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康帝三十九年,十月二十八。

從前半夜起,就開始下起了雨,一直到中午還沒有停。

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一年的雨,特別的多,從春末下到夏末,又從夏末下到秋天,整個大涼朝也因此而陷入了不斷的水患之中。春末大涼北境十一縣才鬧了一場水患,累及數十萬百姓無家可歸,可是沒過多久,南方的七縣又開始鬧災,又是數十萬的人家破人亡,初秋的時候,西邊十九縣的河道又開始漫過兩岸的堤壩湧向兩邊的村莊……

隨着不斷加重的水患,大涼的朝廷也陷入了一片無盡的焦慮。

為了防止由於無家可歸的百姓們會因此生怨,無數的請款摺子,源源不斷地湧進了御書房。大涼的國庫在此前處理金原十萬非戰而亡的將士時,就已漸空。銀子遲遲無法到位,百姓們的怨言漸多。

眼看危機一觸即發,為了以防萬一,兵部請折調動兵馬前往各受災地方,可是掌握兵權的巽王爺卻將摺子壓了下來。因為金原一事,文武百官與巽王爺之間就已經劍拔弩張,此時更是勢同水火。

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更糟糕的事情就在此時發生了,一向身體強健的康帝宣宗祈因為繁重的朝務而勞累過度,倒在了御書房案上。

大涼朝的天空上密佈的濃雲也漸漸地陰霾了大涼朝廷。

辰時三刻。

禁衛森嚴的宮城西門,十數輛車隊在滂沱的大雨中緩縵地駛了過來。車隊走過的地方,厚實的青磚都碎成了數塊,拉車的馬在雨中哼噴哼噴地喘着粗氣,一點點地向宮城靠近。

「什麼人!」

守城的侍衛欄住了那隊車隊,車隊最前面,一個穿着蓑衣的人跳了下來,大雨中俊秀的臉龐蒼白如紙,侍衛看清楚來人,招呼道:「小侯爺,又進宮了?通行腰牌呢?」

被雨水濕透的雲起,哆嗦着從懷裏取出了一塊金牌,遞了過去,那侍衛翻看了一會,將金牌交還,然後轉身對着身後高高的宮門揮了揮手,皮鞭揮動的聲響里,車隊在雨幕中繼續前行,在深深的巷道中發出轔轔的聲響。

雨水打在雲起蒼白的臉龐上,讓那張臉上的疲憊更加清晰。

修長的手,將蓋在馬車上的油布遮好,雲起抬頭看了看從身邊滑過的重重宮殿,一股痛楚從那眼睛裏閃現。

不遠處,一條巷子裏,一個執傘而立的身影讓雲起悚然一驚。轉過頭,對着身邊的人吩咐了幾句,他輕悄地跳下車,趁着沒有人注意的時候,走到巷子裏,與那人面對面;「你怎麼來了?」

宣離火凝眸注視着那張透着明顯的疲憊的臉龐:「很累嗎?」

雲起輕笑道:「還好。你怎麼知道我今日進宮?」

「現如今,皇爺爺在病中,所有的朝政和宮裏的事務,都交給本王來打理,你送銀子進宮,這等大事怎麼可能不曉得。」

宣離火淡淡地笑了笑,轉眼看着雨中那一陣停下腳步的車隊,「銀子備好了?」

「備好了。」

雲起順着宣離火的眼眸,看了過去,看着那一隊停在雨中的車輛,輕輕地笑了笑,「這是第九次進宮了。」

「你真的決定了?你知道,這些銀子一旦讓人發現,你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宣離火指了指那些車,沉聲道。

雲起笑了:「王爺,這些銀子已經到了這裏,想要再回頭,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王爺,我還要送銀子去國庫,再慢就遲了。請恕我不奉陪了。」

「很好。你去吧。」

擺了擺手,宣離火看着雲起的身影重新回到了車隊,看着那些車輛再次重新向前。

緩緩地轉過頭,看着身後從虛掩的宮門裏走出來的人,「你聽見了?」

「聽見了。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讓我來到這裏聽你和他說這些話?」

傘下,雲落精緻的臉龐上帶着冰冷。

宣離火笑了笑:「你不擔心他?」

「你問過我一個問題。」

雲落抬起頭,看着宣離火臉龐上的那抹笑,微微地動了動嘴唇。

宣離火揚了揚眉:「什麼?」

「你問我有沒有喜歡過人。」

雲落的眼眸微動,看着那自油布傘邊緣落下的水珠,淡淡地笑了笑,「我告訴你,我很久以前就開始喜歡一個人。」

「很久以前?」

宣離火有些詫異。

「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我七歲,他兩歲。在那間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裏,用着一雙清澈的眼睛看着我。」

雲落轉眸,凝望着側耳傾聽他說話的宣離火,「知道為什麼我會選他嗎?」

宣離火適時回了一句:「為什麼?」

「他的眼睛,很清澈,很無邪。和睡在碧波池裏的那個,一摸一樣。所以,我在那些長得都很相似的人裏面,選擇了他。」

雲落凝望着遠去的車隊,眼神有些飄緲,「第二次看到他,是在睿華宮。那一天,我一個人坐在寢宮裏,想着如何算計,才可以得到一切。他走了進來,什麼話也不說,抱住了我。你知道嗎?我第一次知道,人的身體是暖的。」

「暖的。」

不容宣離火開口,雲落已搶先開口,「從懂事起,除了伯父抱過我,沒有人抱我。可是,伯父的身體也是冷冰冰的。因為,他和我一樣,都是在冷冰冰的睿華宮裏長大的,和我一樣,整個人都是從心底里覺得冷。」

「這麼說,你從七歲就開始喜歡他了?」

宣離火輕聲道。

雲落搖了搖頭,「不。以前我只是拿他當弟弟……真的當成自己的弟弟……直到,我十四歲那一年……」

宣離火的手顫動了一下:「十四歲?」

「你知道……」

雲落轉眼看着宣離火俊美的臉龐,「每一代的雲家質子,是用什麼樣的方式換取他們在這個高高的宮城裏的權勢。從一開始,是侍衛,然後,是大臣……雲家質子們,只擁有他們自己的身體。所以,他們用自己的身體,建立起屬於自己的一切。」

宣離火靜默了。

「十四歲那一年,我第一次用自己的身體去做交易。那是一個禁軍統領。為了殺他,我費了不少的勁。最後我也受傷了。」

雲落的嘴角露出一縷淡淡的笑,溫柔而無奈,「那一天,他來了。所以,很巧,他看到我受傷的手,對我說,以後我的疼都由他來受……」

「是么?」

宣離火看着那雙美麗的眼睛。

「你知道嗎?從那以後,我都不會再痛了。從那一天開始,我的心裏就有了他。」

雲落加深了他的笑容,然後轉身,走進那深深的巷道,「到現在整整八年。我都會期待他來到我的面前。而最快樂的,就是看到他送給我的生辰賀禮。每一件東西,都是他親手所制,那裏面都是他的心意。知道嗎?那塊用來嫁禍秦逸嵐的彩雲錦,就是他親手染的。」

「親手?」

宣離火跟在雲落的身後,舉步走向那宮城的最深處。

雲落的腳步微頓:「他親手織布,採集染料、染布、晾曬、最後送進宮來。每一步都沒有假手他人。所以,這也正是我用這塊彩雲錦引起他注意的原因。」

「……」

宣離火嘆了一口氣,「這麼說起來,你很喜歡他,他也很喜歡你,你們還真能藏呀……」

雲落苦笑着搖了搖頭:「這是我們的命。我們誰都無法向誰說出那兩個字。一旦說出來,那就說明……罷了,和你說了你也不明白。我會給雲家所有的死士下令,只要這批銀子發下去,就開始動作。這是他的心意,我不想浪費他的心意……」

「只要你雲家的死士掀起波瀾,我手上的兵符就會傳到軍中,只要等到……」

宣離火擰起眉,「他會死的!你難道……」

「死……有些時候是一種解脫。活着的人反倒更痛苦。就像現在……」

雲落舉步繼續前行,「我只要一想到,再也不能看到他,心就好痛……已經痛了很久了……或許,到我死的那一天,才不會繼續接着痛下去吧……」

「質子。」

宣離火若有所思地望着雲落消失在雨幕中的身影,淡淡地搖了搖頭,「竟然在大涼朝內延用了數百年。是時候該廢除了……」

***

「小侯爺,到了。」

轔轔的車輪聲里,傳來了一聲低喚,雲起低下頭,看着披着蓑衣同樣透着疲倦的人臉上的焦急,沉默地看了看車隊前方,那在一片高高的宮城中看起來並不起眼,卻有着重兵把守的宮殿。

舉手一揮,整個車隊停了下來。

「聽我命令,一箱一箱地開始卸銀。」

沉穩的聲音,穿透雨霧,緩緩地在深深的巷道中回蕩,雲起站在車轅上,轉身看着跟在他身後的十幾輛馬車,疲累的臉龐上透着沉穩和厚重。

「是。」

響亮的迴響中,車隊每輛車上都跳下了幾個人開始利落地搬着車上的箱子。

一個接着一個的箱子,從車子上源源不斷的湧進那打開了宮門的宮殿裏,直到最後一個箱子消失在大門后。

雲起跳下馬車,走進宮門,看着宮門內,任何一座宮殿都無法比擬的寬闊庭院裏,密密麻麻整齊地排成一個巨大方塊陣列的箱子裏閃耀着刺目光澤的銀子被雨水沖刷得更加閃亮。

「一千九百九十七萬兩。」

雨聲中,站在油布傘下,執着厚厚的卷本和毛筆的庫吏,皺着眉頭,看着走進來的雲起,「小侯爺,您此次送進來的銀子沒有上次多呢!」

雲起轉眸,看着那個庫吏:「大人,雲家沒有金山銀山,即使是雲家有,金山銀山也有被挖空的時候。這已經是這三個月內,我第九次進宮送銀了。這一次的銀子,已經是雲起現如今所能拿出的所有銀兩了。」

「小侯爺,小人無禮了。實在是沒有辦法,不瞞您說,這國庫如今除了那些價值不菲的字畫和瓷器無法換現銀,其餘所有的東西都在陛下的旨意下送出宮換了銀子送往各地,您送來的這些銀子,頂多就在這裏呆上一個時辰,立馬就有人來拉銀子……小人也是沒有辦法。」

那庫吏搖了搖頭,「小人在這國庫里當差二十年,還是第一次面臨這樣的窘。」

雲起嘆了一口氣:「如今是水患不斷,朝中急需銀兩……罷了,不和大人多言了,我再去籌措一些吧……」

「是,是,那煩勞小侯爺了。」

庫吏陪着笑,送着雲起走出門。

雲起跳上馬車,沿着原來的道路住回走,出了宮城,他吩咐了駕車的人幾句之後,就跳下了馬車。看着車隊在雨幕中漸漸遠去最後不見一點痕迹,他四下張望了一下,在一間低矮的房子前站住了腳,眼睛緊緊地盯着那緊閉的宮門。

大約過了一柱香的時候,數輛馬車在無數的侍衛護衛下,奔向不同的方向,蒼白的臉龐上浮現出一抹笑容。

很好,很好!

「落,你看到了嗎?他們把我們的銀子送走了,沒有人知道,那些銀子是假的……當這些假銀子被受災的百姓拿去用時,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呢?」

雲起垂下眼睛,喃喃地輕語,眉尖的疲累卻讓他看起來顯得十分憔悴,「兵臨城下的機會,應該很快就要到了吧?」

***

十一月初五。

午時。

今天難得的是一個大晴天,久未見的陽光,從厚厚的雲層里露出了絲許的容顏,淡淡的桔色陽光灑在街上,卻沒有將人臉上的陰鬱抹開。

雲起站在不走居的三樓,從洞開的窗戶往下看。

三個月前,這條街上這個時候,熙熙攘攘地都是人,而如今,即便是正午時候,這街上也看不到什麼人。

水患。

一場水患,竟將大涼朝的百姓折騰成這般樣子。

雲起默默地垂眼,正要伸手關上窗,眼角的餘光里卻看到了幾個衣裳襤褸的百姓正相互扶持顫顫巍巍地走到了街正中央,他們的手緊緊地撐着什麼東西,眼睛打量着街邊的鋪子,最後選了正對着不走居的糕團店走了進去。

看起來像是遭了水患而來到葉城的災民,看樣子是肚子餓了,買東西吃……

雲起的眼睛盯着對門的糕團店,不過是眨眼的功夫,糕團店裏就傳來了動靜。

「滾,滾!竟然用假銀子來買東西,我這糕團店可不是官府衙門裏的牢房,白給着吃的。」

糕團店的老闆將那幾個衣裳襤褸的百姓趕了出來。

「不,不可能……這、這是官府發的賑災銀子……不可能是假的……」

為首的老頭一臉的驚惶,將那糕團店老闆拋在地上,碎成兩截的銀子拾了起來,渾濁的眼神裏帶着絕望。

雲起伸手默默地關上了窗戶,轉身走到書桌后,從書柜上取下木匣子,在椅子上坐定,溫潤的眼睛注視着那個匣子,耳邊飄蕩着窗下隱約傳來的哭吼,眼底閃過一陣又一陣的痛苦。

就在此時,門輕輕地推了開來。

雲起抬起頭看着陽光中那修長的身影,那刺目的光澤讓他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

「你全都看到了,是不是?那些百姓們因為水患,沒有了家園,沒有了世代相繼的土地,本來就十分的可憐了,好不容易,朝裏面體恤百姓疾苦,發了賑災的銀兩,可是沒有想到,卻是假的……不但買不來東西,還要被人打罵……阿起,你一向宅心仁厚,看到這樣的場面,你會後悔嗎?」

那修長的身影伸手關上房門,一襲白衣的雲落落入眼底。

雲起收回眼光,注視着書案上的木匣子,靜默了許久之後,才輕聲道:「你怎麼出宮了?不是……」

「皇爺爺病得很重,一切如今都是巽王爺說了算。我問他討了一道旨意,所以才可以出得了宮門。」

看着雲起垂眼不回答他的問題,雲落閉了閉眼,握着食盒的手指漸漸發白,深吸了一口氣,平定下心緒,他移動腳步,走近雲起。

因為沉浸於自己的心緒里,所以雲起直到雲落走近,將手上的東西放在桌子上,他才看到雲落的手上還提着一個食盒:「那是什麼?」

雲落默不作聲地打開食盒,雲起看到裏面是一壺酒,幾碟小菜,兩隻酒杯,有些訝異地抬眼看着那張精緻的臉龐,眉尖微微地攏在了一起。

雲落也不多話,只是自己搬了一張椅子,與雲起隔着書案對面而坐,修長白皙的手,緩緩地執起酒壺,在那兩個白瓷酒杯里注入泛着香濃氣息的酒,注滿之後取過其中的一個遞到了雲起的手上:「今天,米坡的官使進宮了。」

雲起接過酒杯,看着那杯裏面清透的液體,眉宇間滑過一絲痛楚。

「前天,米坡的街市上,災民們執着官衙分發的賑銀前去購置食物和衣裳……可是,那些銀子卻都是假的。商鋪里的老闆們不買帳,可是災民們又急需着用,到了後來……」

雲落修長的手指執着酒杯,輕輕地旋動着,隔着酒杯,那雙清冷的眼睛裏透着煙波,看起來十分地迷離,「到了後來,變成了災民們哄搶貨物,局勢一發不可收拾。為此,死了許多老百姓。」

雲起的手,猛然捏緊了手掌心裏的杯子,只是,他依舊不執一詞,只有眼神里的痛苦,才能夠說明他此時的心境。

雲落伸出手,將手上的酒杯舉在空中,柔聲道:「阿起,來喝一杯吧。為著這些無辜而亡的百姓,喝上一杯。」

雲起捏着酒杯,沒有動彈,雲落見狀,只好伸手將自己手中的杯子與雲起碰了碰,細微的脆響,在廂房裏散了開來:「有些時候,我覺得,這一切都像是一場夢,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明明,不喜歡流血,可是,總是要讓自己的手染上無數的血腥……阿起,我若是死了,是不是會入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

雲起震動了一下,抬頭看着雲落將那杯酒一飲而盡,然後美麗蒼白的臉龐輕輕地貼在寬大的書案上,蒼白的嘴唇輕動:「阿起,十八層地獄是怎麼樣的?我想,應該像睿華宮一樣,又冷又黑,四周沒有一個人……看不到人的同時,或許還能聽到凄厲的聲音……阿起,你看,我的這雙手,看起來這麼漂亮,可是,連我都數不清這上面沾了多少血……到了地獄,他們是不是會一個一個來向我索命?」

雲起苦笑:「落,為什磨突然說這個?」

雲落對於雲起的問話置若罔聞,只是逕自喃喃低語:「那裏面到處都是鬼哭狼嚎,或許還可以聽到惡鬼們上刀山下油鍋發出的慘叫,阿起……你說我會被閻王爺判上刀山下油鍋么?」

雲起聽着雲落越發不像說的低語,終於忍不住站起來,扶起雲起伏在書案上的臉,可是,眼光一觸及那張臉,卻不由自主地痴了。

剛才,雲落說話的時候,用手擋着臉,所以雲起並沒有看到雲落臉上的表情,此時看起來,那張永遠冷冰冰的臉龐早已經是滿面淚痕。

蹲下身,雲起伸出手,撫着那張狼狽的臉龐,眼眸中的溫柔彷彿那醇厚的酒一般,足以讓人醉倒:「落,我記得你不流淚……原因是你曾在伯父被賜死的那一天,發過誓,一輩子不會再流淚……眼淚,是懦弱的象徵……可是,今天你流淚了……為什麼?」

雲落轉頭,想要別開臉,可是,他的頭卻被雲起的手輕柔地扣住,無法轉動。透着哀傷的眼睛,注視着那雙春水一般的眼,他垂下眼瞼,用那長長的眼睫遮住了那眼睛深處的悲苦,卻使得眼眶裏的淚,彷彿斷了線的珍珠一般,不停地落下,濕了那精緻的臉頰,也濕了他雪白的衣襟,雖然悄無聲息,但是卻透着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

偶爾有幾滴眼淚落在了雲起的腕上,那滾燙的灼熱溫度,讓雲起禁不住輕嘆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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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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