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舒暢……渾身的舒暢。

漠雪痕緩緩地睜開眼,看着外頭已經亮透的日景,嘴角微微地拉出弧度。

好久沒睡得這麼好了。

他盯着身旁的床褥一會,想起昨夜洛濬對自己的剖心,他的嘴角開始不聽話的笑了起來。

他努力地剋制、不斷告訴自己,又不是被什麼絕代美女告白,被男人告白可不是什麼得意的事,甚至還有些倒霉才對,因為洛濬會用蠶食鯨吞的手段,慢慢對他攻城掠地,但他的笑意還是止不住,最後不得不拍拍自己的臉頰,像是小懲般毅然地起身下床。

開了門呼吸着新鮮空氣,然後理所當然地繞到廚房覓食。

帶着傻笑,漠雪痕心裏想,以今天的心情應該可以大啖五碗版。

看着廚娘替他端上的早膳,愈看他愈覺得奇怪,剛剛的好心情也收斂了不少,不得不邊吃邊對着他的早膳嘖嘖稱奇。

他相信以外界風評如此好,連招個小廝大家都搶着做的風氣,丞相府是絕對不會苛待一名小廝的,但他的早膳也太豐富了吧?炒藕絲、蒜泥豆腐、小豆餡茨菇卷、裏脊丁松子醬、鍋燒鴨子、醋溜白菜等等,這些豐盛異於以往的早膳,他不解地問了廚娘為什麼?

只見廚娘曖昧地望着他,「昨晚聽說丞相一晚都沒睡呢……」邊笑邊寓意深長地看着他,「所以給你補補身子。」

當下,他差點沒把早膳全噴出來。

洛濬整晚沒睡,補他身子幹什麼?他們不就是純聊天後,他睡他的覺,洛濬批他的公文去了嗎?愈想愈覺得頭皮發麻,重重地踱着腳步,他在府邸尋找着禍害的身影。

最後終於在後花園給尋着洛濬和朱華正在說話。

洛濬不解漠雪痕一大早就氣呼呼的臉色,還笑着同他打招呼,但回應的卻是狠狠地被踩上一腳。

笑容立刻僵住了,洛濬苦笑,「怎麼?我一大早還沒說話就能惹你?」

漠雪痕哼了聲。

反正我不爽,就是要找你麻煩,誰要你今日向下人說話也不說明白點,我和你可還沒……不!是根本就沒什麼關係。

也罷。洛濬在心裏嘆口氣,小辣椒的脾氣還能寄望有多好?只怕昨天掏心掏肺說的話,他連一半也沒聽進去,不過誰先喜歡上誰就要認了不是?更何況他還以耐心出名的。

他望了漠雪痕身上的衣服,「你這套衣服剛好,等會兒我們出門。」

「又要出去?」漠雪痕輕叫,「我可沒有勇氣再去市集了。」

「為什麼沒有?」洛濬疑惑地問。

「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昨天你砍價那狠勁,整個市集的人只差沒圍上來扁你,你還食髓知味?再去我肯定你會被抬着出來。」

洛濬聽了哈哈大笑,笑得人仰馬翻,而一旁佇立的朱華則是默默地站着,不發一語。

「有什麼好笑的?」漠雪痕不解地問,當然嘴巴是氣得鼓鼓的。

「雪痕,你是不是沒買過東西?」洛濬問出一個奇怪的問題。

「當然買過。」

這不是廢話嗎?誰沒買過東西。

「買東西時從沒有砍過價?」他又繼續笑着追問。

「我買東西從不看價錢的。」他的口氣理所當然。

「所以啦……」洛濬露出一副悲憫但又想笑的口吻,「你就不知道砍價的樂趣。」

「哪有什麼樂趣!」

洛濬笑着搖頭,「砍價可是生活的精粹呢,愈砍感情愈好。」

懷疑的目光在他身上打轉,似乎不大相信。

「等會兒跟着我,我有個聚會帶你去看看。」

雖然沒有明說是什麼地方,但漠雪痕的好奇心已經充分地被他喚起,決定跟着去瞧瞧。

「歡迎!」看着客人的到來,洛濬笑着趕緊上去迎接,而反觀另一個主人漠雪痕,則是僵在一旁,對於整個情形狀況外。

打從洛濬要讓他見識后,就拉着他到丞相府的地窖,但這個地窖卻別有洞天,在地下通道轉了幾圈,竟然通到一間普通的民宅。

然後他就開始發獃了。

看着洛濬悠然自若地張羅起滿桌豐盛的食物,拿了缸便宜的、近乎白水的劣酒,他才嗅了一下,就厭惡地移開頭,可洛濬還咕嚕咕嚕地喝了一碗。

約莫等了半晌,便有人敲門,一瞧竟是在市集裏看過的張大哥。

「唷,我說這是誰?這不就是小哥你的娘子嗎?啊……我記得叫雪痕來着?」

張大哥哈哈大笑地拍着漠雪痕細嫩的肩頭。「好傢夥,沒想到你看起來細皮嫩肉,原來也吃得了苦。」

漠雪痕僵着笑,看着這頭應該在市集賣鮮貨的……熊。

「對了,你們是第一次見面吧?這是我的妻子芙西。」

一個同樣魁梧的女人對他笑了笑,他也趕緊點頭示意,「你好,我是漠雪痕。」

以他男人的身高,他還要抬起頭來看芙西,可知她真的是相當的粗壯。

「來來來,我帶了不少鮮貨,一起弄來吃吧。」張大哥從袋內拿出幾條魚,笑嘻嘻地交給漠雪痕。

「這魚啊,是我早上才撈的,若煮鮮魚湯最好了。」

漠雪痕直覺地開口道謝,然後低下頭看着自己懷中的「禮物」,魚還張着鰓地在掙扎着,看得漠雪痕臉色悄然一變。

看着漠雪痕的臉色,洛濬趕緊接下那份禮物,笑着說:「人來就好,不是說吃的我會準備?」

回身他便把魚丟入水缸中。

「說什麼話?我張甫哪有光吃人的道理,這幾條魚也沒什麼。」

「來來,我們來喝幾杯,煮鮮魚湯就交給她們吧。」張甫拉着洛濬坐下,便倒了兩碗酒,咕嚕咕嚕地喝了起來,拉着洛濬說起話來。

洛濬對漠雪痕露出抱歉的神情,卻也只能愛莫能助。

板著臉,漠雪痕跟着芙西踏入了廚房。

漠雪痕看着在砧板上的魚,他困難地咽了口口水,芙西在一旁準備着鍋盆碗瓢,一副就是比他還熟悉這個環境。

望着菜刀在自己手上,漠雪痕心下一陣不妙,悄悄地放下手中的利刃,他強扯出微笑地開話題。

「張嫂跟洛……君認識很久了?」

他差點忘了洛濬在外頭叫做洛君,會這麼取名也是出錯時好彌補。微微地顰起眉,總之那男人做事幾乎不會留下什麼把柄。

看着漠雪痕輕輕皺眉的樣子,魁梧的芙西露出爽朗的笑容,「你擔心?」

「啊?」他還一時回不了神。

「放心。」芙西拿出湯鍋清洗着,「洛君說過他只喜歡男人的。」

漠雪痕被自己的口水給嗆住,猛咳了起來,整張臉紅透。

他、他不是這個意思。

「更何況,你看我這身材會像是能勾引你丈夫的女人?」芙西又一笑。

看着漠雪痕羞窘得說不出話來,她倒不以為意。

「不過你會擔心是無可厚非的,誰叫洛小哥除了窮了點,渾身上下挑不出半點毛病來呢?」

他哪裏窮了?漠雪痕嘀咕,更何況他缺點一大堆呢,但他好奇的另一件事——

「所以你們不覺得男人娶男人很奇怪?」

他當然不是想嫁給他,只是那天在市集他就感到很奇怪了,怎麼張甫聽到他是洛濬的妻子一點驚訝的表情都沒有,那時候他還以為是自己長得太女性化了,可沒想到他們絲毫不介意。

「是奇怪,但是認識洛君的人都知道他喜歡男人,所以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芙西聳聳肩,「總之,他喜歡男人並不代表他不是好人不是嗎?」

聽得這席話,漠雪痕思考着,究竟是認識洛濬的人都是這麼大膽開放,還是洛濬本身的魅力所致……

雖然不想稱讚他,但後者的機率似乎大些。

看着芙西已經在燒水了,而自己負責的魚還完整無缺地躺在砧板上,不得已他只好繼續問。

「那洛君之前有跟誰在一起過?」

強壓住心裏那些好奇心,說服自己只是無聊打發時間而已。

這問題讓芙西停住了手上的動作,僵了好幾秒。

似乎意識到自己問了不對的問題,漠雪痕趕緊道:「其實我也不是非要知道不可,我只是……」

「沒關係。」芙西轉過頭來,又露出她的爽朗笑容,「跟我弟弟。」

漠雪痕承認這答案實在讓他吃驚……非常吃驚。

「那他們……」

「是意瑋的錯。」芙西接着道:「洛君剛從外地來的時候什麼都不懂,出手也很闊氣,我們都以為他是個傻大個呢!」

想到傻大個用在聞名天下的洛諸葛身上,漠雪痕憋笑憋得很辛苦。

「我弟弟意瑋長得很漂亮,但個性卻不大好,很喜歡人捧他,洛君的工作似乎很不定,常常也不見人影,洛君自己是沒感覺,但這樣對意瑋若即若離的人洛君絕對是第一個,所以意瑋就特別喜歡粘他,再加上他用錢雖然稱不上奢侈,但也不懂得節省用度,所以意瑋還以為他會是貴族子弟呢,沒想到……」講到這,她便露出苦笑。

「後來發現洛君只是個窮光蛋,他就不喜歡他了?」

「何止。」芙西嘆了口長長的氣。「他找了一個富貴子弟做人家的男妾去了,可偏偏那有錢公子還當眾羞辱了洛君一頓。」

漠雪痕倒抽了口氣,徹底對這名叫做芙意瑋的人沒半分好感。

「我也不是想替意瑋說話,我們家是窮怕了,只是他那樣的作法實在很過分,之後也就沒他的消息了。」

「知道那富貴人家是做什麼的?」

芙西搖頭,「那公子他爹是做京官的,本來好像是郎中,這幾年聽人說陞官了。」

官?哪個官大得過洛濬的丞相地位?都被羞辱了,還讓他爹陞官,真是笨蛋一個!

「反正你們應該也沒機會碰着才對。」芙西淡淡地說,發現水都滾了。「啊,水滾了,快把魚……」

她的目光瞥到砧板,卻發現整條魚完整無缺。

漠雪痕尷尬地笑了笑,目光悄悄移開。

「不會殺魚?」芙西好笑地說:「不會也不用纏着我講話,我又不會笑你,你是男人,這種事不會也很正常。」

她拿起菜刀劃下,刀進刀出,血就在砧板上冒了開來。

漠雪痕看着芙西利索地殺魚去鱗,他大大地退了一步,盡量不要去想那殘酷的一面。

「你根本不適合干殺手這行。」彤曾經這麼跟他講。

雖然那時候他不以為然,還舉證歷歷地抗議了很久,但似乎還是不行……

忍着血腥味蔓延的噁心感,他愈忍愈覺得難過。

也許閻樓所有的人都看透了,他只是只紙老虎,武功練得再高又怎樣,他根本不敢傷人,他怕見血。

對於殺手來說,這是多麼好笑的話!

一個怕見血的殺手……真是好笑!想必御主給他這工作,也是因為他只會做這種小事吧。

第一次出任務時是跟玥痕一起,高舉着劍他就是刺不下去,甚至還沒發現背後來的偷襲者,是玥痕用他那身軀替他擋下那刀。

那一幕他永遠無法忘記,玥痕的背被劃了好大一口子,血汩汩的流出,滴滴答答地落在他臉上,但玥痕卻不以為意,反而露出微笑,沉穩地把劍插進偷襲者的心口上,順便補了他身下那傢伙一劍。

從那時他就知道,自己的弟弟早就在不知不覺中成長了,即使他總裝出無辜可憐的模樣,但他再也不需要自己保護了,因為停滯不前的只有自己。

「雪痕!怎麼了?怎麼哭了?」

緊張的聲音傳來,漠雪痕才發現自己的眼淚收不住。

「我哪有哭。」他努力地想忍住淚,卻被人緊緊地擁入懷中。

「還說沒有,用水桶來裝都能裝一桶了。」洛濬誇張地說。

漠雪痕破涕而笑,抬頭看見芙西對他抱歉萬分的表情。

「對不起,我剛剛跟雪痕講意瑋的事,沒想到他這麼在乎。」芙西愧疚地對洛濬道:「我看我跟張甫就先回去了,下次再來打擾。」

「不是,我……」漠雪痕想說話辯解,卻被洛濬打斷。

「好,下個月見。」洛濬馬上微笑地送客。

看着芙西走出去的背影,漠雪痕惱怒地捶了洛濬一下。「你幹麼趕他們走?誰介意那種事了。」

洛濬挑挑眉,「我自然知道你不會介意那種事,所以我更好奇你哭成這樣是為什麼?」

「與你何干?」漠雪痕輕哼。

「當然有關係啦,想想你若不說清楚,下次張大哥問起我時,那答案可隨便我講了。」洛濬煞有其事,「該說你因為太愛我了,所以……」

「閉嘴!」漠雪痕惡瞪了他一眼,看着洛濬眼中的執着,想起自己被人緊摟住的溫暖,一瞬間他的心也柔軟了。

好累!他其實很怯懦的,卻總是裝出很強悍的樣子,真的好累。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一時之間,他找不到適合的詞。

但洛濬卻幫他接下去,「脆弱?」

「你……」他驚訝地看着洛濬。

但洛濬卻是沒什麼的聳肩,「聽說過分認真的人往往也心裏脆弱,他們害怕自己一旦沒有完成所交代的責任會被瞧不起,所以就拚命去做。」他伸出手摸摸他的秀髮。「前陣子你都生病了還幹活,我就知道你是這類人。」

「有沒有人說過你很討厭?」被人看穿了,理所當然應該要有厭惡感,但漠雪痕卻很訝異自己沒有,在洛濬的面前彷彿更能放鬆的樣子。

「似乎沒有,但你可以當第一個。」洛濬用溫潤如玉的聲音說:「你在我面前是有特權的。」

特權……他好喜歡這個詞,這是代表他對某個人來說也是重要的?

漠雪痕看着那澄澈的眸子,身子又更放鬆了,還輕輕地回摟住洛濬的腰。

「我希望自己堅強一點,這樣才能讓弟弟依靠。從小就我跟弟弟相依為命,雖然我們是孿生,但我總還是大哥啊,我希望能讓他依靠,卻沒想到真正需要依靠別人的是我……

「我什麼都不會,剛剛要殺魚我不會,柴米油鹽的物價我也不知道,反正有錢我就花,飯來就張口,我……」

「這麼說來我很羨慕你。」洛濬打斷了漠雪痕的自怨自艾。

「羨慕我?」他驚訝地微張着嘴。

「什麼事都不用做不是很好?人每天都為了餬口而忙碌,你卻因為沒事幹而煩惱?」

「你不懂,這樣我好像廢人,我……」

「我當然懂。」洛濬又再次打斷,「不過我卻覺得你不用太擔心。」

「為什麼?」他覺得洛濬的每句話都讓他吃驚。

「為什麼!」洛濬一副受到打擊的鬼叫,「你都有這麼完美的丈夫了還問為什麼?有我幫你打理得好好的,就算你懶得動,只願躺在床上,我都能服侍你到七老八十,這樣還有什麼好挑剔的?」

「講得好像真的一樣,也不知是真的假的。」漠雪痕斂下眼瞼,藏起眼底浮上的感動。

「那先收訂金?」

奇怪的問題讓他抬起頭,一抹溫暖的唇卻覆上。

不討厭……真的不討厭。

漠雪痕輕輕地閉上眼。

或許他就是喜歡能幹的人吧。

可是他身邊能幹的人卻很會找麻煩,像御主只會欺負他,讓他更是煩惱,從沒一個人像洛濬一般,明明很能幹,卻又謙虛得令人火大,有時候又真假不分地把自己的才幹隱瞞起來,讓自己毫無負擔地跟他在一起。

你是我的了!既然認定了,就不許別人來跟我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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