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朝露寒(4)
唐采兒並沒有說大話,而她的易容術也確實技藝非凡。
說起易容術,夏聶人自問也拿得出手。否則的話,要是沒有這一技傍身,也不用說是靠得什麼才成就了今日“幻殺”的聲名。不過倉促之下卻令夏聶人犯了難,自從退出杏林之後,因了某個緣故,他便任由頭髮鬍鬚野長,如今一時之間倒難以收拾了,更遑論要改頭換面了。
夏聶人正要勸說唐采兒,讓她不要浪費了寶貴的時間,既然另有秘道,那還瞎搗騰什麼呢?不想唐采兒小臉緊繃著,硬是讓他坐了下來,然後神神叨叨地掏出一個小瓷瓶,用一把小刷子不知蘸着什麼物事,貼着鬚根刷了個遍。夏聶人只是感覺到下巴上涼颼颼的,也就是僅此而已,誰知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在那雙柔荑輕捋之下,根根鋼針也似的硬須飄然落地。
這,這,這,不會是從今往後我一個大老爺們就長不出鬍鬚了吧?
這個有點荒唐的疑問在夏聶人的舌尖轉了轉,終於在看到唐采兒嘴角含着的笑意之後又咽了下去。
也就一愣神的工夫,一頭亂罰也被唐采兒收拾得乾淨利落,結了個英雄髻,又用一方藍色頭巾扎了起來,如此一來倒讓夏聶人整個人看上去精神了許多。
接着,唐采兒從懷中掏出了幾張薄若蟬翼的人皮面具,往後退了幾步,一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夏聶人的體態骨骼,一邊在手上來回倒着翻看。
“喏,就是他了。”
眼前這張面具夾在纖指上晃晃悠悠地顯得有些變形,然而正好是夏聶人所熟悉的。
“梁上君子薛歡?”
唐采兒點了點頭,“嗯,新鮮出爐,如假包換。他也算是狗膽包天了,居然偷雞摸狗偷到唐門去了,折在本小姐的手上是他的福分!二哥放心好了,月前的事兒,在江湖上還沒有傳開呢。”
夏聶人暗暗嘆了口氣,這薛歡之所以鋌而走險盯上了唐門,肯定還是因為一心要為他大哥報仇吧。真是作孽!
在巧手擺弄下,慢慢地,夏聶人的顴骨變高了,面頰下陷了,下巴變尖了,在套上面具之後,唐采兒又修整了一下脖子、耳後交接之處的膚色,添了兩撇短須,總算大功告成。
“薛歡是福建人,也難為他長得這般高大了,要不還真讓采兒為難得緊呢。不過二哥你……”
夏聶人擺了擺手,示意唐采兒不要說話。他顧自換了身深色葛衫,閉目沉思了一會兒,隨即又起身走了幾步。隨着他的走動,背脊佝僂了起來,腿是羅圈腿,腳下變得甚是靈便,還有那麼些輕提輕放的意思,整個人的氣質為之一變,一眼看去,活脫脫竟是個猥瑣的市井潑皮。
“殺你母!妹子,你看,還像么?”夏聶人的口音也轉了過來,帶上了點閩南腔調。
唐采兒卻意外地沒有應聲。
夏聶人轉過身去才發現她已是目瞪口呆了,眼神里還帶着幾許驚恐。
“殺你母!都看到后槽牙了!”
唐采兒傻傻地道:“你,你的眉毛會動么?”
“是這樣么?”
在幽暗的燈光下,濃黑的卧蠶眉先是變成了八字眉,然後就像兩條大青蟲似的活靈活現地扭動了起來。
“啊——”唐采兒尖叫了起來,“你不要過來!我不想殺你的!”
原來是這般。
夏聶人搖了搖頭,柔聲道:“唐小姐,是我啊,夏聶人啊。以前的事情都過去了,再也都不會發生了,忘了它吧。”
唐采兒退到了牆角,小臉煞白,雙眼緊閉着,兩手緊張地環抱着,胸膛急劇地起伏着。好半天,她才緩過勁來。
“二哥,你嚇死人家了!不過別說,還真是像耶,真是活見鬼了……”突然,唐采兒又變成了驚弓之鳥,可憐兮兮地問道,“二哥和薛歡乃是舊識?”
夏聶人淡淡地笑道:“熟,當然熟,熟得不得了。他大哥便是我殺的。”
“好了好了,輪到你了,可要快點了,時間可不等人哪!幸虧這回托你的福,我們倒可以光明正大地前往了。”
等到唐采兒扭扭捏捏地再次出現的時候,夏聶人也樂了,這妮子居然扮成了同薛歡素有曖昧傳聞的王無雙,那個風騷無比的女子,這可是高難度啊。
“殺你母!無雙妹子,咱這就尋那賊廝鳥夏聶人去,今趟非得拼他個你死我活不可!他娘的!”
“嗯吶,奴家都聽你的。”
※※※※※※※※※※※※※※※※※※※※※※※※※※
知會了程萱,夏聶人和唐采兒跑到了大街上才知道這回的事兒果然是鬧大發了。此刻正屆黎明時分,月色晦澀,星光黯淡,然而城中卻是亂紛紛一片。駐紮在城外的禁軍居然一隊隊地開了進來,高舉在軍士手中的火把遠看去宛如火龍一般,映紅了半邊天,竟是一副全城大索的模樣。剛開出來的鋪子唯恐禍殃池魚,爭先恐後地又關將了起來。而早起的路人更是倒了血霉,被明晃晃的大刀長矛指着,不知趕往何處。同這緊張沉悶的氣氛格格不入的,要算那些伏高竄低的江湖漢了,每每遇上一隊軍士或者衙役,他們便扯着嗓子高呼一聲“活捉秋寒水!”,然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彼此互不相干。這些好漢們摩拳擦掌着,滿面洋溢着興奮之色,彷彿一群趕赴盛宴的食客,相互招呼着直奔天香閣。
夏聶人緊鎖着雙眉,一顆心也晃晃悠悠地提到了嗓子眼上。他明白如果僅僅是泄露了行藏,那絕對不可能會落到這步田地的,三兒肯定又是做下了什麼大事。糊塗啊!
思來想去,夏聶人也並無良策,暗道反正已經是這般模樣了,天塌下來就當被蓋吧,只是要怎樣才能支開唐采兒,犯不着把這個傻妹妹也搭在了裏頭。
唐采兒卻還要取笑他:“我說二哥,不佩服你們還真是不成啊!嘻嘻,人活到你們這一步,怎麼說都是值回票了!”
夏聶人瞄了她一眼,暗稱奇怪了,這唐采兒渾身上下又是透着濃濃的風塵氣息,那眼神是媚到了骨子裏了,倒也和王無雙此人的秉性相符,不過按理說唐門是絕無可能教出如此的子弟啊!
正當他胡思亂想之際,他們對面也開來了一隊軍士。未及領頭的軍士喝問,夏聶人深吸一口氣,尖聲高呼:“殺你母!活剝了秋寒水!活剮了夏聶人啊!”軍事們聽了登時嘻嘻哈哈,甚至還有人衝著唐采兒吹起了口哨。
“哈哈,可是薛哥兒到了,快來老哥哥這廂。”
乍聞這道蒼勁豪邁的呼聲,夏聶人總算略鬆了一口氣,也高應了一聲:“殺你母!你個老棺材瓢子還沒有歸西吶!”
那人沒有一絲怒意,反而興高采烈地同夏聶人對罵:“操你大爺!老子乾死你親娘!做死你妹子!”
“這是丐幫九袋長老李長風,這廝整一個賤胚子,罵他越狠他越開心。”夏聶人低聲向唐采兒解釋道,隨即又不懷好意地補了一句,“待會兒無雙妹子若是罵他一句老棺材瓢子的話,這賤胚肯定喜歡得連祖宗是誰都要忘了。”
不料唐采兒不依地甩着小手打了他一下,嬌嗔道:“小棒槌,皮癢啊?小心老娘刮你哦?”
小棒槌?
夏聶人冷汗下來了,腳下一軟,差點又要從屋頂上摔下去丟人現眼。
這邊,李長風已經旁若無人地大笑着迎了上來。
“操!沒想到薛哥兒也**起來了,這種大場面也敢帶上王家妹子,佩服啊佩服!”
“殺你母!佩你老母!服你老母!老子壓根兒就沒打算活着回去!碰上那軟蛋又怎樣?有種咬我啊!”
“小棒槌!你要是再敢亂嚼舌根看老娘不抽死你!”唐采兒叉腰罵道。
這話雖是狠話,但那語氣卻是軟綿綿的,好似她十分樂意情郎作踐自己的官人。但一邊的李長風早已經笑翻了,拍着大腿咳嗽地說不出話來。
“咳咳咳,我說大妹子啊,別看俺人老,可俺那是老當益壯,絕對不是中看不中用的棒槌啊!怎麼樣,要不要找機會試試?”
唐采兒捻着衣角瞟了他一眼,“哦?老行貨子那也得你洗乾淨了才行啊。”
夏聶人的內心已經呻吟了起來,暗罵這都是些什麼人啊!他只好冷哼一聲,打斷了某人的賣弄風騷,“老棺材瓢子,你有沒有夏賊的消息?”
問及正經事兒,難得李長風也不再胡鬧了,他對着夏聶人嚴肅地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