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在為我落淚嗎?落?從來不哭的你,讓我都以為你不會落淚……想不到你哭起來卻是這般的驚心動魄……」
雲起抬起身體,將臉龐迎向那張透着冰涼的臉頰,顫抖的一嘴唇,一點一點地游移在那淚痕經過的地方,吮走那晶瑩的淚珠,「落,你不要再哭了,記得嗎?男兒有淚不輕彈。」
「男兒有淚不輕彈……」
喃喃地重複着雲起的話,雲落將頭靠在雲起的肩上,苦笑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罷了。阿起,我喜歡你……」
幽幽的聲音在靜寂的廂房裏散開,卻像是一聲驚雷,讓雲起渾身一顫。
察覺到雲起身體的波動,雲落的笑容更苦了:「你不信嗎?」
雲起搖頭:「我信。」
「那你不開心嗎?」
雲落抬臉,磨蹭着那溫潤的臉頰,輕聲問道。
「……」
伸手扳住雲落的臉,雲起眼睛深深地注視着那雙清澈的眼眸,「的確不開心。落,你一向都是不喜歡把心思放在臉上的……落,你是要做強者的人,多年的謀略,等的就是那一朝的到來,不要哭好嗎?你這樣的示弱……實在不適合讓人看到……快點把眼淚擦乾。」
「強?」
雲落苦澀地轉開頭,眼睛裏透着濃濃的落寞,「我很強嗎?阿起,你不知道,七歲那一年,當我把我的親弟弟推進碧波池時,我嚇得雙腿直哆嗦……當我十四歲時,要對着一個男人敞開自己的雙腿時,我想死的心都有……當我殺人的時候,我覺得那血的味道讓人都要快吐出來了……阿起,我其實很膽小……」
雲起皺了皺眉,伸手支起那張精緻的臉,神色凝重的道:「落,這不是你。不是你。」
「這是我!這就是我本來的樣子!」
雲落伸手揮開雲起的手,手卻因為用力過猛而打倒了放在書案上面的食盒把手上,只聽得咕咚一聲悶響,看起來已經空了的食盒咕嘟嘟地在廂房裏滾了幾個圈之後停了下來。
篤。
一聲細微的聲響,讓雲起低下頭。
一隻青瓷的小瓶從食盒裏滾了出來,恰恰落在雲起的腳邊。凝望着那隻青瓷瓶片刻,雲起低身拾起那隻瓶子,俊秀的臉龐有些蒼白,眼神里透着瞭然。
「不,不是的。」
雲落慌亂地抬着頭,伸手想要奪過雲起手上的青瓷瓶子,「阿起,不是你想的那樣。」
捏緊了手上的瓶子,不讓雲落奪走。雲起用另一隻手抓住了雲落的手,低頭將額頭抵在那冰涼的額上,輕嘆道:「落,這是早就說好的……從你讓我用三百萬兩銀子去接濟北境的災民和辦義學籠絡民心開始,就已經設計好的。災民收到假銀子,自然會動怒,也一定會引起暴亂。為了安撫民心,朝廷必定要追查假銀子的來源,這樣一來,就會查到我的身上,敢在給國庫的銀子上動手腳,那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可是,不會有人相信,善良的安平小侯爺會做出這種事情來。那三百萬兩買下的民心,此刻就發揮了大用場。朝廷里想要查辦我,只能引起更大的動亂……不過,最好是安平小侯爺在朝廷徹查時死於非命……那樣子,曾經受我恩惠的百姓們就更加不滿……必定會認定是朝廷冤枉了我……」
雲落聽着雲起溫柔的聲音娓娓道來,臉色卻漸漸蒼白。
「那個時候,百姓們一定會造反,那麼,巽王爺調兵回葉城也就是無可厚非的事情了。落,這是絕好的時機。」
雲起的聲音,淡淡地在廂房裏散開,盪起一室的幽冷。
「絕好的時機。」
雲落慘然一笑,抬起頭,看着雲起捏着那隻青瓷瓶子坐回書案后,擰開瓶子上紅綢包裹着的瓶塞,那紅艷的顏色,彷彿是鮮血一般刺目,讓雲落的心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血。
又是血。
雲落有些茫然地回想着,從將弟弟推下碧波池開始,他的這一生,似乎都浸在這無止盡的血色里了。如今,連自己最心愛的人也要在這血色里離他遠去……
心愛的人。
雲落的心狠狠地痛了一番。
雖然早就明白,他是喜歡着阿起的,可是一直以來,他卻無法說出口。
今天一早,宣離火一臉凝重地站在睿華宮的宮門前,手上的摺子堆得高高的,幾乎將那張臉都要淹沒了。
「這是文武百官上請處死雲起的摺子。」
宣離火的眼睛總是透着邪氣,說這句話的時候,雲落覺得那眼神更加邪得古怪,「今日午後,本王就會擬旨,准文武百官的奏請,賜死雲起。你不去看看他嗎?」
雲落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宣離火就放下了三樣東西,轉身離開。
一樣是堆得高高的奏摺;一樣是一塊腰牌;一樣就是那青瓷的小瓶。
「與其死在別人的手裏,倒不如你親自送他走。這樣,對於他來說也是一種念想。」
雲落想起宣離火離去時留下的話語,身體一顫,打了一個寒顫,正在出神,身上忽然一暖。茫然地抬起頭,看着那雙隱隱帶着責怪的溫柔眼眸,雲落不由痴了。
伸手抱起那具修長的身體,坐回書案上,雲起將臉深深地埋在那披着他的外衫的瘦削懷抱里,嘆道:「落,你的身體這麼冷……以後可要多注意穿暖一點,睿華宮裏面冷冰冰的,不注意,就會凍着。」
雲落的手顫抖着抬起,懸在半空中,良久才遲疑地輕輕落在雲起寬厚的背上,溫熱的體溫幾乎是瞬間,就穿透薄薄的衣裳暖了他冰涼的掌心。
熱的。
「落,你與我在這一生有緣卻無份,我們的一輩子都花在了擺脫雲家命運這件宏偉大計上。如果有來生,落,來生我們一定要在一起。」
雲落看着雲起伸手將青瓷小瓶里的粉末統統都倒進了那杯倒好的酒里,然後拿起,一飲而盡。一股劇烈的疼痛,從心頭向全身散開。
緩緩地將臉貼在那寬厚的背上,雲落側耳傾聽着遠處傳來的急促馬蹄聲,蒼白的嘴唇邊一縷紅的血絲滲了出來。
來生……來生一定在一起。
阿起。
來生,我一定不會成為雲家的質子,而你,也不會是被我選出來承擔雲家命運的那個人;來生,我一定不可能只待在冰冷的宮殿裏,而你,也不會受一道旨意的束縛,一年只能進宮一次;來生,我一定不會讓別的男人碰我,而你,也一定會得到我;來生……
「阿起。」
眼淚,一滴一滴地滑落,滑進微張的嘴唇里,那種讓人都快麻木的澀,讓雲落的喉頭一甜腥甜,感覺到嘴角不住往外流的黏稠,他伸出去,抹掉。眼睛裏卻看到一片血紅,他輕輕地笑了笑,「阿起,來生這兩個字,實在是太虛無。可是,我寧願相信,有來生……」
***
康帝三十九年,十一月。
大涼朝的最大危機來臨了。
無數受水患困擾而變得一文不名的百姓們因為得到的賑銀是假銀子而開始暴亂,而官府徹查的結果卻導致掌有大涼一半財富的安平侯雲起中毒身亡。
安平侯雲起素來宅心仁厚,與人為善,一直以來都是百姓心目中的活菩薩,說他將假銀子送入國庫,根本沒有人相信,反倒引起更多的百姓們懷疑,懷疑朝中有人貪贓枉法,私吞災銀。
因為深受水患之苦而家破人亡的百姓們,心懷憤怒與不甘,源源不斷地湧向了大涼的都城。為了以防萬一,因為康帝重病而統管朝政的巽王爺從各地調集了四十萬大軍駐紮在葉城的四周。
大涼的局勢一觸即發……
十一月二十一。
天色還早,天際只露出一點點的亮光,整個葉城還沉寂在灰濛濛的天色中,遠處偶爾傳來的犬吠似乎是這寬廣的大涼都城唯一的聲響,幾縷從厚厚的雲層中透出來的光亮,照在巍峨的宮城上方,將這座宮殿照得更加雄偉。
吱呀一聲。
緊閉的宮門打破了寧靜的晨色,一輛低矮的馬車從半開的宮門裏緩緩地駛了出來。
駕車的是一個瘦小的孩子,圓溜溜的大眼睛裏透着幾許的精靈,四下張望了一會,轉過頭,看着把馬車遮得嚴嚴實實的淡藍色碎花布簾,輕聲問着:「少爺,咱們這要往哪邊走呢?」
車子裏,傳出了幾聲輕咳,略有些中氣不足的聲音隔着布簾聽起來有些嘶啞:「往哪邊走?咱們這是在哪個門?」
那瘦小的孩子側着身子張望着馬車後面的宮門,小聲道:「少爺,這是在西門。」
「那麼,咱們就往西走吧。」
嘶啞的聲音說完這句話,就不住地開始咳嗽。
駕車的孩子利落地解下背上的包袱,從裏面取出一個白玉瓶子放在帘子裏:「少爺,請服藥吧。」
「福星,這是什麼葯?」
帘子輕翻,一隻修長的手將那白玉瓶子接過,翻看了一會之後,困惑道。
猶豫了一會,駕車的孩子想了想,隔着帘子輕聲道:「少爺,這是王爺吩咐奴才讓您吃的。說是對您的身子有好處……」
帘子裏靜了一會,嘶啞的聲音才響了起來:「他說的?」
「是。王爺還說,等所有的事情都完全解決了,一定會去告訴殿下真相的。」
那瘦小的孩子一邊說著話,一邊用眼睛看着那被握在那修長指間的瓶子,直到看見另一隻手從帘子裏伸出來,拿過那個瓶子,才停了下來。
「起兒,把這葯吃了吧。如今朝局一觸即發,他要從暗處轉向明處,應付整個朝政,你不可以讓他再分心了。」
溫柔的女音帶着幾分關懷,讓人聽着心裏就暖暖的。
「嗯。」
那沙啞的聲音輕輕應着,良久那孩子聽到了一聲輕嘆,「娘,委屈您了,要和孩子一起離開葉城,浪跡天涯……」
馬車裏,靜默了一會,低低響起的聲音里包含着幾許的寵溺、幾許的慈愛:「傻孩子,你是我的兒子,跟着你,我怎麼會委屈呢?倒是娘,一直有一句話想要問你,你后不後悔成為娘的兒子?」
「娘,您說什麼呢?能夠做您的兒子,是我幾世修來的福份……」
衣衫挪動的細微聲響里傳來了透着責備的聲音,「您再這樣說,起兒可就要生氣了。」
「好,好,好。娘不再說了,不再說了。」
溫柔的聲音有些激動。
帘子外面站着的孩子一雙清亮的眼睛濕潤了幾分,抬起頭看了看漸漸明亮起來的天際,抖着韁繩,喝着拉着的馬往前走,尖細的噪音在晨曦中聽起來份外的清晰。
風,將那孩子的吆喝聲送得遠遠的,也送進了宮城牆頭一直看着他們離去的人耳中。
城牆上,宣離火半眯着眼睛看着那輛小小的馬車漸漸遠去,然後消失在天際,俊魅邪肆的眼眸里,帶着一抹算計:「小侯爺,我真期待,他知道你還活着的時候,是一個什麼樣的表情,那張萬年不動的冰山臉興許會崩潰掉吧,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