酒會的次數比做實驗的次數還多?」
「在酒會上可以和很多投資方協商一些共同有興趣的開發項目,你總不會以為那些人願意在實驗室里對着一堆冰冷冷的儀器談這些吧?」
「實驗室又有什麼不好?至少可以了解到課題研究方面的基礎設施。」我慢吞吞地把睡衣披在身上,忽然想到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那是不是就是說,這次酒會以後你又要開始忙?只要和智慧生物機械工程牽扯上關係的課題,應該都要有你參與才是吧?」
「理論上應該是……」他先是故作嚴肅地朝我點頭,看着我眼巴巴地愣在那裏,如大型寵物犬一般可憐兮兮地沮喪着,才終於接了下一句:「不過我和基地里說過了,請一年的假期,只在你身邊,哪裏都不去!」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是異常的認真,那一瞬間我喉間緊噎,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怎麼了?」他看着我的窘態微微有點吃驚。
「我、我想跟你說,我愛你……」老半天,我哼哧哼哧地掙出這麼一句。
「哦……」他轉頭忍笑,臉上滿是諒解的味道,像是在看一個言辭匱乏心卻又分外固執的孩子:「這句話,還真不像是卓越你會說得出口的呢!」
像是所有的認真被大人忽略掉一般,我有些訕訕地不知道繼續該說什麼才好。
「我是說真的!」被他笑得有些窘,卻還是固執地衝著他的背影申辯般的重複了一句,想了想,誓言一般地連着他的名字說出整個句子。
「我愛你,南凌!」
近乎於傻瓜般的偏執舉動,一再的反覆只會讓人發笑,我並不想讓他覺得我是幼稚得只會把愛掛在口上的人,可我實在不知道如何是好。
大概是因為沒有過愛人的經驗,所以總是笨拙得找下到合適的方式表達出那種強烈的感情,可我想涌動在我靈魂之中的那種感覺,的確就是愛情。
從小到大的一直追隨,南凌是我的生命之中最重要的存在,也是我唯一的戀人。
我想做的,不過是讓我愛的人,能夠看清楚我的心。
有些意外地沉默,我看見南凌的肩膀抖了抖。
「卓越,我也愛你!」
這次他很認真地沒有再笑,卻也沒有抬頭看我的眼睛。
真情流露帶來的後遺症是南凌忽略了他準備熱牛奶做食物的打算,被我摟在懷裏有一搭沒一搭地盡扯廢話,等到愛情的能量受到生理需求的威脅,肚子開始咕咕叫的時候,酒會的時間也差不多了。
「那就過去再吃吧!」南凌一邊給我打領帶一邊朝我有些無奈的聳肩,我呻-吟一聲,只有苦笑着跟着上車。
酒會那種鬼地方,是不指望能填飽肚子的。只要一入場,任誰都是禮節不斷滿臉堆笑,然後風度翩翩地陪着不知道哪裏來的名門淑女裝模作樣。一桌子的龍蝦刺生也就擺個樣子,誰有心情叮叮噹噹刀叉兼施地在無數道目光地注視下冒着醬汁飛濺的危險切兩條還不夠塞牙縫的肉絲下來?
百無聊賴地端着半杯酒,眼看南凌在各類人物之間應酬不斷,禁不住嘆了口氣。
好可憐……從進門開始就開始被圍攻,從商界巨子到政界人士,想籠絡這位智慧生物機械工程天才的人還真不在少數,外加他那張清俊得不象話的臉,還要應付以各色理由進行騷擾的女性,也真難為他了!
簡單地和周圍的人打了幾個招呼,慢慢朝角落的地方蹭去。
「啊,卓越,好難得你也來啊!」耳邊一陣十二級以上的嬌嗲,嚇得我手一抖,盤子裏剛才好不容易躲過眾人地注視,很沒形象切下來的半塊火雞翅膀「啪」地就摔了下去。
「啊……BELLE是你?今天真是漂亮。」即使恨得咬牙切齒還要睜着眼睛說瞎話,順便把那半塊雞翅偷偷朝旁邊踢。
「是嗎?卓越你就愛說話哄我開心。」半露在弔帶洋裝外的胸脯特意朝我貼了貼,很是耀武揚威。
只可惜這種對大多數男人來說可以評定為完美的SIZE此刻在我眼裏完全不會比那塊雞翅更有吸引力——昨晚那種大幅度運動量以後,我可是整整一天沒吃東西。
眼看那張紅唇蠕蠕而動,還有沒完沒了下去的趨勢,我頭疼着怎麼才能把她打發走。
「……卓越,你們一起過來的嗎?」潛心思考之下沒注意她到底說了些什麼沒營養的東西,只聽到最後半個疑問句。
「是啊!」我哼了哼。眼看這個女人眉飛色舞的樣子,該不是也開始打南凌的主意。
「他的樣子好可愛哦!」一臉的興奮神色。
「是……是嗎?」我乾笑。用這種詞形容南凌,大概都是在他讀大學以前吧。
「我可以摸摸他嗎?」
什麼?我眼睛都要掉出來了。這個要求……也太直白了吧。
來不及給任何意見,這個女人一個飛撲,看來已經當我默許了。
「寶貝,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好乖哦!卓越你什麼時候養的他?以前怎麼都不帶他來?」
我一臉冷汗。
原來她此刻騷擾着對象並非南凌,而是此刻正趴在我腳下衝著那半塊雞翅啃的很香的一條狗。
死東西,什麼時候出現的也不作聲,害我嚇了一跳。
「他的毛好軟哦……」騷擾繼續進行,啃着雞翅的小東西已經明顯的發出不耐煩的哼哼聲。
「BELLE你小心……」我的警告才說到一半,尖叫聲已經響起來了。
「被咬到沒有?」我趕緊抓過她的手幫她檢查,還好沒什麼明顯的痕迹。
「卓越……」真服了她了,這個時候還有空發嗲臉紅。
「你還是先去沖洗一下,再仔細看看!」我頭都大了,趕緊把她打發走,眼看她一步三回頭留戀不已,我的笑容也只有一直僵在那裏。
「你闖禍了知不知道!」老半晌才有機會重新蹲下,雞翅只剩下一點骨頭而已,那隻狗還是啃得很香。
「幫你打發走了人,你都不謝謝我嗎?」反正也無聊,一時玩心大起,站起身來把他的食物小小地踢到一邊,然後擋在前面和他玩捉迷藏。
他繞了兩圈頭暈腦漲之下開始抬起頭很憤怒地瞪着我。
哦?生氣了啊?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知道餓肚子很難受的。
把骨頭踢還給他,再順便把盤子裏半塊火腿也扔了下來:「都給你吧!」
這次他總算有了點良心,吃完了火腿慢慢遛到我的腿邊一下又一下地蹭着。
「呵呵……」我很好心情地蹲下來揉他的毛,大概是吃飽了,它哼哼兩聲,也任我上下其手。
柔順又服貼,那種感覺可以一直癢到心裏。
奇怪……好熟悉的感覺……
有什麼隱約的印象從腦海中湧起,讓我連撫摩他的動作也慢了下來。
他的臉埋進我的掌心裏嗅了嗅,紅紅的舌頭舔了上來。
有種粗糙的溫暖,我確定我曾經感受過。可是……那到底是什麼呢?南凌有潔癖,我們應該是沒有養過狗的……
「你,叫什麼名字啊?」我喃喃自語着,幾乎是下意識地把他的尾巴拽在了手裏。
他很是不滿地哼哼着抗議,我卻越發地怔住了。
渾身純白的毛,汪汪沖我叫着表情,還有因為握住而只露出小半截的短短尾巴……
這樣的狗……這樣的狗我在哪裏有見過?
「如果易先生喜歡,我不介意把小白送給你。」很低的一聲男音,不大,卻讓我觸電般的渾身一震。
小白?這個名字,我在哪裏聽過?
雖然蠟筆小新有條同樣名字,智力明顯發育不全的狗,但我所困擾的應該與此無關。
「小白他很乖……」
「小白每天和我們一起吃飯睡覺,我也有給他洗澡刷牙,又不會不幹凈……」
「卓越,你不要對小白這麼凶嘛……小白過來,咬他!」
這些句子……我在什麼時候聽過?
手間鬆開,被我拽住尾巴的小狗很快地跑開了。
我緩緩地把頭轉了過去。
五官深邃的一張男人的臉,眉目之間儘是冷俊,對上我的目光之後,朝我揚了揚手中的半杯血腥瑪麗。
「怎麼樣,易先生有空可以聊一聊嗎?」
一般來說,若是女人被英俊到那種級別的男人死死盯着,再加上如此一個看似漫不腔心卻霸道到極點的邀請,輕則雙眼泛桃花,嚴重地說不定就當場倒地;只可惜某些事物上男性的認知很不巧的和女性成反比,所以眼前男人這種氣勢只會讓我覺得很討厭,外加一點沒來由的壓迫感——當然,只有一點點而已。
「您是……」嘴裏裝模作樣地用尊稱,眼睛已經毫不客氣地瞪回去了。
「尉典。」他的嘴角挑了挑,是個略有些嘲諷的微笑。
我不禁暗中倒抽了一口涼氣。
難怪囂張成這個樣子,打理尉氏這樣連打一個噴嚏都會讓整個股票市場抽搐上一陣的大財團,他不僅沒有傳統成功人士標誌性的禿頂眼鏡啤酒肚,還把年輕英俊多金各色頂級形容詞統統佔盡。
天才每個領域都有,上帝果然很偏心。雖然說他仁慈地愛着每一個人,可例如南凌和尉典這樣的極品,一定站得離他最近。
「你認識我?」雖然這句話問得有點不甘不願,但是被這麼一號人物點名邀請,差異總還是有的。
「當然……」他不緊不慢地把酒倒進喉間:「我對易先生,也算熟悉……」
啊?
我很是懷疑地把他仔細打量了一番。
尉典這個名字對我來說也就是雜誌和報紙上的概念,一個「熟」字從何說起?
看他看了半天沒看出端倪,他竟是也不說話,同樣若有所思地看向我。
我忽然覺得格外地不舒服,如果要找出一個相近一點的感覺來形容的話,那就是被蛇的目光盯在原地完全無法動彈的青蛙。
如刀一樣的眼光,有種洞察的意味,片刻之間我像是五臟六腑也要被剖開了一般。
「尉先生你找我……有什麼事嗎?」咳了一聲,勉強從那種壓迫感中掙脫出來,只想快快結束這種不甚暢快的場景。
他的眼光抬了起來對上了我的臉,我的心咯登一下。
「我對智慧生物機械工程方面的課題很有興趣,有些地方想請易先生幫忙……」
「智慧生物機械工程?」我乾笑一聲。這人沒問題吧,既然對這個課題感興趣,怎麼會不知道這方面的權威是南凌?
「對不起,我想尉先生先生你找錯人了,我只是負責這方面後期的資料程式分析而已,最核心控制的部分你如果有興趣應該找南凌!」想了想,我不得不繼續補充一句:「不過很遺憾,我想這一年內,他應該不會接新的專案!」
「不……」他搖了搖手中殘留的最後小半杯酒,眼睛危險地眯起來:「我要找的就是易先生你!」
「嗯?」
「我知道易先生有第一流的資料分析能力,任何智慧機械成品都能在你手下得出最完滿的檢驗成果。」
「你過獎了!」他的恭維我並不打算受用,何況這種言辭被他用那種語氣說出來,成分總是讓人覺得很可疑。
「所以,我只是想請易先生幫忙……」
「對不起,我想接下來一年的時間我也會放假,恐怕不會有空來幫您。」
朝他點了點頭,不想繼續在這種隱隱有些怪異的氣氛中耗下去。眼看南凌也快要從那堆煩人地嘈雜中脫身,我決定很不紳士地告別。
「可是……」他一直閑散而立的長腿忽然掠前一步,站在了我的身後,那一瞬間,鋪天蓋地的陰影朝我能罩了過來,讓我幾近窒息。
「如果我想易先生幫忙檢測的實驗成品……是個人造人呢?」
緊貼在耳邊的句子,因為低沉而降至冰點的溫度,一個字一個字都分外清晰。
我的靈魂猛地抽搐了一下。
他剛才說什麼?人造人?
為什麼聽到這三個字的時候會有很強烈的眩暈感?
這個男人,也未免太異想天開了吧。
「尉先生……」我吐了口氣,讓自己從不知名的異樣中鎮定下來:「如果你那裏真的有這樣的成品,我想我會考慮。不過據我所知,就算是在我們的實驗基地,這樣的專案也只是尚在實驗階段而已!」
言外之意就是別人更是休想,你要發瘋也請看清楚了對象再說。
他很輕很輕地嗤笑了一聲,鼻子裏透露出來的冷氣讓我頭皮發麻。
「我知道易先生你會有興趣的,不過……」他意味深長地抬起看了看,如果不是錯覺他應該是在盯着南凌的背影:「這次的合作,我希望易先生能夠替我保密……即使是對葉先生。」
我勉強擠了個笑,扭頭就走。
給他三分顏色,他還開染坊了?看這個樣子,臆想症還真不輕。
南凌總算也從那一大堆圍着他明顯動機不良的花花草草中間脫身出來。
「回去好不好,我很餓……」伸手偷偷勾住他的腰,看着他線條優美的脖頸上沁着細細的汗極是誘人,一肚子的饑渴頓時指向不明。
「剛才沒吃點東西嗎?」他回應似地握住我的手,朝着門廳準備開溜。
「哪裏有時間?遇上了個難纏的傢伙……」
「哦?」他似笑非笑地聲音:「居然能有女孩把你拖這麼久?」
「當然不是!」我嘆息一聲:「是尉氏財團當家的那位……」
這個句子讓南凌毫無前兆地趔趄了一下。
「他……他來做什麼?」握在一起的手忽然緊得發疼,我從來不知道南凌居然有這麼大的力氣。
「南凌你怎麼了?」我有點好笑地看着他的過激的反應——那男人雖然不討人喜歡,也不至於聽到他的名字就像聽到傳說中的哥斯拉。
「沒有……我只是在想,他怎麼會對這種酒會感興趣……」
「大概有錢人都比較無聊。」
「那他有沒有對你說什麼?」
「嗯?」我有些誇張的發出個疑問辭——以南凌的個性來說,對這個男人的關注度未免也太過頭了點。
我會吃醋!
「我隨便問問。」他從我的注視中把眼皮垂下,笑得很是勉強。
媽的,居然連南凌也這麼在意他,那個男人果然討厭!
把懷裏的身體佔有性地摟緊,有些忿忿地扭了一下頭。
果然,那雙眼睛肆無忌憚地正注視着這個方向,看我回頭,微微一笑,眼光緩緩向南凌掠去。
黑羊是撒旦指定的祀品,在任何地方都能夠輕易地被暗黑的目光找到,並烙上印記。
南凌的眼睛一直垂着,被我擁在懷裏的脊背卻無可抑制地顫抖了起來。
他說他有點冷,我卻知道酒會裏的空調溫度並不低。
◇◆◇
尉典的包裹在酒會後第三天寄到了家裏,隨手提了提,分量很輕。
更讓我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真的有資料可以給我。
關於他所謂的人造人嗎?還真是天大的笑話。
如果南凌也在場,這種鄙視應該可以更尊業一些,只可惜他在休假之前還有一大堆東西需要交代,不得不在這幾天回去應付那些七七八八的瑣事。
找了把剪刀,沿着包裹的封口把那些塑膠紙一點點撕開——我倒要看看,尉典那種滿滿地自信之下到底能拿出些什麼。
嗯?包裹里的東西讓我有點愣。
不是意料之中的紙張資料或者磁片,而且和高科技三個字完全粘不上邊。
那封在塑膠帶里揉成一團的是……布料?看樣子應該是床單……
還有壓在最底下的一件T恤……光看顏色有點舊,而且明顯不怎麼高級。
要分析這些,因該送棉紡廠吧……尉典到底在搞什麼鬼?
我皺着眉頭把那一大堆東西隨手抖開。
很輕的「刷」的一聲,有什麼東西跟着那些布料一起鋪展開來。
很久沒洗的感覺,有股舊舊的味道,從頭反覆到尾的圖案是笑得很傻的一隻龍貓。
純棉的質地,握在手裏很是柔軟。
忽然覺得呼吸有點困難,手心的地方汗汗的。
奇怪……這種幼稚的東西,卻像是在哪裏看過?
頭有點悶,順手再把那件T恤給抓了過來。
即使因為時間的關係沾染了塵土的痕迹,但還是可以嗅到淡淡類似於牛奶般的甜香。胸口的地方大大的LOGO,肥胖的賤兔撅着屁股,插上片葉子就是一個毛絨絨的狗頭。
鼻子的部分是一個黑黑的點,如果一直看着,它會恍惚着擴大,然後慢慢飄過來,變成我睡夢中常常見到的那雙烏黑眼睛。
「卓越,我最喜歡這件了……是小白幫我挑的!」
「卓越我要那張床單!我要和龍貓一起睡!」
忽如其來的黑色隧道撕開我的腦海,有模糊不清的影子在呼嘯而過。
頭好痛……要裂開一樣……
紅楓,梧桐,湖畔,風箏……
惡作劇的手舞足蹈,流不出淚水的眼睛……
一個接一個不連貫的片段將我拚命地撕扯……像是互不相干的平行線,又像在某個時刻可以完全連貫起來的一個圓。
我一手抵住額角,一手在空氣中舞了舞,徒勞地想握住些什麼。
床單和T恤從手中墮了下去,空落落的,什麼都沒有。
我攤着雙手怔怔地站在原地,努力平復着思緒中一波波的狂潮。
成堆的床單散落在地下,疊起的褶皺是無法流動的波浪,有如一灘死水,卻也把某些遺失的部分堆積了起來。
我弄丟了……
有鈍鈍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慢慢涌了過來將我淹沒——
我確定我是把什麼很重要的東西給弄丟了!
◇◆◇
僵在原地的姿勢不知道究竟保持了多久,直到門鈴的聲音清脆響起,我才猛的回過神來。
所有的混亂依舊沒有一個頭緒,我咬了咬牙從那堆布料上邁過,上前開門。
「卓越,我的假期正式批下來了,從下周開始。然後,我買了去歐洲的機票,我們可以去那裏度假……」門口一臉笑意的南凌,在我開門的一瞬間,就把兩張機票放到了我的眼前。
我幾乎從未見過他這樣笑過——完全舒展開的弧度里,是一鍾逃離般的輕鬆。
「怎麼忽然想到……去歐洲?」來得太快的消息總覺得有點不真實,而且這次的決定,南凌事先居然絲毫沒有和我商量的意思。
「你不是一直很想去希望看看雅典街城嗎?伊瑞克提翁神廟的女身柱式,愛琴海的落日,還有雅典娜的黃金盾牌……」他一口氣說到這裏,眼看得不到我的回應,聲音忽然有些不安:「卓越,是不是這個決定太倉促讓你下高興?如果你想去別的地方,機票也可以重買……」
「當然不是!」我在他腮邊一吻,把機票接到了手裏:「只要是和你在一起,全世界哪裏都好。只是……我本以為你會乘這個假期先回家鄉看看。畢竟從我們離開時算起,都已經好幾年沒有回去過了。想一想,那裏的楓樹差不多也該完全長大了,總是很懷念他們在深秋的時候滿樹紅葉的樣子……」
南凌的笑容片刻間變得有點發硬。
「我們先吃飯吧……」他從我身邊側過向飯桌走去,竟是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說錯了什麼,卻有種微妙的氛圍由此蕩漾開去。不約而同地沉默,除了湯匙和瓷碗偶而相撞的聲音之外,竟是連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我悶頭喝了幾口湯,還是決定打破僵局。
「基地這次怎麼這麼慷慨捨得放你的假?你走這一年,大部分專案估計都只能停在原地了吧。」雖然這是句大實話,我還是為自己口氣中刻意諂媚地成分小小地自我唾棄了一把。
「嗯……」他把筷子停下,眉目之間有顯而易見的憂慮:「雖然大部分工作按照我留下的資料和計劃說明不至於有太大變故,但有些實驗剛剛才起步而已,連我自己都完全沒有把握……看來還真的只能停在那裏!」
「這其中也包括……人造人的實驗課題?」
幾乎是脫口而出的句子,其中探究的意味連我自己也吃了一驚。
幹嗎這麼介意這個?對於南凌的工作,我向來不會太多過問的。
只因為旁人幾句不着邊際的話,和一堆來歷不明的床罩T恤,就開始讓我也跟着不正常了嗎?
自嘲地笑了笑,眼看南凌有些嘴唇緊抿的模樣,準備就此忽略掉這個問題。
「我們的行程其實可以先從意大利開始……」把眼前的湯盞推開,想先在桌上勾勒一下行程的路線,下一秒,手腕卻被南凌緊緊地箍住了。
「尉典……尉典他到底還給你說了些什麼!」
過急的力道將餐桌邊緣的陶瓷湯匙斜斜地震了出去,落地的時候非常清脆地匡當一聲。
我心下一跳,反手輕輕地握住他冰涼地手指:「南凌?」
他促聲呼吸着,臉頰異常地蒼白,緊瑣的眉頭像是在思考什麼為難之極的事。
「對不起,我沒有要探究的意思!」繞到他身邊,我摟了摟他的肩膀,想安撫一下他此刻激動的情緒,口裏說著話,心裏不禁也有幾分自責。
基地裏面的實驗專案本就是相當的機密,我雖然常常會和南凌合作,進行一些專案的後期分析和檢測工作,但某些最新技術的核心內容,我也是無權過問的。只是彼此的親昵關係之下,他並不會刻意向我隱瞞什麼,而以我的個性,對那些複雜的課題也並沒有太大興趣,這樣的尷尬從共事以來,真是從未發生過。
所以南凌這樣的反應,的確讓我吃了一驚。
我的印象中,他從來不是會如此激動的人。
更讓我疑惑的是,剛才南凌失態之下的那個句子……似乎基地里的人造人實驗課題也和尉典搭上了關係?
「卓越,你別瞞我!」他閉了閉眼睛,像是要從激動的情緒中鎮定了廠來:「我知道尉典一定跟你說了些什麼,不然你不會這麼……這麼關心這個課題。」
就隨口問了一句而已,我有很關心嗎?
不知道這個課題究竟涉及了怎樣的秘密,竟讓南凌敏感到這個地步。
「尉典他……」不想和南凌之間為了這種事情而有什麼不愉快,我聳了聳肩就準備和盤托出,才出口幾個字,卻忽然想起酒會上那意味深長的叮囑:「這次的合作,我希望易先生能夠替我保密……即使是對葉先生。」
只怪我當時抽風,完全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居然會莫名其妙地點了個頭。
猶豫了一下,想了個折中的方法,伸手朝牆邊那堆成一團的布料指了指:「尉典好像對智慧生物機械工程的課題比較感興趣,這是他今天寄給我的東西,我也不知道他要做什麼。」
沒說他的目的是讓我參與人造人檢測,現在這句我也沒說謊——我的確不知道那堆東西除了讓我頭疼得厲害外,能對智慧生物機械研究起什麼作用。
南凌順着我的指向朝那堆布料走去,表情從疑惑漸漸變為震驚。
「怎、怎麼會?」他的喃喃自語中竟還夾雜着一絲恐懼,像是見到了什麼最不可思議的事情。
「南凌?」
「卓越,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扔了好不好?全部扔掉!」
「哦。」
南凌突如其來的倉皇讓我也顧不上太多,蹲下身子想把那些東西收拾起來。
「不,卓越你不要碰!讓我來!我來扔……」
他忽然想到什麼一般搶先一步到我身前,迅速地把所有的布料抱在了懷裏。
我簡直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無數的疑問折磨了我一晚上,好幾次話到嘴邊,最終還是忍住沒有問出口。
南凌的個性我清楚,除非他自願,不然一個字也逼不出口。
只是我從未想過這樣的處境有一天會落在我身上,我一直都有自信我們之間無須任何秘密。
偷眼看了看他瘦削的側臉——蒼白的模樣竟是再也無法掩飾內心的疲憊。
有什麼東西只在片刻之間就可以把他逼到如此地步?
「南凌,早點睡好不好?畢竟你的假期也是從下周才正式開始,明天還要早起!」邁不進他的世界,無從下手的安慰,只好勸他早些休息。
「嗯……」他被我半拖着上床,滿腹心事地合上了眼睛。
「做個好夢!」在他唇上一吻,我把燈拉上了。
◇◆◇
「卓越……」
嗯?
「卓越……」
誰在叫我?
空茫茫的世界裏,連綿不斷的聲音卻如潮水一般從四面八方湧來。
「是你在叫我嗎?」
又是那雙黑色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我,這次的距離,離我很近很近。近到——我甚至可以從明亮的瞳孔里,看到自己身影。
「你終於願意和我說話了嗎?」我牢牢地盯着它,不想放過其中的任何一點變化。
瞳孔的部分緊縮了一下。
沒來由的緊張,讓我把靠近的腳步放得小心翼翼。
這一次……這一次我一定要看清你!
太過專註地凝視,讓它沒有注意到我的舉動,只是漫着越來越多的溫柔。
已經……差不多了!
我的雙手重重地摟了過去。
「喀嚓」一聲,有什麼東西撕裂在我的手中,黑色的眼睛瞬間消失了。
我把手中的東西平鋪在眼前——被南凌扔掉的那件T恤舊舊的一角,傻傻的狗頭在衝著我笑。
「啊……」伸手抓了個空,才驟然從夢中醒來。
神思恍惚外加口乾舌燥——看來夢中那幾嗓子看來也不是白喊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又吵到了南凌。
用手朝身邊探了探,居然摸了個空。
嗯?難道是被我的夢話吵到無法忍耐去另一間房睡了嗎?
低頭想了想,披衣站了起來——無論如何,我現在需要一杯水涼爽一下,無論是一身汗濕的身體,還是尚未平復的神經。
冰箱就在客廳左邊靠陽台的位置,藉着朦朦朧朧的月光,我也懶得開燈,直接赤着腳走了過去。
凍透了的冰水一口氣灌到肚子裏,舒爽的感覺從腳趾一直竄到頭頂。
好了,這下可以安安穩穩地睡完後半夜了。
心滿意足的把冰箱門關上,順便輕掃了一下陽台外夜半霓紅的風景。
然後我聽到了有男人拚命壓抑着卻越來越激動的說話。
準確的說——是陽台上南凌湊在手機邊將電話的聲音。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參雜着瑟縮的質問,連聲音都是抖的:「他的那些東西,你明明說全都處理了,為什麼還會寄過來,出現在這裏?」
那些東西……我能明白南凌在指什麼,可是他口中的那個「他」?
不知道電話那頭說了句什麼,南凌半晌沒有迴音。
「你、你卑鄙!」很重地一陣喘息后,他咬着牙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這個句子。
猛烈的笑聲從手機的那頭肆無忌憚地傳了過來,連我也能聽得清晰。
南凌把電話捧在手裏,身子蜷坐在地上,疲倦到極點的神色,似已無能為力。
有怎麼樣為難的事情,要他以這樣的方式來解決?
或者,我該好好和他談談。即使幫不上忙,也能讓他知道我一直會在身邊陪着他。
深吸一口氣,我準備上前。
「尉典……尉典我求求你,算我求你好不好?放過他吧!我求你放了他……」再也無法偽飾堅強的句子,一串的淚水從南凌眼中崩潰般落下。
相處十多年,我從未見過他哭。
在我心中,葉南凌這樣被神靈所眷顧的孩子又怎麼會哭?
可此刻更讓我震驚是從他嘴裏說出的句子。
尉典?尉典?
他們居然認識?而且熟識到足以……達成某項秘密?
「我毀了他最重要的那個人造人,我和他都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尉典……我只求你把卓越留給我!你要我做的東西,我全部、全部聽你的……所以我求你……尉典我求你!」
月光下的南凌,將頭埋在雙膝之間,拚命壓抑着毫無聲息地哭泣。
在這麼溫柔的夜色下看這種景象真是很殘忍的一件事情。
我很驚詫我竟然也能原地站着就這樣一直怔怔地看下去。
「我毀了他最重要的那個人造人……」
「我和他都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南凌,你知道你都在說些什麼嗎?
攤開手掌,月光漫過來的影子拼不成完整的形狀。
就好像剛才夢中的那塊碎布重新被拽在了手中。
我想,大概是到了要去見一見尉典的時候了。
***
密閉的電梯迅速升向這個城市中最高建築物的頂層,隱約的失重感讓我一陣陣的眩暈。
從近百米的高度隔着透明的玻璃窗向下看去,整個城市像是就匍匐在腳下一般。
輕質的裝飾材料和明暗交錯的霓虹讓這裏變成漂浮在天與地之間的一座宮殿,它的主人可以高高在上的俯視眾生。
「這裏的感覺……怎麼樣?」在窗邊站了很久,尉典才輕輕將玻璃拉上。被風吹得有些凌亂的發襯着囂傲的笑容,半眯着眼睛看向我,很愜意的樣子。
對我的忽然到訪他竟是毫不驚詫,彷彿一切都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
「易先生不說話,看來是不喜歡這裏了。」他在我沉默的間隙走到房間左側的吧枱上倒了一杯酒,笑容不變地遞到我的手裏:「那我給易先生寄的那些東西呢?想必你應該會喜歡的。」
有些呼之欲出的秘密,就藏在他咄咄逼人的口氣里。
我把酒接過來,一口氣全部灌了進去。
「你為什麼找上我?」一杯酒的溫度而已,蓋過了所有的猶豫,我的思維開始前所未有的清晰。
「因為在智慧生物機械工程方面,易先生你有第一流的檢測能力。」
「我想你沒有必要再和我說這種理由了吧……」我打斷他,目光四下看了看:「尤其,在這裏,只有我們兩個人而已。」
他挑起下巴探究似地看着我。
「我知道,你認識南凌。」不想再這樣僵持下去,我想了想,把句子補充得更完整了些:「甚至可以算得上熟悉?」
「那又如何?」他臉上的笑意越來越大。
「你們之間達成了某項秘密,然後,你一直在威脅他……」我上前一步,對着他的眼睛不讓他的任何一絲變化從眼前漏掉:「而那個威脅的籌碼,與我有關!」
各種表情從尉典的臉上爭相而過,最後定格在比較平穩的那一檔。
「你……還真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也難怪葉南凌一直那麼護着你。」
他若有所思的沉默了片刻,重新把頭抬了起來:「看來和聰明人說話,果然省去了很多麻煩!」
我並不發話,只等着他接下去的言辭。
「跟我來吧。」他竟是出乎意料地做了一個很紳士地「請」的動作:「我有東西給易先生參觀一下,相信可以滿足你所有的好奇心!」
在他完美的禮節下面,是掩蓋不住的殘忍而興奮的神色。
只在眼瞳中飛速地一閃而過,卻讓我莫名的心驚。
「參觀」的腳步並沒有如我所想地離開他的辦公室,靠牆的整面高大書架移開之後,赫然就是一扇門。
「請進!」他邊說話,邊隨手按下了幾個鈕,密閉的金屬房同開始上升——細看之下竟是一部小型的私人電梯。
奢華溫暖的辦公室里居然配備了這樣沾滿了金屬氣息的科技產品。異樣的不協調感讓我的腳步頓了頓——看來事情遠比我想像的要複雜得多。
這部電梯,究竟會把我帶到哪裏?
「易先生,這部電梯現在正在向著天堂而去。」像是看出了我的疑慮,尉典的臉很神秘地湊了過來:「到了上帝面前,你可以更清楚的看清自己……」
我哼了一聲。
是不是去見上帝我不知道,不過對於你,大概是住在地底下頭長角的那位會更有興趣。
說這些,想威脅我嗎?
閉着眼睛不再理他,暗自算了一下電梯上升的速度和時間。
差不多已經升到這個建築的最高點。他要給我看的東西,藏得竟是如此隱秘。
輕微的一個震動,電梯已經停住。
「天堂的入口到了!」
出電梯口的那一瞬,我聽到尉典在我身後發出冷冷的聲音。
非常大的一間房間,卻被反射其中的金屬光澤照得有些晃眼。
如此的環境下當然不會讓人指望有羽毛漫天飄,外加金色頭髮五短身材的小姑娘長着翅膀到處飛。
只是就算真的是天堂也不會帶給我如此大的震撼。
放眼望去,那些熟悉又複雜的操作儀器……即使是基地里也不曾擁有如此精密的智慧生物機械工程實驗室。
「怎麼樣,易先生?見到上帝的感受是不是很親切?」他的聲音在這麼多金屬中來回碰撞,異樣的不真實。
「你要給我看的就是着些?」
「噓……不要着急……」他神秘地搖了搖頭,把一塊很小的晶片插入了電腦:「易先生想要了解的東西,全都在這裏。」
整個房間的燈光全部暗了下來,只有前方的牆壁上落下了一塊越來越明晰的投影。
時間:20XX年X月
紅色的時間顯示很突兀的標識在整個影像畫面的右下角,算起來,是距今大約一年半的時間。
先是一段嘈雜的聲響和混亂的畫面,鏡頭最終在某個人影身上停了下來。
纖細整潔的身形,看不見正臉,畫面里的模樣似乎是在分外專註的進行着手中的工作。
工作的環境正是眼前的這間實驗室,而那個少年……
只一眼而已,我已經能夠分辨出來——那是南凌。
「怎麼樣南凌,還需要多少時間?我已經沒什麼耐性再等下去了……」低沉的男聲,聽起來有些熟悉,我想了想,驚覺回頭。
尉典微微一笑,示意我繼續看下去。
「生理上的部分應該已經沒有任何問題了,現在只差編寫出合適的記憶程式,就可以把他喚醒……」南凌的聲音從揚聲器里聽來有些失真,毫無起伏的調子完全沒有平日間偶而流露出來的溫情。
「記憶程式的編寫……那要多久?」
「我儘快在三個月內完成。」
「三個月?南凌你在和我開玩笑?」
隨着從鼻孔里嗤出的一聲冷哼,尉典的身影終於出現在畫面里,慢慢繞到了一直被南凌身體半擋着的那張類似於手術台的長桌前。
依舊不大明白他們之間的對話到底在說些什麼,只是心一陣強似一陣地開始緊跳。
「看來我是太寵你了,才讓你開始學會和我討價還價!」漫不經心的威脅,尉典低下的頭似乎是在研究那張長桌上的物體,可我還是能夠想像得出他說這句話時臉上的表情。
南凌毫無血色的唇抖了抖,卻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你那裏不是有一套編寫完畢的記憶程式嗎?直接給他用就是了,何必重新編寫那麼麻煩?」像是想起了什麼,尉典的臉重新抬了起來,有力的手指重重鉗住了南凌的下頜,然後滿意地看着白皙的肌膚上瞬間泛上的紅色勒痕。
「不、不行的,那套程式已經用過了,人造人的記憶不可以同等複製,不然將會是很大的一場混亂!」在那隻手的鉗制之下,即使疼痛也掙扎着說出的句子。
我驟然驚覺。
人造人?
難怪尉典有那樣的把握來找我,原來……在這間秘密實驗室里,這個專案竟是已經有了成品。
那南凌……你又何苦一直瞞着我?
「混亂?」不屑一顧地嗤鼻之聲,尉典的眼睛危險的眯了起來:「不過存活一年的時間而已,就憑這種連生物都算不上的人造人,你還怕他們造反嗎?」
隨着他垂下的目光,鏡頭一點點的拉近,一直躺在床上的人體終於漸漸的顯現出了臉部的輪廓。
那一瞬間,我的心臟如遭電擊。
這張臉……這張臉!
圓圓的,頑皮又慵懶的模樣……我一定在哪裏見過!
「他……」很困難的咽了一口唾沫,才開口卻發現聲音緊得不像自己:「這個人……」
「一個人造人而已……」尉典的目光瞟過我,重新投向影像的畫面:「不過我想易先生應該是認識的。」
我認識的?
好像應該是……
記憶裏面有模模糊糊的片段,可是隔的太遠。想要放開,卻又是揮不去的熟悉和親切。
為什麼,會有這種咫尺天涯的感覺。
「尉典……你再給我一個星期的時間好不好?讓我對那些程式做一點調整和修改。不然兩個記憶完全一樣的人造人對你來說,也完全沒有意義是不是?既然後期檢測是最重要的部分,你也希望一切能盡善盡美是不是?」
連着幾個「是不是」的軟弱詢問,南凌依舊在哀求着,我的眼睛卻再也沒有從那張眼睛緊閉的圓圓小臉上移開。
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我應該就能想起來!
一片模糊的雪花點,眼前的影像卻就此截斷。
「等、等一等……」我猛地站了起來,只想把那個畫面留住。
尉典沖我作了個稍安毋躁的表情。
片刻之後,畫面再次亮了起來,只是背景卻像是已經換了地方。
藍色的格子窗帘,淺灰色的牆壁,橢圓形的吊燈……看上去很熟悉的房間,然後那個懶懶守在床前百無聊賴的男人——
是我?
鏡頭慢慢靠近——床上是那張圓圓的臉。
睫毛抖了抖,再抖了抖,緊合著的眼睛一點點要睜開的樣子。
我的拳頭狠狠地拽着,指甲深深地扎進了掌心裏。
那雙在夢裏凝視着我的黑色瞳孔,我記得的,我記得的!
「嗯……」他哼哼地睜着眼睛看向了我。
像是透明的陽光達到了萬年冰峰的谷底,溫暖的水流找到了出口,終於一點一點向外滲去。
「龍奈……」我在心底默念了一遍,確定是那種讓我安心的感覺。
「龍奈……」我把身體湊近了畫面重複了一遍。
真好,叫這個名字的時候嘴角總是可以隨着發音裂成微笑的弧度。
龍奈,我竟是把你弄丟了這麼久,很不可原諒是不是?
直到此時此刻才知道,原來那一次次在我夢中讓我反覆尋找的人……就是你。
接下來的畫面里,出現的是我所能想像到的最為美好的一個夏天。
——那是有他陪伴在我身邊的夏天。
我曾以為,人生的幸福不過在於剪輯,再精彩的記憶如果完全鋪陳開來,也不過是冗長乏味的一天一天。可是現在我終於知道,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即使是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無法割捨的片段。
我看見他揉着眼睛從夢中蘇醒,然後口齒不清地哼着我的名字,我的夏天從那個時候開始陽光燦爛,幸福之花在他的笑顏中熱烈綻放。
他會睡眼朦朧地賴在我的腳下,看我掛在電腦上和各種程式搏鬥,然後撓着頭拚命說著各種傻話給我解悶;他會打着呵欠很專心的削蘋果,最後雕刻出一個很匪夷所思的形狀滿懷期待地送到我面前。
他會在沖咖啡的時候因為手忙腳亂使得將糖錯放成鹽的機率達到半數以上,然後再在我一臉黑線的表情下吐着舌頭拿去倒掉;也會自信滿滿地把我推出廚房,叮叮咚咚地弄得瓢盆亂響,最後卻只是哭喪着臉端出的一盤子完全分辨不出本來面目的黑色焦炭……
他記得我隨口說的每個句子,然後在我看不見的時候暗自琢磨上好半天;他不厭其煩的在我耳邊嘮叨,近乎於虔誠地在意着我的反應。他各種笨拙失措的舉動,不過只是想拚命想討我歡喜。
而那個時候,我只覺得頭大如斗,時時刻刻都要提心弔膽他又會玩出什麼讓我措手不及的新花樣,我竟然遲鈍到對他掩飾在嬉笑之間的認真和投入視而不見……最後我就只能敲着他的腦袋說龍奈你很煩呢,你能不能乖乖地坐在那裏不要搗亂?
他嘴角笑得彎彎地說對不起,然後很規矩地坐在我面前表示道歉。
眼底一閃而過的挫敗和受傷的神色,總是在面對我的時候飛快地掩飾起來。
我怎麼會對他說出這種話?
我怎麼竟不知道有那麼一個人時時刻刻地凝視着你,是那麼溫暖的一件事情?
原來我曾經也是那樣沉悶到冷血的一個人。
後來他抱回來了一條狗,有冰涼涼的鼻尖和濕漉漉的眼神,禿掉的尾巴和一身的傷痕纍纍見證了其被拋棄和欺凌的全過程。
龍奈緊緊地把它摟在胸前,很小聲卻堅定地反覆安撫着:「小白,你不用怕,你不會一個人,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
同類之間相互取暖的時刻,對孤單的惶恐和寂寞的委屈只有貼在一起的身體溫度才能稍做安慰。
那是見過的最體貼最本能的溫柔。
只是這些,那個時候我是不會懂的。
所以我毫無餘地地將那隻狗趕了出去。
「小白,卓越只是嚇嚇你,他不會真不讓你進門的……我們數十下,我保證我們數十下,他就會出來的……」
那麼無措地站在樓角,滿心的不確定卻還要安慰懷裏那隻抖得比他還厲害的狗。
我恨我自己為什麼還有閒情逸緻在那個時候穩穩的坐在家裏端菜煮魚,讓他越念越慢的十個音節終於還是很失望地被辜負過去。
「嗯……剛才不算,我們再數一次,這次我們數二十下,卓越一定會出來叫我們回去的……」
他坐在了台階上,眼睜睜地看着大門的方向,睫毛隨着數數的節奏,一下又一下的撲扇着。
龍奈……龍奈……
你對我竟是從未放棄過的信任?
很可惜第二輪的數字還是在我披衣穿鞋的慢動作中再次無效地流逝。
「這個……小白,我們再數最後一輪……」
一滴冷汗從臉側流下,底氣已經很不足了。
小白很是懷疑地哼了一聲,然後翻了個白眼。
還好,我總算很爭氣地出現在了他面前。
那時候的我看見他滿不在乎朝我挑眉毛,看見他理所當然抱着小白朝家走,看見他嬉皮笑臉地說卓越你做的菜還真不錯。
現在的我卻能看見他終於長長地噓了一口氣,看見他從內心裏泛濫出來的笑顏,看見他貼在那隻狗耳邊低低地說:「小白,我沒有騙你吧,卓越他,他人很好的……」
很好的……
簡單到拙稚的三個字,卻代表了他全部的信任和感情。
他就是那麼容易滿足的孩子,不過是一點點因公而就的溫情,就已經可以換得他全部的感激。
而他感激的方式,就是把他由內而外的熾熱和溫情完整地交還給你。
只是那個時候,即使我能隱約觸摸到他本能般的依賴,卻完全猜測不到更深一層的結局。
他說我愛你卓越。他在一個接一個的打擊以後,選擇了誠實地在我面前捧出他的心。
那麼晶瑩剔透的珍寶,我卻沒有勇氣吻回去。
他只是一個人造人,一年的存活時間而已……而我該愛的,應該是自己的同類。
小白已經死去,而我竟還捨得讓他一無所有得如此徹底。
懸挂在半空的心臟,終於在我們急促地後退着撒手時,崩然墮地。
我的夏天,大概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慢慢褪去了。
再後來——
真相被揭穿,堅持被顛覆,我逃避般的舉措將他最後的信念徹底粉碎。
鏡頭在基地實驗室那個大大的玻璃容器前變換着各種角度,毫無遺漏地記錄著我那段記憶最後的終結。
漫長而深切的吻,上演於整個天與地。
我站起身來,將手指一點點伸了過去。他柔軟的臉頰,即使隔着顯示屏,卻還是溫暖的。
那個時候,閉上雙眼的最後一吻,記憶便隨着合上的雙瞳孔沉沉地睡了過去。
而如今,我可以站在這裏,繼續看完那些像是上個輩子發生的事情。
繽紛絢麗的電火花將點燃的熱烈拉長了又拉長,最後幾乎細不可聞的輕聲一響。
全世界都安靜了。
玻璃容器裏面空空蕩蕩的,只剩下容器外的男人依舊痴痴地緊貼在冰冷的容器上。
其實,又有什麼不同嗎?
變成了粉塵的龍奈,你可以到任何你所希望的地方去——住上一輩子。
包括我的心。
***
「你要給我看的東西……結束了嗎?」鏡頭暗很久,我才像是想起身邊還有另一個人。
尉典不置可否地看着我。
「如果你不介意,這塊晶片能不能給我?」
他依舊不說話,只是微微地朝我點了點頭。
我從電腦里小心翼翼地把那塊晶片取出來,放在掌心。剛剛運行過的緣故,晶片尚帶餘溫,那是我和龍奈所有的記憶,握着他,就像把那隻小小的手掌握在手理。
「如果尉先生沒有別的事情,我就先告辭了……」我微微朝他欠了欠身,將椅子拉開。
我的口氣很平靜——我想以後也應該會這樣一直地平靜下去。
或許有些疑惑尚未揭開,但是我想不會有任何事情值得我再去介意。
「等一等,易先生……再耽誤你幾分鐘……」
我的腳步頓了頓。
我實在想不到他到了現在這個時候還有什麼理由要把我留住。
「就幾分鐘而已,還有最後一點東西,我想易先生你會有興趣的……」
他從口袋理掏出另一塊晶片,沖我笑笑,塞到了電腦里。
燈光再次暗了下來,顯示幕「吱吱」的搖動了幾下,重新由昏暗轉到了明晰。
如同上塊晶片一開始出現的場景一樣,依舊這間實驗室。
右下角顯示的是20XX年X月——上一份影像錄製后大約半年多的時間。
活動在整個鏡頭裏的人影卻依舊只是南凌而已。
鏡頭的角度很高,只能依稀看到他在操作台前匆忙地工作着,身旁巨大長桌的物體上卻無法看清。沒有穿平日裏工作時習慣的白色外套,凌亂搭在額間的髮絲和紅腫的眼睛讓他看上去分外疲憊的樣子。
那麼鎮定嚴謹的他,在畫面里的手卻是重重顫抖着的。
一連串長長的程式在他的手下飛速敲擊下,終於閃出了「SUCCESSFUL」的指示,緊接着,某個半球形的金屬盒子慢慢從長桌的上方降了下來。
南凌虛脫般地拖着雙腿慢慢地走了過去。
「對不起……」他像是在喃喃自語,又像是在說給某個人聽。
「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所以我不能再沒有你……原諒我不能就這樣放你和他而去……」
金屬球體降到了合適的高度,南凌一點點調整着它的位置。
「但是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痛苦的……我重新寫了一套記憶程式,我會讓你把和他的過去全部忘記!」
略有些猶豫的半秒鐘,南凌的手指朝金屠球體上的某個按鈕決絕地按了下去。
電流接通的聲音,吱吱地響着,那一瞬間,像是有什麼東西被抹去,然後有什麼東西在重生。
「我會和他一樣地愛你,不對,我會比他更愛你!」
南凌那種痴痴的眼神,是我所熟悉的。
「我會買你愛喝的牛奶,做你喜歡吃的甜食……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不再離開你!我會隨你的心愿,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我會修改掉你木訥的個性,讓你開朗快樂的活着……最重要的是,我不會再把你當做一個人造人看,我會用愛同類的感情真真正正地去愛你……」
南凌的身子伏下,一個包含着太多言語的吻落下。
鏡頭隨着他身體的移動着,那一直躺在工作枱上接受記憶清洗的男人的臉終於從顯示幕上完完整整地展露了出來。
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完滿,前後之間接成了一個完整的圓。
很好!我微微一笑。
我終於明白尉典要給我看的到底是什麼了!
天氣晴朗,透明的藍色將天空渲染成起起伏伏的一片海,富足的味道瀰漫在空氣中,像是我久違的那個夏天重新到來。
從尉典那間巨大的實驗室下來,我一直沒有停止過微笑。
真好,一切如我所願。
反覆摩娑着握在手裏的那塊晶片,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安靜地走着。
有暮年的夫婦在十指緊扣,有熱戀的情侶在相互擁吻。粉嫩嫩的孩子在父母的懷抱中發出只有他們之間才能意會的快樂音節。
每個人都在同類的世界裏,安全的相互依偎着。
這裏是人間。而我,也並不是一個人呢!
想到這裏,我的笑意更深了些。捏成拳狀的手再次緊了緊——他會陪着我,我知道的……
晶片上淡淡的溫度還在,依舊沒有散去。
***
「卓越,你去哪裏了?我在家裏等了你整整一天!」在房門前掏鑰匙的動作稍微長了一點,南凌聽到動靜,先一步把門打開。
「沒有……」我搖頭,答非所問地從他身邊擦過。
「我提前把所有的工作都安排好了,從明天開始正式放假……剛才我把去歐洲的行李收拾了一下,我想應該也不必帶太多東西。第一站我們去希臘,酒店就選在奧林匹斯山的山腳,每天睜開眼睛的時候就能夠看到諸神之都升起的太陽……卓越,你有沒有在聽我說?」
「有啊……」我想了想,沖他一笑:「南凌,上次寄過來的那些床單和T恤都不在了嗎?」
「都扔掉了。」他的聲音低了下來,眼睛裏染上了懷疑的神色:「卓越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他的手掌在我的額頭上探了探,涼涼的。
「全扔了啊?算了,其實也沒有關係……」我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想想還有什麼遺漏掉的。
「卓、卓越……你在想什麼?尉典他、他又找你了嗎?」
「沒有。」仔細想過一遍,應該不會再剩下什麼了……我終於很認真地把臉抬了起來,看着眼前這張又是熟悉又是陌生的臉:「是我去找他!」
空氣死寂。
我們都相互等待着對方攤出最後的底牌。
「南凌,告訴我好嗎?」
「什麼?」
「我的缺陷——你們在我身上留下的缺陷……」
「卓越,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沒有淚腺的是龍奈,那我呢?我的製造日期在他之前,你們在我身上留下了屬於人造人的證據?」
「我的血是冷的,沒有人類通常的溫度,對嗎?」
「卓越!」
「果然是……」我淡淡地嘆了出來。
龍奈,其實我早就該猜到,有哪個真正的人類會在你那麼多的熱情下遲鈍那麼久,又有誰會愛上你那麼長時間都不自知呢?
除了我這個冷血的笨蛋。
「南凌,還給我吧……」看着他消瘦的臉在我短短的幾個句子間頹敗得沒有半點血色,我忽然不忍心這樣令人窒息的空氣繼續僵硬下去。
這個人——眼前這個人,無論如何,畢竟是我愛過的,而且……也是那麼痛苦地愛着我的。
「還給你?什麼?」他喃喃地詢問着,卑微地想抓住最後一點自欺欺人的希望。
我閉上眼睛,長長地嘆了出來。
「我的記憶……南凌!把你抹掉的我和龍奈在一起的那段記憶完整地還給我,好嗎?」
尚未清晰的瞳孔在聽到「記憶」這兩個字以後驚跳了一下,他終於意識到所有的一切都已經無可挽回。
兩張去歐洲的機票從他的手裏無力地飄落在地。
諸神的聖殿在黃昏落日下的景色一定是絕美,可惜那畢竟不是屬於人間的風景。
所以我們終究無法靠近。
「卓越,」他乾裂的嘴唇掙扎着最後叫我的名字:「卓越你相信我,我是愛你的……」
這麼坦誠的話語,如果在什麼都還不知道的時候聽到,我會是怎樣地高興。
「我知道,」我走到他面前,把他的臉捧了起來:「所以我並沒有怪你,南凌!」
他不堪重荷地將頭枕到我的胸前,緊緊地摟住了我。
「我早就知道,人類的產生是上帝的特權。我這樣褻神的行為,總有一天會付出可怕的代價。我想像過各種贖罪的方式,卻從未想到過我會真正地愛上你……」
他低低地語調中混雜了壓抑已久的自責和疲憊,如此長時間心靈上的煎熬早已經對他做出了最殘酷的懲戒。
「我一直對自己說,龍奈離開你以後,我會比他更愛你,我竟會奢望我可以替代他,我竟會以為我能夠讓你一直幸福下去……」
絕望到極點的啜泣聲。
南凌,上帝已經和你開了如此大一個玩笑,我是真的不會怪你。
湊到他的額上,我深深地看着他。
「南凌,謝謝你……無論如何,謝謝你對我所有的好,更重要的是,謝謝你給了我一個機會,和龍奈相遇。」
他在我一字一句的緩緩陳述中,緩緩流下淚來。
還是乾淨而善解人意的南凌,和我所知道的沒有半分差別,他的眼淚已經可以將他所有的罪與罰全部洗掉。
「我希望會有一個人一直愛着你,陪着你幸福地走下去……」
「你呢?那你呢?卓越你要幹什麼?」他驚恐地加重了手中的力氣,將我的身體箍得快要斷開。
「你還不懂嗎?南凌……沒有靈魂的人造人失去了生命以後是無處可去的,龍奈……他一個人孤單了那麼久,該是我去陪着他的時候了……」
最後一次在他唇上輕輕一吻,我將他放開。
龍奈,這一次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將我們繼續分開了。
***
最後踏進基地的時間,比自己事先預想的還是要晚上了一點。
沒辦法,很多事情邊回想邊操作其實是很花時間的。
記憶畢竟被清洗過,點點滴滴的過去無法被完整的歸還,真的是很遺憾的事情。
只是遺憾而已。
反正從今以後會有那麼長的時間一直陪着他,他那愛說愛鬧性格自然會把我們一起分享過的快樂不快樂半點不漏的補給我聽。
基地里的燈光一如既往的通宵不滅,走廊兩邊是完全對稱的牆壁和門,一片接着一片長長地延伸下去。如果眼睛眯起來尋找盡頭,會隱約覺得這樣的灰色沒有止境,沉悶得讓人窒息。
密閉的環境裏,連晝夜的更替都感受不到,像是和人間都失去了聯繫。
偶而會有行色匆匆的身影從那些千篇一律的門後走出來,除了規律性的服飾以外,手裏永遠是厚厚的資料而臉上永遠是陷入思考的表情。
無論開門掛門,還是咳嗽或者呼吸,全都是無法打破沉默的聲音。
所以我現在這個檬子,大概是不得不引起他人的注意。
「卓越……這麼晚了還過來,加班嗎?」
「是啊!」
我咧開嘴毫不吝嗇地笑。
枯燥的科研生活其實已經把所有人的矜持都磨到了極限,隨便的一點例外和異常就足以打破所有脆弱的肅穆和嚴謹——何況我現在把十幾盒雪糕抱在懷裏,每走一步都岌岌可危的樣子實在很滑稽。
沉悶是不得已的格式化,嚮往變化的跳動才是人的本性。
他曾經在花鳥市場盯着玻璃罐子裏面那些游來游去的魚很認真地對說我:「即使知道跳離水面會無法呼吸,可是看到那些不一樣的世界,還是忍不住會把頭探出去。」
龍奈,你說得很對呢。
「這些東西是要做……實驗的材料嗎?」
「不是……」我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從那一大堆甜食下抽了一隻手出來,然後遞了過去!「這是哈跟達斯今年的最新款雪糕,我特地去買的,你要不要嘗一個?我還有很多!」
面前那位據說有三個博士頭銜,至今未婚,從來都只習慣和人談論學術性問題的女同事嘴角逐漸張成O型。
其實她也才三十二歲,吃驚的樣子也還挺漂亮的。
「嘗嘗吧……如果喜歡,今年情人節可以和喜歡的人一起去!」
說到這裏嗓子忽然有點澀,避開女博士動容的眼光趕緊把雪糕塞了過去。
真心喜歡一個人的時候,無論貴賤,只會衝動地想送他甜食和絨毛玩具。
龍奈,原來這個道理你老早之前就已經懂得了的。
走廊盡頭的電梯空空地等待着,我徑直走進去,按下通往地下實驗室的按鈕。
下降的速度並不快,可以留出很多的空隙再去想想別的事情。
我想起位於尉典辦公樓最頂層那間實驗室,高高的佇立在雲間,我在那裏看到了自己誕生的全部過程。
應該是很神聖的儀式,可惜上帝並不住在那裏。
「叮咚」一聲,電梯停了下來,眼前是上着密碼鎖的實驗室大門。
「NANLINGLOVESZHUOYUE」
我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慢慢地輸入,然後聽着大門唰地一聲緩緩打開的聲音。
心靈的角落全部被照亮,熟悉的玻璃容器位置依舊沒變。
其實哪裏有那麼遠?
上帝一直陪在身邊,而天堂後花園一直就在心中而已。
把一直抱得很沒形象的甜食很小心地一件件擺到了玻璃容器里,重新轉身,把實驗室的門用力地關上,再耽誤了幾分鐘把密碼鎖的程式破壞。
NANLINGLOVESZHUOYUE從此以後就是一個過去式,不會再成為這裏的通行證。
再沒有人可以進來——其實這本就是僅僅屬於我和龍奈兩個的地方。
最後一件事情,把手機掏了出來,撥出一個號碼。
「喂!」
「尉典……」我頓了頓,給他一點時間反應:「一切,如你所願!」
他的呼吸聲明顯地滯重了起來。
「你在那裏?」問題一出口就直奔重點,他果然是了解我的人。
「這個你又何必再問呢?」我微微嘆息,把電話湊得更近了些:「以後……好好對南凌!」
某個敏感的名字,撩動了某根微妙卻不自知的弦,電話那頭的聲音明顯地焦躁了起來。
「你等一等!」
這個時候,還有什麼要等待的?
「我,或許可以給你一個機會,你和南凌之間……」他詞不達意的猶豫,想是儘力在做着某種讓步和委屈。
我幾乎是笑着把電話掛斷了。
尉典,原來你並不明白,我不需要任何人給我機會。
並非你有逼迫我什麼,也並非因為我害怕,我所做的決定,只是因為我知道自己到底要的是什麼而已。
幸與不幸,其實誰又比誰更清楚?
比起遺忘自己的回憶,回憶起自己的遺忘是更可怕的事情。
即使我繞了很長的一段路,但如今,我畢竟已經走到了幸福的門前。
可是你呢?
手機開始反覆有來電的鈴響,一陣接一陣,像是在和我比耐性。
好吵!
我索性把電池整塊卸了下來。
銷毀程式的啟動裝置我一絲不苟地操作完成,然後走進玻璃容器靜靜地等待着。
啪搭一聲,整個容器徹底鎖緊。
預熱開始,四周冰冷的溫度在一點點升高。
我蹲下身子將雪糕的蓋子一個個揭開,香草味,檸檬味,奶油味,巧克力味……所有甜甜軟軟的味道全部衝著我涌過來。
真香!很愜意地吸了吸鼻子——想像那個小傢伙被圍在這一大堆東西裏面高興得冒泡泡的模樣。
對了,還有件事,差點給忘了……
從衣服口袋裏掏了掏,把一張折得很仔細的白紙給拿了出來。
龍奈我還要給你畫張小白才好——這麼久沒見了,如果你裝做不認識我,我總要送你點東西逗你開心。
畫一個毛毛的狗頭,他會沖你一直搖;
畫兩個圓圓的眼睛,他會高興地沖你笑,
快裂到耳根的嘴,他一直叫你會不會很高興?;
畫軟軟小小的身體,會被你摟着,一直陪在你身旁……
嗯,不對!小白怎麼能和我爭,應該是我會一直陪在你身旁!
把手裏的成品很嚴肅地端詳了一下,最後還是不得不一聲嘆息。
龍奈,抱歉,這副畫只能勉強歸為野獸派的作品,希望你不要怪我扭曲小白的形象。
好了,現在真的是該做的都做完了,就等着全世界給我們放禮花吧。
「啪!」——很好聽的一聲,第一縷淡紫色的光束終於噴射出來了。
真美!
我挪了挪身體,把臉頰貼到了玻璃容器上。
好高興,我還能記得那個時候你的唇在這片玻璃上落下的位置。
雖然是晚了點,我這樣吻你,我想你應該還是能感覺到的。
已經沒有力氣再移動了,高溫下的意識模糊成一片,唯一還能感受的是唇緊貼着的那片玻璃是清涼的。
畫著小白的那張紙是不是已經熔化了?
很好!
龍奈,我們就要見面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