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歲那年的記憶,猶如老舊照片的焦黃。
熱浪來襲,艷陽熾熱毒舌曬得叫人頭昏,水泥路有着龜裂痕迹,街上空氣對流嚴重扭曲變形。
行道樹上擠滿的蟬被高溫蒸烤得吱吱亂叫,淳丹待在街口,等話亭里的婆婆。
婆婆掛上電話后,摸了她的臉一把。“你啊,如果不當個乖孩子,小心被爸爸丟掉。”後來婆婆頭也不回地走了,把她一個人留在路邊。
不久,爸爸的車來。爸爸帶她去遊樂園玩,那是她最愛的地方,她一手握着旋轉木馬的杆子,一手拿着爸爸買給她的雪糕。
夏天,氣溫熱得叫人受不了,蟬吱吱地吵個不停,雪糕開始融化c
爸爸這時對她說:“丹丹,乖乖地待在這裏等爸爸回來好不好?”
她點頭,她用力點頭。
爸爸笑着走了,她目送着他,沒有大吵大鬧。
那年夏天,氣溫熱得讓人受不了,樹上的蟬以最後的生命,揮霍鳴叫,沒吃過一口的雪糕融化在她的手中,濕膩了她的小手。
爸爸的背影好遠好遠,是她如何努力伸手也碰觸不到的距離。
夏天,好熱。陽光,好刺眼。
遊樂園的旋轉木馬轉到最後全都停了。
融化的雪糕拚命地哭着。
她等着爸爸,一直等着……
***
雅典赫蘭尼肯機場
剛剛踏出機場大廳,孟淳丹便將手中的帽子戴上。
受不了的刺眼,在一片藍天與白牆間肆無忌憚地灑落。
陽光、陽光、陽光……這個地方到處都是令人眩目的陽光,向來晝伏夜出慣了的她,讓愛琴海無所不在的燦燦艷陽給射得暈頭轉向。
她並不喜歡太陽,紫外線令她過敏。通常曬兩個小時會泛起又紅又癢的疹子,四個小時會頭昏眼花,五個小時以上就不支倒地直接送往急診室。
及腰的如絲長發盤在頭上,一頂壓低的漁夫帽渡去淳丹典型東方人柔亮烏黑的秀髮,也掩去她瓜子臉上過於蒼白的面容。
她有對明亮閃耀的黑眸,目光總是向著前方堅強而不動搖;高挺的鼻樑筆直而美麗,完美得叫人羨慕;雙唇雖然略無血色,但菱般的漂亮唇形總勾人蠢蠢欲動。
她袖子底下的肌膚長年與陽光隔絕,如同傳說中吸血鬼的蒼白顏色般。那片不屬於人類的顏色由衣服底下直滲到她修長的手指之上,讓她的指節也在這愛琴海的艷陽下閃着白光。
淳丹招來一部計程車,直接前往碼頭。
七月是愛琴海最潮濕悶熱的季節,卻也是大批遊客蜂擁而至的時節。淳丹穿着泛白的牛仔褲,和皺得如同由罐頭裏拿出來的長袖T恤,下車后,在一群又一群外國遊客中困難地前進。
行動電話響起,淳丹立刻接了起來。“喂!”
“你現在到哪裏了?”電話那頭,是淳丹的姊姊蘇菲亞。
蘇菲亞的爸爸幾年前收養了她,這兩個人如今是她唯一的親人。
蘇菲亞今天結婚,老公是個希臘人,但她養父是個思想極為保守的老古董,老記着當年八國聯軍中國被那些西方來的蠻夷欺負得多滲多慘,所以死也不肯承認蘇菲亞的外國老公,還阻止所有人前來希臘參禮,只有她這個不怕死的大老遠由台灣跑來,視養父的告誡於無物。
“買好船票,剛剛上了碼頭。”
“我已經叫人開遊艇去接你,在碼頭沒看到人嗎?”
“是沒看到有人舉“歡迎孟小姐大駕光臨”的旗子出現。”
電話那頭的姊姊蘇菲亞笑了一聲:“再等個五分鐘吧,他應該已經到了。他很好認的,人群裏頭最帥最搶眼的那個就是他了。”
“對了,爸爸那裏……”蘇菲亞問着。
“別理他,他老念着八國聯軍、圓明園被焚有的沒的。跟他說了幾百次希臘沒參戰,就是不信。”淳丹的養父是個有些年紀的警察,被他認定為壞人的,這輩子很難翻身。
“他還是老樣子……”蘇菲亞笑着嘆了口氣。
行動電話掛掉后淳丹又等了好一會兒,就是沒看到半個帥哥往她這裏來。照理說她是中國人,目標很明顯,有眼睛的都不會把她跟身旁金髮碧眼的歐美人種認錯。
十分鐘后她不想等,於是拿着方才在報亭買的地圖,準備搭渡輪一個人先行離去。
此時有兩艘船相繼靠岸,一艘是希臘最普遍的交通工具“渡輪”,一艘是體積略小但看起來較為豪華的私人遊艇。
船靠岸的時候,下船與上船的遊客相互推擠,淳丹被突如其來如蝗蟲過境匆忙的人們撞得團團轉。
碼頭沒有柵欄圍起,外面就是大海,她得要很小心,否則會被擠落海去。
太陽曬得淳丹頭昏,加上人群衝來衝去,她一個腳步設踏穩朝前方跌,不慎撞進前方迎面而來的男子懷裏,男子結實有力的胸膛像塊花崗岩,她聽見自己的額頭“叩——”地一聲,接着頭暈眼花。
身旁恰巧經過的女遊客受到波及,長發不知怎麼地,糾結一絡在伊里安揚起阻擋淳丹頭部攻勢的袖扣上。
碼頭上熱絡繁忙的氣氛突然凝結,所有人的目光全集結在這個男人的身上,不論遊客或是當地居民,皆因這名男子的出現而讚歎。
“是伊里安王子耶,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的確是伊里安王子!”
“伊里安王子無論什麼時候看起來,都是那麼迷人。”
旁人的討論聲人侵了淳丹耳膜,她不太了解當地人以希臘語說些什麼,但還是能感受到這些人話語中的崇拜與尊敬,句子裏不斷重複詞彙間出現的伊里安似乎是他的名字。
然而,她只注意到他身上穿的古馳西裝,這套她在最近一本世界流行的時裝雜誌上出現過,價錢可是天價。
“注意點!”剛由自家遊艇下船的伊里安帶着略為不悅的聲音,他沒料才上碼頭,就遭遇這種狀況。
“對不起,撞傷你了嗎?”淳丹以英語簡單地說了句道歉的話。
“我的頭髮!”那名恰巧經過的女遊客,揭發纏在伊里安金色的扣子上。
旁邊的同伴手忙腳亂地弄着。“好像解不開,怎麼辦,誰有小刀?”
“先生,可以麻煩你一下嗎?”那些遊客中,有人將刀子遞給伊里安,希望他可以將袖子解下來。
伊里安接過小刀不做多想,很自然地往女遊客的頭髮落去。
“啊,不要!”那名女遊客嚇了一跳。
“錯了!”淳丹一把捉住伊里安的手腕,拿過他的刀,迅速地割掉他的袖扣。
伊里安望着破了個洞的西裝,抬起頭來冷冷地看着淳丹。
伊里安有着一頭燦爛的金髮與萬分好看的藍色眸子,淺紅的性感薄唇搭在俊朗的臉上,他的身材欣長而結實健碩,優雅神秘的氣質自然而然地由內在散發至外,他有着一揚眉就能擄獲女人芳心的絕對惑力。
“頭髮是女人的生命。”然而即便他再怎麼帥,也不於她的事。淳丹冷冷地回望伊里安。渡輪鳴了汽笛,她將小刀還給人,背着行囊的身軀撞開他,要跑上船。
伊里安感覺淳丹渾身上下皆對他散發嚴重鄙夷,她彷彿見鬼似地連望也不想多望他一眼,這對他而言是多嚴重的侮辱。下一刻,他出手拉回淳丹,阻擋在她身前。
“幹嘛?”淳丹抬起頭,仰望這個比她高出許多的怪怪外國人。
“你是怎麼一回事?”伊里安不悅地問。帽子遮住,他見不到她的小臉,只看見無血色的唇輕輕一開一合著。
“什麼怎麼一回事?”四周的乘客看夠了伊里安后又開始移動,伊里安擋着她不讓她繼續往前走。人潮沖得快且猛,他們成了這片浪潮中唯一靜止的波塊。
“你的眼神。”伊里安從來沒遇過這種女人,直覺的反應讓他攔下她。
汽笛又鳴了第二響,眼看船就要開,淳丹急欲上船。“希臘男人是對自己太有自信,還是自我膨脹過度?動不動就在路上把女人給攔下來。麻煩讓讓,我趕時間。”
伊里安並沒有讓步。“你對誰說話都是這般帶刺?”
淳丹不想回答,太陽曬得她不舒服,她必須躲到陰涼角落鬆口氣才行。
她推開伊里安往渡輪走去,伊里安揚起了步伐打算跟上,淳丹想也沒想順手就推了他一把,阻止他靠近。
碼頭上人流來往不停,伊里安起步又急,這猛地一推的結果,竟造成重心不穩的他整個往後仰,接着噗通一聲掉進海里,水花四濺。
眾人倉促的腳步又停了下來,大家紛紛觀望着。
伊里安的私人遊艇上此時跑出了幾名僕人,他們慌張地喊着:“天啊,伊里安殿下,您沒事吧!”
淳丹役時間理會伊里安死活,她連忙上了船,安然登上甲板之後,才看見渾身濕淋淋的伊里安由海中起身。
驚呼着伊里安王子、伊里安殿下的聲音此起彼落。剛從海里爬上來,身上還掛着條海藻的伊里安一雙眼睛直視着淳丹不放。
“不小心的!”淳丹聳了聳肩。
牛仔褲后口袋裏的行動電話響着,淳丹於是接了起來。“喂?”
“丹,你現在在哪裏?”又是她親愛的蘇菲亞姊姊打來的詢問電話。
“船上。”
“伊里安這麼快就接到你了啊?”
“……”淳丹頓了頓。“沒啦,我是自己一個人在船上,最後一班船就要開了,所以我沒再等下去。別擔心,我有買地圖。”淳丹掛上電話,趴在欄杆上的她回望一直盯着她的伊里安。
船緩緩地啟動,淳丹在船上輕輕揮手和伊里安道別,這時海面上波浪卷得高,愛琴海的風惡作劇地把她的帽子吹落甲板上,讓她一頭烏黑亮麗的秀髮在海風的吹拂下飄揚而起。
伊里安有些不敢相信地微啟雙唇,目送淳丹的離去。
他來接人前,也沒看過照片,只被告知是個典型的東方女性,但沒料這個女人居然把那頭象徵東方的黑髮與那對黑眸藏在帽子下,而她的肌膚沒有中國人的蠟黃,又說得一口好英語,他不曉得她居然是他所等的人。
淳丹有點想笑,眼前這男人,這輩子大概沒被別的女人晃點過吧!
***
婚禮是在愛琴海其中一個島上舉行的,明媚風光中,山脈境蜒蒼翠,半山腰上有個白色的小教堂,教堂之前的廣場由數也數不清的玫瑰花精心佈置,樂手奏着輕快的舞曲,眾多賓客雲集。
這對新人是再婚,四十多歲的新郎英俊挺拔,三十齣頭的新娘丰姿綽約,洋溢着笑容的他們在平坦的草皮上起舞着。
正式的儀式已經結束,牧師宣讀完誓詞后搭着刻有堤維家族標誌的遊艇離去。
下午兩點多,穿着一身筆挺西裝的伊里安才趕到婚禮會場。
淳丹舉着一杯紅酒,向晚來的伊里安遙遙敬了杯。
“伊里安,你怎麼這麼晚到!”新郎羅尼基拍拍兒子的肩,爽朗的聲音笑着,雙眼眯成了一條細線。
羅尼基和他的兒子長並不太像,樸實的臉和黝黑的皮膚是典型的愛琴海民族,雖然五官端正的他看起來也是個帥哥,笑的時候雙眼如同下弦月那麼迷人,但遇着帥得沒道理的兒子伊里安,活生生地就給比了下去。
“我臨時有事。”伊里安雖朝父親說話,但目光卻鎖着遠處的淳丹。
“丹,過來,來見見你的侄子!”新娘蘇菲亞招來妹妹淳丹。
蘇菲亞也有個和她完全不像的妹妹,她與淳丹差了將近十歲,上着淡妝的臉龐有着溫柔慈愛的神情。蘇菲亞有雙不算大的眼睛,笑起來也是眯眯眼,她說話輕聲細語,而始終掛在臉上的微笑,是羅尼基迷上她的原因。
淳丹戴着她的漁夫帽,一張小臉全被壓在帽緣底下,她走到伊里安身邊說了句:“嗨!”然後就打算走人。
姊姊老早提過會有個免費的兒子,但她可不喜歡多個免費侄子;伊里安大她四歲,她卻得當他的阿姨,她無法像蘇菲亞那麼愉快。
“伊里安,這是你的新阿姨,丹!”羅尼基向他的兒子介紹着。“丹說她在碼頭設遇見你,所以照着地圖和蘇菲亞給她的地址,就一路找上這座島來了。”
“丹?真是奇怪的名字,怎麼拼,D—A一M一N?”伊里安不甚友善的眸子對淳丹閃着光芒。
DAMN意味“該死的”!如果不是這個女人,他也不會狼狽地得到陸地上買套新西裝,然後回到遊艇沖洗換衣,接着錯過自己父親的婚禮。
明知那是種挑釁,但淳丹不想理會,頭頂的大太陽曬得她不舒服,她需要有屋頂的地方遮陽。
羅尼基拉住淳丹的衣服,他就曉得她想走人。“丹,你和伊里安雖然才第一次見面,但我們以後都是一家人了,你別這麼怕生啊!”
羅尼基再向兒子道:“伊里安,丹的拼法是D-A—N,注意你的禮貌。”
“我的禮貌有何不妥嗎?”伊里安問着他父親。他從來就是這樣講話。
“晤……”羅尼基沒辦法反駁,他的兒子連態度不佳時也表現得理所當然。
蘇菲亞摸摸妹妹的頭,而後看看伊里安,有些不安地問:“你們兩個應該會好好相處吧?”
伊里安嘴角掛着抹冷漠的笑,淳丹也沒對姊姊的擔心多做回應。
蘇菲亞是個導遊滯遊客至希臘觀光時遇見伊里安的父親。對於父親再婚的對象伊里安其實並無異議,但這個新阿姨的態度顯然很有問題。
“不用照顧我,我明天就走!”淳丹肩上的背包中只帶了一套換洗衣服而已,她來希臘之前就決定不多做停留。
但是才開口,這對新婚夫婦就同時發表了意見。
“明天?為什麼明天要走?”蘇菲亞問。
“丹,有哪裏你不滿意的嗎?”羅尼基再問。
“雖然現在放暑假比較輕鬆,但是我還要打工,而且也得準備論文!”淳丹其實不喜歡充滿熱情的地方,愛琴海的陽光太強了,她這種只能待在陰暗角落的軍類很可能會被曬死。
“我娶了蘇菲亞,你就是堤維家的一分子,希臘人是不屈居在別人底下當次等員工的。你如果想打工,我可以到台灣開間公司給你管理,剛好堤維家也有意在台灣設立定點,蘇菲亞說你書讀的很好都是拿獎學金的,我沒記錯的話,你應該是讀國際企業管理的吧!”羅尼基打心底就想疼愛妻子這個的妹妹,他不可以讓淳丹在外頭受苦。
“很不幸你記錯了。”淳丹有些漠然地道:“那只是大學時期的選修課程。而且是電腦選課系統當機,不小心誤挑上,而我現在是碩士班的研究生。”看來她已經成為姊姊與羅尼基之間的話題,這些事情一定是姊姊告訴他的。
“那你學的是什麼?”羅尼基有些尷尬地接着問。
“生物。”淳丹說。
她的回答,令羅尼基更是不曉得如何應對。
“留下來吧,丹!我們選在七月結婚,就是想你來愛琴海陪陪我們啊!”蘇菲亞見丈夫敗陣,立刻就以哀兵之姿,閃動淚水,懇求着淳丹。
“可是我只有四天假而已……”淳丹皺起眉頭,就是受不了她姊姊苦苦哀求時的可憐樣。明知那是裝的,但她還是沒辦法拒絕。
“辭職了吧!”蘇菲亞知道妹妹有了動搖的跡象,趕緊就拿下淳丹的隨身行李。“你姊夫不是答應給你一個工作了嗎?就別擔心了!”檢查了下,包包裏頭放着淳丹的護照、信用卡、行動電話和一些零錢,蘇菲亞隨即把行李交給身旁的僕人,要他們先拿回主屋裏收好。
沒有護照和信用卡,淳丹想走也走不成。
“是啊是啊!”羅尼基想拍拍淳丹的肩,顯示他這個新姊夫的好意。
淳丹挪了一下,結果羅尼基的手撲了個空,很尷尬地停在半空中。
“太陽很大,我想先去休息一會兒,你們不介意吧!”淳丹有些無法了解羅尼基為何對她如此熱情。
她不是個容易和生人打成一片的人,她不曉得該如何與羅尼基相處。而且,幾個小時下來,她的太陽過敏症嚴重犯病,現在衣服下的皮膚已經起了許多疹子,又紅又腫癢得叫人受不了了。
“麻煩你們先帶丹回去家裏吧!”為了化解尷尬,蘇菲亞連忙吩咐守候在旁的僕人。“丹搭了整天的飛機,肯定累壞了。”
“不用了,我帶她回去。”伊里安開口。
“咦?”不只蘇菲亞與羅尼基夫婦,連當場數名僕人都愣住。他們的王子向來不會做多餘的事,但今日卻自願帶路,這實在太不尋常了。
“走吧!”與伊里安俊朗面孔十分不搭的,是他幾近命令式的語氣。
“丹!”羅尼基深怕兩人會起衝突,想要叫淳丹別跟伊里安走。
“他又不會吃了我!”淳丹連瞥也沒瞥一眼羅尼基,就隨伊里安離去。雖然伊里安的口氣令她覺得萬般不痛快,但太陽底下她疲累得無力還擊,現在的她只想儘快爬上床睡覺。
淳丹的身後,羅尼基有些沮喪地掩起面來。“蘇菲亞,丹是不是不喜歡我?我們也見過幾次面了,但是她每回對我都是這麼冷淡。”當初決定向蘇菲亞求婚時,他跑去台灣找蘇菲亞,蘇菲亞於是介紹這個妹妹給他認識,然而淳丹老是不笑,總擺着張冰面孔。
“沒這回事。”蘇菲亞連忙安慰自己的丈夫。“丹只是不懂得怎麼跟你親近罷了,過一陣子你們熟了點,丹的話會多一些的。你別想太多了!”
雖然距離拉遠了,但是淳丹還是聽得見老姐安慰羅尼基的話。
那個希臘男人某些地方很脆弱,她甚至不曉得自己這樣的舉動會惹得他心情低落,沒辦法,她的性格就是這樣,二十幾年了,改也改不過來。
山丘和山丘不斷延伸的地方,有座愛琴海中隨時都可以看得見的雙層建築。
宅子建在懸崖之上,底下是寬廣無際的途藍大海。
屋頂和窗戶,是藍色的,有愛琴海的天那麼藍;牆壁,是單一的白,和偶爾飄過的雲色一般有種曠遠的味道。
這裏的陽光從不吝嗇灑落,在牆間,在海面,在雲層,在窗口玻璃,在遠處的葡萄藤蔓,和綿延的綠色草地上,四處都有它們奮力渲染的痕迹。
但是她卻只能將帽緣壓得更低,阻絕陽光侵人視線範圍。
淳丹喜歡不了這麼強烈的亮度,感覺身上的陰暗都要被驅散開來,毫無遮掩的暴露在寬廣的天空底下。
被她養得日夜顛倒的瞌睡蟲在慘叫着,突然間眼前一花,腳底被草根一絆,她踉蹌地往前跌去,整個人撲倒在草地之上。
“”怎麼了,丹,這麼不小心,連走路都跌倒?”就在淳丹身旁的伊里安並沒有即時伸出援手,他只是停在淳丹像屍體般動也不動的身子前,低頭沉聲慰問。
淳丹起身拍拍身上沾付的雜草,沒多說話繼續走。
不久人了宅子,伊里安帶她到二樓一間窗明几淨採光最好的房間內,這是羅尼基特意留給她,最大的一間房。
淳丹走近窗邊拉起落地窗的雙層窗帘,室內頓時暗了下來,而後她摘下帽子脫掉鞋襪,跳到柔軟的雙人床上,閉起雙眼就要睡。
“起來!”伊里安的聲調稍嫌冷了些。
“有事等我醒來再說。”淳丹在床上捲成一團。
“你的態度很差。”伊里安的怒氣在見到淳丹的第一眼就莫名其妙地被撩起來,他難以說服自己就這樣離開。
“你的態度也沒好到哪裏去。”淳丹困得很,可設精力和伊里安吵。“麻煩請出去,你正在嚴重妨礙我的睡眠。”
“從來沒有人敢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伊里安的聲音陰沉着,他無法明白這個台灣女人怎麼能夠讓如此放肆地對他講話。
“神經病!”淳丹決定不理會伊里安這個自以為是的瘋子,她閉上眼后氣息均勻地打起呼來,開始裝睡。
待了幾分鐘,叫不動她,伊里安也只有悻悻然轉身離去。淳丹的不願搭理,對伊里安而言是種天大侮辱。
聽見門關上的聲音,淳丹睜開了眼。那個叫做伊里安的王子骨子裏比她還冷淡,他的不屑與高做表現得再明顯不過,也許他的想法中,世界只能繞着他轉,沒有人可以和他相提並論。
淳丹閉上眼,把伊里安拋諸腦後,接下來心裏頭打量着該如何處理自己的工作。論文方面倒還好辦,她準備得差不多了,糟的是僱用她的便利商店老闆過幾天要去夏威夷渡假,他還千叮萬囑叫她一定得趕回去。
這下子,有些難辦了。
***
太陽才下山,淳丹就自動睜開眼。空了的肚子急躁地打着鼓,催促她趕緊下床覓食。
當她離開自己卧室準備往喧鬧的樓下走去,中途經過一個房間。半掩的房門內燈光明亮,裏頭有個熟悉的身影,那是伊里安。
伊里安一頭亮得刺人的金髮修剪整齊地服貼着頸部,他的鼻樑直挺挺的,還有着性感的雙唇,但最要命的就是那雙眼睛了,違藍得像一望無際的海洋,讓她想起波光磁細的愛琴海。
她相信無論何時何地,伊里安都是最耀眼的一個,沒有任何人能夠忽視他的魅力,沒有任何人能夠漠視他的存在。
“起得還真早,太陽都下山了。”伊里安瞧見淳丹。
伊里安身旁站着兩名僕人,那兩名僕人一顆一顆地解着伊里安衣服上的鈕扣,而後拿來乾淨的襯衫為他換上。伊里安展開雙臂看着落地鏡中的自己,由整理儀容到穿上正式服裝,用不着自己動手來,皆由下人服侍。
淳丹拿着像看怪物一樣的眼神,盯着伊里安直瞧。
“把我的鞋拿過來。”伊里安說著。
“你叫我?”淳丹雙手環胸站在門口。
“除了你還有誰?”他理所當然地說著。
淳丹瞧了瞧,然後走到門旁拎起伊里安擦得發亮的黑皮鞋,緩步來到他身邊。“這雙?”
“替我穿上。”伊里安並不回應淳丹的話,而是對她下達另一個命令句。
淳丹感覺有些不可思議,然而,伊里安對自己的行為卻好像再理所當然不過。
“王子殿下,讓我們來吧!”僕人以生硬的英文連忙說:“這是我們的工作。”屋裏的人先前已被羅尼基吩咐,必須對這位丹小姐講她聽得懂的英文以示尊重。
淳丹聽見了“王子殿下”這個英文單字,她想這可能是伊里安目中無人的原因。
“不,丹,由你來。”伊里安拒絕僕人們的要求。
伊里安有種天生的魅力,他的高貴修養在言行之間不自覺地散發出來,所有藐視人的作為都被這層迷人的光環給掩蓋了去,再不合理的一切由他口中說出,竟也全都常理化了。
淳丹恍格了一下,差點就真的要把鞋子拿過去,幫那個自大狂穿上。
“丹小姐,麻煩你了。”僕人們不敢違抗伊里安的意思,於是退了開來。
伊里安來自歐陸的塞立西亞王國,現任女王蘿絲瑪莉是他的外祖母。伊里安自出生起,蘿絲瑪莉便以繼承人的身分教育伊里安。雖然伊里安死去的母親,也就是蘿絲瑪莉的女兒,當年在世時曾經極力反對伊里安接任王位,但挑遍所有子孫·蘿絲瑪莉還是覺得唯有伊里安具備成為國王該有的氣度與魄力。
塞立西亞領土不大,人口密度亦疏,但境內盛產繁多礦類,尤以鑽石最甚。塞立西亞皇室財庫充足,富裕的程度直逼世界之冠,政經之上更有能手輩出,更在國際上呼風喚雨。所以塞立西亞皇室在世人眼中乏是獨一無二的,他們只要步人人群,便是所有人眼中欣羨的焦點。
伊里安藍色的雙眸凝視着動也不動的淳丹,以為她也該如別人般對他下跪行禮。
淳丹跟着望了回去。“你沒手嗎?”她將手臂伸得筆直,彷彿伊里安的鞋子有什麼危險細菌般,不讓它靠自己太近。
“什麼?”伊里安懷疑自己的耳朵。
“如果你沒斷手斷腳,幹嘛連衣服也不自己穿,鞋子也要人幫你拿?”睡飽了的她跟白天可不一樣,伊里安這是自找苦吃。
伊里安眯起了眼。
淳丹繞過伊里安的身邊向前走了幾步,打開窗戶。這裏的格局與她那間差不多,窗戶外是斷崖,斷崖下是夜裏烏塗抹黑的愛琴海。強勁的海風吹來,帶着濃濃的鹹水味,海浪拍打着沿岸,平穩的聲音規律地傳來。淳丹手指一松,鞋就這麼一掉,然後無聲無息地落入海水之中。
守在伊里安身側的兩名僕人呆了。
“如果還有什麼需要我效勞的,就再來找我吧!”淳丹拍拍屁股,轉身下樓覓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