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絕心谷。
——一提起這個地方,江湖中大多數人會噤若寒蟬、閉口不語;另一部分正義之士則會高張聲討的旗幟,亟欲除之而後快;只有極少數人能夠毫釐不驚、聲色不動。這其中,朝暮樓的樓主蘇放無疑算得一個。
誰都知道當今武林浩然門、朝暮樓、絕心谷可謂是三足鼎立,各自雄踞一方,各門各派各個世家均要讓其三分顏色。且不說浩然門成立已有二十餘年,朝暮樓和絕心谷卻是在短短五年之內便已名動江湖。只是除了白道浩然門門主“正氣劍”羅蒼勁羅老爺子經常在武林走動,不時做些除暴安良、行俠仗義之事外,其餘二位——黑道絕心穀穀主“毒手”雷玉和天下第一殺手樓朝暮樓的樓主“閻王令”蘇放俱是行蹤詭異、變幻莫測之人。武林中甚少有人能親睹其二人之容顏,至於那些見過的也大都早早投胎轉世去了。倒是絕心谷的二位副谷主“笑面煞星”林亭軒和“長空三擊”武天笑以及朝暮樓的二當家“無名槍”莫敢與三當家“招魂一鞭”寧芷兒更為人熟知。雖說是熟知,不過每逢這四個人出現之際,那三十六策、腳底抹油的功夫當即被眾人發揮得淋漓盡致,半丈之內,少有人煙——端看底下的人已如此令人生畏,那正牌的主兒,還用得着說嗎?
七月廿八。
辰時。
朝暮樓。
客廳。
“在下想請蘇樓主親自出手殺一個人。”
台階下端立着的少年抬起頭,一個字、一個字地道。一瞬間,天地中所有的顏色彷彿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漆黑的青絲、高挺的鼻樑、明如秋月的翦水雙瞳,玉為其骨,柳為其姿,舉手投足卻又盡顯男子的爽利,不帶半點脂粉之氣,一件普普通通的月白色衣衫硬是被他穿得別有一番韻味。
怪不得江湖中人人稱道揚州引月派少主“落雁劍”秦心逸乃當今武林第一美男子,今日一見,果然是人如其名,確有沉魚落雁之容,此般風神奇韻,足可當之無愧。
“讓我來猜一下,”長相艷麗柔媚,身材纖穠合度的寧芷兒嫣然一笑,“你想殺的人不會是絕心谷的那位大谷主吧?”
“正是雷玉。”提起這個名字,秦心逸怎麼也掩不住目中的仇恨與哀痛。
——果然還太嫩了,什麼事都放在臉上,很容易就能看穿。坐在寧芷兒身邊英俊挺拔的莫敢抬眸道:“你能肯定此次引月派全派被滅之事確是絕心谷所為?”
“是。這件事是‘金口玉言’劉應天劉老爺子親口所說,當時有多人在場,‘正氣劍’羅老爺子就是見證人之一。”
聽聞此言,莫敢蹙起了兩道濃密的劍眉,不再言語。
——“金口玉言”劉應天乃是武林公認的剛正不阿、寧折不彎之士。自他出道以來從未說過一句無稽之言,行過半分偏頗之事。二十二年前被橫行漠北、兇殘無比的“十三黑衣盜”的十三把明晃晃的利劍架在脖子上只逼他說一句“十三黑衣盜亦有道”,便允其安然離開——這十三劍的首領“厲劍”金照雖生性殘暴,倒是個信守承諾之人。換作他人,早就隨口一語,敷衍了事——“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句話有許多人都學得十分透徹。只可惜劉應天偏偏是個死不低頭的頑固分子,不但不肯說,反而從頭到腳曆數“十三黑衣盜”之罪狀,甚至破口大罵,直把這十三個人罵得狗血淋頭。金照當即大怒,削其一目,剁其一手一足,劉應天仍照罵不誤。若不是白道盟主羅蒼勁湊巧經過出手相救,一人力敵十三劍,一百二十招內斬殺金照,重創其七,逐走了剩餘的十二人,劉應天必死無疑。此漠北一役,令羅蒼勁名震江湖。之後,誰都不敢再小覷當時才登上白道盟主之位、年紀輕輕的“正氣劍”。“十三黑衣盜”就此煙消雲散,而劉應天痊癒以後,依然拄着拐杖照舊行俠江湖,“金口玉言”之名廣為傳頌。武林中人只要提起劉老爺子,無不豎起拇指,交口相贊。象這樣的一個人,說出口的話已等於是事實。
“劉應天雖然一向實話實說,但是這一次卻有些蹊蹺。半個月前秦府滅門之事武林中沒半個人知曉,卻偏偏給他撞見——秦公子,你不覺得其中有些古怪?”一個優哉游哉的低沉聲音自客廳台階上立着的巨大屏風背後傳來。
“蘇樓主此言恕在下不敢苟同。”雖然江湖歷練少了一些,秦心逸卻並非愚鈍之人,立刻意會到屏風後面正是自己要找的人。
“哦?此話……怎麼講?”蘇放倒是並不介意少年過激的語氣。
“劉老爺子說了那番話后,當夜便已遭人毒害,若雷玉並非兇手,又何必殺人滅口?”
“小兄弟,你這話就錯了。”寧芷兒插口,“消息既已泄露,又怎算得‘殺人滅口’?”
“也許他是因為被劉老爺子揭了底,懷恨在心才下此毒手。”秦心逸辯駁。
“但是,”莫敢抬目,“‘鶴頂紅’這種毒藥實在太過普通,你又怎能斷定是雷玉下的手?”
“難道劉老爺子不是因為站出來指證絕心谷才會遇害的嗎?”秦心逸忿然道。
“秦公子說得對。”蘇放悠然道,“據本樓主猜測,劉老爺子的確是因為指證絕心谷才慘遭橫死,至於殺人兇手嘛……尚有待商榷。”
“那蘇樓主是不願意接下這筆生意了?”秦心逸清俊絕俗的面上滿是不屑,“原來大名鼎鼎的朝暮樓樓主也有不敢殺的人!”
“你不必激我,”蘇放的聲音紋絲不變,“秦公子既然身在江湖,總該聽說過朝暮樓接買賣的規矩吧?每件事情敝樓都將在徹查之後,才決定接或不接。本樓中人雖為殺手,卻也並不想為人愚弄,單聽僱主的一面之詞便妄下判斷——這種事,朝暮樓從來不做。”
秦心逸默然。關於朝暮樓的種種傳聞,江湖中人均知之甚詳。三年前,京城“落花公子”林煙以黃金十萬兩之價索要關西巨匪仇生鵬的項上人頭,直言其殺其子辱其妻。此事朝暮樓僅花了三天時間便已探明真相,原為林煙顛倒黑白、混淆事非,殺子辱妻者有之,正是林某人。因他深知自己絕非仇生鵬之對手,又懼其上門尋仇,便心生毒計,來個先下手為強,不惜於十數日前假扮仇生鵬狠心殺了尚在襁褓之中的親生兒子,又強暴了自己的妻子,以致其妻在不明真相之下自盡而死。而林煙則以此為由,欲借朝暮樓之手為己除去強仇。他原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豈料朝暮樓卻不是那麼好糊弄的,象此等先殺人子辱人妻,後為求活命,又連自己的妻兒也一併殘害的手段,實在令人髮指。待一切撥雲見月後,朝暮樓中眾樓主大怒,寧芷兒當下手起鞭落,林煙登時真正化作了一縷輕煙到陰曹地府對妻兒謝罪去了。自此,凡請朝暮樓出手者,再無敢說半句謊言之人。
“那麼,”沉吟良久,秦心逸重又開口,“蘇樓主需要多久才可接受在下的委託?”
“一個月。”蘇放穩穩道,“一個月後你再來聽消息。至於價錢,可容后再議。”
“如此,在下告辭。”擁有絕世美貌的少年衝著屏風及堂中端坐的兩位樓主抱了抱拳,轉身而行。
“秦公子,本樓主再奉上一句,這一個月內你最好自己多加提防,絕心谷很可能會找上你。”
“多謝蘇樓主提醒。”秦心逸身形微微一頓,頭也不回地絕裾而去。
“大哥。”廳外忽地邁進一人,靜靜而立,“我已經查過有關近二十年四起滅門血案的資料。”
“怎麼樣?”
“這個……”
“小俞,你就別賣關子了。”寧芷兒催促道,“不要每次說話都吞吞吐吐的行不行?”
“這個不叫‘吞吞吐吐’,”面如冠玉、溫文爾雅的青年淡淡道,“這叫‘慢條斯理、井然有序’。”此人正是朝暮樓中另一甚少露面的人——四樓主“鐵口寒心”俞駿飛。據說此人機智百變,非但精通奇門遁甲,占卜之術更是精準無比,每次出手殺人均將時間、地點、氣候、方位拿捏得十分準確,一擊必中。
“隨便你怎麼說,”寧芷兒挑眉,“我只想知道這一次引月派的滅門慘案是不是跟以前那幾宗有所關連?”
“一模一樣。”俞駿飛緩緩道來,“二十年前河北‘金刀門’、十六年前洛陽王家、七年前湖南‘忠義堂’,包括這一次的揚州‘引月派’均是為同一組織所滅,用的殺人手法也是與前幾次毫無二致。”
“這就有趣了,”莫敢雙眸炯亮,“前幾次兇手行兇乾淨俐落,每次都是先殺后燒,不留一點痕迹。怎麼這一次卻引出個絕心谷來?”
“而且還獨獨遺漏了一個人。”寧芷兒笑得別有深意。
“七月十三那天,秦心逸受‘正氣劍’羅蒼勁之子羅正所邀去了浩然門,是以才能避過此劫。”俞駿飛敘道,“七月十四日晨,‘金口玉言’劉應天在眾人面前指絕心谷為幕後黑手,當晚便身中鶴頂紅之毒氣絕身亡。”
“真巧啊。”莫敢喃喃道。
“的確很巧。”蘇放自屏風後面悠悠轉出,施施然地在莫、寧二人對面坐了下來,順便也示意俞駿飛落座。“小俞,事發之後絕心谷那邊有何動靜?”
“沒有動靜。到目前為止,絕心谷尚未有任何錶示。”
“按兵不動,靜觀其變嗎?”寧芷兒蹙眉,“絕心谷也未免太沉得住氣了吧?”
“你放心,”蘇放笑道,“發生了這種事,他們絕不會坐以待斃的。”
——因為此事非同小可。攬下了這件事,就等於承認了金刀門、王家、忠義堂上千口的血案儘是其所為。當時此三家無論男女老幼、僕從婢女,會武功的、不會武功的均被殺得乾乾淨淨、雞犬不留,然後再一把火燒個屍骨無存、灰飛湮滅。行事如此毒辣,連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弱婦孺都不放過,早已引起了武林的公憤——雷玉那麼聰明機巧的人是不會不明白其中道理的。
“浩然門那邊又如何?”莫敢側頭望着俞駿飛。
“有許多白道名宿均已趕至浩然門,準備請出羅蒼勁羅老爺子主持公道,一起前去絕心谷降妖伏魔。”
“哼,”寧芷兒冷笑,“絕心谷若那麼容易對付,又怎配跟咱們朝暮樓齊名?我看這些人是急着前去投胎吧?”
“其他人不足為懼,”莫敢挑眉,“不過羅蒼勁此人不但劍法卓絕,而且老謀深算……”
“雷玉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除了下毒,他的暗器功夫亦出神入化,另外……就連他的長相也是個謎,”寧芷兒思來想去,“真不知會鹿死誰手?”
“看來平靜的江湖馬上就要掀起大浪了。”蘇放伸了一個懶腰,慢慢起身,“我要走了,你們就按計劃行事,好好睜大眼睛做個看戲的漁翁吧。不過,可不要讓自己也掉進了河裏。”
“是。”
“我知道了,大哥。”
“大哥,”在蘇放即將邁出大門的那一刻,俞駿飛忽然道,“我昨日替你佔了一卦。”
“哦?”蘇放倏然駐足,“說來聽聽。”
“紅鸞星動,不日將遇上終身相伴之人。”
“真的?!”發出驚呼的並非蘇放本人,而是站在一旁側耳細聽的寧芷兒。“太好了!”
“恭喜大哥。”莫敢已搶着連連道喜。
就連蘇放也好奇地問:“她……是個怎麼樣的人?你能不能說得詳盡一些?”
“是個……很奇特的……女人。”俞駿飛臉上表情僵硬、十分古怪,“大哥……你多保重。”說完這句話后,他立刻轉身迅速消失,看樣子彷彿正在竭力地忍耐着什麼似的。
廳中三人面面相觀,不解其意。直到走出朝暮樓,踏上官道,蘇放仍有一種揮之不去的頭皮發麻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