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揚州。
瘦西湖。
兩岸花堤全依水,一路樓台直到山。放眼望去,四處花草毓秀,亭台樓閣,別有一番雅趣。
“咦?那個採花大盜當真在咱們揚州境內?”一個略帶訝異的嗓音自一間臨湖的酒樓中傳出。
“噓……你小聲點。”坐在二樓中央方桌旁的一位胖胖的中年男人面現驚惶之色,慌忙阻止身邊同伴過於大聲的言辭,“這個採花大盜非比尋常,下手尤其狠毒,不但姦淫美貌女子,甚至連漂亮些的男孩兒都不放過。而且……”他把聲音壓得更低,“他特別喜歡辣手摧花,每一個都是先奸后殺。前晚,東頭黃員外家的閨女便遭了毒手。唉,可惜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孩子哪……”言下不勝唏噓感慨。
“踏月臨香”梅亦情——三年前現身於江湖,到目前為止已犯下姦殺案八十九宗,黑白兩道均有其不少仇家。怎奈他輕功卓絕、行蹤詭密,那些子女被殺的父母、弟妹被害的兄姊雖恨之入骨,卻始終捉不住這個狡詐如狐的採花賊,以至今日仍無人知曉其真實面目。
憑窗而坐的一位吸引了整個樓上大多數人眼光的嬌柔秀美的女子,將方才二人的對話一字不漏地聽進了耳內,不由地輕輕顰眉。梅亦情這個淫賊竟會突然出現在揚州,這件事……是不是另有蹊蹺?她妙目流轉,斜斜瞟向端坐在自己左側方一張桌上的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此人生得敦厚溫和,一眼便知是個老實人,雖然穿着上等的絲衣,卻還是脫不了一身的土氣。
樓下忽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在掌柜的親自引領下,兩個面目俊秀、氣宇軒昂的男子大步拾級而上。
“歐陽公子、白公子,您二位裏邊請。”從掌柜殷勤的招呼聲中,在座眾人有泰半已明白了這兩個人的身份。在揚州,除了近期慘遭滅門的秦家之外,當數歐陽府和白宅最有勢力。這兩家不僅財勢雄厚,而且那白家的二公子“馭雷劍”白凌雲及歐陽家的大少爺“清風刀”歐陽立更是道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今日一見,果然氣度非凡,光看那副跩得二五八萬的樣子,就已少有人及。同為世家子弟,相形之下,倒是秦心逸給人的感覺更好一些。臨窗而坐的女子很快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卻在轉首之際無意間跟左側那看似鄉下漢子的人打了個照面,頓時捕捉到了對方眸內那一閃即逝、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輕鄙之色——嘿嘿,看樣子,他對這兩位大少爺也滿不屑的嘛。有意思,真是越來越有趣了。
“歐陽公子、白公子,您二位的雅間已經準備好了。您看……”
“嗯。”白凌雲傲慢地點了點頭,正待舉足,卻在瞧見一位冰肌玉骨、青絲飛揚的藍衣女子后立刻停下了腳步。“不用了。”
“不錯,不錯。”歐陽立望着眼前活色生香、楚楚動人的大美人頻頻道,“掌柜的,少爺們今天就在這兒用餐。”
“可、可是……”掌柜的左右瞧了瞧,面露難色,“二位公子,這兒已經客滿……”
“少羅嗦!”白凌雲不耐地道,“咱們只需搭個便桌就行。”
“便、便桌……”六月飄雪、天降紅雨——一時之間,掌柜的腦袋變成了漿糊。這兩個一向喜好擺譜、非雅座不可的大少爺難不成在一夜之間轉了性?
丟下暈頭轉向、錯愕不已的掌柜,兩位大少爺逕自衝著自己相中的目標——那位單手托腮、臨窗而坐的大美女——走去。
“請問姑娘可是單身一人?”眼睛長在頭頂上的白二公子面對美人倒是謙恭有禮。
美女盈盈而立:“不是。”
“哦?”歐陽立的眼珠四下溜了溜,“莫非姑娘是在此等人?”
“非也。”
“這也不是?”白凌雲奇道,“難道姑娘是與他人結伴同來?”
“正是。”
“啊?”歐陽立、白凌雲異口同聲——如果這位美人的朋友也是一位大美女的話……
“不知姑娘的同伴何在?”白凌雲斯文地拂了拂衣袖,一派瀟洒地道。
“能不能請姑娘代為引見?”歐陽立挺胸抱拳,更顯出其英姿颯爽,如玉樹臨風。
“當然可以。”美女轉首指着左邊桌上一個正自低頭舉箸大啖的男人,輕顰淺笑。“這位便是拙夫。”
??!!
這、這算什麼?!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看那個鄉巴佬一副餓死鬼投胎的模樣,一邊吃鼻子裏還一邊發出“咕嚕嚕”的怪聲,活象八百年沒吃過東西似的——歐陽大少、白二公子望着土氣漢子的四隻眼睛均是白多黑少。
喝完了最後的一口湯,男人不雅地打了個飽嗝,滿足地拍了拍肚子,方才抬起頭來,自我介紹道:“二位有禮。敝人陳仲大,在鄉下有幾百畝地,聽說揚州是個好地方,所以特地帶老婆出來開開眼界。”說到這裏,他才彷彿想起了什麼,衝著女子站立的方向隨手一揮,“這就是內人李阿花。”
李阿花——好俗氣的名字。不僅二位大少爺聽得皺起了眉,就連美女本人也略有不滿。
“本來我們是應該同桌用餐的,”李阿花苦笑,“但是,”她羞紅了臉,螓首輕垂,漫天紅霞緩緩襲上微微露出的白皙後頸——直把二位少爺的眼珠子看得差點掉了出來。“二位公子也瞧見了,他吃飯時的樣子……”她聲若蚊蚋,實在已不好意思再說下去。
歐陽立、白凌雲對視一眼,深表同情。唉,這麼標緻秀麗、溫柔可人的女子竟然所遇非人,不幸嫁給了一個鄉下土財主,當真是命運的捉弄,資源的浪費!所以,將鮮花從泥潭中拯救出來,讓她重新綻放出嬌艷的花朵——此等重責大任,自然就落在了揚州的二位俠少身上。象這種救人急難、雪中送炭、錦上添花的美事,歐陽大少和白二公子從來是義不容辭、當仁不讓的。然而,當二位少俠義憤填膺、熱血沸騰地轉頭望去——
美麗文靜、纖弱嬌柔的女子正柔情萬千地依偎在自己的丈夫身邊,滿眸愛意、一臉幸福。二位本欲英雄救美的少年俠士頓時喪失了立場,自然也沒有了仗義出手的借口,氣勢一落千丈,只能眼巴巴地瞅着人家夫妻二人手牽着手,甜甜蜜蜜、親親熱熱地揚長而去。
街頭巷尾,人來人往,川流不息。
在揚州熱鬧的集市上並肩走着一對顯得不太相襯的奇特的夫婦。典型的鄉下暴發戶模樣的男子雖然穿戴闊氣,兀自脫不了一身的鄉土氣息;他身邊的女子卻長得文文弱弱、秀麗動人,一看便知是個溫柔體貼、柔順乖巧的大家閨秀——這樣的兩個人站在一起,令人有種說不出的古怪之意。不過,瞧他們的感情倒是十分融洽,男子的右手和女子的左手一直緊緊地交纏着,自始至終不曾分開過。這兩人從街頭繞到巷尾,左拐右彎、七折八轉,最後終於在一個四顧無人的僻靜之處停下了腳步。
“你可以放手了吧?”女子冷冽的語氣和眸中若隱若現的精光與她文靜的外表截然不符。
“當然可以。”男子悠然一笑,笑容中隱含着算計,使得原本方正憨厚的臉龐平添了幾分狡猾之色。“只要你肯先放開,我絕不會強拉着你的。”
“真的?”女子斜眸凝睇,嫣然道,“你這不是……強人所難?”
“彼此彼此。”男子客氣地道,“你先請。”
談笑之間,兩人的另一隻手已在空中電光火石般地交接了數十招,招招快捷狠厲、毫不容情。這兩人嘴上說得輕鬆,手底下卻儘是殺伐之氣。激斗中女子纖細骨感的手指忽地微微一動,兩根細如牛毛的鋼針奔着對方雙眼疾射而出,只聽得“叮叮”之聲響起,鋼針撞在了一塊長僅三寸的黑漆漆的鐵板之上,迅速墜地。
“我的暗器從不淬毒。”女子止住了攻擊,訕笑道,“蘇樓主又何必如此小心?”
“毒手之名天下皆聞,”蘇放懶洋洋道,“區區在下又豈敢不防?”
“你既如此提防,又為何拉着我不放?”雷玉出口相譏,“難道不怕毒從手入?”
“這個我很放心,”蘇放的表情相當誠懇,“你這隻手有沒有毒我還感覺得出來,我只是有些驚訝而已。”
“驚訝?”雷玉挑高了眉毛,“這世上還有什麼事能令蘇樓主感到驚訝?”
“這件事確實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蘇放一本正經地道,“任憑在下如何千思萬慮也難料到江湖中大名鼎鼎、威風八面的絕心穀穀主居然是如此一位弱不禁風、楚楚動人的大美女。今日有緣得見姑娘的廬山真面目,當真是瞠目結舌得快說不出話了。”說罷,還故作姿態地搖了搖手中由玄鐵打造而成的閻王令。瞧他口齒清晰、談吐流利,哪裏有半點“說不出話”的模樣?
“你的這塊破銅爛鐵還是趁早收回去的好。”就見雷玉的臉由白轉青、再由青轉白,無疑是被踩中了痛腳。他惡狠狠地瞪着蘇放,大有將之大卸八塊的氣勢,“本谷主作甚裝扮,用不着旁人置喙!”
“嗯,說得有理。”蘇放連連點頭,將閻王令重新納入懷中,“關於雷谷主男扮女裝的癖好,敝人自是不會有半句……”接下去的話被對方左手內陡然洶湧而至的真氣逼得不得不就此打住,急急運功防護。好在雙方的內力均已達到了收放自如的境界,兩股強勁的力量一觸即分,雷玉未再進逼,蘇放亦同時收回了攻擊——此等情形之下若貿然以內力相拼,恐怕雙方都討不了好。既然二人誰也沒打算第一天來揚州便橫屍街頭,自然沒有必要拼個你死我活。只不過有一件事,着實令人頭疼。
“你放手。”
“你先放。”
“你先!”
“不,你先。”
“你……”
“怎樣?”
口中持續着孩童吵嘴般毫無意義又沒營養的對話,兩人卻是誰也不敢撒手,唯恐自己先行撤去防禦之時會被對方乘隙而入,到時候不死也得落個重傷——這種“賠了夫人又折兵”的事,蘇樓主和雷谷主當然是從來不肯做的。此刻,兩人均有些後悔方才胡亂湊合著一起耍那二位大少爺玩時不該太過入戲,以致於變成了連體嬰兒,想分都分不開。
“這樣吧,”蘇放提議,“咱們一起慢慢收力,你收一分,我收一分。”
“……”雷玉張口欲言,卻又倏然噤聲不語。一時間,兩個人從頭到腳全然靜了下來,凝神聚氣,默默而立。
“八個人。”雷玉動了動嘴,以唇語的方式與對面的人悄然交談。
“一人一半。”蘇放眨了眨眼,亦以唇語回道。
“好。”雷玉一口允諾。
十六把明晃晃、亮閃閃的利刀自四面八方齊齊襲向佇立在深巷內的二人。八個蒙面黑衣人手持雙刀、一長一短,分別從屋檐、巷口、牆角處靈巧地飛掠而出。每個人每一招都足以致人於死地,端看這殺氣重重的架勢,便知道來人絕非善意。“叮叮噹噹”一連串的脆響聲中,兩條人影攜手自漫天刀光之中穿越而出,衣袂飄飄、英姿勃發。蘇放的左手、雷玉的右手各自提着四把長刀,再看那八個黑衣人手中皆已只剩下一柄短刀。但見八人互覷一眼,再度包抄而上,當先一人一刀砍向蘇、雷二人牽着的雙手,想是見此二人聯手之力委實過於強大,亟欲將之分開,好予以各個擊破。刀光刺目、刀鋒凌厲,蘇、雷二人同時收力縮手,向旁躍開。扯了一個下午的手藉此良機終於得以解放,直把兩個人樂得差點沒蹦起來。長笑聲中,刀光如練,蘇、雷二人各自以一敵四,短短十招,四去其一,雷玉手中的長刀架上了最後一名活着的黑衣人的脖子,冷然而視。
“說!是誰派你們來的?”
黑衣人沉默不語,蒙面巾下赫然溢出一道暗紅色的血跡,兩眼一翻,人隨之癱軟。
——鶴頂紅。
雷玉拋下手中長刀,轉首他望,正正撞入一雙同樣溢着無奈的眼瞳。蘇放指了指倒在自己腳邊的人,滑稽地聳了聳肩。
雷玉上前一一挑開躺在地上的八具屍體的蒙面絲巾,除去服毒自盡的兩個人面目變得較為獰猙外,其餘幾人的長相倒還過得去。撕開黑色的衣領,兩個綉金的蠅頭篆字——“暗煞”躍然入目。
“奇怪。這些人我從未見過,”蘇放一面細細察看,一面道,“江湖上何時多出了一個名為‘暗煞’的殺手組織?”
“又是鶴頂紅,”雷玉喃喃道,“這件事越來越有意思了。”
“的確很有意思。”
蘇放凝眸,與雷玉靜靜對視。半晌,兩人同時展眉一笑,惺惺相惜之情油然而生。
“看來,有人不想讓朝暮樓白白地撿便宜。”雷玉調侃道,“蘇樓主,容在下奉勸一句,切莫當不成漁翁反而墮船——等着痛打落水狗的人,遍地皆是。”
“多謝提醒。”蘇放端端正正地衝著雷玉抱了抱拳,“但不知雷姑娘今日打算在哪一家客棧下榻?”——這“雷姑娘”三個字自然說得特別刺耳。
“哼,”雷玉冷哼一聲,身形翩若驚鴻,臨去前回眸一笑,“這個……送給你吧。”他拔下頭上唯一束髮的簪子隨手一揮。
不知不覺被那盈盈一笑蠱惑的蘇放不知不覺地伸出手去,登時掌心一麻,當下大驚失色。
“喂,你不是說你的暗器從不淬毒的嗎?”
雷玉大笑:“我說你就信啊?!”
“……”
“放心吧。”清脆的笑聲自遠處飄來,“這只是麻藥而已,一個時辰后你的手便可恢復自如,絕對沒有後遺症……”
蘇放啼笑皆非地瞧了瞧掌中的白玉簪子,又瞟了瞟遠去的背影,緩緩地、一點一點地揚起了唇角——今天的帳,咱們就留着慢慢地算吧。
夜幕低垂,萬籟俱寂。
一座雕樑畫棟的華麗閣樓。
“那兩個人究竟是什麼身份?”一個男人的聲音沉沉問道。
“啟稟主人,屬下不知。”另一名黑衣人跪伏於地,惶恐地道,“屬下派去的那八個人已盡數被殺。”
“哦?他們是被何種兵刃所殺?”
“是……是他們自已的刀。有三人是從脖頸處一刀斃命,另三人則被刀尖直接刺入心臟而亡,還有兩人服毒自盡。”
“好功夫。”站立着的男人森冷地道,“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即刻回報。記住,切勿再打草驚蛇。”
“是。”
牆壁上的暗門無聲無息地滑開,黑衣人恭敬地施禮后悄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