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本篇

PART1——本篇

「只有用眼眶流出的鹼**體來表示悲傷,才能算是一個完整的人類。」

「可我卻只是在回憶起他那個笑容的時候,才真正第一次有了……想哭泣的感覺。」

僅以此文獻給所有愛着卻不自知的同類。

他半蹲在我面前,微笑着抬頭看我。長長的睫毛在薄薄的眼皮上灑下了一片深深淺淺的影子,襯着烏黑濕潤的瞳孔,猶如深湖邊一排柔軟的柳。

不是特別漂亮的臉,卻深刻得讓人難以忽略。

微揚的唇角和尖尖的小虎牙構成的卻是小獸般生動而又倔強的表情。

白天連着黑夜,分針牽着秒針。一天和一天的單調地重複着,時光卻已經從指縫中毫無知覺地溜走——一年的時限已經快要過去,他的模樣卻還如我初次見到時一般,純稚得如同剛剛來到這個世界。

「卓越,你已經在電腦面前瞪了一整天了,眼睛不疼嗎?」他圓潤下巴擱在我的膝蓋上,左右蹭着,眼睛半眯着向我抱怨。

「嗯!」思緒還在跟着電腦螢幕上那些瞬息變化的數字飛速轉動,手指下敲擊鍵盤的聲音「劈啪」作響,隱約聽到他花樣百出的哼哼聲,卻只是敷衍地應了一聲。

「又是這樣!你總當我是透明的!」他忿忿地站了起來,聲音揚得老高。我悶哼一下,只當沒有聽到。

幾秒鐘的冷場,只有某人呼呼地喘氣聲。

「完了,這些病毒到底什麼時候入侵的……」不是真的有膽子敢得罪這位少爺,只是現在手忙腳亂,實在是沒有空理他——編了一個晚上的方程式,頭昏腦脹之下居然忘記備份。

程式啊程式……那麼多的XYZ和它認識我我不認識它的符號。天知道我為了寫它已經奮力搏鬥了好幾天,連小命都快搭上了。

「哦?」本來昏昏欲睡的某人,忽然「忽」地一下很有精神地竄了起來,湊到電腦前眼睛瞪得老圓。

「LoveCoronach,愛之輓歌……呵呵,卓越你中大彩了……據說此病毒的殺傷力和它的名字一樣美妙……」

很明顯的幸災樂禍,可惜我已經鬱悶得連揍他的力氣都沒有。

「完了……打死我也不要繼續熬一個通宵……」

「不要這麼早就下結論嘛!」大模大樣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你寫的那個程式放哪個槽里了?」

「這裏!」聽他的口氣那麼鎮定,眼前不由重新燃起一片曙光。

「哦……不錯不錯……」

「怎麼樣,是不是完了?」我眼巴巴地看他的臉色,死馬當成活馬醫。

「這個啊,不着急……你用滑鼠先把它選上……」

「嗯?」

「然後左手食指放到鍵盤上按『Shift』鍵……」

「啊?」

「右手食指同時按住『Del』鍵……」

「哦……」

焦頭爛額之下已經只能做機械運動。

「然後呢?」

擱了老半晌沒見他有下文,看着空白一片的電腦,腦子還沒轉過彎來。

事實再次證明熬夜是容易讓人智商下降的。

「然後?我想想哦……」眯着眼睛臉部神經開始抽動,我有很不祥的預感。

「然後現在程式徹底刪除,我可以很嚴肅地保證……你是真的完了!」

他沖我眨巴眨巴眼睛,很無辜的樣子。

我知道忍耐是一種美德。

所以我現在能做的也只有任由這種美德在我身上淋漓盡致地展現。

「唉……好睏!」

很大很大的一個哈欠,「踢踏」的腳步聲驟然響起,然後漸行漸遠。

小東西玩夠了,看來已經熬不住要先睡了。

忽然安靜下來的空氣讓思緒一下子有點僵窒,雙膝間因為他毛絨絨的短髮依偎所帶來的暖意忽然離去,竟然是片刻難以適應的涼。伸手重新將程式編寫頁面打開,展開手臂大大地伸了個懶腰,努力把困意拋到一邊。

好累!不過這段日子下來一切總算有了點頭緒。

電腦螢幕上的那些抽象的資料符號,已經漸漸形成了某些規律——彎曲的線條,起伏的波象,複雜的關係網……

凌亂的表象下,掩藏的是讓人振奮的實驗課題。

一年前,在那間寬敞精密的實驗室里,才二十三歲天才少年南凌就用不容質疑的語調對我說:「卓越,我們現在所研究的,是足以震驚全世界的東西!」

或者從那時開始,離最終的成功,所欠缺的不過是一個完滿的檢驗過程而已。

「踢踏,踢踏!」趿拉着拖鞋的熟悉聲音居然又回來了。

「給你,牛奶!喝了才有精神工作!」看來對剛才的惡劣行為還是有所歉意,此刻笑起來的樣子很是諂媚。

我接過來微微抿了一小口,眉頭立刻皺起來了——好甜!

眼睛閉了閉,盡量忽略掉喉間那種黏稠的感覺。

以前和南凌住在一起時,我是絕不會喝這種這種飲料的——南凌說過,過於甜膩的東西容易讓人沉溺,從而失去敏銳的感覺。而這種喪失,對於我們這種人來說,無疑是讓某個可以改變全人類的發現活生生的從眼皮底下溜走。

所以那個時候,我們是只喝清水的——純凈,透明,沒有絲毫雜質,卻又能最直截了當的解決身體的需要,這種簡潔的感覺一向極為南凌推崇。

只是現在……這杯香香濃濃東西畢竟出處不同,我總要照顧照顧情緒。

「怎麼樣?夠不夠甜?我有特意加蜂蜜!」惡作劇的本質嘴臉暴露了出來——稜角分明的嘴角笑着上翹得時候,像條小魚的尾巴。

我悲壯地瞪了他一眼,不想讓他有太多得逞的快感。

舉起杯子,打算閉着眼睛一飲而盡,然後用百米衝刺的速度衝到洗手間去漱口。

他卻在我即將邁出豪邁步伐的前一秒重新把杯子搶了回去。

「嘿嘿,知道你怕甜的東西,可也不用做出這麼犧牲的表情啊?這杯牛奶是我的,你的冰水我放在廚房,你工作吧,我去給你拿來!」

我就知道……這個小鬼還算是有良心……

拍拍他的頭作為嘉獎,着看他一搖一晃地轉身,哼着不成調的小曲朝廚房走去。

我也扭回頭,敲擊鍵盤讓剛才暫時停止的程式繼續運行。

忽然開始跳動的各種符號在純藍的顯示幕上顯得那麼突兀,讓我的心臟一瞬間也跟着不大規律的顫了顫。

想起他濕漉漉地看我的眼神……莫名地煩躁。

亂七八糟的調子依舊從廚房裏隱隱傳來,大概能分辨得出是現在正當紅的一支少年組合的新單曲《DedicateToYou》。

天天都在電台里循環着播放,主音少年清澈如水晶般的高音的確很是搶耳,難怪他也能興緻勃勃地學着唱上兩句。

哼到高潮部分,嗓子微有些沙啞小東西很無恥地偷偷把調子降了下來。

我搖頭,想着他搖頭晃腦的樣子。

只是片刻之後,現實總會湊來提醒,心靈的最深處隱隱糾結蔓延着的,卻是更加不安的心情。

混蛋……

伸手再次把程式調停,仰起頭有些怔怔地看着刷成淡藍色的天花板。

臭脾氣的小東西……會撒嬌,會賭氣……

不滿意的時候會大聲嚷嚷,開心的時候會笑的全世界都聽得到。

那麼生動的動作和表情——

要不是那雙晶瑩的瞳孔中永遠不會流出屬於真正人類的眼淚,我幾乎已經忘記了他原本的屬性:

——不過是個人造人而已,遲早都要銷毀的,當初幹嘛還要設計得……這麼人性?

一年前的那個夏天,天空湛藍,空氣像是靜止了一般燥熱得沒有半絲風。

我在空調足得過頭的房間裏哆嗦着緊握半杯溫水,傻愣愣地坐在床前,百無聊賴地等待着床上那個據稱是「全世界最先進科學結晶」的傢伙內部程式調試完畢,然後把眼睛睜開來。

耷拉的眉毛嘟囔的嘴,均勻的呼吸還顯得特別香甜,此刻閉着眼睛完全就是一副雷打不醒的酣睡模樣——讓人頭疼的頑劣少年形象,怎麼看都找不出半點高科技產物的痕迹。

真不知道那負責形象設計的傢伙們到底在打什麼主意,投入如此巨大的專案,多少也要把產物往美型化發展才是。南凌曾告訴我這次人造人專案的經費投入巨大,光尾巴後面就跟的0就足以把人嚇死,那個時候我還暢想了半天,在心目中勾勒了無數類似於布萊德彼特或者萊昂那多那樣的英俊面孔,結果……

好吧好吧,我承認在這個小東西還沒真正「活」過來以前就這樣腹誹是不大道德的,那以下的形容詞我就盡量往美好了說。

客觀評價,這張小臉還算可愛——反正可愛是那麼寬容的一個辭彙,就像現在這樣,即使腮的地方肉了點,藏在頭髮後面的耳朵大了點,小嘴也像在和誰賭氣一樣噘起的幅度太誇張了一點,但總的來說,還是挺討人喜歡的。

走在街上應該有半數以上的回頭率,其中媽媽級別的會佔到百分之七十以上。

其實不能怪我太過挑剔,和南凌那種級別的美少年一起生活了那麼久,對美好事物的標準自然比常人略為苛刻一些,何況,能夠用肆無忌憚的目光那麼徹頭徹尾地打量一個人造人,這種機會也不是誰都有的。

從頭到腳,再從腳到頭……

不知道那些該死的自我調試程式進行到了哪裏,床上的生物連個類似於翻身的多餘動作都沒有,同一個姿勢讓我來來回回看了快三十三遍。

好無聊……

最初的好奇和興奮已經被枯燥的等待磨得一絲不剩了,想着因為這個還不知道何時才能醒過來的傢伙的介入而不得不和南凌分開很長一段時間,我更是悲從心來。

「我們的設計和製作工作到這裏就全部結束了,後期的觀察記錄和調試工作,以後就拜託卓越你了!」

想着那個時候,南凌拎着大大的皮箱,把他的東西從我們一直合住的屋子裏一件一件搬出去,居然還能微笑着說出上面那些話,我就恨得牙痒痒。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觀察一個破人造人我們就一定要分開?你是這個方案的主設計者,難道不想第一時間看到自己的成果嗎?」那個時候我幾乎是憤懣地吼了出來——畢竟從高中開始,我和南凌之間就沒有這麼長時間的分開過,就連進這個見鬼的智慧生物機械工程基地,也是追隨着他的腳步而來。

「不過分開一年而已,卓越你其實不用太介意!」南凌還是掛着他那該死的讓人無法拒絕的微笑,而且根本沒有讓我發表意見的餘地:「所謂當局者迷,你既然知道我是這個人造人的主設計者,就應該想到我的思維已經成為定勢,由我參與後期意見,並不利於以後的技術改進。所以大家都以為留一個沒有任何干擾的空間給你做後期觀察和記錄是最合適的。至於為什麼是你……卓越難道你不是我最值得信任的人嗎?」

他總是能一句話就把我騙得團團轉,這次也不例外。我長嘆一聲,伸臂把他摟進了懷裏:「那……這段時間我是不是不能經常見到你?現在想着都覺得很鬱悶……還有那個麻煩的人造人,希望不要出現太多匪夷所思的問題……」

「這個你不用擔心,他全身都是仿真合成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個細胞,每一條纖維……即使是最精密的醫學檢測也不能在他身上找出半點和真正人類的區別……換句話說,他是通過精卵結合,和複製技術之外的第三種方式產生出來的『人』……」

「你就這麼有把握?第一次的實驗品總會有太多考慮不到的瑕疵吧!」不喜歡他靠在我懷裏時那麼旖旎的氣氛中,還用那麼嚴肅的口氣討論學術性問題,我只有小小的打擊他一下讓他閉嘴。

「我當然有把握,他又不是第一個成品……」

話到這裏有些倉促的遏然而止,雖然有些好奇的問題被勾了起來,卻在下一瞬被南凌主動送上的唇吻得再無聲息。

「照顧好自己,卓越。還有,那個小東西的大腦皮層里被我們植入了類比的記憶,隨着以後生活的一天一天進行,有很多虛構的景象會在他的記憶里一點點的復蘇……卓越,你會發現那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呢……」

有趣嗎?

我苦笑。有趣的事情還不知道何年何月才開始發生,可現在看來我已經快被悶死了。

不能再這樣委屈自己了,多少也應該吃點東西再回來。

一邊唾棄自己的毫無追求,一邊抖着襯衫慢吞吞地往外走。

然後是很響的「咯吱」一聲身體在床上翻滾的聲音,我的耳朵立刻呈兔子狀的迅速立了起來。

「嗯……」黏稠又沙啞的調子,像是剛剛才學會說話的嬰兒,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我用最小心的慢動作,一點點把頭重新扭了回去。

「#¥#%……#……」發音稍微長了一點,可想我在初中就能把Toefl考滿分的完美聽力,居然還是愣沒明白他要說什麼。

一陣寒意湧上心頭。

開始假設南凌是不是一個失手,給他植入了的是剛果老撾或者柬埔寨的某個原始村落里的地方土語。

「龍……龍奈?」試探性的叫他的名字,如果他繼續沒反應,我準備立刻在調查報告上蓋上不合格的大印,然後叫基地的那些狗屁專家們立刻上門把他給我弄回去——哦,當然被我加上了某些形容詞的專家裏面絕對是不包括南凌的。

「啊……」雖然還是單字發音,但抬起來的眼睛直愣愣地瞪着我,看架勢應該是已經有反應了。

「你醒了啊?」我乾笑,發現自己現在做的不比和一隻寵物狗交流容易多少,為了不冷場,我只有繼續無話找話——反正是不能指望他了。

「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爛白的句子,毫無創意和情調,但畢竟民以食為天,一般用於救場時都是百試不爽的。

他那頂了一頭的柔順小毛終於上下點了幾下,嗯嗯啊啊的還多了個詞:「好……啊……」

OhMyGod!不用他回憶什麼,只要他的語言表達功能復蘇我就很感動了!

想像着他身體裏面那些高科技產品正如奔騰處理器一樣在飛速運轉,那多少也需要一個適應時期。無心繼續杵在那裏耗完整個過程,我趕緊屁顛屁顛地跑到廚房裏做麵包三明治。

等熱騰騰的麵包出爐,夾上新鮮的雞蛋送到他手裏時,他已經眼睛骨碌碌地轉着,基本上回過神來了。

「卓越,我這覺睡得好長……脖子還會痛!」一邊很沒形象地添着嘴角邊的蛋汁,一邊用手揉着後頸。

蘇醒后的第一個長句居然就是叫我的名字?看來南凌一開始就打定了主意把他扔我這裏。

不過就現在看來,這個人造人實在是有夠人性的,蹙眉,打呵欠,伸腰……每一個動作都自然到了極點,看不出絲毫破綻。

其實認真想想,他的身體原被就是一個「人」,做出這些動作本就是情理之中。

應該是我被實驗室里那些線條僵硬,動作粗魯的低級機械人形象腐蝕得太深了。

瞪着眼睛看他啃完麵包,只恨自己為什麼不用個盤子裝過來,好讓現在有個洗碗之類的借口再次溜出去,總比兩個人——不對,是一個人和一個人造人大眼瞪小眼的相對無語強。

「臉上……沒擦乾淨嗎?」看來我的眼神太過直白,他開始舉着手在嘴邊拚命擦。

「沒有沒有,很乾凈啦……」特別真誠地說完這八個字,發現後面又沒詞了。

不能怪我木訥或是拙於言辭,換成任何一個人對着一個連屬性都不明確的陌生傢伙,再多的熱情和機智都是沒有發揮餘地的。

「身上好酸……」見我僵硬如木頭,在我身上得不到滿意的回應,小東西嘴巴一撇,眼睛開始滴溜溜地往窗戶外面轉:「天氣不錯,我要出去曬太陽!」

所謂隨身的檢測記錄,自然是不能錯過他到戶外的第一時期。

我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剛才還能對着低溫空調咬牙切齒,現在已經被太陽烤得連怨念都沒了力氣。

天知道他哪裏來那麼大的興緻,這麼大的太陽下面還能活蹦亂跳的。

這種天氣下會在大街上招搖的,無非都是露腰露腿為了顯擺身材的清涼美女,兩個大男人不乖乖在家待着居然也要跑來湊熱鬧?

汗如雨下之際,開始回想起以往夏天南凌親手凍的綠豆百合湯那浸人心脾的涼爽滋味。

再看看此刻的一身狼狽,果然是天上人間……

「給你吃!雪糕……巧克力味的!」

天見可憐,總算有解暑的東西遞過來了。

很欣慰的把手伸到一半,然後苦着臉把頭抬了起來。

今年夏天很流行的巧克力雪糕,做成賤兔那種賊頭賊腦的模樣,眼睛的部分還是用彩色的果汁糖給點上去的,滿大街的6歲以下兒童幾乎是人手一隻。

電視裏反覆轟炸的廣告語是,讓我們的童年在甜美的巧克力泡泡中度過。

可我暫時還沒有加入這個行列的打算。

不過拒絕別人的好意是挺不禮貌的一件事,尤其那個人舔着雪糕的同時還特別期待的看着你。

我磨磨蹭蹭地接過來,想着怎麼裝做失手才能把這個丟臉的東西扔得不着痕迹。

還好,幾步之外那位一直瞪着我們的雜貨鋪的老太太,救命的聲音終於及時地響了起來:「我說小夥子,你那兩根雪糕,還沒給錢呢……」

眼前的那張臉上開始露出片刻的迷茫神色,連舔着雪糕的動作也不自覺地停了下來。

南凌說過,他頭腦中的很多概念,是需要一些外部的刺激做引導,才能逐步形成的,比如那位大媽剛才提到的「錢」……

還好他那張臉對着年紀偏大的異性還是有着不菲的殺傷力,那位老太太估計也是樂呵呵地忙着欣賞去了,不然那裏會由着他東西都快吃完了,還能自由自在地站在這裏。

圓溜溜的眼睛忽閃忽閃地眨了好幾下,看來程式被啟動,應該是已經是明白過來了。

從上衣到褲子的口袋都裝模做樣的拍了拍,然後一臉正直地看向我。

沒錢,是吧?

南凌再天才也不會想到他的寶貝人造人蘇醒過來做的第一件大事居然是跑到大街上買雪糕,因此沒在他衣服口袋裏塞錢也不算是太大的失誤。

畢竟神經活動,記憶思維這種東西是相互交叉影響又極其微妙的,雖然最基礎的部分是由南凌和他的合作夥伴們設計植入,可後面的發展狀況,誰也無法預料。

這就好比一個人由父母生下來,然後提供一定的環境讓其發展,但卻無法猜想此後會有怎樣的一道生活軌跡一樣。

所以南凌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設計工作一開始,設計者們就已經失去了自己的立場。

我乘機把雪糕塞回給他,開始在褲子口袋裏掏錢。

只可惜像我和南凌這樣的國寶級的科技人員,平日大多出席各種高級酒會或者派對,購物也是只愛選限量銷售的牌子,打個電話或者在網上CHECK一下,自然會有專門人員態度良好的送貨上門,所以是極少有機會上街買這種東西。

為了兩根雪糕刷卡好像過分了點,何況老太太這裏看上去也沒有提供這種服務。

所以我只有拚命陪着笑臉,把一張一百的鈔票小心翼翼地遞過去。

「……」老太太黑着臉開始翻零錢。

「對不起對不起……」涎着臉猛道歉。斜着眼睛瞥過去,小東西事不關己的四處看着,已經開始啃本來屬於我的那根雪糕了。

焦頭爛額的第一天外出散步,隨着我狼狽不堪地抓着從老太太那裏找來的一大堆花花綠綠的零鈔,以及龍奈吃了兩根雪糕以後依舊意猶未盡地盯着滿街小朋友手裏的零食雙眼放光的丟臉場景落幕而匆匆結束。

這個人造人蘇醒過來的所有反應基本都還算正常,生理健全,心態健康。即使很多概念都還沒有被喚醒,但相信隨着他生命的延續,一切都會好起來。

唯一讓我不明白的是,花費了那麼多時間金錢和人力物力製造出這麼一個小少爺,意義到底在哪裏?

***

有神論者說,人類由上帝仿造自己的形體塑成。

現代科學解釋,人類的生命是通過精子和卵子的結合而萌生。

即使沒有太多的法律條文明確約束,用傳統方式以外的手段孕育生命總是會受到人類道德觀上的巨大爭議。

可無論來自輿論的阻擾如何巨大,依舊有很多人執着於這個課題。

南凌的解釋是,這個課題的研究可以拯救更多身體上有天生殘疾或遭遇了後天不幸的人。

他說這種話的時候總是很會不經意地流露出深切的悲哀,我知道他是真摯的。

可我心裏還是會有隱隱的不安。

仁慈的幕布背後,更多的原因……是不是因為神聖的人類生命通過人工合成的方式被製造出來,會成就製造者那種類似於上帝的滿足感呢?

以上是我休息以前,在電腦里記錄下對龍奈第一天的觀察報告記錄的部分內容和一段本不必要的隨想感言。

只是最後一個段落我想了很久,最終還是DEL掉了。

畢竟,這份報告是要通過電子郵件傳給南凌的,我不願意在他繁忙的工作之餘,還把某些困擾的情緒傳染給他。

龍奈早早地已經開始睡了過去——不過不是在自己的床,而是蜷縮在我腳邊的厚厚地毯上。因為在床上燒餅一樣翻滾了一個小時后他得出的結論是,一個人在空空的黑色房子裏會睡不着。

天知道這是什麼情節交叉影響而得出來的變異——他的那些設計和製造者們基本上都屬於獨立到在深山荒林的狼窩裏都能睡得很香的類型。

南凌要是親眼看到自己的心血結晶蘇醒以後竟是眼前這個如貓一般慵懶又黏人的模樣,估計連想死的心都有。

「喂!起來了,我要關機回去睡覺了,你也回去睡吧!」

不知道怎麼叫人的方式才是正確,只有拍拍他圓圓的屁股,反正以前都是南凌來把我弄醒的時候多。

「哼哼……」也不知道人造人會不會做夢,反正看目前的情形,他是絲毫沒有理我的意思。

頭疼……

若是就這樣把他扔這裏,明天起來伺候一個感冒了的人造人難度係數一定更高。

一咬牙,伏身把他抱了起來。

唉?

看上去肉肉的樣子,居然比我想像的要輕很多。

柔軟的線條摟在懷裏還很溫暖。

不是南凌那種觸碰以後就會讓人情不自禁就會產生慾望的成熟身體,卻是嬰兒般舒服安寧的感覺。

忍不住蹭了蹭他小小的鼻子,巴掌大的臉立刻抗議般的皺成包子一樣。

哈哈,好可愛……

一直纏繞在心中的煩悶和不情不願在他此刻的生動表情中都統統散去。

細膩而脆弱,天真又坦白……

原來人類的臉孔竟可以有那麼豐富的表情。

在基地裏面工作太久,接觸的都是對工作態度嚴肅的人,嚴謹的思維被帶到了生活中,連微笑的尺寸都恨不得用上模具成批生產,類似於隨性這種東西,大概已經遺忘得太久了吧……

記憶中的那個會在草地上不顧形象地躺成大字型的少年南凌,還有那個可以笑的全世界都聽的到的年代,已經在歲月的流逝中成為一個越來越模糊的點。

從什麼時候開始,某些東西已經在悵然若失中,漸行漸遠,然後無跡可尋。

手上的動作放得更輕了些,免得把小東西從好夢中驚擾了起來。

柔軟的藍色床單像深邃的海洋,龍奈的身體才一被放上去,就立刻被輕輕地擁抱住了。

喉結微微地動了動,咋了咋嘴,像是很愜意的享受着什麼。

薄薄的月光從窗欞傾泄而進,一碰即碎。

龍奈的臉上被鍍上了淡金色的光暈,如水的溫柔。

有莫名的愉悅開始從心底一點點湧出。

在小心地把門拉上給他道晚安以前,我終於忍不住好心情地咧嘴笑了出來。

原本以為讓他完全恢復到像個真正意義的『人類』會是一個麻煩的過程,結果他的成長程度迅速得讓我吃驚。

當然這並不意味着所有的麻煩就此結束,相反的——

不到一個月他就已經把附近賣零食小店的阿姨都哄了個遍,然後經常就很光明正大地拎着大包小包賒來的雪糕雪糕一邊往冰箱裏塞,一邊哼哼哈哈地暗示我去付錢。

天知道我這前面二十多年所見過的甜食種類的三倍都沒有他一星期帶回來的一半的多。

我還很鬱悶為什麼他整天零食不離口的還可以身材健康不長蛀牙——結論應該是南凌他們在他身上應用的合成材料都是一等一的好。

「過完了這個星期,我決定出去找點事情做了,要不你工作時我一個待在家裏好無聊!」

第一次聽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正在刷牙,一個激動之下差點沒把牙刷都吞下去。

忍着澎湃的心情暫時沒發表意見,趁他出門去騙零食趕緊開發電子郵件給南凌,問問是不是什麼程式有病毒入侵,居然讓他有了這種詭異的想法。

回覆只隔了半個小時就傳了過來,南凌的官方解釋是,為了避免他的生活里出現多餘的人物而產生不必要的麻煩,他虛擬的記憶軌跡大概按照下列模式進行:

「從小父母雙亡」——「和我形影不離地一起長大」——「畢業后追隨我到了同一個城市」——「到現在為止基本上靠我的薪水生活」……

嗯?難道現在的這個決定是因為終於良心發現,不忍心繼續靠我一個人的勞動蹭飯吃?

可是……這個劇本怎麼看上去那麼熟悉?

再仔細閱讀一遍,終於發現了癥結所在。

盜版!這完全就是盜版!

南凌是在偷懶嗎,這一切情節簡直就是在照抄我和他之間的系列故事。

一邊極其鬱悶地把信讀完,一邊悻悻地按着DEL鍵。一行行被清除的字句,讓剛才還內容滿滿的顯示幕留出了大片的空白,忽然之間,有種難言的情緒從心底泛了上來。

類似的記憶!

那些以往生活的深刻印記,那些使生命色彩斑斕的愛恨情仇……

本該是人類生命旅程中,最為珍貴的財富。可是對龍奈來說,這些卻都是虛構的。

他是那麼理所當然的依賴着我,信賴着我,把全部的喜怒哀樂都那麼赤裸裸地曝露在我眼前。可是,連這些信任和倚賴所依靠的基礎也通通是假的。

沒有攜手共度的過去,沒有相濡以沫的生活。

我不是他思維中那個和他親密無間的夥伴,只是一個冷眼旁觀的記錄者而已——在他的情感表達中,所想抓住的不是他心靈的感受,而只是一些冷冰冰的資料分析。

額角忽然抽搐般的輕輕跳起,我驚詫於自己竟會想起如此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東西。

「踢踏,踢踏……」門口是這段日子以來已經聽熟的聲響,看來是某位少爺回來了。

儘力拋開那些奇怪的情緒,我站起身來開門。

「雖然已經是第四十六遍,但是我還是想重複一下,第一,以後出門記得帶鑰匙,我還要工作,不是哪個時候你都那麼好運氣地能逮住我在家專門給你開門;第二,家裏的冰箱早已經滿了,隔壁阿姨家也已經不止一次上門強調過,她家的冰箱也已經被你的雪糕堆到連放白菜也困難的地步……還有,為了避免像上次一樣的拉肚子,麻煩你也不要為了騰出空地放你的新口味產品而一次吃掉十二盒雪糕……」

天大的奇迹,他居然沒有雙手提着碩大的零食袋子一邊用身體把我擠開,一邊嘟囔着說「知道了知道了……」

所以我埋着頭一口氣說到這裏,自己都因為異常的氣氛而心虛起來,趕緊把還沒說完的話吞了回去,然後迅速頭抬了起來。

還好,小東西好好地杵在那裏,眉毛頭髮都不少,只是臉上的表情複雜了點。

「又有什麼新口味的雪糕上市了?」我唯一能想出來的能讓他出現這種表情的句子。

堅決的搖頭,卻還是沒有開口的意思,看來是要把神秘的感覺拉得更長一點。

掃興這種不道德的行為自然不是我這種受過良好教育的紳士做得出來的,所以我也只有賣命地配合著,繼續做吃力不討好,明知道答案一定錯誤還要拚命發問的傻瓜舉動。

「隔壁阿姨換了個更大冷凍倉的冰箱?」這個答案和上一個相比依舊沒有實質上的進展,只是目前的情形是,要猜到他在想什麼絕對是比在學校時做畢業答辯更難。

繼續搖頭……

拜託,你再不說我就要哭了!

「都不是……」謝天謝地,我猜我猜我猜猜猜的遊戲結束,答案終於到了揭曉時間。

「我、我帶了個朋友回來吃飯……」

吞吞吐吐的,臉上的表情很緊張。

嗯?朋友?

小臉長得可愛就是有好處,到哪裏都有漂亮妹妹等着他泡。

就是不知道長得如何——探頭往外面看了看,沒人。

小姑娘害羞嗎?

我把身體一側,趕緊推他:「那還杵在這裏幹嗎?叫人進來啊!」

「這麼說,你答應了?」眼睛開始放光,眉飛色舞的樣子。

朋友來吃個飯而已,這有什麼好不答應的?難道我平時在他心目的都是那種專製冷血又不近人情的形象嗎?

重重地一哼,我扭頭轉身,開始朝着壁櫃最頂層的地方狂掏。

景德鎮出產的極品青花紐瓷碗,南凌上次去旅行時帶回來的。難為他把這種精巧易碎的東西一步一步地帶回來送給我,我自然極是寶貝,不僅捨不得用來吃飯,還只差沒供起來。不過今天看來是要下點血本,用這個來招呼客人——不僅可以顯出我高尚的格調,也可以扭轉一下我在這小鬼心中失敗的形象。

算盤打好,我把笑容調整到標準狀態,抬頭,轉身……

然後我就看到那位親密依偎在龍奈身邊的可愛朋友。

「嗷……嗷!」很沒禮貌的傢伙,看我瞪它立刻用更兇悍的眼神瞪了回來,只可惜好像沒吃飯力氣不足的樣子,示威性的叫聲顯得不大有說服力。

「好了好了,小白乖,不叫了,馬上就吃飯了!」

小白?

我額頭上的青筋狂跳。

就這狗臟不拉幾,眼屎黏得眼皮都睜不開的模樣,還小白呢?

「這……就是你朋友?」還沒死心,拚死也要最後確認一下。

「是啊!」樂呵呵地就準備往屋子裏帶。

「不準帶進門!」我的聲音驟然加大,手裏的青花碎瓷碗差點沒扔出去。

一條狗!

還是條髒得走一步就滿地撒毛的野狗!

伺候一個人造人已經很麻煩了,他居然還帶了跟班回來!

以前南凌有輕度的潔癖,我們的屋子從來都是一塵不染,狗這種滿身虱子又臭又髒的東西對我們來說,大多只有卡通片和動物世界裏面的概念。

雖然出席酒會時也偶爾見過貴婦人們牽過這種生物,可那也是全身上下乾淨整齊還灑着CHANNEL香水的名犬。

再看看現在這頭……

「為什麼?你不是答應了嗎?」興沖沖的腳步驚詫地停下來了,順便把那隻興緻勃勃就準備往飯桌上撲的拘也齜牙咧嘴地拽停了下來。

「我怎麼知道你的朋友居然是條狗?」

「小白它很乖!」

「再乖也是條狗!」

「狗怎麼了?」

「狗就堅決禁止帶進家!」

「可是,可是小白它很乖……」

對話到此進入二次迴圈。

我乾脆緘默,面部表情堅定,強烈暗示着讓那隻狗進家是絲毫沒有商量的餘地——只是那隻碗還捏在手中,氣勢未免差了點。

「小白它已經很多天沒有吃飯了……」嘴巴開始撇起來,順便還用腳尖小小地踢了一下那隻狗,那隻臟狗立刻很配合的流露出了飢腸轆轆的神情。

「那就扔塊骨頭讓他走……」

「外面很多狗都在欺負它,我把它救出來的時候它都還在被咬呢……」

我開始懷疑人造人是不是有動物交流的先天能力,龍奈的話還沒落音,那隻臟狗已經很迅速地把屁股轉過來了——和兔子有得一拼的短尾巴,還帶着血跡,看來是剛被咬掉不久,讓它那個本應該用來諂媚的部位光禿禿地顯得尤其可憐。

是被欺負得不輕……

不過這也不能做讓它進家的正當理由!

要說龍奈出個門要管什麼閑事不行啊,那麼多美麗小妞都在被小流氓欺負時候等待着英雄地出現,他倒好,這種活沒撞上,一出手居然救了只狗回來!

「卓越……就讓它先洗個澡吃個飯好不好?」難得我們少爺會低聲下氣啊,那種表情還真讓人感動。

可原則性的問題是堅決不能妥協的!

繼續搖頭,只是在他和那隻狗的雙份委屈表情中未免有點底氣不足。

「易卓越,我從來不知道你是這麼冷血的一個人!」哀求的表情撐了15秒以後到了極限,龍奈少爺開始連名帶姓地叫我——爆發了。

廢話,我們才相處多久,我冷不冷血你當然不知道。

天知道南凌給你植入的記憶裏面,我是多麼一個高大偉岸的形象。可是他居然沒有提醒過你,我實在是很討厭這種滿地掉毛的東西嗎?

「小白,我們走,我們不求他!」沒有再看我一眼,他很堅決地蹲低把那隻臟狗抱在了懷裏。

一聲挺凄楚地呻-吟,那隻狗立刻整個頭連泥帶毛都埋了進去,我為龍奈身上那件最新款的BURBERRY襯衫默哀。

「走,不怕,我們吃飯去!」

這句話響過三十秒,我才反應過來,那一人一狗已經很有骨氣地走掉了。

威脅我啊?有他這麼耍脾氣的嗎?

青花瓷碗沒派上用場,被我很鬱悶地隨手丟在了飯桌上。

燉着紅燒魚和土豆燒牛肉的鍋已經開始冒熱氣了,咕嘟咕嘟的,香掉鼻子的味道。

從街口那家店裏叫的外賣,老闆交代說蒸十幾分鐘就可以了。

惦記着幾天前龍奈賴在人家店門口拚命嗅鼻子的樣子,今天順路買回來的。

雖然我一向很反對吃這種街邊小店做的不大衛生的油膩食品。

揭開蓋子,菜果然是熟了。一道道地擺到桌子上,金黃的是燒魚,暗褐的是牛肉,碧綠的是青菜,鮮紅的番茄……

色香俱全。

看來偶爾吃一下這種東西,是要比那些營養雖然嚴格搭配卻永遠長着一副模樣的科學套餐享受得多。

難得把青花瓷碗也拿了出來,就用它來裝飯,吃一頓從味覺到精神都享受的晚餐。

第一口飯送到嘴裏,好燙……

那死傢伙現在該不會還抱着那條狗吧?跑了一天汗淋淋地回來,在加上幫狗打架弄上的那身味道,和他懷裏那隻臟狗配在一起,走到哪裏都得被轟出來啊……

夾了塊番茄往嘴裏送,筷子一抖,啪地掉在地上……

他身上,應該沒帶錢吧……雖然衣服褲子沾了我高尚審美品味的光,穿在身上還能騙騙人,可從上到下的口袋裏財產保守估計也不會超過兩位數。雖說賒帳是他的長項,可他現在也總不能賒雪糕薯片巧克力這種東西去喂那隻狗吧?

有些氣惱的把魚塞到嘴裏狠狠地嚼,沒幾下,喉嚨一痛,居然被刺卡住了……

那隻狗……又禿又臭,看上去六親不認的樣子,人家說,兔子急了都還會咬人呢,要是它真的餓極了,龍奈又是那麼一身香香軟軟的肉——那可是花費可觀的高科技合成產品。

「咳!咳!」折騰了半天也沒把那根刺給弄出來,吃飯的心情全都沒有了。

隨手把沙發上的外套抓在手裏,一邊拚命咳着繼續和喉嚨里的刺鬥爭,一邊拉開門柵匆匆奔出去。

但願那隻狗多少有點重量,拖着那小鬼讓把別走太遠。

「嗷!」

「啊!」

才衝出去,迎面就是一道黑影,然後是兩人一狗同時發出慘絕人寰的叫聲。

我和龍奈的鼻子都差點沒撞在一起,小白只有不幸地夾在兩個人中間做三明治餡。

「你幹嘛!」鼻音濃重,果然撞得不輕。

「你你你……你不是帶它去吃飯了嗎?」我已經連話都說不完整了。

「在吃啊!」

捏在手中剛剝完糖紙的水果糖在嘴裏「嘎吱」一咬,一半自己吞了下去,一半隨手拋了起來。小白舌頭一卷,接得準確無誤。

「走下樓才發現身上沒帶錢,但是摸到了這個……早上帶在身上的,沒想到小白也愛吃!」

一人一狗開始深情對視,空氣里都是相恨見晚的曖昧氣泡。

忽然覺得自己杵在那裏就像一個多餘的第三者。

「進家吧……」我已經徹底被擊敗了。

精彩的生活由此翻開嶄新的一章。

***

我在廚房裏重新熱菜,龍奈在浴室里給小白洗澡。

「咯咯咯咯!」平均每隔十五秒就能聽到他的傻笑,中間夾雜狗叫聲不斷。

給狗洗個澡有那麼大樂趣嗎?一時間很有衝進浴室去觀摩一番地衝動。

等菜重新上桌,那邊的娛樂活動也似已經結束。

「到底是它洗還是你洗?」我頭大地看着水淋淋叫得正歡的狗後面,龍奈披着大大的浴巾,頭髮居然也是濕濕的。

「我們一起洗的,呵呵,小白真的很乖哦!」不知道是不是達成了什麼不可告人的交易,總覺得一人一狗眉來眼去的很不對勁。

「小白這樣是不是很漂亮?」眼神交流完畢,龍奈蹲下身子伸手在小白的禿尾巴上拍了拍,立刻,四條短腿的傢伙屁顛屁顛地朝我奔了過來,在我褲腳上猛蹭以示友好。

嗯,嗯……

如果忽略掉那拚命搖着卻不見效果的禿尾巴的話,還算是挺不錯的。

仔細看看那圓眼睛翹鼻子虎頭虎腦的樣子,和龍奈還有幾分像。

怪不得如此一見鍾情啊!

想來這個發現不能算不重大,我清了清嗓子,抬起頭就準備發言。

「我發現……」我只說了三個字而已,然後聲音就啞下去了。

擦乾了頭髮的龍奈背對着我,正把本是披在身上的浴巾一點點扯下來,系向腰間。

少年特有的柔軟身體,美好的脊柱曲線,薄薄的肩岬骨隨着他手臂的動作微微抖着,像帶着露水輕顫着的蝴蝶翅膀。窄而有力的腰以V字的形狀延展而下,隨意掛着浴巾滑得有些低,隱約可以看到圓潤的臀。

其實還不算是完全長成的男孩的身體,可是滑落着水珠的小麥色肌膚在橘黃的燈光溫柔撫摩下,那麼隨性又洒脫的樣子,竟是充滿了難言的誘惑和美感。

「你發現什麼?」半天聽不到下文,一邊嘴裏咬着梳子,一邊含含糊糊地嚷着轉過身體一步步走過來。

那麼近的距離,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清洗過的皮膚是那麼嬌嫩,隱隱透出如嬰兒晶瑩的顏色,小小的乳是淡淡的紅,肚臍的地方是水滴般可愛的形狀。

原來人類的美還可以如此這般定義,乾淨的誘惑,天真的性感。

當初那筆代價高昂的形象設計費果然沒有白花。

「我發現,小白還真是漂亮……」言不由衷地也不知道在胡言亂語什麼,趕快低頭吃菜夾了塊牛肉塞住嘴。

「我就知道卓越你一定回喜歡它的!」眉飛色舞地把站在凳子上早已經餓得不成狗形的東西摟在了懷裏:「不過小白今天第一次來做客,你別老和他搶菜好不好?」

嗯?嘴裏在嚼着牛肉,一時沒有明白過來。

「嗷!」中氣很足的一聲大叫,已經神清氣爽的小白揚起爪子,再次很自覺地朝那盤離它最近紅燒牛肉伸了過去。

……

「小白,好吃不?卓越的手藝還不錯吧……可是卓越……卓越你怎麼了?」

兩秒鐘后,洗手間裏響起了很慘烈的嘔吐聲。

既然是洗了澡,吃了飯,一人一狗還很舒服地蜷在我的腳邊睡了個覺,那隻破狗也就從此光明正大地住下了。

當然,「破狗」二字,也只能心裏怨念一下而已,當著我們龍少的面還得很慈祥很親切地叫它的大名——小白。

「小白,去,拿兩蘋果過來!」

龍奈一邊趴在厚厚地毯上嘩啦嘩啦地翻雜誌,一邊拍身邊小白沒尾巴的屁股。

「嗷!」這種叫法表示已經聽明白了。

「你自己吃,我不要……」我趕緊申明一下。就小白那種拿蘋果的方式,打死我也不會嘗一口。

「你不是挺愛吃蘋果的嗎?」翻着眼睛懶懶地瞥了瞥我,順手把書合上。小白已經嘴裏含着兩個蘋果奔了回來。

「小白真是好乖,又聰明!」「波」的好大一聲親在那隻狗的額頭上,我聽的心裏一抽一抽的緊得慌。

「削了皮再吃!不然我就把這隻狗扔出去!」眼看他又是拿着蘋果隨手往衣角上一擦就準備往嘴裏扔,我趕緊把殺手鐧使出來警告他。

「有什麼關係嘛!」知道這一點上我是絕對強硬得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雖然還是不服氣,但還是乖乖地開始削皮:「小白每天和我們一起吃飯睡覺,我也有給他洗澡刷牙,又不會不幹凈……」

「……」

有些東西是不是真的和人造人沒法溝通?還是當時設計他的那些老傢伙們本身思維就有問題。

「你的剩飯我和小白也會吃啊,我們都不嫌你……」見我不做聲,他還來勁了。

「我也沒有要嫌你……」

「那小白不是也一樣?」

再次沉默。

我覺得此刻最明智的做法應該是立刻扭過頭回到電腦上去,重新開始忙我的工作。

「嗷……嗷……」眼前人影一晃,他居然模仿小白嘴裏叼着半塊蘋果邊叫着邊蹦了過來。

「好了好了,學得很像,你們可以找個時間拜把子。」

兩隻眼睛圓溜溜的生物一起用特無辜的眼神瞪着你,是件很讓人忍俊不住的事。

正想像逗小白一樣拍拍他的屁股表示嘉獎,眼前的人臉驟然放大,他的唇已經湊了過來。

我的頭「嗡」的一下就大了。

濕潤的,溫暖的……

帶着蘋果那種特有的青澀,讓靈魂也似因為那種微酸的滋味而緊抽起來。

有小小甜甜的東西一點點地分開我的唇,頂開合在一起的雙齒,然後慢慢探了進來。

老半晌我還不確定我觸碰上的到底是那半塊蘋果還是他紅潤靈巧的舌。

「你看,這不也一樣,我啃過的蘋果你吃了也不會有事吧!」腦子裏震了老半天,才能聽到他嘻嘻笑着的聲音。

「所以以後不要老是拒絕小白的好意,它會傷心的。」

小白扭着屁股盯着我,跟着很積極地嗷嗷叫。

經由他這次很仗義地獻身說法,替小白挺身而出,在我面前爭取應有的地位,一人一狗的關係再次更上一層樓。

我卻一晚上滿腦子的餘震不斷,觀察報告寫得像小學生作文。

難道人造人身上帶着比一般人類更強烈的生物電嗎?

還是如中學時那位教物理的老太大所說,導體在切割磁感應線的時候會產生電流。而今天我和龍奈嘴唇相觸的那一剎那,剛好撞上了地球上某根縱橫南北極的巨大磁感線?以至於讓我那一瞬間幾近被震到半身麻痹。

「小白,你不要老舔我……口水滴我身上了!」

「小白,你再咬我那裏……我、我就和你翻臉……」

「壞傢伙,給我躺下,把腿張開,我也要咬回來!」

龍奈房間的人狗情未了從洗完澡到到現在就沒有停演。

「波……」又是那種坦白響亮的親親聲。按照小白吻他,他再吻我的公式計算,今天晚上那一幕算不算我和小白的間接接吻?

雖然頭痛不斷,一切尚算還在計劃中進行。

物以類聚,小白身上也頗有討人喜歡的特質,跟着龍奈外出溜達了幾次以後,已經開始能夠騙到數量不菲的美食。

家裏的冰箱裏除了塞雪糕甜點,另外開始加上了肉骨頭,牛肉丸這類的玩意。

「哇!隔壁大叔送小白的這塊排骨看上去好好吃的樣子,卓越你要不要嘗一嘗?」

「不要!」堅決搖頭。

什麼時候變成了我要沾小白的光?

排開這些幾乎算得上丟臉的生活瑣事,我給南凌傳過去的觀察報告內容倒是越來越精彩。

南凌對我充滿情節性的描述和生動的辭彙表示讚揚,但同時也希望我的觀察主題不要發生太大的偏移。

「關於小白的種種已經快佔了整個報告書的三分之二,要不是卓越交代得清楚,我會以為是龍奈臨時換了個名字……」

沒辦法,誰叫那兩頭東西那麼如影隨形?基本上寫誰都一樣。

看來兩年以後龍奈的觀察實驗結束以後,如果因為什麼特殊的安排要把他和小白分開的話,還真是個挺傷腦筋的事情。

「南凌,兩年以後無論基地對龍奈的去向有什麼安排,最好能讓他把小白帶上,這隻狗雖然很麻煩,不過和龍奈混得還是挺不錯的,他們互相陪着應該都不會寂寞。」

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居然也會為這隻狗設身處地地打算了。

連犯傻也是能傳染的嗎?

以上那句話做為當天觀察記錄的最後一句話被發出去,結果幾分鐘以後收到的回覆里絲毫沒有提及的意思。

我也沒太在意,上面的老傢伙們應該早就有了相應的安排。

把電腦里重要的文檔備分整理了一下,準備關機睡覺——忘了說了,有了小白以後,龍奈賴在我腳邊的機率大大降低,經常是我才工作到一半,一人一狗已經蜷進他的卧室,呼嚕聲此起彼伏,睡得很香。

收件箱的對話方塊猛的一跳,居然又有新郵件進來了。

這麼晚了,南凌還沒睡嗎?還有什麼要交代的?

忍着滿臉的困意,重新坐下來,把新郵件點開。

剛才寫在觀察報告上關於小白去向的最後一句話被複制了一遍,然後劃上波浪線表示強調,下面,是南凌的回覆。

這麼晚了發信過來原來是為了專門解釋這個?

媽的,實在不該多這個嘴,和那隻破狗黏上關係果然都是麻煩。

「這個問題卓越你不用擔心,我想,按照計劃,他應該是活不到那麼久……」

可憐的小白……

雖然我很煩你,但看到你被這樣判死刑,我還是很難過的。

不過造價如此之高的人造人計劃,自然不能因為你而改變,可能他們為龍奈以後安排的地方就是不讓養狗。

好了好了,最多明天開始經常給你做大餐,對你友好一點,不再趁龍奈不在時用鄙視的眼神威脅你。

也算是我們,我們那個……朋友一場,在你臨去以前給你多多做點補償。

默哀完畢,終於撐不住爬回床上。

上下眼皮已經快黏在一起了,可真的滾到了被子裏卻總是睡不過去。

奇怪了,難道是洗了個澡所以清醒?

心臟的地方「咚咚」跳着,一下又一下,在深夜裏聽的很清晰。

手掌從被子拿出來,順着月光的泄進來的方向展開,五個指顫中間一波一被金黃的水色在漫開。

看似一切如常,可又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隱隱聽到隔壁龍奈一個翻身,不知道是不是壓到了小白,接着是一聲嗷嗷的犬吠。

心裏忽然咯登一下,我猛地翻身坐了起來。

那封信……那封信!

飛速的把外套披上,重新衝進書房。

電腦重新打開,靜靜的夜裏撒滿了深藍色的光。

把關機前看的最後那封郵件點開,一個字一個字地反覆讀了一遍:

「這個問題卓越你不用擔心,我想,按照計劃,他應該是活不到那麼久……」

「啪!」滑鼠從桌面滑了下去,我怔怔地摔坐到了坐椅里。

『他』?

南凌的這封信里用的那個字竟然是——「他」?

這樣說,他所指的那個『活不到那麼久的』並非小白……而是龍奈?

「活不到那個時候」……

也就是說,實驗結束以後,龍奈的生命就會消失掉。

可是,誰就能那麼肯定的預測他的生死?他是一個單獨的個體,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有思想的……有感情有思想的……

好吧,即使是個人造人而已。

就看他現在這活蹦亂跳精力充沛的模樣,沒有人會懷疑他可以一直活到下個世紀。

可現在卻有那麼冷冰冰的句子像在介紹一件產品的保質期一樣告訴我,他的存活期僅僅還有不到一年的時間?

額角一陣抽搐,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朝我襲來。

***

「先生,請問你有預約嗎?」秘書小姐一臉的職業笑容,眼睛雖然象徵性地抬着,可兩個小時以後再見我保證她絕對不會記得我是誰誰誰。

「我是南凌的朋友,找他吃頓飯而已,不用預約吧。」一邊朝着秘書小姐眨着眼睛笑,一邊熟門熟路地就要去敲南凌辦公室的門。見他還要預約?難道他升職了我還不知道嗎?

笑容還沒收回來,一隻白得嚇人的手已經伸過來把我攔住了:「對不起,先生,如果沒有預約的話,您不能進去!」

「沒搞錯吧?」青筋一陣暴跳,我差點沒把這個說話時聲波都不帶起伏的女人扔出去。

雖然不在同一個部門,可是和南凌在同一個基地工作了這麼久,我還真沒聽過這個破規矩。

「南凌先生特意交代過的,任何人要見他都需要提前預約,抱歉。」以冰冷的禮貌用語做為我們談話結束的標誌,這個女人再也懶得看我一眼,索性坐回電腦面前,開始「劈里啪啦」起來。

混蛋!

了不起嗎?有什麼好神氣的。

恨恨地掏出手機,開始撥南凌的電話。

「喂!南凌嗎?」

「卓越?你找我?」帶着微微訝異的聲音,還有掩飾不住的倦意。

「你很辛苦嗎?是不是工作太累?」沙啞的音調讓我的心狠狠地一疼,那一瞬間我差點就此忘記了前來找他的目的。

「還好……卓越你不用做你的工作嗎?忽然打電話給我,有什麼事?」

做我的工作……每天記錄那些關於龍奈的點點滴滴?

抱歉,從收到你信的那一刻起,我已經無法繼續。

「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談談,就在你辦公室的門口,你的秘書小姐不讓我進去……」我一邊說著一邊用瞥着眼睛,年輕的秘書小姐很專業的保持着好修養,拿我的抱怨當空氣。

「你要來找我怎麼不提前跟我說一聲?這個時候你應該是待在龍奈身邊做好你該做的事情!」南凌的聲音出乎意料的提了起來,急迫又焦躁的樣子,震得我的耳朵隱隱做疼。

我怔怔地立在當場,不知道該如何將對話繼續下去。

從來……從來不曾如此……

我記憶中的南凌,溫文而安靜的少年。永遠都維持着最優雅的風度和最謙和的言辭。

更無法想像的是,他如此呵斥的那個人,居然是我。

長長的沉默,只有秘書小姐用一分鐘一百二十個字母的恐怖速度敲擊鍵盤的聲音。

「抱歉,卓越……」在我失去勇氣在把電話舉在耳邊的前一刻,南凌終於發出聲音。

「沒事,再有這種事是應該先通知你。」艱難地把嘴角咧開,儘力讓事情看上去輕鬆一些:「如果你沒空,我就先走了。」

「你在樓下咖啡廳等我吧,我馬上下來!」

連類似於「一會見」這樣的廢話都沒有,南凌那邊的電話匆匆變成了盲音。

我悵悵地收線,本該在秘書小姐面前顯擺一下的得意,也完全沒有了心情。

才不過幾個月沒見而已,怎麼很多東西都已經漸漸變的陌生,那些以為已經熟悉到可以嵌入生命的信賴和感情,似都在悄悄化開,淡了蹤跡。

咖啡杯里的糖還沒有完全散開,已經可以透過大大的落地玻璃窗看到南凌匆匆趕來的身影。

削瘦的臉在陽光下有突兀的陰影,略長的瀏海下是掩蓋不住的疲乏。

「抱歉,有個實驗結果有些疑問,方案一直在反覆修改中。」

「我知道,那些公式都是要人命的麻煩……」相視一笑,氣氛頓時輕鬆起來。

面對面的交談總是比較融洽:心底那些小小的不開心也就此被拋開。

「剛才你身邊那個……是你的新合作夥伴嗎?」邊幫南凌沖咖啡,邊隨口問了一句。適才隱約看到和南凌並肩從大廈里出來的男人,五官深邃,身材英挺,過於冷俊的表情不像是從事科研工作的人士,更像是常上電視雜誌的明星,或是某個桃色新聞不離身的高級總裁。

「嗯……」概念不明的一聲低哼,算是把我的問題給敷衍了過去:「卓越你有什麼事情就說吧。」

一直憋在心裏的句子在舌尖上打了好幾個滾,我終於還是問出聲。

「你的那個人造人……我是說龍奈,這一年的實驗鑒定結束以後,要把他怎麼安排?」

南凌喝咖啡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幹嘛忽然想到問這個?」

「因為你昨天晚上你發過來的最後一封電子郵件可能讓我誤解了!」

空氣好像忽然變的稀薄,兩個人的呼吸聲都分外清晰。

「你沒有誤解什麼,我一向都對你的理解力有信心!」他終於重新把杯子舉起來,說這句話的時候抬起的手臂擋住了臉,讓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為什麼?」殘酷的猜測被證明成事實,我連嗓音都無可抑制地顫抖起來。

「沒什麼為什麼?人造人的實驗結束后,無論成功與否都要被銷毀,這是大家早已經經達成的決定。」

「決定?誰有權利做這樣的決定?」

「他的製造者們。給予他生命不過是為了既定的實驗,實驗結束收到相關的資料,他的存在自然也不再有任何意義。」

「這麼說,也包括你?」

「我屬於他的製造者中的一個,而且是最主要的一個!」

「沒有人能夠這麼輕率的決定另外一個人的生死!」

「卓越你這句話有兩個錯誤,第一,這個決定是所有參與制造的人一起投票決定出來的,並談不上輕率。第二,從現有的概念上說,他並不是一個『人』,而只是一個人造人。」

「可那又有什麼區別?」

「最大的區別就是就現有的法律來說,銷毀一個人造人,只是廢除一件實驗成果,不會構成蓄意謀殺。」

南凌放下杯子盯着我的眼睛縱聲而談,從容的神態像大學時代參加的畢業答辯。

我從來沒有想過他竟是如此善於言辭的一個人。

「卓越你不用太感情用事,你要知道這對我們來說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人造人的製造本來就是被人類道德所禁止和譴責的,把他留下只會造成整個社會的混亂。」

「早知道這個結果,你們當初為什麼還要把他製造出來?」

「科學的進步和發展,難免會有所犧牲,這個道理卓越你應該懂得……」

話既至此,我已經沒有任何理由繼續坐下去。

「你想了解的都已經了解,那我希望卓越你儘快調整好自己的心態,重新做好每天的調查報告,那些資料對大家而言都是很重要的東西。」

本已經轉過的身體定定地站住,我難以置信地轉過頭來。

「葉南凌,我從來沒有想過,你竟是這麼冷血的一個人……」

我那麼深愛的人,卻讓我說出了這樣傷人的話。

破碎的句子變成鋒利的剌,狠狠地扎在心裏,不見血的疼。

曾幾何時,龍奈抱着那隻棄狗,似乎也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我那時以為,他不過擁有一些虛構的記憶,沒有立場對我做出任何評價。

可是此刻,面對那個我朝夕相處了十多個年頭的臉孔,我同樣找不出更多的辭彙。

南凌沒有說話,只是抬起頭直直地看着我,狹長美麗的眼睛裏,流露出來的是我不能了解的悲憫神情。

***

回家的路因為紛亂的思緒而變得格外的長。

我把外套搭在肩上,一點點地踩着夕陽拖下的長長影子。

在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以後,我不知道該用怎麼一種表情來面對龍奈。

就像要去面對一個身患絕症卻蒙在鼓裏的朋友,明明可以看到絕望的結局投下的巨大陰影,一切卻是不可抗力。

「老闆,兩隻雪糕,要巧克力口味!」

路過街口的冷飲攤,想了想,回過頭開始掏錢。

鑒於小東西一上街就零食不斷的習慣,我的口袋裏已經會準備足夠的零錢。

一隻給他,一隻給小白。

雖然那隻狗對冷凍食物從來都沒有表示過太大的興趣,但是我這樣主動示好,它多少也要賞點臉。

最重要的是龍奈看到我能善待小白,一定會很高興。

他的生命,短短的一年……

我不想讓他再有任何的遺憾和不開心。

四周的空氣溫度並不算太高,手中的雪糕卻異常迅速地軟了下來,開始融化。

做成人臉的形狀的巧克力大笑着的嘴角慢慢地扭曲成模糊的樣子,深褐色的汁液從指縫裏一點點地滲出來,很是濃稠。

一滴,兩滴……

越來越快的速度。

不要化掉,再堅持一下,千萬不要化掉!

這是我第一次主動給龍奈和小白買雪糕,難得我會想得到。

心裏反覆地祈禱,腳底的速度拚命地加快起來。

最後的十幾米路,我已經是在飛跑。

雖然我知道,以我這此刻的形象,舉着兩隻雪糕跑得氣喘吁吁的樣子,一定很是可笑。

「龍奈……小白,來開門,快一點,雪糕要化了!」

透過臨街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客廳里亮着燈,可是空蕩蕩地卻沒有半個人影,小白那個平時聽見我腳步就屁顛屁顛跑來諂媚的東西也沒了聲息。

這一人一狗又到街上瘋去了?還是算準了晚飯時間開始去隔壁蹭排骨?

還真是難得的安靜呢……

不顧滿手沾滿的巧克力汁,開始翻着褲子口袋猛找鑰匙。

「啪伲

就在我推門進屋的最後一剎,握了一路的雪糕終於再也堅持不住,跌落到地上,然後迅速散開。

我的心裏彷彿也有什麼東西那一瞬間絞得不成形狀。

接着是抬起頭以後,我看到蜷縮在角落裏,把自己抱成很小一團的龍奈。

我盡量讓自己步伐平穩地走過去。

「怎麼了龍奈,怎麼坐在這裏,是不是餓了?」

沒有任何的迴音,窄窄地肩膀卻更加劇烈地抖動起來。

「今天天臨時有點事,才會比較晚回來,所以沒趕上做飯……我以為你會自己叫外賣,而且我也給你買了巧克力的雪糕……」

一連串連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要說什麼的解釋,前因搭不上後果,看他絲毫沒有搭理的意思,我最終閉上了嘴。

「小白呢?怎麼沒陪你一起玩?」伸手安慰性地揉了揉他毛絨絨地短髮,不得已把那隻狗拉出來救命,希望提到了這個寶貝的名字能夠轉移他的注意力。

小小的腦袋終於一點一點抬起來了,看向我。我第一次看到了龍奈那雙永遠都盈滿快樂的眸子裏,流露出那種脆弱得一碰即碎的神情。

「小白……死了……」他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碎碎地吐出了這幾個字,然後整個人就像被抽幹了力氣一般重重栽到了我的懷中。

小白是死於交通事故。時間就在今天下午,我離開家以後的大約半個小時。

事情的起源於龍奈的突發其想。

鑒於以往我在吃飯時,對於他那些類似於為什麼不能用雪糕炒青椒,或者是為什麼不能用布丁燉牛肉的問題從來都保持緘默,他就決定把我塞給他買雪糕的零花錢全部掏出來,發揮想像力買菜做幾個新玩意。

小白自然是隨身帶着當跟班,只是最後在超市門口被很抱歉地請了出來。

於是龍奈塞了根牛肉條在它嘴裏,讓它在超市門口乖乖等着。

有東西吃的時候還能耐得住性子,等牛肉條全部吃完,小白開始覺得很無聊。

眼看對街經常扔骨頭給他的雜貨店大嫂正眯着眼睛朝他笑,小白決定過去打個招呼。

這裏要強調的是,小白雖然是只狗,但絕對是只很有交通意識的狗,以往出來溜,過馬路時它從來都走會斑馬線,這點我可以做證。

不幸的是他今天碰到的是一輛巨大的貨車,和一個視力不大好的司機。

或着說是他那太過嬌小的身體難以進入司機的視野,何況它又沒有尾巴可搖來引起司機的注意。

於是在雜貨鋪大嫂的尖聲驚叫中,它連聲音都沒有來得及發出來,就已經被重重的車輪碾成了紙張一樣的形狀。

我終於明白過來回家時那堆在門旁,裝在袋子裏揉成一團的東西是什麼了。

雖然也很難過,伹我想我實在沒有勇氣去看第二眼。

「好了,龍奈,沒事了,都過去了!」大概是一直怔怔地這樣坐着,滿心的傷痛積壓了太久,此刻栽在我的懷裏,一直到我拍着他的頭好久以後,他才慢慢回過神來。

「小白死了……」他斷斷續續之間竟是不會說別的話。

「我知道,我知道……」雖然實在無法體會他此刻如此深刻的難過,還是要儘力安撫他:「我知道你喜歡狗,明天我們就去再買一隻,而且可以買一隻有尾巴的……」

「不是這樣的!」不知道哪一個句子激怒了他,他尖銳地嘶叫着,從我的懷裏掙脫出來,憤怒地瞪着我:「你不懂!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知道你從來都不喜歡小白,在你眼裏它不過就只是一條狗!可是對我來說不一樣……它會陪我,只有它會陪着我!會聽我說話,會和我一起睡……」

那種泄憤性的尖叫,把空氣劃開了大大的裂痕。

我愣愣地聽着,看着眼前的小東西失控的表情。

原來……他一直在寂寞,一直想被重視着,一直想擁有一些每個人都想擁有的東西。

即使是個人造人,可他也有着和真正的人類一樣強烈而豐富的感情。

平日裏,或是因為那小小的自尊,他嘻嘻哈哈地掩飾着所有真實的想法,只能在一隻狗面前流露出對理解和渴望和脆弱的孤寂。

因為被限定了活動範圍,他幾乎無法真正交到任何貼心的朋友。

我是他記憶中唯一可以依賴和信任的人……

而我,卻到底在對他做些什麼?

「龍奈,我很忙,你去和小白玩……」

「龍奈,如果你還想有零花錢買雪糕,就不要來吵我工作……」

「龍奈,你答應過我不到處亂跑!」

「龍奈,如果到了吃飯的時候見不到你,我就連同那隻破狗一起扔掉!」

……

記憶一旦有了一個開始,剩下的部分就會猶如潮水一般一波連一波的掀起驚濤駭浪。

這短短的一刻,我竟可以想出那麼多他渴望的神采和失望的容顏。

歉意越涌越多,沖得我的額角都隱隱發漲。

他定定地看着我,烏黑的雙瞳卻毫無焦距。

「想哭的話,就哭出來吧……」我伸開雙臂,重新把他摟進了懷裏。

想給他多一點力所能及的溫暖,所以摟得很緊。

他的嗓子裏一直有悶悶地抽咽聲,卻始終無法哭泣。

這樣情形一直拖到我幾乎要被壓抑的氛圍憋到窒息,才終於發現了異常。

「龍奈?」

我強行拾起他埋在我胸前的頭。

細白的上齒重重地咬着下唇,幾乎就要咬出血來。

「好難受……卓越我的心裏好難受!」

沒有半點濕意的清澈眸子,只有顯而易見的的悲傷。

「那就哭出來……讓難過隨着眼淚流出來,會好受很多……」

我不知道為什麼說這句話時,心臟的位置會「突」的顫了一下。

他尖尖的喉結抽搐似地上下滾動了許久,胸膛劇烈地起伏着。

「不行……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好多東西堵在我的心裏,可是,怎麼樣才能把它們弄出來?」

「卓越,幫幫我……」

他開始拚命地揉着眼角,漂亮的睫毛變得凌亂。

「別揉了,龍奈……聽我說,乖乖去睡覺,然後那些難過的東西會在你睡覺時自己偷偷溜出來的!」

我柔聲哄着他,不知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是否如同期待那般冷靜到毫無破綻。

「是這樣嗎?」

「是的,我保證!」

「可是小白不在,我會很難睡過去……」

「沒關係,我會陪着你。」

「那我睡過去之前你都會在,不會跑到電腦面前工作,是不是?」

「是的,我保證!」

他終於被我半抱半拖地送到床上,猶猶豫豫地鑽到被子裏,然後把我的一隻手臂抱到了懷裏。

「這樣可以嗎?我平時都是這樣抱着小白睡覺的」

「當然可以!」

我低下身體在他小巧的鼻子上輕輕一咬:「我還知道每天睡覺前,小白會這樣咬咬你!」

他皺成一團的臉上終於露出一點淡淡地笑容:「不是咬這裏……」

「那是哪裏?」

包在被子裏的雙腿相互蹭了蹭,沒有回答。

「晚安,卓越!我睡了!」

「晚安!做個好夢!」

「晚安小白!」他把眼睛垂下來,這次問候的對象是我的手臂。

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汪汪兩聲作為回應。

急促的呼吸終於轉為淡而悠長。我想他是終於睡著了。

長長的睫毛覆在眼皮上,純稚的美麗。

如果這薄薄的一層抬起來,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那雙讓無數小姑娘羨慕得想尖叫的烏黑眼睛。

即使常常因為惡作劇的得逞或者大笑的樣子而細細地眯起來,可還是很容易就能看到那如水晶一樣純粹的晶瑩。

我總以為那樣晶瑩如果被風吹碎了,應該會變成最乾淨的液體。

卻始終沒有想過,他竟然沒有流出這種液體的能力。

悲傷的痛楚找不到宣洩的出口,無法流出的眼淚被逼回以後,只能一直浸泡着心靈。

輕輕的呻-吟聲,睡夢中的龍奈重新把身體蜷縮了起來。

孤獨的姿勢,自己給自己取暖,今天的夢中,他沒有小白,能擁抱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

我最終還是決定給龍奈買一隻狗,讓他能夠抱着睡——不然我的手臂再被他以那樣的力氣抱下去,不用多久恐怕就會提前半身不遂。

偌大的花鳥市場上裝滿了各式各樣獸類和鳥禽,嘶吼聲,呼嚕聲,啼鳴聲……在空氣中混合成奇妙的音符。

他趿拉着拖鞋的身影懶洋洋地跟在我的背後,興緻缺缺。

「這隻怎麼樣?」

我半揉着把他推到狗攤前,一臉堆笑的老闆還沒說話,在紅色絲絨布上邁着優雅步子的捲毛小狗已經從喉嚨里擠出了調教有方的哼哼聲。

這才是名副其實的小白——滿身的純白捲毛不見一絲雜色,乾淨又高貴的樣子,在家裏沙發上打幾個滾我都沒有意見。

「不要,它不好看,長得一點也不像我的小白!」

張了張嘴,衝著老闆十分歉意地點了點頭,然後實在沒詞去接下一句。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這種挑三揀四的比較法之下,小白會是什麼世界名犬。

有眼睛的都知道長得像小白那才叫難看好不好。真不知道他是什麼審美眼光。

「那這個呢?」

把那種嬌滴滴的類型統統格式化掉,這次挑了條又高又壯,長的跟小羊似的獵犬。

「他瞪我幹嗎?要和我打架嗎?」

「那這個如何,我覺得不錯……」

「腿那麼短,我要帶他出去玩他一定跟不上!」

「那、那就這個?」

「它的嘴好大,我買不到那樣的牙刷給它!」

「嗯……那最後這個,白色的毛,嘴也挺小,體形神態都和小白一模一樣,我們就買他了!」

「不要!」

「為什麼?」

「它,它……它有尾巴,會一直搖,我看了頭暈!」

廢話,打架都要被群毆,最後淪落得連尾巴都保不住的也就只有小白那隻倒霉狗了。

別說整個花鳥市場,恐怕是整個城市也再找不出第二條那麼有個性的品種來。

話既然說到這裏,我也算是明白過來了,別說是狗,就算我給他找條狼來他也未必能點頭。

現在這個模樣,他擺明了就是在找借口。

「想怎麼樣,你說吧!」

我索性找了個樹蔭往下一站,一邊拚命撩着襯衫下擺漏風,一邊瞪他。

又是那種下齒緊咬着嘴唇慢慢把頭低下的模樣——自從小白死的時候,歇斯底里地痛苦過一次以後,他已經越來越容易流露出心底的脆弱。

只是我發現自己是越來越難懂得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更或者,我從來就沒有真正懂得過。

「你那麼喜歡小白,我以為你應該會很想再要一條狗。」

輕輕揉了揉的小短毛,暗暗噓了一口氣,放緩了口氣柔聲安慰他。

「小白死了,就回不來了,別的狗,再怎麼樣都不會是它……」

嘀咕着的小小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很清晰地傳到我耳朵里。

是不是真正存在過的東西和類比的記憶還是會有很大的不同?在這以前,我竟一直以為他是那種三分鐘熱度,對什麼都不會太上心的個性。

或許,小白是他短暫的真實生命中第一個重要的存在,所以即使死去,也已經是難以忘懷的濃重一筆。

也是以後,在他的生命走向終結時,能夠真正緬懷的……為數不多的東西。

「如果這樣只會讓你不高興,那麼龍奈,我對今天的行為道歉……」

「嗯……」

「那,我們回家好不好?」

「嗯……」

憋在喉嚨里悶悶地回答,還是沒有抬起頭。

所以我最終還是沒法看到他那個時候臉上的表情。

晚飯的時候我習慣性地做了一份油水十足的紅燒排骨,他也習慣性的把最精華的部分一點點剔下來然後往桌下扔。

只是沒有了以往熟悉的「汪汪」聲來和龍奈上演搶肉鬧劇,一頓飯沉默得像是在弔喪。

思念原來會傳染。我發現我居然也開始懷念那些一人一狗吵得令人頭疼的日子。

大部分的菜幾乎都沒動,他就放了碗鑽回了自己的屋子。

我邊洗碗邊努力豎起耳朵聽他卧室的動靜,神態類似於偷吃時要防止我忽然推門進廚房時的小白。

可惜沒有它那樣天生的靈敏聽覺,那樣優良的隔音設施里我實在無法判斷龍奈到底在屋子裏幹什麼。

坐在沙發上等了一會,還是沒有任何多餘的動靜給人提供想像的空間。

大概……是睡了吧。

精神上的創傷總是比身體上更容易讓人疲憊。

「龍奈?」輕輕敲了敲他房間的門,沒有迴音。

暗中嘆了嘆,習慣性地坐到電腦面前。

「YOUGOTANEWMESSAGE!」

電源才一接通,就提示有新的郵件進來。

發件人顯示是南凌。

我怔了怔——經由了前幾日那次極不愉快的對話以後,他……還有什麼要和我說的?

握住滑鼠的手那一瞬竟是點不下去。

「卓越,不知道見信之時,你是否已經能用最冷靜的情緒來看待整個問題。

或者如你所說,整個實驗從開始到現在有着許多考慮不周的地方,但對我來說,最大的失敗卻是把他放在了你的身邊。

我實在沒有想到,短短的幾個月時間,你居然會對一個人造人產生感情!

我一直以為你是一個能用最理智的目光來對待實驗品的冷靜學者,這也正是我為什麼一開始就決定把龍奈放在你身邊做最後鑒定的原因。

事情的發展,卻完全背離了我最初的所想。

你的感情用事已經成為了整個實驗發展到現在最棘手的問題。

因為這決定着,你是否還能用最客觀的態度來完成剩下的工作。

另外,從私人感情上說,我寧願所有的一切都從未發生過……卓越,我甚至不敢去想,如果此刻你把手放在心臟的位置,閉上眼睛時,想起的那個人會是誰……」

唯讀到這裏而已,我已經不得不因為激動的情緒而把暫時閱讀的速度放下來。

南凌寫的短短地句子,卻會問我這樣的話?

「如果此刻你把手放在心臟的位置,閉上眼睛時,想起的那個人會是誰?」

……

會是誰?會是誰?

南凌你和我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從高中到工作這樣一路走來,你居然會對我問出這樣的問題?

雖然那天的爭吵是比較破壞氣氛,可那只是出於對實驗課題的態度有分歧,絕對與我們之間的感情無關。

任何時候觸碰心臟的位置,我都能清晰地想起在畢業答辯以後空無一人的實驗室里,你摟住我的脖子飛快在我的唇上一擦而過的模樣。

雖然現在再去想時,那彷彿又像是已經隔得很遠很遠的事了。

南凌……

這個傻瓜,該不是因為那天我的口不擇言而想太多了吧。

微微地一笑,感動於他那些不安的句子裏所蘊藏的感情。

他一向是冷靜內斂的人,所有偶爾的真情流露才更顯珍貴。

重新把身體直起來,將滑鼠下拖,準備把信繼續看完。

「心情疲憊,詞不達意,不過相信卓越你是會明白我要表達些什麼……」

我明白,我當然明白。

「至於龍奈……」

那個敏感的名字跳了出來,我有些困難地吞了吞唾沫。

「無論你對他的感情是否如我所想,所有的工作已經到了最後一步,我希望卓越你能用理智和客觀的態度給整個實驗劃上一個完美的句號!

另外,關於上次說到的龍奈在整個實驗結束后的去向問題,我會把卓越的意見反應上去,看看會不會有什麼新的轉機。

不過,即使真的一切都無法改變,你也不用太過介懷。我想,或許是因為他太高的仿真度,讓卓越你產生了一種我們是在結束一個『人』生命的犯罪感。其實再如何相似,他也只是一件合成的實驗品。現下的道德定義,也完全不會給他作為一個真正人類的權利。

相處到現在,相信卓越你也應該發現了吧,他的眼睛裏無法流出眼淚,那是因為他眼部的構造里缺少了淚腺……這是我們特意留在他身上的缺陷。一個在生理上並不完整,連感情都無法正常表達的生物,不,連生物都算不上的科學合成品……卓越你還會很執着地以為他是一個『人』嗎?……」

混帳!

信還沒有完全看完,一陣劈里啪啦地電火花爆裂聲,電源已經被我從連接處粗魯地扯斷了。

他和我說這些?他居然敢和我說這些?

眼睛裏流不出眼淚?連感情都無法正常宣洩??

所有的這些原來都不是設計和製作時候的失誤,而居然全都是刻意的安排!

誰給予了他們這樣殘忍的權利?

他們親眼看到過嗎?他們真正體會過這種心臟都要炸裂,痛苦卻依舊沒有出口的感覺嗎?

那天夜裏,龍奈那雙手緊扯着領口,身體痙攣得都快散掉的模樣又一次浮現在我眼前。

瞪得快裂開的瞳孔,明明白白地寫着那些錐心刺骨的痛楚。

可什麼也流不出來……與痛有關的所有一切都流不出來!

「卓越,幫幫我,我好難過……」我記得那個時候他就這樣一遍一遍地求着我。

如果鮮血能夠代替眼淚把悲傷帶出,我會毫不猶豫地給他割開這樣一個傷口。

可是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始終用清澈的表情抽噎,沒有淚水的模糊,所有的哀傷都是毫無遮攔,那麼明顯。

戲弄了他整個的生命,欺騙了他全部的記憶,現在居然還限制了他所有的感情……

他們要幹什麼?那些頂着肩負人類進步使命頭銜光環的混蛋們到底要怎麼樣才甘心?

是不是看到一個鮮活的生命在他們的手下不死不活,連最私人的感情都被他們操縱,才能滿足他們變態的成就感?

「卓越,要不要吃?巧克力口味的……」

這是他很生動的笑,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成細細的月,還會露出尖尖地小虎牙。

「卓越,你不要對小白這麼凶嘛……小白過來,咬他!」

這是他惡作劇般的撒嬌,薄薄的嘴角會微微地翹起,很狡猾的樣子。

「我知道!我知道你從來就不喜歡小白!在你心裏他從來不過就是一隻狗!」

這是他憤恨着發怒地樣子,平時柔軟的眉毛倒豎著,連鼻子都要噴出火來。

「卓越……很多東西堵在這裏,可是……怎麼才能讓它們出來?幫幫我……」

這個時候,這個時候……是我最無能為力的,他的悲傷……

直到緊握的拳快要麻木,我才稍稍從憤怒的眩暈中清醒了過來。

一根一根地把指頭展開,怔怔地看着已經被汗濕的掌紋。

扭曲的形狀,像是一張正在哭泣着的,醜醜的臉。

我的手掌,剛才一直緊緊抵着的地方,就是心臟……

而那個時候,我所能想起的——全部都是龍奈。

他微笑着的,憤怒着的,還有帶着真切的痛苦和悲傷的臉……

如果這個時候他是在熟睡,我應該馬上就能夠勾勒出他的表情。

毫不設防的如孩子般純粹又坦白的容顏,甚至能讓人第一時間就猜到他在做怎樣的一個夢。

就像今晚,他一定會因為夢到小白回來而露出最甜美的笑容。

痛苦之外的複雜情緒,連自己都不確定到底會是什麼。

那是對南凌也不曾有過的心情。

我把頭深深埋進雙膝之間,一下一下重重地呼吸着。

然後我聽到輕輕地「咯吱」一聲,龍奈把門拉開的聲音。

「卓越……我還是睡不着……我很早就躺到床上去,然後開始數羊,可是數到第999隻的時候,那些羊卻全部長上了小白的臉……」

他光着腳瑟縮地站在房門口,手插在睡衣口袋裏,頭垂得很低很低。

我抬起頭慢慢地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地朝他走了過去——遺忘了所有的實驗,責任,報告,資料分析……

我的眼前,我的懷抱所能圍住的地方,那個已經一無所有的孩子,等待着我的安慰和鼓勵。

「如果你覺得困了,你可以一直像抱着小白一樣地抱着我,直到能夠安心地睡過去。我不會再逼着你去另外買一隻狗,如果你喜歡,現在這樣就可以……」

把他冰涼的手從睡衣口袋裏輕輕拉了出來,緊握着從我的腰上環了過去。

「這樣……可以嗎?可是如果睡熟了,我會抱得很緊,小白它就經常會抗議……」

「我不會的,你可以抱得更緊。」

「這樣呢?」

「怎樣都可以,如果你喜歡,也可以把頭枕到這裏來!」

圓圓的小臉,一點點,一點點地終於貼到我的胸前。

我聽見他滿意似的低聲嘆息。

「像現在這樣,就不用再想着小白,也不用再害怕了,龍奈……」

「你怎麼知道我是在害怕?」

「我能看見……」

「害怕也能看見嗎?」

「能看見,不過不是用眼睛。」

「那是用哪裏?」

「你現在頭靠着的地方。」

「你的心臟?它跳動的聲音好響……可是除了害怕它還能看見什麼?」

「很多很多……一切用眼睛看不到的東西它都能看見。」

「包括死去了,現在已經看不見的小白?」

「……應該是!」

「你怎麼知道的?」

「一隻狐狸說的。」

「狐狸?為什麼不是一隻狗?」

「……」

「那麼,它還說了什麼?」

「它說,只有用心靈,一個人才能看得很清楚。真正的東西不是用眼睛可以看得到的。」

「是這樣嗎?這隻狐狸現在住在哪裏?」

「住在一本故事書里。」

「我想找它,我有很多問題想問它……」

「可是我想你現在應該睡覺。」

「……」

「我可以把那個故事說給你聽,你可以邊聽邊睡過去好不好?」

「那如果我聽睡著了,漏掉了後面的怎麼辦?」

「那我就每天在你睡覺以前都說給你聽。」

靠在我胸前的小腦袋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聲音已經透出了模糊的氣息。

「開始說吧,我在聽着呢,除了狐狸,故事裏還有什麼?有沒有狗?」

「抱歉,沒有狗……只有很多的星星,很多的花,一個飛機駕駛員和一個小王子。」

「只有兩個人嗎?」

「我想對大多數人而言,應該是……」

「那然後呢?」

「然後因為一次飛機失事,駕駛員在荒無一人沙漠裏遇到了他的小王子……」

很早很早以前看過的那個童話故事,我至今還能記得那隻被馴養了的狐狸,那隻裝在箱子裏的羊,那些一次一次被點亮的星星,那朵小王子眼裏那世界上唯一一朵的玫瑰花。

當然,還有小王子為他那朵被羊吃掉的花兒而流出的眼淚。

懷裏的龍奈姿勢再也沒有變過,我的聲音貼在他的耳邊,慢慢低了下來。

——「小王子睡著了,我把他抱在懷裏……我很受感動,好像抱着一件很脆弱的寶物,我甚至覺得地球上再沒有比他更脆弱的東西。在月亮的清輝底下,我凝視他蒼白的額頭,他微閉的雙眼,他一頭在晚風中燈心草似飄蕩的柔發,我對自己說:『我所看到的只不過是外殼而已,最重要的東西是看不見的……』」

這樣緊摟他的一夜,我已經不記得我承諾給他的故事,最後到底停在了那裏。

從那天開始,龍奈和我睡在了一起。

他睡着的樣子總是很安靜,小小地蜷成一團,從閉上眼睛到醒來都是同一個姿勢。

偶爾會聽到他「咿咿呀呀」地說些夢話,認真又溫柔的樣子,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與小白有關。

《小王子》的故事一直都會在他睡覺前說給他聽,但每次都是當我停下來時他早已經沉沉睡去。

所以我至今還不知道他到底了解了多少。

我只記得他曾經迷迷糊糊地對我說:「如果有一天,我無法分辨一個人是不是真正地對我好,我會和小王子一樣,叫他替我畫畫,不過我會叫他替我畫一隻狗……畫我的小白。」

那一瞬我覺得分外的難過。

一是因為我從來就不會畫畫,二是因為,除了那截和兔子一樣短的尾巴,我已經不大記得小白到底長什麼樣子了。

***

天氣持續轉涼,炎熱的夏季過去以後,這座城市的秋天就這樣悄聲無息地到來了。

「這種天氣……好無聊!」他裹在大大的毛衣里,盤腿坐在窗前,瞪着外面「滴答滴答」一直沒停過的雨,小臉皺在一起像個包子。

我聳肩,擺了個無奈的表情。

這裏的秋天就是這樣,陰沉沉的天空和斷斷續續的雨,把人的情緒下得都的黏稠起來。

何況雪糕品種的更新速度也大大地打了折扣,我們的少爺已經把冰箱的冷藏櫃空了好幾天。

「卓越,乾脆我們回去看看好不好?」他抽着鼻子哼了老半晌,忽然像想了什麼一般竄到我面前。

「回去?」我一時沒跟上他跳躍性的思維速度。

「是啊,回家鄉看看!」他的眼睛眯眯地彎了起來:「這個時候,那裏應該是最美的,青色的天空,淡藍色的湖,不會下雨,只有吹很乾爽的風。山上會有很多人放風箏,還會有很多紅色的楓葉和金色的梧桐!這些你都還記不記得?」

他紅潤的唇快樂地開合著,臉上滿是興奮的神色。我怔怔地聽着,心底泛濫着的是某種分外恍惚的情緒。

他說的我都懂……

甚至他說每一個句子時我都能感受到他腦海里浮現的是怎樣一個片段。那種奇異的感覺,像是我們的某個部分記憶絲毫不差地重疊在一起。

甚至某個瞬間,我會有一種難言的錯覺,似乎我和他之間,應該有更多千絲萬縷的關係。

模糊的念頭在腦海中隱約閃過,想伸手抓住時,它又似乎遙不可及。

「你很想念那裏嗎?」我把腿曲起來,讓他的頭可以很舒服的枕在我的膝蓋上,然後伸手輕輕刮著他已經略有些消瘦的側臉。

「是啊,從卓越你到這裏工作,我們就沒有再回去過了,好多東西……都不大記得了!」他的眉略略地擰了起來,很認真在想着什麼的樣子。

我把眼睛側開,避免看他那種極力回憶的表情——某種罪惡的欺騙感覺會在我每次面對他的純稚和信任時變得分外的難堪。

我不知道他的虛擬的記憶里有怎樣的一個巴比倫般美麗的花園,可我知道再多的精彩也毫無意義。

「你是不是很多工作要做……走不開?」半晌的沉默,讓他略有些失望地把頭抬了起來。

我只有很是歉意地朝他笑了笑。

畢竟,他只是個人造人而已,過多的與外界接觸,只能產生不必要的麻煩。

何況,如果回去以後,現實的畫面讓他找不到記憶中的痕迹,我又該如何向他解釋?

雖然,在他短短的生命中,我已經不想在殘酷的剝奪他那些其實很是微不足道的小小要求。

「算了,我說說而已……」他伸了個懶腰,重新趴在了我的膝上。

我知道他很失望——那種神色即使是藏在眼底最深的地方,可我還是能夠看到。

我想我應該要做些什麼小小的補償一下他,讓他能夠在真實的記憶中多存儲一些快樂的感覺,所以晚飯以後,我清了清喉嚨開始主動搭訕。

「龍奈,明天是周末。」

「嗯……」心不在焉地哼聲,眼睛根本就不看我。

「我陪你出去玩?」

「不要……」毫無興緻地打了個呵欠:「每次不是博物館就是公園,人多的地方你都不讓去,還不如待在家裏!」

我語塞,回想自己在他的興緻勃勃面前充當悍婦指手畫腳的模樣。

「那……這次聽你的,你想去哪裏?」

「真的?」主導權一拿到手裏,眼睛就開始放光了,一秒鐘以前那副裝得什麼都沒興趣的模樣立刻飛到九霄雲外:「我要去熱鬧的地方!人越多越好的那種!」

我就知道!妥協的後果就是自己給自己出難題。

以前並不是沒有帶他去參加過PARTY,只是一群小姑娘圍在他周圍如狼似虎的模樣,我想着都害怕——更別提那些在我面前一臉興奮地打聽他生辰八字的七姑八姨。

天知道他那種狗狗笑容為什麼就那麼受歡迎。

還好他遲鈍,對女孩子的放電通通處於絕緣狀態,不然真的被哪個小姑娘搭上了,真實身份曝光也就是遲早的問題。

而這樣的事故,絕對不允許發生。

「怎麼樣?怎麼樣??」很興奮地拽着我的衣袖搖,粉色的小舌在微乾的上唇上有些緊張地舔着。

「好,好啊!」都這樣了,我還能有什麼立場在來拒絕他?

對比鮮明的一個晚上——我躺在床上絞盡了腦汁想着第二天要帶他去哪裏才能不讓他失望,又不惹上麻煩。他倒是心情愉悅地蜷在我身邊哼哼了一會,很快就呼呼地把眼睛閉上了。

昏昏沉沉之中,也不知道是輾轉到了深夜幾點才勉強合上眼睛,彷彿之中是帶着他來到了人聲鼎沸的某個盛大場所。

他在各種美食之中眉飛色舞大快朵頤,我精神緊張地左右把風,只盼着這一切快快結束。正當他吃的心滿意足在一切看似就要順利結束之際,盤子匡當一聲落地,他瘦瘦的肩膀已經被牢牢的鉗制住了。

「龍奈,你的實驗期已經結束了,現在必須被帶回實驗室銷毀……」面目模糊的人影,我耳邊嗡嗡作響的只有冰冷冷的聲音。

實驗?

銷毀——?

他瞪着眼睛很疑惑地看我。

我的喉結劇烈的上下滾動着,拚命想說話卻無法發出半點聲音。

「卓越?」他被那種粗魯的姿勢束縛着,完全掙脫不開,只能牢牢地盯着我發出求助的資訊。

「不能帶走他……你們不可以這樣對他!」

內心海浪般翻騰着的呼喊,卻都在舌間硬生生地被抵了回去,僵直的腳步,和完全無法挪動的身體,讓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被推揉着慢慢離去。

他一直都試圖扭過身體看向我,眼睛裏是不變的信任和期待,很執着的樣子,即使最後消失得只剩下一個小小的黑點,我都還可以感覺到。

「龍奈……」不知過了多久才從那種僵直的夢魘中掙脫出來,還沒有完全清醒,就已經感到了滿頭的冷汗。

「你、你幹嗎?」眼睛才睜開,赫然是那張近在咫尺超級放大的臉。

「你問我?我還問你幹嘛呢?一覺睡到大中午,還那麼大聲音叫我名字?難道你連做夢也在想着怎麼教訓我嗎?」

哦……原來是做夢了……

略略把心放了放,凝了凝神,忽然回過味來。

「喂!你別整個趴在我身上,壓得我很痛啦!」真不知道怎麼長的,抱在手裏的時候明明也還算輕。

「哦……你也趕快起,說好今天去玩的!」磨磨蹭蹭地從我胸前滾開,在床了另一頭暫時蜷成一個球。

「去玩啊?那也不用着急……」我訕笑着開始起身,準備套睡衣。

手臂還沒伸進袖子,眼前黑影一閃,他已經有些氣急敗壞地壓回來了:「昨天說好的,你又要反悔嗎?」

「我……」齜着牙拚命吸氣,下唇的地方濕濕的,伸舌一舔,都是腥味。

這一撞也撞得太是地方了。

「我是說白天不着急,晚上帶你去PUB。」掙扎着把最關鍵的這句說完,發現整個下唇都已經快麻木掉了。

「我知道了卓越!你不要說話,我去拿毛巾!」慌慌張張跳下床,左腳套在右腳的拖鞋裏,右腳光光的,很狼狽的樣子,跑步的姿勢不知道怎麼看上去還有點像小白。

鬼知道為什麼我滿嘴是血的時候還有心情研究這個。

「趕快擦擦,卓越,還痛不痛?」

「還、還好。」

藍色的毛巾上印出了好幾朵深深淺淺的紅色印子,破開的嘴角那裏那種洶湧澎湃的流血方式總算控制住了。

「我不是故意的……」撇着嘴角開始裝可憐。

「我知道。」善解人意的笑笑,無奈嘴角疼的厲害,揚起的弧度不能盡善盡美。

「你生氣了?」

「怎麼會。」

「可你臉色不好,都不笑!」

「……」

疼成這樣你笑給我看看?

「你就是生氣了!」他還來勁了。

「……」

沒力氣爭辯了,你要當我生氣我就生氣吧,反正現在如果要控制流血,是真的不能多說廢話了。

大眼瞪小眼的沉默,受不了他眼睛裏那些濕漉漉的委屈,乾脆扭頭,閉眼。

他細哼一聲,頹然坐了下來:「你生氣了,今天,就不出去玩了……」

弄了半天,他在關心的重點原來在這裏。

我悶抽一下,湊到他身邊,身為負傷者還要主動安撫他。

「昨天說好的,怎麼會不去,只是現在嘴唇實在是很疼,沒法多說話,要不,你找衣服出來試試看,想想晚上要穿什麼出去玩?」

「真的?」

「真的!」

「呵呵……我就知道,卓越最好!」匆匆甩下一句話,人已經跳回了房間收拾衣服。他表揚人的詞也就這麼幾句,不比小白強多少。

把睡衣套上,半靠着枕頭,一邊齜牙咧嘴地抽着冷氣止痛,一邊開始等着欣賞他的試衣秀。

鑒於做我們這一行的大多生活規律,白天做實驗晚上在家休息,選擇夜間去PUB,即使非上策,也應該是遇見熟人機率最低的一種選擇吧。

帶他去跳跳舞,聽聽音樂,他應該會很高興。即使結識了什麼朋友,也應該就是當時聊聊天而已,不會更多深交的機會。

或者應該說,在那種地方,我能夠最大限度的做到杜絕他與外界深入交流的機會。

耳邊越來越近地傳來他蹦蹦跳着的聲音,我心裏一酸——從什麼時候開始,我連他正常的生活也不得不處心積慮的開始算計。

翻箱倒櫃並沒有持續多久,我才把身體躺着的姿勢換了換,他已經眯着眼睛晃回來了。

「換好了!」示意性地把胳膊抬了抬,等着我的意見。

我眼睛干瞪着,連嘴角的抽痛都顧不上了。

還真是,本色啊……

「穿這件啊?我們晚上,是去PUB哦!漂亮姐姐很多的那種……」知道這件破T恤對他意義重大,盡量挑暗示性強的辭彙來說。

「我知道啊!」一臉很嚮往的樣子,順便還把衣服下擺拉了拉。

「那……要不要換個顏色稍微鮮艷一點的?」

「啊?不要!」很堅決的搖了搖頭:「我最喜歡的就是這件了!」

滿臉冷汗,不得不捂着下唇從床上爬下來了。

知道他喜歡這件——一個星期起碼有五天在穿,剩下兩天還是洗完了在等着乾的時候。

以前和小白逛夜市的時候不知道從哪個地攤上淘來的,一百塊錢三件,胸口還有一隻很白痴的狗狗的頭——雖然看過韓國某FLASH的都知道那是賤兔裝飾過的屁屁。

我給他選整整一櫃的GSTAR,VERSACE,GUCCI和BURBERRY,他就沒一件看上眼的嗎?

我的品味不會還比不上小白吧。

抗議和反抗議的戰役打響,因為不能讓唇角的創口繼續擴大,我只有盡量控制着面部表情,重新把他拖回了房間。

直到我很不道德地威脅着你不把這件丟臉的破T恤換下今天晚上的活動就取消以後,他才碎碎念着,磨磨蹭蹭地把衣服換了下來。

我有看見他用臉在那隻兔子屁屁的圖案上小小地蹭了一下,我知道他在用最溫柔的姿勢祭奠他的小白。

那一瞬間我的心間忽然泛上某種難言的滋味,我想我是不是如他所說,真的有些太冷血了。

還好,所有的不愉快終於在華燈初上的燦爛夜裏被拋在了腦後。

我們站在街口很沒形象的探頭探腦了一番以後,終於找了家霓虹最耀眼的PUB竄了進去。

露肩露腿的扭着細腰小姐在前面帶路,他一臉興奮地跟在後面,亦步亦趨。

「卓越,這裏面,好好玩!」難得出來露個面,如此燈紅酒綠的氛圍下,讓他興奮得連肌膚都泛上了酒一般的色彩。

「是嗎?」我苦笑,好像已經開始後悔了。

「卓越,那幾個姐姐你認識啊?在和你打招呼呢!」

「啊?」心裏猛地一跳——那些大夏天裏都標準褲裝,頭髮齊耳,帶黑框眼鏡,永遠不苟言笑的女精英們也會來這種地方嗎?

鼓着勇氣抬了一下頭。

「嗨!兩個小帥哥,來這裏坐!」身材火辣的一群陌生臉孔,手招得超級熱情。

乘着小東西還沒傻乎乎地跑過去以前,趕緊伸手拉着他的脖子把他拎回來。

這年頭,如狼似虎的女孩子比男的更多。

找了個最偏僻的地方坐下,扭着頭開始打量周遍環境。

「兩位帥哥,要喝什麼?」

負責酒水的小姐邊問話邊媚眼橫拋,順便還隨着音樂節奏身體抖抖抖。

「我要牛奶!」

小姐的臉很明顯的抽搐了一下。

「對不起哦,我們這裏沒有……」

「那巧克力汁吧!」

「這個,也沒有……」

「啊?那豆漿汁好了……多放點糖哦,我喜歡甜一點!」

「……」

小姐終於很迷惑的把臉轉了過來。

「對不起對不起,一杯LEMONADE,然後一杯雞尾酒——四季。」

在桌子底下小小地踢了他一腳,讓他閉嘴,然後仰着臉沖小姐笑。

小姐的臉上是那種從迷茫到吃驚再到拚命忍笑的表情。

「你好可愛……」離開以前在龍奈的小短毛上揉了揉,才轉過背肩膀就很明顯地開始抖。

「這個姐姐身上好香……」揉着鼻子打了噴嚏,然後開始瞪我:「你剛才踢我幹嗎?」

我呻-吟一聲,懶得理他——再和他在這種無聊的問題上糾纏下去,臉都快被他丟完了。

酒水上得很快,龍奈很新奇地看了看那種顏色艷麗的液體,然後小小心地把嵌在杯沿邊的櫻桃放到了嘴裏開始嚼。

小姐臉上還是笑盈盈的,我悶哼一聲,只好裝做看不見。

「兩位……等人嗎?」

「沒有啊,就我們兩個人來玩!」我還在措辭呢,小東西已經開口了。

「哦……」小姐拉長了音調的一聲回應,看眼光在我上轉了個圈,再在他身上停了停,最後滿足意味深長的曖昧。

我覺得我連苦笑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個東西怎麼酸酸甜甜的……」

看樣子是又有了新發現。

「給你點的檸檬蘇打,喜歡的話可以再要的。」

「可是顏色白白的,沒有你那個好看!我要嘗一點你的那個……」

「我這個是酒,裏面有酒精的!」

「我要嘗!」

很固執地從我手裏搶了過來,我笑了笑,也不怎麼阻止他。

既然是出來玩,就隨他高興吧。

這些簡簡單單的要求,他以後又有多少機會再去擁有?

蹙着眉頭很小心地抿了一口,然後把眼睛閉得緊緊的——畢竟以前嘗過啤酒,他很是討厭那種苦苦澀澀的味道。

過了好長一會,眼睛一點點睜開,月牙一般地彎成眯眯的形狀。

「啊啊啊!卓越,這個好喝!像果汁一樣!」

「你喜歡啊?」我看着他笑,忽然發現自己竟是很貪戀他眉目之間這種燦爛的感覺:「這杯雞尾酒叫四季,綠色的那層是蘋果,紅色的是石榴,金色的芒果,白色的是雪梨,混着酒精的味道,的確是很美味!」

「哦!哦!有意思哦!」我的話還沒聽完,他已經咂了一下嘴,重新把杯子舉到唇邊了。

「啊!龍奈,停止!雞尾酒不能這種喝法!」

「咕嘟咕嘟……」很豪放的一陣狂飲,杯子已經空了。

「嘿嘿……」放下杯子就開始沖我傻笑,臉上是迅速泛起了一陣艷麗。

牛嚼牡丹——完全就是在糟蹋。

還好調酒師沒有看到他這種喝法。

更糟糕的是,看他笑的這麼傻的模樣,一會兒鐵定是要把他背着回家了。

「好熱……」酒力開始上沖,燒得他連頸子都紅了起來。

有些費勁地把外套扯了下來,貼身的CK短袖讓他的身體看上去很是輕盈。

半趴着桌子上喘着氣,誰也沒有再說話。

我怔怔地看着他——淡淡的燈光貼着他晶瑩的肌理,好像可以一直照到很深很深的地方去。

You'reit,You'retheUltimate,

It'sautomaticI'msureofit.

Nolie,Sodon'teventry

Totellmethatyou'renottheguy。

磁性的女聲在混合著煙草的空氣中來回飄蕩着,一下又一下地震蕩着我的神經。

沒有怎麼喝酒,卻可以感覺世界在我的周圍漂浮起來,忽遠忽近。

只有龍奈那張咧着小虎牙的笑顏,在我的靈魂里一筆一筆重重刻畫著——那一刻竟是浸入骨髓般的清晰。

「卓、卓越……」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開始瘋狂的音樂聲終於讓他回了神,小東西一開口就是滿嘴的酒香。

「啊?」

「我要過去玩……你去不去?」

手指指向舞池,雜亂班駁的光影。

年輕的身體們縱情扭動着,快樂可以肆意。

我抿着嘴搖頭,目送他一搖一晃地鑽到人群之中,小狗狗一樣地開始手舞足蹈。

我知道他喜歡這種自由直白地釋放心情的方式——他單純的心裏面本來就是簡單的藏不住任何多餘的東西。

所以,只要感動於他的率真就好,至於舞蹈姿勢美不美——尤其是在大學時代見識過南凌那種專業級水平以後,我此刻也就不計較那麼多了。

「嗨……一個人?」一陣濃香,竟是有人緊貼了過來。

略有些尷尬地眼神從舞池中收了回來,凝神,眼前是一張裝容精緻的女人的臉。

「我,和朋友……」趕緊伸手指了指龍奈的背影。

「那個小孩子嗎?」低低地笑着將眼神從龍奈身上飄過,再次牢牢地盯在了我的臉上。

我被太過直白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低下頭低低地咳了幾聲。

「你們才進門,我就已經注意到了。這種地方,你們不常來吧?」

「嗯……啊……」

不大習慣年輕異性如此近距離的問話,我禮節性地哼了哼,把身子略微側開。

況且她身上的香水味實在是讓我很過敏。

「周末的晚上,陪着一個小孩子在這裏喝悶酒,應該很寂寞,是不是?」

略略沙啞的語調湊在我的耳邊,讓我的心呼地一跳。

老天做證,帶着這麼一頭人造人在身邊,隨時都要提心弔膽地應付各種突發事件,我哪裏還有心情去寂寞?頭痛都來不及!

「或許……你會不會想有個人陪?」

「啊?」

我抬頭看她媚眼如絲,一時還是沒有反應過來。

脖子上一涼,感覺有如水蛇般滑膩的肌膚纏上來了。

「我們要不要現在換地方?至於你那破壞氣氛的小鬼……我會讓我的姐妹們照顧他……」

啊?

話說到這裏,算是明白過來了。

媽的,還真是撞大運啊,難得出來一次,居然就碰上了流鶯。

光聞這香水味,外加她頸間正牌的TIFFANY項鏈,應該還是很高級的那種。

這種計劃外的消費,我看我還是不要的好。

吞了口唾沫,伸手將她纏在我頸上的手臂一點點拉了下來。

「小姐……」

我只有機會說兩個字而已,嘴唇的地方已經被堵住了。

那種雙唇緊貼的姿勢我想應該可以稱之為接吻。但讓我很疑惑地是為什麼紅酒美人可以稱之為旖旎的氛圍下,是個男人都應該陶醉無比,我卻居然還是異常的清晰。

清晰到甚至可以感受到她的唇膏黏上我的唇——那樣的黏稠讓我分外的不舒服。

閉了閉眼睛,盡量很禮貌地把她從我的懷中推開。

一邊感動於自己坐懷不亂的高尚情操,一邊清了清喉嚨準備很紳士地說一番類似於:「IAMSORRY~」之類的廢話。

可我畢竟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出口。

在那一瞬,任何解釋調侃,嬉笑言語都變成了很可笑的東西。

越過身前女人的肩,我看見龍奈就那樣怔怔地站在我的面前不遠的地方,很安靜很安靜地看着我。

他應該是已經站了很久,那種在燈光下忽明忽暗的表情,是疑惑般的脆弱。

那麼深邃的漆黑眸子,可以把駭浪藏得深不見底。

如果願意裝做什麼都沒有捕捉住,我也應該能夠微笑起來喚他的名字,然後讓一切流水無痕般地就這樣過去。

可是就在那個時候,竟是有什麼如刀刃一般隨着他愣愣的眼神,直直地剖進了我的身體。

我能感覺到那曾被掩蓋在最深處的靈魂隨着慢慢碎掉的殼,一點一點流淌了出來。

滴答……滴答……

一下,又一下。

慢慢地匯成了清晰可見的晶瑩。

重搖滾的音樂把塵埃都震上了天,所有人都更加瘋狂地搖擺了起來。

是不是全世界,只有我們兩個人依舊站在原地?

細細的,宛如幼獸在抽泣般的細鳴。

不知道從哪裏傳來的。

透過狂烈的音樂,直直戳到了我心裏最柔軟的地方去。

一下又一下清晰的鈍痛。

「在那邊跳舞……很熱……」

「哦……」

「我過來、我過來只是想脫件衣服而已!」

「哦……啊?」

這家PUB好像不允許裸舞吧,你就一件短袖T恤了,還脫?準備被人看光光嗎?

垂在衣擺處的手指重重地絞了起來,很難堪的樣子。

「我累了,卓越,我想回家去……」

累了嗎?和平時那個折騰的勁頭比起來,活動量完全不到十分之一。

從進門到現在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被我連拉帶踹地教訓了一下,不得其法地灌了一杯雞尾酒,一個人跳了一場舞,然後再看完我和那個女人之間莫名其妙的一場鬧劇……

這些就是他昨天開始就興緻勃勃地期待了很久的生活?

不過他大概是真的累了,從離開PUB到回家的這一路都沒有說過一句話。我跟在他的身後看他怔怔地一下一下踩着自己的影子,分外疲乏的樣子。

「龍奈,你喝了酒不舒服嗎?」進門以後,他在浴室里磨蹭了很久,老半晌才垂着眼出來。

頭搖了搖,很快地從我身邊竄了過去。

過了五秒鐘,我看見他把枕頭從我的房間裏抱了出來。

「龍奈?」

「今天晚上我想自己睡……」

他就留給我這麼言簡意賅的一句話,然後,門就被很緊地關上了。

我如常一般刷牙,沐浴,換睡衣,然後靜靜地躺在了床上。

秋天的深夜都有點冷,我把被子很緊地裹了一層,還是有寒意一陣陣湧上來。

想了想,伸手把空調打開。

半分鐘以後,卻是如火般的焦躁從心底一點點竄了上來。

該死的!哪來那麼多毛病啊?平時多了個人造人在身邊,要擔心他磨牙踹人打呼嚕,半夜總還要搶上好幾回被子,還下是照樣可以睡得很香?

現在一個人享受一張柔軟的KINGSIZE的大床,不用被擠到角落裏用蜷縮的姿勢睡得背部酸痛,怎麼反而睡不不着了?

有些懊惱地乾脆翻身坐起,瞪着天花板開始數羊。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

「卓越,這個酸酸甜甜的……」

檸檬蘇打上用來做裝飾的櫻桃,那個笨蛋卻能嚼得那麼興高采烈。

四十八,四十九,五十……

「我這個沒你那個好看,我要嘗嘗你那個!」

對什麼都那麼好奇嗎,你想用你所有的生命來體驗多少種前所未有?

七十六,七十七,七十八……

「我回來,我回來只是想脫件衣服……」

那個時候,他的那種眼光。

啊?一時失神,到底數到哪裏了?

「卓越,我還是睡不着……我很早就躺到床上去,然後開始數羊,可是數到第九百九十九隻的時候,那些羊卻全部長上了小白的臉。」

一直潛伏在某個角落裏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夜裏就這麼一點點一點點從回憶里浮了出來。

龍奈……

心裏一陣緊抽,我慢慢站了起來。

喝完酒以後,總是能勾起很多的回憶。被酒精浸泡過以後,都會變得很冷。

他會睡不過去的,我知道。

「龍奈……」輕輕敲三聲以後,我把他房間的門很小心地推開。

然後我看見房間床上瑟縮成一團的物體,簌簌地抖着。

「龍奈你很冷嗎?」我伸手想把被子拉開,看看他的臉,卻被他很固執地從裏面緊緊地扯着。

僵持着幾秒種,我嘆了一口氣,連着被子一起把他摟進了懷裏。

貓科類動物受傷的時候總是可以因為撫摸而平靜,所以我一遍一遍地在他瘦削的脊背上輕拍着。

或許是因為身體的緊擁而帶來的溫暖,他的顫抖慢慢平息下來了。

「龍奈,別把頭矇著好不好?裏面很悶的……會很難過!」

我用下巴在他頭的地方輕輕蹭着,亂糟糟的頭髮終於一點點地露了出來。

仰起的側臉瘦瘦的,棄狗般委屈又倔強的表情。

「怎麼了?」我伸出手指在他的臉頰上輕輕刮著:「一個人睡還是睡不着嗎?那過去睡好不好?」

他痴痴地仰着頭,像是根本沒有聽見我在說什麼,半晌,我才聽到他細細地聲音。

「卓越,我有看到……」

「什麼?」

「你和那個姐姐……」

「那、那沒有什麼。」

「你們在接吻嗎?」

「你喜歡她?」

「怎麼會?」

「可是你說過,只有對喜歡的人才會接吻!」

他的聲音驟然大了起來,有種不尋常的尖利。

啊?我有無聊到給他說過這種事情嗎?

不過看他那種一臉認真到甚至有點憤怒的表情,我真的是要仔細想一想。

哦,是了……

小白還在的時候,為了避免他們玩親親玩過頭,曾經很婉轉的提醒過他。

他竟是還記得?

「龍奈,那不是接吻。我們只是嘴唇碰了碰而已,接吻是,我說的那種……」

聲音到了後面已經低到聽不見,我忽然發現對着那麼一雙小動物般乾淨的眼睛,解釋這樣的東西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眼皮上一陣冰涼,他小小的手掌已經覆上來了。

什麼都看不見的黑暗,卻是那種羽毛從心尖掠過般痒痒的溫柔。

然後我聽到他淡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在說:「卓越,你說的是這樣嗎?」

乾燥而冰涼的兩片東西在嘴唇上碰了碰,小心翼翼的。

眼睛想睜開,卻被那覆在眼皮上的小手很固執地擋了回去。

有很柔軟的物體從唇-瓣之間一點一點擠進來了,在碰到我的舌時很明顯地畏縮了一下,然後獃獃地停在那裏,不知所措地樣子。

我想我們這個時候的樣子一定很奇怪,鼻子和嘴唇都那麼近的貼在一起。

感覺到他密密地睫毛搧了搧,最後悄無聲息地退了開去。

嘴唇的地方還有他殘留下來的酒香,他已經把頭垂下了,本是掩着我眼睛的手放到了胸前,捧得很緊。

「咚……咚……」的聲音,不知道到底發自那裏,一下又一下,即使呼吸那麼急促,也可以聽的很清晰。

「是這樣嗎?」

「什麼?」

「我們剛才那樣,是不是在接吻?」

「好像是……」

「是我吻了你?」

「應該是……」

「嗯……我喜歡你,卓越,我喜歡你和小白!」這句話說得很鄭重的樣子。

「謝、謝謝……」

「那,你喜不喜歡我?」

「啊?喜、喜歡吧……」

「我知道!」他很認真地把臉仰了起來,對着我,然後輕輕把雙眼閉上了。

那在夜色里如花-瓣綻放般的純稚臉龐。

紅潤的唇上還有不曾散去的酒香,很芬芳的味道。

微微噘起的樣子,嘟嘟的,等着我吻他。

我很小心的把他圓圓的臉蛋捧在了手裏,感覺到它滾燙的溫度。

「龍奈……」湊在他耳邊的聲音,離他很近很近。

「嗯?」他的聲音顫顫的,一碰即碎的樣子。

「早些睡……你如果沒事,我就先回去了……」我在他耳邊輕輕一啄,放開他站起身來。

那些沸騰的空氣在一瞬間冷卻下來。他驟然瞪大的眼睛滿是不解地看向我。

我很抱歉,但我不知道該和他說些什麼。

和一個如此單純的孩子解釋此愛非彼愛也許太過困難了,我更不能告訴他接吻這種事情要傳達的喜歡,對我而言,只是對南凌一個人而已。

現在只希望他的大腦里有與此有關的程序,讓他能夠最終地明白過來。

「晚安,龍奈!」走到門口最終還是放心不下,扭過頭回來輕輕地叫他。

他把膝蓋曲了起來,抱成了很小的一團——動物受傷以後自己給自己取暖的姿勢,頭深地埋着,完全不看我。

「我就在隔壁……如果你不舒服,就過來叫我。」

沉默依舊。

門半掩着,我站在中間那條線。

回邁一步,依舊是在他的房中。

如果是那樣,我是不是可以快步走過去,把他緊緊摟着,給他所想要的愛與溫暖?

只是接下來卻是如何?

內心深處連自己都不明白的複雜的心情,讓我寧願把某些真相留在原地永不靠近。

最後看了他一眼,狠了狠心,我畢竟還是邁出門去。

他在門內,我在門外。

一扇門的距離而已,很薄,卻硬生生的。

就在我關門的那一瞬,彷彿有什麼脆脆的東西隨着那「喀嚓」的一聲迸裂開來,碎得不成形狀。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的心。

***

那個夜裏,我躺在床上,第一次嘗到了失眠的滋味。

沒有沉睡的慾念,所以能夠讓很多細節如潺潺流水一般在腦海里清晰地浮湧上來。

我想起我第一次和所愛的人接吻——在大學的實驗室里,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後,南凌冰涼的唇顫抖着貼了上來,然後很快再分開。

雙唇擦過時候那觸電般的感覺我現在還能記得,可是接下來……接下來的情形卻像是被忽然斬斷了一般,有些難以連貫。

我有些困惑地一遍一遍反覆回憶着,想把那些情節重新串連起來,我想認真分辨一下,所謂的喜歡與愛之間,到底是因為什麼樣的悸動而產生分別。

意識依舊清醒,可是清冷的空氣中不知何時開始流動着的下安,卻讓我的回憶睏乏起來。

舌尖的地方是微微的灼燒的感覺,像是小時候很喜歡吃的巧克力在小心翼翼地抿過之後,散去了最初的甜美,剩下的苦澀沉澱一般。

不曾散去的,龍奈的味道。還有那朦朦朧朧回蕩在四周的句子:

「我喜歡你,卓越……」

「我喜歡你……」

「卓越……」

用如此清晰的神志過完整個黑夜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所以天色才剛剛泛白我就爬了起來。

機械性地烤了兩片麵包,放在嘴裏,味同嚼蠟。

然後對着鏡子擺了幾個表情,想着一會龍奈出來以後該怎麼樣和他打招呼才能把昨天的尷尬氣氛不動聲色地帶過去。

等到終於連眼角處笑紋的條數都精確計算過以後,一大早上居然也就這麼不知不覺地耗了過去。

他還沒起來,整個房間安靜得和鬧鬼似的,這實在是很不尋常。

他那種精力過剩的樣子,通常是從大清早開始就讓世界不得安寧。

酒精帶來的倦意睡了一覺之後應該已經散去了,而且他這種單細胞的傢伙,再不開心的事情應該在睡完一覺以後都很容易的忘記。

所以等到中午飯以後,他的房間還是毫無聲息的樣子,我開始隱隱覺得有點不對勁。

「龍奈,起來沒?」站在他房門口輕輕叫了一聲,沒有迴音。

想了想,拿了個蘋果做擋箭牌,我小心翼翼地把門推開了。

「看你現在還沒吃飯,給你拿個蘋果進來……當然如果你想繼續睡的話,也沒有問題。」

床的地方,隆起小小的一個包,又是那種頭埋在被子裏的姿勢。

「你……要不要現在吃?還是我給你放在這裏?」我訕笑。發現老半天對着空氣做自問自答還是需要很大的勇氣。

空氣中連平時他表示生氣的那種哼哼聲都沒有,被子裏也沒有扭兩下表示他還在。

我選了半天角度,從他腳的地方一點點把被子拎起來。

雙手捂胸蜷着的姿勢,讓我看不見他的臉。在床沿邊坐下,伸手撓了撓他的腳掌心,希望他能夠「咯咯」笑着翻過身來,或者皺着眉頭懶洋洋地抱怨兩句也可以。

指尖觸到他的腳踝,異常的涼意。

「你着涼了嗎龍奈?」我眉頭皺了皺,半跪在他身邊把他埋在枕頭裏的臉用力抬了起來。

和身體的冰涼不一樣,被我捧在手裏的臉卻極是滾燙。

「老天!難道是發燒了?」我駭然。看他連呼吸都是不尋常的沉悶,彷彿那奇怪的熱度已經要透過他薄薄的皮膚灼燒起來。

手掌在他的下頷處騷擾了一陣,他呼吸的聲音黯了黯,眼睛依舊沒有睜開。

按理說……人造人應該是不會生病的啊!南凌說過,這個人造人的免疫系統是極其優秀的,何況房間的溫度並不低——他一向習慣把空調開得很大然後穿着短袖的T恤滿屋子的亂跑,現在扭一下頭也能看到空調的控溫指數正對着24的標準溫度。

不過眼前這個情形……好像不是研究這個的時候。

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身體翻過來呈正常的睡姿,跳下床立刻開始手忙腳亂的找葯。

天知道我已經多久沒碰過那些東西了……或者應該說,對那些葯的常識,多半還是因為南凌在換季的時候容易染上一些不大不小的感冒而已。

而我……好像根本就沒有生過什麼病。

經過老半天辨真去偽的鑒定,有些心虛的把幾顆黑乎乎看上去就不怎麼美的藥丸抓在里。

熱了半杯牛奶一起端了進去,坐在床邊,把他的頭塞到我的懷裏。

「吃藥了,龍奈!」手指捏住他的下頷緊了緊,示意他把嘴巴張開。

乾乾的唇勉強地動了動,裂開了窄窄的一條口,眼睛也一點點睜開來了。

「好難受……」聲音啞啞地,很委屈地黏在一起。

「我知道……發燒嘛!」裝出一副經驗很豐富的樣子,把牛奶湊到他唇邊:「先喝點牛奶然後吃藥,一會就好了!」

「這個,好難吃……」牛奶勉強喝了一口,葯抿了抿,苦着臉吐了出來。

廢話,就他那種磨磨蹭蹭地一直抿着,外面的糖衣早都化沒了,能不苦嗎?

「你喝一口牛奶,然後一口氣把葯吞下去,就不苦了!」循循善誘,忽然發現自己很有做幼兒園老師的天賦。

「哦……」他沒力氣搗亂的時候也還算乖。塞藥灌水仰頭的動作一氣呵成。

「咳咳……」

只是結局慘烈了點——直着脖子賣力吞了半天,還是翻着眼睛全吐了出來。

「太多了,噎得好難受!」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沒人叫你一次把一把葯都塞到嘴巴里!

不過折騰了一下,看上去他總算也恢復了點生氣。拿紙巾把殘局收拾了一下,坐在他身邊和他大眼瞪小眼。

「怎麼會發燒啊?」伸手在他的額頭上輕輕揉了揉。

他似乎是記起了自己應有的立場,偏過頭想不理我,我輕嘆一聲,也不催他,捂住他冰涼的手,靜靜地等着。

在沉默中比賽,我從來不會輸給他,這次自然也一樣——等待的時間沒有超過五分鐘。

「我不知道……只是,這裏很疼!」

依舊沒有恢復溫度的手從我的手掌中抽了出來,滑到胸口的地方,重重地按了下去。

「這裏……很多東西堵着,好悶。然後,一會很熱,一會又會很冷……」

我的心猛的一凜。

這種情形……在小白死去的那一天,彷彿也是這樣。只是從未想過,他的身體也會如此委頓到這種地步。

不動聲色地把表情迅速收拾了一下,我拍拍他的頭站了起來。

「龍奈,我去做點吃的,馬上回來陪你,你先躺着好下好?」

「我不餓!」

「怎麼會不餓,已經快一天了!」

「可是,可是我想你坐在這裏……」

「就五分鐘……就五分鐘好不好?」

我起身把被子給捂緊,他一直塞在我懷裏的另一隻手很不甘願地抽了出來。

踏出房間的時候我只是把門虛掩着,因為我開始害怕那「喀嚓」着讓神經斷裂的聲音。

「南凌,我是卓越……」回到房間撥這個號碼之前,我還是猶豫了一下——我從來沒有想過撥這個倒背如流的號碼也會讓我猶豫這麼久。

長長地一陣沉默,我才聽到他淡淡的聲音:「我以為……你已經把這個號碼忘記了,整整一個星期,我沒有收到你的任何消息,卓越!」

安靜如常的語調,我卻依舊能感受到掩藏在其中的波瀾,一時之間心中百般滋味,我竟是難以再說出一個句子。

「你打這個電話是想說你想念我,還是又有新的句子準備對我加以譴責?」

「別這樣說,南凌……」我很難過地把手機緊緊地貼在臉上,聽見他在電話的那頭低聲地嘆息:「有什麼事情就說吧卓越,我在聽……」

「我想問你,關於龍奈……」這個名字被這樣吐出來,讓我的心上莫名地一陣抽痛:「你說過,他身上有最好的免疫系統是不是?」

「是!因為整個實驗過程,要在相對完美的狀態下進行,不能讓任何病毒添加不必要的麻煩。」

「那就是說,他不會生病?」

「理論上說,應該如此。」

「可是他現在病了……他的身體有很嚴重的發燒的癥狀!」

「是嗎?」

「南凌,我想普通的退燒藥應該起不了作用……」

「那是必然,他的癥狀並非由感冒病毒引起,普通的退燒藥自然不會有效!」

「那我該做什麼?」

急促的問話到這裏沒有了迴音,我只能聽到電話那頭隱約地呼吸聲。

「南凌,你回答我!」

依舊無聲的沉默,我的臉湊在手機旁邊,緊緊地貼着。

「卓越,你以為你還能做些什麼?」他終於開口,那個句子卻是我不能明白的。

「南凌你說什麼,我不懂……」

「你不懂嗎?卓越?」我聽見他的聲音逐漸乾澀了起來:「你下午在家等我吧,我會來給他做一下檢查,我想結果會告訴你到底要做些什麼……才能幫他!」

頹然地放下電話,我順着牆角一點點蹲了下去。

盼望已久的重聚,南凌說他要回來。

可是我竟是找不出絲毫料想中的喜悅和快樂,內心深處那些不知名的恐懼卻是越積越多。

他要見龍奈……他要親自面對這個他設計製造出來的人造人!

可那到底會是怎樣一種情形?

「卓越……」恍惚了好久,聽到有人很小心地敲門,心裏一個激靈,趕緊把門打開。

「你爬起來幹嗎?」我自己也不知道聲音為什麼會吼得那麼大。

「你說了,五分鐘就回去的……」看樣子嚇得不輕,連話也說不完整了。

我低着頭怔怔地看着他。

「我餓了……」小小地咽了一下口水,很慌亂地找着借口:「要是你還沒弄好,我、我就先回去……」

腳下的步子亂做一團,穿錯了左右的拖鞋還很不爭氣的絆了絆,很狼狽的樣子。

就在他轉身的那一瞬,我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從背後緊緊地摟住了他。

我想那麼用力的擁抱一定弄得他很疼,不然他薄薄的肩骨不會抖得快要散掉。

但我固執地就是不想放開。

「卓、卓越……」

「怎麼了?」

「你的下巴弄的我很癢……」

「對不起。」

「還有……」

「什麼?」

「你晚上有沒有做排骨?我很餓……」

「……」

「另外……」

「噓……龍奈,別說話好不好?讓我就這樣抱抱你……」

「哦……」

頭髮纏着頭髮,臉頰蹭着臉頰。

我的胸口和他的脊背那麼毫無縫隙地緊貼在一起。

其實這本就是那麼溫暖的時刻,但我不知道會有那麼多酸酸的液體一直一直從心裏泛濫上來……或許有時候不幸就猶如飛鳥的巨大翅膀,即使還沒有真正到達,投遞下來的陰影已經會讓人難以呼吸。

「龍奈,龍奈你醒一下!」我伏下身體輕輕拍他的臉。

一下午陪着他在家裏很無聊地看電視,不知道是不是房間的暖氣開得太足,剛才還捏着半支香蕉看得很有滋味的,沒幾分鐘居然已經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重新睡了過去。

「哦……」不大清醒地把眼睛睜開,慢慢把頭仰起來,仰着嘴角正打算跟我說點什麼,身體忽然很明顯的瑟縮了一下。

「醒了沒有?醒來就先起來……我叫了醫生過來給你看病,別怕!」我上前一步,刻意地將他和南凌之間隔開。

他在害怕——是那種與生俱來的恐懼。雖然只是一個千分之一秒的反應,我卻還是很強烈地捕捉到了。

這不像他——他從來就是愛熱鬧,有了人就鬧得格外歡的類型。

「醫、醫生?」喉結上下滾了滾,眼神偷偷朝南凌掃了掃,立刻又垂了下來。

「是啊,醫生……讓他幫你檢查一下,就能讓你的胸口不那麼疼了。」我悄悄把他的手拽住,想分擔他那不知道從何而來的不安。

南凌就那麼安靜地在沙發前站着,從任何角度看都是無懈可擊的優雅和從容。

那種淡然和純凈的姿勢應該是讓任何人都感覺安心的。

所以我實在不懂龍奈那樣的恐懼究竟是為了什麼。

「卓越你先讓開,讓我看看!」南凌朝我點了點頭,我站起身,有些費力地把手從龍奈的緊拽中抽了出來。

手腕的地方是一條深深的紅印,不知道他什麼時候給勒出來的。

「你哪裏不舒服?」熟悉的調子,卻有莫名的壓迫感。

「沒、沒有,我很好!」

要證明什麼似的將身體笨笨地扭了扭,像是在模仿小新做健康體操,可卻似連和南凌目光直視的勇氣都沒有。

「是嗎?」晶瑩白皙的手觸了觸他的額頭:「可是你似乎在發燒。」

「那是……那是空調太熱了!」眼睛骨碌碌轉了轉,吐出舌頭開始喘氣。

拜託,只有小白那種隸屬犬類的傢伙才是用這種方式散熱的好不好?

「那這裏呢?我聽卓越說,你這裏很痛?」手指的位置停在了龍奈的胸前,南凌的身體前傾了一點,冷靜的臉孔湊在龍奈的眼前,不要讓他逃開。

「那是前幾天,現在已經不痛了!」他躲無可躲地哼出這幾個字,瞥着眼睛求助似的看着我。

「嗯……那你放鬆,我檢查一下。」

類似於聽診器的東西很小心地貼在了龍奈胸前,我知道那應該是最精密的檢測儀器。

南凌的表情嚴肅而專著,整個屋子只能聽到龍奈一下重似一下的呼吸聲。

看他那個樣子,簡直就是在受刑……如果真是要做些什麼實質性的維修,那還不要了他的命?

不過南凌檢查的時間,也好像太長了點。

咳嗽了一聲想提醒一下,沒等我開口,南凌已經扭過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站了起來。

沙發上的小東西像是從高度警戒的狀態中逃脫出來一般,長長地抒了一口氣。

「南凌,他怎麼樣?」匆匆的脫口而出,才發現這種問題不應該當著龍奈的面有所討論。

小東西拿着遙控器開始搜索蠟筆小新,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去客廳說吧!」他朝我笑笑,猝防不及地將唇湊到了我的耳邊:「除了這個,我們應該還有很多別的話要說,是不是?」

垂着的手掌被他用十指交纏的姿勢握住,許久沒有體驗過的親昵姿勢。

這樣的舉動,不像是南凌的性格,何況……這是當著龍奈的面……

突如其來的曖昧讓我的腦子瞬間有些懵懂,只能機械地任由南凌牽引着愣愣地向前走。

一步,又一步。

有看不見的弦在一點點綳起,越拉越細,越拉越緊。

而我,被絞在弦的最中央幾近窒息,卻自始至終沒有回頭的勇氣。

南凌的手在走進客廳以後就緩緩的放開了,我依舊還未完全回過神來。

「為什麼?」半晌之後,我抬頭看他。

「為什麼?」一絲痛楚從他的眼底劃過:「原來,現在竟是到了我碰一下你的手也要解釋的地步?」

「當然不是,南凌!」倉促的截斷他的句子,卻發現除了這句蒼白的否定,竟是沒有別的可以繼續下去。

尷尬的僵持,在南凌尖銳的洞察力面前我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十足的傻瓜。

「算了……」他最終無力地低嘆出來:「我剛才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做個實驗證明我的猜想而已。」

「實驗?」

「嗯……」

「關於龍奈的病情嗎?」

「是!」

「他怎麼了?需不需要太複雜的治療?」

期待中的回答沒有到來,南凌神色複雜地看向了我。

「卓越……你竟然比我想像的,還要關心他。」

「啊?是嗎?」這個問題我倒真是從未想過。這麼長時間朝夕相處的生活,只知道被他的各種怪表情和惡作劇已經磨到沒了脾氣,寵着他彷彿已經成了天經地義的事情。

臉上浮起不自覺的微笑,天知道我什麼時候墮落到了這個地步。

「那麼卓越,我想我只能說抱歉……」

「什麼?」

「剛才的檢查結果,我想他應該是心臟部分出了問題。」

「心臟?」

「嗯!」

「為什麼?你說過他不會生病!」

「他沒有生病,他只是心臟不堪重荷,然後引起整個生理系統出現故障。」

「南凌,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不懂嗎?那這樣你懂不懂?……」

水果籃子裏新鮮的橙子被南凌握着放到了我的眼前。

「這是人類脆弱的心臟……」

鋒利的瑞士軍刀沿着薄薄的表面一點點朝着內芯剖着。

「這是所有濃烈的感情……」

無可抵禦的姿態,任由尖利刺穿肆虐,眼前的橘子逐漸露出了悲傷的表情。

「當他們激烈地撞擊在一起時,所有的感情之傷會有一種拯救的方式叫做哭泣……」

黏稠的汁液順着破開的縫越來越快地向外涌着,一滴,又一滴。

「很可惜,我沒有給這個人造人這樣的能力……」

汁液流幹了,剩下橘子扭曲的殼,可鋒利的刀刃還在翻騰着無休止地繼續。

「所以,在這樣的反覆劇烈刺激又沒有出口的情況下……」

「然後呢……那會怎麼樣!」我聽到自己顫到不成語調的聲音。

「他的心臟,應該就像這樣……」

破開的,被拉出長長裂縫的橘子,糾結在一起的橘紅色的瓤瓣,在掙扎着做最後地喘息。

「我要說的都說完了,卓越,你還有什麼不明白嗎?」

「等、等一等!」心中的鈍痛被逼迫到了極至,我幾乎是用一種自己都沒有想像過的沙啞將聲音喊了出來。

「應該,還能補救是不是?」

「補救?」南凌的眉角蹙了蹙,像是聽到了什麼可笑之極的東西。

「你是他的主設計者,你有辦法知道怎麼才能治癒他!」

「大概是吧……」

他任由我踉蹌着走到他身邊,緊緊拽住他的手,眼睛沉沉地看着我,臉上的表情還是一如既往的波瀾不驚。

「可是我想沒有這個必要,有這個時間和財力,我大可做出另一個比他更優秀的人造人……」淡淡的聲音微微頓了頓,終於流露出某些不尋常的起伏:「至少是能夠在實驗過程中狀況穩定,不會愚蠢到不自量力地產生那種心臟根本負荷不了的感情!」

「夠了,南凌!」某些字眼如大鎚般重重地朝我砸下來,讓我連瞳孔也針刺般的漲痛起來:「他畢竟也有思想,也能有所感受!你明明看到了他現在這種很難受的樣子,怎麼還能能夠這麼對他?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殘忍?」

「殘忍?原來在卓越心中,已經開始用這樣的詞彙來形容我?」南凌臉上的表情顫了顫,被我握着的手不動聲色地掙開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是不是都已經不再重要!」他退後一步打斷我的解釋,眼睛抬了抬,臉上勾起一絲我不熟悉的表情:「是我把他製造出來沒錯,是我刻意在他身上留有缺陷也沒錯!可是,任何的虛擬記憶都不會讓他有如此劇烈的情感之傷……這大半年的時間和他朝夕相處的只有你而已,所以卓越……到了現在,你還要說殘忍的那個人是我嗎?」

我所有的憤怒在那一瞬間徹底被擊潰了。

到了現在,你還要說殘忍的那個人是我嗎?……

又是那些我不願意觸碰的真相,南凌卻在此時此地那麼赤裸裸地對我加以提醒。

殘忍的人不會是我——那樣的龍奈,我怎麼會捨得傷害他?

可是他的心為什麼會裂開那麼多讓他不堪承受的痛?

他說我喜歡你卓越;他小狗狗地一樣吻了我;最後他仰着頭希望我也能溫柔地說,我喜歡他……

我卻在那個時候做了些什麼?

一陣亂似一陣的眩暈,我抱着頭慢慢蹲了下來。

「卓越,別這樣……我們停止互相傷害吧!現在的我們,好像都已經變了不像自己了……這樣又何必?」我聽見一聲輕輕地嘆息聲,然後有人伸臂把我摟住。

記憶中熟悉的,青草的氣息,純粹的乾淨。

而現在,我需要這樣的安慰抹去我已經快要尖叫出來思緒。

「把這一年所有的不愉快忘記吧……他不過是個人造人而己!」

脊背的地方被一遍一遍耐心地撫摸着,突突如狂的混亂卻怎麼也整理不平。

當我最後終於重新把埋在南凌肩上的頭抬起來后,透過他烏黑晶瑩的瞳孔,我看到了藏在裏面的小小人影。

靠在門旁的姿勢,隨時要倒下的樣子。

南凌微微一嘆,和我擁抱在一起的手慢慢放開了。

「龍奈……」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他身邊的,只知道我盡量在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叫他,彷彿如果那聲音大一點,就會將他在空氣中震碎一般。

他的目光從我身上掠過,第一次,沒有做絲毫停留。

長毛的絨絨狗玩具被他拽在手裏,很用力,拖在地上的尾巴已經有些髒了。

他給它取的名字叫小小白,是在地攤上面一見鍾情的。因為這隻玩具有和小白一樣的獃滯表情,唯一讓他不滿意的是那太過冗長的尾巴。

「你剛才說的話,能不能再說一次?」走到南凌身邊,龍奈怔怔的抬起了眼睛——這是他們今天第一次坦白的對視。

當一個人所有的感情裏面只剩下絕望時,是不是就已經不會再有任何畏懼?

「你要聽哪一句?是我要卓越把這一年全部忘記?還是那句……你不過只是個人造人而已?」

「不!南凌你停止!」我幾乎是驚慌失措地嘶叫出來。

曾經一千遍地想過龍奈知道了真相后的表情,卻沒有想到這一切到來得如此簡單而措手不及。

「人造人?」他低低地重複着,手裏的絨絨玩具被絞得很緊很緊。

我乞求他的程序里沒有關於這個詞彙的任何相關信息。

「我不明白……」他想了很久,終於抬起了頭:「我不相信!」

「你該不會愚蠢到向我要證據?」我不知道南凌從什麼時候開始學會這種平靜得讓人心悸的口吻說話。

「你說什麼和我都沒有關係!」隨手拋掉了手裏的毛毛狗,他很堅決地走到我身邊拉住我:「我只相信他!」

「也好。」南凌朝我點點頭:「卓越,那就由你來告訴他吧!」

充滿信任的眼睛很專註地看向了我,認真地等待着。

「不是這樣的,龍奈,你聽我說……」

「嗯……我在聽!」

「不是這樣的,不是……」

反覆的,空洞的句子。

我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根救命稻草,喃喃只能發出越來越無力的聲音。

他眼中的溫暖的期待終於在我閃爍的言辭中一點點消逝,冷去。

「你現在……還要不要聽更多的真相?卓越不說,我想我可以告訴你。」

「嗯……」已經接近空白的表情。

「簡單來說,為了某種實驗目的,我製造了你……而卓越,在這一年裏負責觀察和記錄與你有關的所有資料……他是我最好的助手,也是……最親密的伴侶……」

「這一年?不會的……我和他,我和他從很多年前就開始在一起!」

「都是假的……那些回憶不過只是預先設定的程序,你還不明白嗎?」

「怎麼可能?我記得……很多東西我都記得!我和卓越的家鄉,山上的紅色楓樹,晴天時候天上的風箏……」

「還有夏天會變顏色的湖水和街邊的梧桐樹是不是?」南凌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悲憫的神情:「除此之外呢?除了這些寫好的程序以外,你還能記起什麼?」

還待辯解的唇僵硬地半啟着愣在了那裏。

「別的就什麼都沒有了是不是?除了那些寫好的程序,你沒有任何真正屬於自己的記憶。」

「我有!我有的……」他眼神在屋子裏無助地左右掃視着,像是拚命要挖掘出更多的東西。

「我有小白……」他終於小小聲地出擠出了這個句子,蹲下身子重新把那隻毛絨狗抱在了懷裏。

南凌沒有再說話,只是略略地把臉別開了。

薄薄的肩膀開始發抖,龍奈的喉嚨里發出壓抑之極的聲音。

我走過去,蹲在他身邊,伸手想把他摟進懷裏。

他顫慄了一下,從我手臂的範圍里掙了出來。那麼迅速的擦過,甚至沒有留下半點溫度。

任何的語言在這個時候,都顯得那麼貧瘠。

而我——似乎從剛才開始,也已經失去了撫慰他的權利。

「卓越……」終於看到他站了起來,叫我的名字。

「我在!」

「小白……我和小白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是不是也是假的?其實我們根本就沒有真正地在一起?」

「不是!」

「還有你……你給我說過的那些話,陪我去過的地方,是不是都是程序而已?」

「不是這樣的,不是……」

「可你剛才也這樣說……我到底應該信哪一句才對?」

他很不安地看着我,刻意蜷縮起來的身體硬生生地拉開了我們之間的距離。

我伸手想拉住他,他卻迅速地向後退去。手裏的絨毛狗慌亂之中掉了下來,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毫無聲息。

他雙手空落落地停了下來,終於一無所有的站在了原地。

我想說龍奈你相信我,可是嘴巴張了張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卓越,你幫我畫張畫好不好?」他對着我看了很久,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了半張皺巴巴的紙:「畫我的小白……」

我機械性地接過他遞過來的紙張和短到已經幾乎握不住的禿禿的鉛筆。

「你畫我的小白,我就相信你!」他的眼中燃起的,最後的希望,和着此刻迫切的聲音。

「如果有一天,我無法分辨一個人是不是真正地對我好,我會和小王子一樣,叫他替我畫畫,不過我會叫他替我畫一隻狗……畫我的小白。」

他曾經那麼認真說過的話,我怎麼竟會以為他是在說笑?

可是小白……我怎麼會記得該如何畫那頭該死的狗?

「卓越,卓越你會畫的是不是?」他把紙展平,迫切地催促着,聲音里已經帶上了哭腔。

捏着鉛筆的手一直在抖,可是始終下不去那一筆。

「你畫啊卓越,畫小白……我知道你其實很喜歡它的!」

他開始上來按住我的手,希望我開始有所動作。

凌亂的一筆終於劃上去了,從左上角到右下角搖搖擺擺長長的一團毛毛的東西,很醜陋。

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麼。

很難堪地想把它擦去,那張紙卻被龍奈早一步搶在了懷裏。

「卓越……」他的嘴角難看地撇了起來,聲音已經低啞到我幾乎聽下清。

「你明明知道……小白,小白他是沒有尾巴的嗎,你幹嗎偏要這樣畫……」

皺起來的臉,抽動着的肩膀,還有那種胸膛劇烈起伏抽搐着的模樣,他應該開始在哭泣。

可是沒有眼淚的陪襯。

這樣的悲傷,都像是變成了很可笑的一件事情。

南凌什麼時候走的,我已經不記得了,臨走之前,他彷彿對我說了很多話,我很茫然地看着他薄薄的嘴唇開闔着,卻一直不能明白他到底要對我表達些什麼。

我只知道在他臨出門的最後一刻,用一種很虛弱的聲音問我:「卓越,你恨我是不是?」

我搖了搖頭,我說沒有,我只是恨我自己而已。

到了這個時候,我的心裏怎麼還會多餘的力氣去恨呢?恨一個人,往往比愛一個人需要更劇烈的情感和勇氣。

靠在沙發扶手上的龍奈,大概是哭累了,混沌的呼吸聲,將剛才那種被阻塞着的嗚咽一點點蓋了過去。

我看見他把那隻絨毛狗狗很緊地摟在懷裏。那麼用力的姿勢,如果換做是小白,一定早已經齜牙咧嘴地狂吠起來。

曾幾何時,他就是用這樣的力氣牢牢地抱住我,然後可以舒展着眉頭,在我身邊安心的睡去。那個時候,我只是覺得被他箍住的地方很疼,我竟是不知道那樣的擁抱代表了怎樣深入骨髓的信賴和感情。

我在他面前蹲下,想將他喚起和他說說話,手抬了起來,卻不知道要用怎樣的方式去觸碰他。拍他的屁股,拎着他的耳朵讓他咯咯地笑,或者用下巴蹭着的他的鼻子讓他懶洋洋地呻-吟出來……昨天都還可以做得那麼自然的動作,此刻想起卻已經遙遠到像是上個世紀發生的事情。

終於,我捏住他懷裏毛毛狗的尾巴輕輕扯了一下,很小心,他卻在第一時間就被驚醒了過來。

嘴巴張了張,像是習慣性地想叫我的名字,最後卻隨着逐漸恢復過來的神志,把已經落到嘴邊的聲音硬聲聲地吞了回去。

「龍奈……」我叫他,他沒有迴音。

「龍奈……」我想握住他的手,卻讓他很快地縮了回去。

「龍奈,你恨我是不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問出和南凌同樣的句子,彷彿這幾個字裏面包含了所有的歉意,愧疚,憐惜和那些自己也說不出來的感情。

他一直在搖着的頭終於抬了起來,那種空茫卻比痛苦還要痛苦,比絕望還要絕望。

「我恨你?我怎麼會恨你?」他跪在地上的膝蓋慢慢蹭着,一點點向我移了過來:「我喜歡你啊卓越,你知道的……」

太近的距離,反而會讓臉上那些細膩的表情變得模糊不清。

所以,當龍奈的唇最終貼過來的時候,我很認真地閉上了眼睛。

「我喜歡你,卓越……」他喃喃地說著,嘴唇在我的臉上反覆婆娑,綻放着花火般的溫度。

「比喜歡小白還要喜歡……」睫毛的地方被他黏濕了,白蘭般的香氣。

「比你想像的還要喜歡很多……」鼻尖的地方痒痒的,他小心翼翼地舔着。

「真的,我喜歡你……」

落在腮邊的吻停了停,從我的唇邊擦過,最終沒有勇氣湊上去。

「龍奈,別這樣了……」細碎的吻滑落到我的喉結,火一般的熱。

「龍奈,停下來,別再親了……」

鎖骨的地方,被他毫無輕重地吻咬了上去,聲音已經抖得不像自己。

「啊……」

短促地發出一聲低低的尖叫,他的身體已經被我重重地摟在了懷裏。

這次換做是我在吻他。

吻他緊鎖的眉頭,吻他彎彎的眉毛,吻他圓潤的耳垂,吻他窄窄的腰線……

我知道我的動作不夠溫柔,不然他不會從喉間發出那種帶着濕意的啜泣。

重重的吻終於落上了他的唇-瓣,我沒有任何停留地把舌頭從他緊咬的雙齒中擠了進去。被他尖尖的小虎牙扎着,微微有點疼。可是這樣的疼痛讓我莫名的安心。

龍奈的身體就在這個時候劇烈地顫抖起來。

嘴唇上一疼,他已經重重地咬下去,掙扎着從我的懷裏掙脫了。

「為什麼?」還沒平復的喘息中是他哀哀的聲音:「為什麼偏偏要在這個時候出現這樣的程序?」

程序?

「明明知道是假的,卻還是很想相信!」

「不,龍奈,那不是假的!」

「那……剛才卓越是你吻了我嗎?」

「是!」

「相愛的人之間才會接吻……那卓越,剛才你是在說你喜歡我嗎?」

「……」

「可是,我們一起的那些日子對你來說都是不存在的,你究竟是在喜歡我什麼呢?」他扯住衣角的手指絞了起來。

「我……」

「別說了,卓越,我知道的!」

他的身子慢慢向門邊退去,嘴角邊是很苦澀的笑——我從未想過他這樣的孩子居然會笑出這麼無奈又痛楚的表情。

「都是假的……都只是虛擬的程序而已……」他最後低吟了一聲:「可是心臟的地方,為什麼還會疼呢?」

門被拉開,風很凜冽地灌了進來,他連鞋也沒穿就這樣赤着腳跑了出去。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才發現,漫天的烏雲,已經把天空壓得很低很低。

天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不大,卻沒有絲毫停止的意思。

他赤着腳在街上那樣跑着會不會冷?

該死的,我怎麼到現在才想到要給他送一把傘?

可是,可是我又該去哪裏找他?

除了這個家,除了記憶中朝夕相處的我,他又能到哪裏去,又能真正依靠誰?

傘抱在手裏,他的外套搭在肩上,我想了想,探身去揀他隨意蹬在地上印着狗頭圖案的SNOOPY鞋。

腰才彎下,外套已經從肩頭滑了下來。再伸手,傘也無法倖免。

亂七八糟的一地,我不明白我為什麼一直在做一些混亂的事情。

門口響起了輕輕地腳步聲,我心裏一跳——龍奈,龍奈是你回來了嗎?

我幾乎是飛撲過去把門打開。

濕淋淋的蒼白面孔,薄薄的唇已經凍到沒有半點血色,纖細單薄的身體在雨中瑟縮地抖着,卻還是倔強着不想敲門。看到門被拉開,似乎猶豫着就想轉身。

我嘆了一聲,搶先一步拉住了他的手:「南凌,這麼大的雨,怎麼不進來?」

不知道他在雨里究竟淋了多久,一杯熱茶喝完,他身上的顫抖還沒有完全平息。

「你怎麼站在門口?忘記帶鑰匙了嗎?」

「鑰匙?」他搖了搖頭:「卓越,我以為這裏已經不是我的家了……」

「怎麼會?」

「可這裏……還有半點我的位置嗎?」

我張了張嘴,順着他的目光朝四周看去。

素潔的淡藍色牆壁上,貼滿了各種花花綠綠地卡通海報,南凌高尚淡雅的審美品味已經被龍奈的手冢不二,櫻木花道之流的漫畫遮掩得無跡可尋。

托盤裏是各種各樣的薯片和糖果,冰箱裏是牛奶和巧克力,都是南凌最唾棄的垃圾食品。

還有沙發上那堆毛絨絨的不知道是貓還是狗的東西……

「這些……很容易就可以收拾乾淨的!」我有些尷尬地把目光收了回來。

「那這裏呢?這裏也能夠很容易地收拾乾淨嗎?」他的手一點點放到了我的胸前。

「撲通,撲通……」一下又一下,很清晰的聲音。

「我知道你恨我,卓越,我知道你希望我根本就沒有出現過……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說出那些話,我不知道為什麼在那個時候我會完全無法冷靜……!」

激動到有些失控的聲音——這個樣子,怎麼會是南凌?

「後來我才終於知道,那種情緒叫做妒忌……我竟然是在妒忌……」

他那麼哀傷地看着我,臉上掛着我從未見過的表情。

如上帝之子般驕傲的南凌,我從未想過嫉妒這兩個字會從他的嘴塑毫不遮掩地說出來。

「你……」我微微地搖頭:「南凌,你嫉妒什麼?你有最真實的人生,無可挑剔的事業和外表,你只能會是別人嫉妒的對象而己!」

「可是這些……你以為我會在乎嗎?」他的手驟然捂住了我的唇,眼睛迫切地看着我:「我只在乎我還在不在你的心裏……告訴我,卓越,你還愛我嗎?」

我看着他消瘦而滿是期待的側臉,我在想為什麼所有人都選在我最遲鈍的時候問我這種問題。

南凌,我們擁有那些真實的過去,我們一路走過來都只有彼此而已,你是我第一個接吻的愛人,我接下這份工作去照顧那個人造人也完全是因為你。

然後……經過了這大半年的時光,你說我該怎樣回答我是不是還愛你?

「我……」愣愣地才開口,南凌已經猛地將我擁住了。

「別說了,卓越……我不要聽……」

仰身靠在了沙發之上,細碎的吻一個接一個的落了下來。

冰冷的……火熱的……帶着讓人窒息地熱情。那一刻,我已經無法分辨我到底是陷落在誰的懷抱里。

「卓越,我喜歡你……」隱約之中,是一遍遍反覆訴說著的聲音。

熟悉的畫面瞬間交迭起來,眼前浮現的是那張皺成一團的臉。

「我喜歡你,卓越……」

「比喜歡小白還要喜歡……」

「比你想像的還要喜歡很多……」

「真的,我喜歡你……」

一遍又一遍,各種各樣的不連貫的片段,其中不變的,只有一張小小丑丑的臉。

「我、我也喜歡你……」如壓抑在火山深處的岩漿終於流淌而出,我終於顫聲說出了這一句。

眼角流下的微鹹水跡被很小心的吮吸着,冰冷的身體抱在懷裏,卻有火一般的激情。

柔軟的舌從我的額頭開始一直很用心的吻着,同樣溫柔又虔誠的姿勢。

「卓越……」遙遠的,卻又近在咫尺的聲音。

「別說話……你別說話!」糾纏在一起的四肢,布帛撕裂的聲音。

「別再離開我了,我喜歡你,我想我們一直一直都在一起……」

我一遍一遍的重複着類似於誓言的句子,用粗魯的動作逼迫着身下的人做出回應。

有低聲地抽泣,卻如我所願的沒有聽到別的聲音。

沾滿雨水的四肢纏在一起,那種涼涼的氣息如冰一般滲進我的身體。

波浪般起伏的白色在翻滾,一波又一波,像是永無止息。

神說,孩子,把手交給我,我會滿足你內心深處最虔誠地願望。

只是轉身以後,剩餘的部分都已經全被奪去……

睜開眼睛的第一瞬,看到的是南凌靜靜地坐在我身邊,帶着眷戀的神色很溫柔地對我笑。

「早……」見到我醒來,他伏下身子在我的額頭印下如羽毛般輕柔的一吻。

我訥訥地不知該如何回應。

空氣中情慾的味道還沒有完全散去,南凌白皙的頸上那些青紫的印記越往下,越是觸目驚心。

「怎麼了?是不是太累?要下要再睡一會?」他把我身邊的被子很小心地掖了掖,然後披衣慢慢坐了起來:「要不我先去做早餐……」

他下地的時候身體很明顯的顫抖了一下,走路的時候姿勢很是僵硬。

交雜着喘息和呻-吟的片段一點點從腦海里浮現了出來,那張因疼痛而蒼白的臉,那種牙齒緊咬着嘴唇的神色,那份極力回應着的熱情。

原來所有的這些都不是夢;原來昨天夜裏,我畢竟……還是傷到了他。

「南、南凌……」有些困難地叫出這個名字:「你別忙那些。我、我不餓……」

「怎麼會不餓,折騰了整整一夜……」話說到這裏,他的臉猛的一紅,聲音驟然低了下來:「做早餐而已,不費事的。」

廚房裏「叮叮咚咚」的聲音響了起來,敲得我的心也不規律地一下一下跳着。

昨天夜裏……昨天夜裏……

我想着怎樣的一張臉,然後做了怎樣的一件不可原諒的事情。

揀起拋在一旁的睡褲和襯衫套在身上,掀開被子,潔白的床單上星星點點的血跡,刺目地綻放着,猶如一朵朵早殤的花。

「你怎麼起來了?」幾分鐘而已,他已經把盛早餐的盤子端了進來:「既然起來了,就先吃點東西吧!」

我機械性地把他遞過來的餐盤接到手裏。

新鮮的橙汁,幾片全麥麵包,一份煎蛋,半片火腿外加蔬菜色拉。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所習慣的營養早餐。

隨手拿起一塊放在嘴裏嚼着,嚼蠟般的滋味。

「啊?這、這也算是早餐嗎?卓越你真小氣!只吃這些會沒有力氣啦!我想吃紅燒排骨和漢堡包……」

某個時候,好像有人這樣和我抗議過。

「只吃葉綠素是會長成植物的,你要多多學習我們家小白,那才叫身強力壯!」

好像……好像看到我專心地拌色拉的時候,他聳着個肩是這樣說的。

「最後宣佈一次,你再做這種綠不拉幾不帶肉的東西,我、我就和小白離家出走,找有肉的地方吃飯去!」

堅持了「健康飲食」的概念一下,小東西好像還會生氣……

離家出走……

離家出走——?

手中的餐盤匡鐺一聲落到了地上,我猛地站了起來,南凌抬着眼睛一臉疑惑地看着我。

連敲門的動作都沒有,直接很粗魯地就把那扇門推開了。

捲起的被子亂七八糟地堆着,沒有那蜷成一團的物體藏在裏面,一切和他離開時一模一樣。

還沒有回來嗎?拉住門把的手慢慢垂下,我不知道心裏更多的是難過還是慶幸。

一步一步回到餐桌前,想了想,蹲下身子把撒在地上的食物慢慢揀了起來。

「卓越。」頭頂上的聲音,南凌在叫我,難以抑制的哽咽泄露了出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

「對不起……」脫口而出的句子,讓兩個人都愣了愣,半晌,我勉強笑了出來:「我的意思是,浪費你的早餐。」

「他回來過……」猛然問聽來是莫名其妙的句子,卻讓我把所有的動作停了下來。

「昨天夜裏,龍奈回來過……」我把手緊緊地捏着,聽南凌一字一字分外清晰的聲音:「他開完門以後在黑暗中猶豫了很久,然後我聽見他很小聲的說,卓越,我相信你……接着,他就把壁燈打開了。」

「然後呢……」黑暗吞噬后的殘骸已經清晰可見,可笑我居然還能有勇氣問出這樣的問題。

「然後?」南凌的身體半跪了下來,湊到了我的身邊:「然後他就看到我們抱在一起,做相愛的人之間才會做的事情……」

「為什麼……我不知道?」

「因為你一直在說『我愛你』,你那麼激烈地擁抱着我,那個時候你的眼睛裏,怎麼還會容得下任何別的東西?」

「……」

我一直用心在說著我愛你,碰到你以後,我的眼睛裏真的再也沒有放下過別的東西,我以為我的距離是那麼近……

可是即使如此近在咫尺的距離,我們卻從來沒有真正到達。一次又一次,你用你自己的方式向我靠攏,我卻都只會說,不要鬧了,龍奈……

我會向世人說,你也有血有肉,可是我又何嘗真正正視過你掩藏在嬉笑吵鬧之後的依戀和感情?是不是內心深處,我也在逃避,也不過只當你是個異類的人造人而已?

為什麼我從來不肯回應一句「我也愛你」,為什麼不敢在坦然地注視你說喜歡時候的眼睛?

是不是在無數次擦身而過以後,我們終將走到越來越遠的地方去?

「南凌,告訴我……告訴我他現在在哪裏?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的?」

「卓越,你不愛我了嗎?」他的手一點點撫上我的臉頰,像是要把每一寸肌膚都烙在心裏。

「南凌……」

「你是愛的我,不是嗎?你應該只愛我一個人的……」

「南凌,我求求你!」已經被割裂得支離破碎的靈魂讓我無法再去理解或是安慰南凌這些已經接近絕望的囈語。

溫熱的水漬劃過他潔白瘦削的臉,「啪答」一聲,最終墜地。

「他回實驗室了……他蹲在牆角一直看着我們,直到你睡去。然後他對我說,告訴我,我該回到什麼樣的地方去?」

平靜到冷的聲音,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說著的是與己無關的事情。

「他的心臟已經完全衰竭,死亡也是遲早的事情……所以銷毀的計劃,提前進行……」

「銷毀?現在?」明白簡單的詞彙,卻在我的腦海里始終無法法成型,直到從心底泛濫起來的恐懼讓我幾乎無法站立。

「幾號實驗室?告訴我房門的開啟密碼,我要救他!南凌我要救他!」

「來不及了。」他把我箍住他肩膀的手一點點推開:「銷毀程序是自動執行的,現在只剩下最後半個小時……你知道的,為了避免高溫輻射,銷毀倉一旦封閉就絕對無法再打開,誰也無能為力。你,我,都救不了他……」

「停止!南凌你不要再說這些,告訴我在幾號實驗室,告訴我密碼!」

我已經踉蹌着衝到了門口,只等着他開口告訴我最後一句話。

「二號實驗室。密碼是,NANLINGLOVESZHUOYUE……」

消失在哽咽中的聲音,我的腳步停了最後一下。

最後一下而已。

***

居然又是下着雨的天氣,溫度很低。冬天還沒有真正的到來,可是這個城市裏連每一縷空氣都是凍僵的。

龍奈,原來赤着腳在街上奔跑,真的是很寒冷的一件事情。

很大的實驗室,卻空蕩蕩的,只一眼就可以看到放在房間最中間巨大的透明容器。

執行程序已經啟動,房間裏沒有任何旁人。

所以將房門打開以後,可以只有我和龍奈兩個人很安靜地待在一起。

「卓、卓越?」他抱膝坐在地上,像是沒有力氣站立。看到我走近,眼睛眯了起來。微啞的聲音透過玻璃容器傳過來,鈍鈍的。

「我好像……又做夢了呢!不然你怎麼會這麼丑?」他沉沉地笑,那種神情卻像是在夢遊般喃喃自語。

「我這個樣子很醜嗎?」我蹲下身子,眼睛和他處在同一水平線上很深很深的看他。

玻璃反射出來的身影很是模糊,可就我現在拖拉着睡褲,襯衫皺成一團,赤着腳外加個身濕淋淋的模樣,的確不會是英俊瀟洒。

「像洗完澡的小白!」他歪着頭想了半天,找出了一個比較貼切的比喻,然後雙膝蹭着一點點移了過來。

「尤其是這堆翹翹的毛……」好不容易抬起的手臂像是想觸碰一下我的頭髮,卻被玻璃阻隔着重新無力地垂了下去。

「卓越……我很困啊,你陪我說說話吧!」他的眼皮一直向下垂着,然後掙扎着又勉強睜開。

「別睡,龍奈!」我促聲說著,生怕他哪次一閉眼,就再也睜不開了。

「那、那你說話吧,說故事也行……你可以說《小王子》,我一直都沒有聽完的!」

他伸手拍了拍臉,像是要讓自己清醒。

「不,這次不說那個。」

「那說什麼?」

「說我喜歡你……龍奈,我喜歡你!」

「是真的,龍奈我喜歡你,這不是程序……」

他反應這句話反應了很久,我靜靜地等着,然後看到他雙手將心臟的地方捧了起來。

「龍奈!心臟很痛嗎?」我把背直了起來,瞳孔瞪得快要裂開。

難道……又傷到了他?

「不痛!」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搖了搖頭:「只是,只是很奇怪……」

想了想,他笑着把小虎牙露了出來:「那種感覺,像是喝了很多很多巧克力。」

「那……喝多了會不會覺得膩?」

「不會啊,我喜歡的!」

「那我就一直說,龍奈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他看着我,一遍又一遍很認真地聽着。我不知道這些聲音從玻璃容器透過去,是不是也能變成能夠包裹住他創口的晶瑩。

安靜的風,安靜的雨,安靜的目光,安靜的心靈,全世界都在安靜的聆聽。

紅紅的顏色染上了他一直慘白着的臉頰,小東西害羞了嗎?

「卓越,忽然……不大舒服呢!」伸手在領口的地方扯了扯,像是快要窒息的感覺。

我的心「刷」的一下落到了最谷底。

科學實驗品的毀滅,是利用輻射線將密閉容器內的空氣進行預熱,然後瞬間升溫至極限,只用千分之一秒的時間而已,所有的一切就都灰飛煙滅,不留半點痕迹。

不會有任何痛苦和掙扎,最「人道」的一種方式。

預熱的時間只有短短几分鐘而己,然後……

「龍奈,龍奈你等一等……」

凳子,桌子,各種金屬器械……身邊一切能砸的都被我狠狠地向阻隔在我們之間的玻璃容器上砸過去,可是一件又一件的卻又被彈了回來。

看上去那麼脆弱的東西,可我竟是完全無法將它砸開。

「龍奈……你再忍一忍,我去找可以把這個打開的東西回來!」

「卓越!」就在我要轉身的那一瞬,他急促地把我叫住了。

「這裏很熱呢!我的眼睛流汗了……」

我完全無法動彈地站在原地。

紅色的,黏稠的液體從他烏黑的眼睛裏緩緩地流了下來,在他的臉頰上切出深深的痕迹。

「南凌……」我小小地叫了一聲:「南凌你看,他流眼淚了呢……他能流眼淚的,你怎麼、怎麼還要說他只是個人造人呢?」

「卓越……」他雙手摸索着,叫我的名字:「汗流得好多,已經看不清了。你別走開好不好,你在哪裏?」

「這裏,我在這裏!」我緊緊地貼了過去,一下又一下地重重擊打着眼前的容器。

為什麼敲不碎它?

心靈上的禁錮都可以打破,為什麼卻在這個時候偏偏打不開它?

「卓越,別敲了,手會疼的……」他側着耳朵判斷着位置,把手掌很仔細地貼了過來。

「我握到了你的,是不是?」彎起的嘴角很是自信。

「是……」我也把手掌貼了過去,掌心對着掌心,如果十指交叉,我一定能把他的手很緊地握在一起。

「卓越,其實我一直相信的!」他把臉貼到玻璃上輕輕地蹭着。

「相信什麼?」我同樣也湊過去和他很緊地貼在一起。

「相信我們之間所有的一切,一定不會只是程序而已……」

他最後把臉扭轉過來了,微微開啟的嘴唇貼到了玻璃上,沾染了從眼睛裏流下的血跡,紅紅的,很是美麗。

「只有相愛的人之間,才會接吻的……」

微闔的雙眼,期待的神情,時光瞬間倒轉,回到了那個酒吧之夜,他第一次對我說我喜歡你的場景。

我狠狠地吻了上去。

容器預熱的過程結束,輻射波的運作聲拉響,耀眼的火花開始躍起。

全世界都在那麼炙熱地注視着我們。

一道又一道,紅色的,紫色的,藍色的,金色的,霧氣瀰漫著,越來越繽紛的光束只能讓我閉上了眼睛。嘴唇依舊貼着,手掌依舊握着,我知道,容器的那一頭,他也不曾放開。溫度還在,他唇邊我熟悉的溫度還在。所以,當我的眼睛重新睜開來以後,龍奈,答應我,你會依舊站在原地,不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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