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屙屎畫大豬
林大妹自捧了二十兩銀子與黃素芳回家去。謝無敵師徒也無臉在這立足,勿勿收拾傢伙奔碼頭叫船離去。夏雨來心中五味雜陳,怨自已不該枉作小人,想要代她破財消災,卻落得她當頭一場數落。這若是在沒人處倒也罷了,卻是在兩位同窗好友面前被她這般數落,失了他一介秀才的面子。又說什麼回家告他不顧自家娘子,這不成心要讓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林大妹就是夏雨來的娘子么?這死女子,想當秀才娘想瘋了她。夏雨來心裏越想越氣,越氣越恨林大妹,把進城時船中對她的那一點好感又都拋到九霄雲里去了。
送詹大才回住處和一路上,夏雨來心中鬱悶,金學章卻偏不放過他,扯着他問:“剛才那兩個女子是誰?你與她們是否早就認識?”夏雨來不答他。
詹大才在橋里忍不住,探出頭來,呵着嘴一個勁地指着夏雨來。夏雨來更不理他,找借口說道:“我今早起來便被學章拉了出來,至今滴水未進,你們先回去,我去找點吃的。”
阿貴在後面忙接口說道:“夏秀才,老奴隨我家秀才出門時已經將粥做好了,這時回去還是熱的,能吃上。”
夏雨來無法,見詹大才與金學章看着他樂,便搪塞道:“回去再說。”
到了住處,金學章守着夏雨來,看他吃完粥,便扯着他進了詹大才的房間來。夏雨來見詹大才與金學章那付二堂會審的架勢,知道今兒個是躲不過去的,只得說道:“那上擂台的女子叫林大妹,與我有着婚約,她那伴兒是我鄉里黃員外的二千金。”見詹大才與金學章樂得直笑,煩躁地說道:“這是我娘硬為我定下的親事,非我所願,那女子家中是做豆腐的,為人粗魯,怎配得我儒生之斯文?”
他這話一出口,詹大才怒瞪着雙眼看着他,可苦於說道艱難,便用手指着金學章要他來教訓夏雨來。金學章沉思之後說道:“以雨來之才學相貌,配她一個粗婦,實在是些委屈雨來了。只是這婚姻之事,但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卻非你能做得主的。”
夏雨來說道:“此番進城,我便有逃婚之意,哎!”
金學章問道:“夏家乃是世家,想來伯母眼界也是高的。因何就偏看上這女子呢?”
夏雨來無奈,只得將她與林大妹的恩怨道來,只是刪了楊大娘子那一節。他剛一說完,金學章便大笑不止,詹大才也嘿嘿地直樂,豎起拇指說道:“大妹,敢做敢為,俠女風範!”難為他張嘴都難竟一下說出這麼幾個字來。
金學章笑道:“其實如她這般一個鄉下女子,只要送些錢銀與她賠個禮也就是了,何必便認真與她定親,你看她為了銀子連擂台都上了,若再給她些銀子或能將這親事解除呢。”
夏雨來搖頭道:“不行,你莫道她是為了銀子,她是自小從窮家子持家過來的,便是拼了一身打也不願亂花銀子,若真在是非面前,莫說是銀子,便是金子都難撼動她。她在鄉里是出了名的烈性子,一身好力氣全是因父母身上有疾,她自幼做着苦活兒累活練出來的,平素又好打個不平的,彼有貞烈之名呢。”夏雨來心裏萬般討厭林大妹,自己心中將她編排得一無是處,但此時聽金學章如此損她,卻聽着入耳不順,竟便代她說起話來。
金學章又道:“雖是如此,但畢竟門不當戶不對的,實在是委屈雨來了,我看那黃二姐,不論相貌家世,倒與雨來相配,怎地天意弄人至此,竟讓這一賢一愚掉了個兒。”
夏雨來道:“你莫看這黃二姐長得一付嬌模樣,其實刁鑽古怪,是個難纏的主。”
金學章哈哈笑道:“確是如此,你聽她隨口杜撰什麼石磨派,什麼祖師爺孫臏,可不正是急才。還真沒見過如此有趣的女子。”
夏雨來道:“莫非學章動心了。”
金學章不應,搖頭晃腦吟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詹大才與夏雨來相視一笑。
詹大才身上的傷,原是皮肉之傷,過了幾天也就好了,學裏卻尚未開學。這天與夏雨來在書房中翻讀些閑書,夏雨來將那《唐宋八大家文鈔》翻出一篇來,卻是昌黎韓愈之文《答崔立之書》,夏雨來一路讀來,讀到“仆始年十六七時,未知人事,讀聖人之書,以為人之仕者皆為人耳,非有利乎已也。及年二十時,苦家貧,衣食不足,謀於所親,然後知仕之不唯為人耳。及來京師,見有舉進士者,人多貴之。仆誠樂之。就求其術,或出禮部所試賦詩策等以相示。仆以為可無學而能,因詣州縣求舉。有司者好惡出於其心,四舉而後有成,亦未即得仕。”夏雨來不由停卷,心中暗自唏噓。夏家家道中落,靠幾畝薄田及夏大娘做些針線度日,如今夏雨來雖是一等廩生,學裏管着膳食,但自有其他一應用度要花銀子,這數日來,學裏未開學,他飯食全賴着詹大才。他以弱冠少年得中秀才,心中自躊躇滿志,只待來日再榜上題名,求身進仕,再振家風一展抱負,今日方知“仕之不唯為人耳”。又想那學裏須皆白的老童生,那個不是博學宏儒,只可憐至今還在寒窗下,任冷月映白。若是在前朝之時,自己憑着家世所蔭,或能有所依憑,但此時時勢已全不同。前朝滅亡之時,叔父哀痛欲絕,而致染病而逝,此事人具該知,私下裏人皆贊他為忠義之臣,明着提起,卻便是謀逆之意。自己若一心求仕,更談何容易。難不成自己真的一輩子靠着娘親養活?又想那日林大妹罵他是個敗家子,心中觸動不由戚戚起來。稍待,又往下讀,讀至那“若都不可得,猶將耕於寬閑之野,釣於寂寞之濱,求國家之遺事,考賢人哲士之終始,作唐之一經,垂於無窮,誅奸諛於既死,潛德之幽光。”他又不由莞爾。暗道此卻是要步五柳先生之後塵了。看來自古文人志士,若非仕途得志,便唯耕讀漁樵之道可行了。若然學那鄉塾老先生,課書為業,卻成了酸儒寒生,只更為不值。
詹大才見夏雨來望着窗外漸已吐綠的樹木出着神,便打趣他說道:“雨來春心動了,莫非是盼着成親的日子。”
夏雨來苦着臉說道:“大才兄,你莫與我提這成親的事,真真把人煩死了。我此時內急,且去方便了再來。”
夏雨來出得院門,行到巷尾茅廁,急急入內解衣方便。才剛蹲下,便聽得隔着矮牆有一男子聲音說道:“把這豬頭賣了,與母親買些糕餅再與孩兒做件衫兒。將這豬腿賣了,與娘子買副耳環,將這豬身子賣了,正好將屋頂再修一修。留下這豬尾巴白煮了醮豆漿,我且沽二兩酒吃。”夏雨來聽得噁心,心想這人怎如此無良,將上市的豬肉帶入這茅廁之內?夏雨來匆匆畢事,整好衣衫,便探頭過那邊要待喝問,卻見那人蹲在廁池邊,手拿一枝樹枝,正在地上畫著大豬,他一邊畫一邊口中念念有詞,十分專註。夏雨來不由哈哈大笑,倒把那人嚇了一跳。
夏雨來問他:“兄台,你口中念念有詞作甚?”
那人說道:“我今日入城便是為著買豬崽而來,我今乘着空檔,將這豬崽養成大豬之後所得之錢細細做個安排。”
夏雨來問他:“你那豬崽呢?”
那人說道:“尚未買得,我剛到此地便內急起來,且先來就廁。這便買豬崽去。”
夏雨來哈哈大笑道:“你這般屙屎畫大豬倒也有趣。”
那人也哈哈笑道:“這人活着總得有個盼頭。當官的盼着高升,商人盼着利市,農人盼着五穀豐登,如此方得年年難過年年過。”
夏雨來細品這話,卻是至理。可見這世事人情實非苦讀聖賢書便可得知之。出得廁來,立於牆外等那人出來,夏雨來對他深深一輯方才迴轉。夏雨來徐徐而行,卻想着若這讀書人進仕不得也來養豬,卻不知又是如何?想起曾見過一幅《牧豕圖》,那牧人於野外持竿閑讀,豕兒散於野吃草的情景,卻也無限趣味。再一想若此番情景被林大妹見了,想必也要痛斥一場,說道那牧豕之人是個敗家子,如此一心二用使豕兒走散可不是破了財。心中不由又覺無趣。
胡思亂想中行至院門,迎面走來同租住在這文星巷中的金石學子林春星。這林春星已在而立之年,白面無須,一身書生氣,乃是前朝狀元林大欽後人,這林春星生於立春之日,出生之夜,其母夢見滿天星光,故名春星,人皆道上天示吉兆,此子定是狀元之才,故林春星自幼只苦讀詩書,於五谷之物卻是一概不分的了。此時林春星見夏雨來徐徐行來,似有所思,竟似不曾見着他,便做輯叫道:“夏賢弟請了,這般沉思想必是胸中藏着錦繡文章,呼之欲出啊。”
夏雨來見是林春星,忙回禮道:“林年兄,這是從何而來?”
林春星笑道:“愚兄攜拙荊今日方進城來,剛到那衣店裏定做衣衫回來。”
夏雨來道:“既是到了門口,林兄何不進去喝杯清茶。”
林春星道:“愚兄此時還須趕回去,他日再來打擾。”
兩人做輯分手,各自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