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身藍衣的無名正閉着眼睛站立在看似無底的冰層中央。在他的腳下,以紅色紋路繪著一個巨大的陣型,像一張圓形的蛛網佔據了廣闊冰層泰半的面積。
無名正是站在這圓的中心位置。
細看,那一條條的線文,竟是由無數蠅頭大小的上古神文排列而成。
這麼大的陣式,豈不是要不停寫上幾年才能完成?
只要寫錯了一個字,不就都前功盡棄了?
“不要過來。”一聲輕微的話語在空曠中撞出陣陣迴音。
一回神,正對上無名已然睜開的深幽雙眼。
“我……”蒼淚站了出來,有些無措:“我只是……”
“無妨。”無名似是細細嘆了一聲:“你來了也好。”
“這個陣……”
“太古有神,名為虛無。能驅動虛無神力的,就是這‘虛無之陣’。”無名這幾天一直帶著的面具除去了,臉色看來十分蒼白:“不過,我沒有更多的時間完成全部,你現在所看到的,只是這陣極小的一部分。”
蒼淚皺起眉頭:“這陣形,我像在哪裏看見過。”
“你沒有親眼見過。”無名垂首,髮絲隨之垂落:“他昔日所列的‘誅神之陣’,其實也是從‘虛無之陣’中推化而來。天地萬物,自虛無始。這個陣,動用的就是萬物的根本,也是一切萬法的根本。”
“你為什麼要列這個陣?”
“為了我自己。”無名回答,沒有一絲猶疑:“出於一個私心的目的。”
“聽說,當年‘他’為了列誅神陣,受了極重的反噬,足足修養了五千年之久。”
“有益自然有損,乃是天地依循的道理。”
“他和你一樣,列陣也是為了私慾。你呢?列陣誅神是為了什麼?”只能滅於此陣的上古神眾已經所剩無幾,無名要對付的會是哪個?
無名搖頭,說:“你誤會了,我這個陣不是為了傷人而列下的。”
“無名,你究竟……”
“他來了!”無名突然抬頭。
“誰?”蒼淚嚇了一跳,跟着他抬頭望向空無一物的洞頂。
無名再次閉起了雙眼,仰頭朝上,嘴中說著似咒語又如音律的話語。
蒼淚不由後退一步。
陣法開始催動,地上咒文化為陣陣光芒,將無名包圍其中。
那光芒由弱至強,竟在半空形成了兩道虛像的人影。
“師父!”衣袂飄揚,神情冷漠,不正是寒華!
而對立的那個人……
原來無名指的是他。
只看着二人先是交談,而後開始交手。
“不要去。”無名的聲音自陣中傳來:“這一戰勢所難免,你就不必介入了。”
蒼淚剛踏出的腳步滯了一滯,思索再三,還是收了回來。
去了怕也幫不上什麼忙,反倒是無名這裏還有太多的事有待明了。
“我師父會勝嗎?”
“雖然你師父法力已經高於往日,但對手詭計多端更甚當初,想要分毫無損地得勝,是絕不可能的。”無名像他一樣仰首上望,神色有些凝重:“更何況他手上有多少的誅神法器,用的哪一種我們更加不知道,鹿死誰手,實難斷言。”
“就算誅神法器盡出也未必傷得了我師父,就算他再狡猾,以師父的敏銳,也不會吃虧。”蒼淚神情篤定地說。
“我不這麼看,以他的為人,平時絕對會隱藏一部分實力。他現在下了決心要跟你師父一決生死,就不會再心存顧忌。現在的他已經不是你一直看見的那個樣子了。”無名輕輕謂嘆:“果然,一切都在朝着這個方向發展了。”
“無名,你和我師父……”他早就想問了,為什麼師父在幾天前突然變成了另一種性格,而在那一夜醒來以後,居然又會是他所熟知的那個冰冷無情的師父?
“在很多年以前,我們就已經相識了。由於特殊的原因,寒華愛上了我。”在光芒飛舞間,無名的笑容凄涼而美麗:“可惜,我始終拘泥於世俗的觀念,以及心中的不安拒絕了他。直到後來,我終於向自己承認,我早已對他動了情。可是,一切都已經太晚,他忘記了一切,變回了這個無情無愛的寒華。而我,則永遠地失去了他,苟活在這世上,日夜受着無盡的折磨。”
“不是我懷疑你的說法,但,以我所認識的師父,不像是會為情而動的人。”他覺得蹊蹺,無名所說的一切,不像是真的,反倒像一種被設計的情節。
“蒼淚,你很聰明,比我要聰明得多。你猜得不錯,那是一個詭計,美麗而殘忍的詭計。你師父並未對我動情,只是中了別人的計謀。而我,直到最後一刻,最後一個知道了這件事。”無名凄然一笑:“幸好,寒華並沒有受到太大的傷害,一切不過變回了原來。”
蒼淚舒了口氣,舒完,才覺得這麼安心很不應該。
“一切變回了原來,那你呢?”師父或許是不會記得,但無名……
“我?”無名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空中飛舞著的那個白色身影:“我一直以為自己早已經死了,在三百年前,或許更久以前。直到你帶來了寒華,那個曾經為我可以傾盡所有的寒華。我才知道,早就應該消逝的我,究竟是為了什麼才等了三百年。其實,我一直不甘心,我想再見他一面,和我的那一段情真正告別。”
“師父他變回這樣,是因為你?”他是對師父下了什麼忘情的符咒,師父才會一覺醒來,又變回了從前。
“這個才是寒華啊!那個愛上我的,始終只是他心裏的一個影子,我們常常在做醒來以後什麼都不記得的夢,不是嗎?”
那麼,最不幸的,從頭到尾,只有無名……
……我終於向自己承認,我早已對他動了情。可是,一切都已經太晚……
“你又何必為我難過?相守一世,也未必能相悅一時。你的雙親,何嘗不是如此?”
“所以,我才知道被所愛之人背棄的痛苦。”那痛,夜夜痴纏,無一刻得以停歇。愛得越深,痛越徹骨。最可悲的,是連怨恨也做不到……
“既然你懂,為什麼始終不肯原諒他呢?他那麼做根本不是源於愛,他連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麼都不明白。他只是習慣了去怨恨,從不知道失去的已經遠比他想像中的要多。到最後,他一定會後悔的。”
“不,我不相信。他那麼殘忍,那麼一手顛覆了一切,奪去了所有。我不相信你從來就沒有怨恨過他。”蒼淚的神情轉冷。
“我感激他,也可憐他,並沒有怨恨過他。一直以來,一直如此。”無名微微一笑:“要不是他,就不會有這段情,要不是他,我又怎麼才能再見到寒華?”
“我不會,萬年的仇怨,又怎麼可能泯滅在談笑之間?”
“我們的命運,盡皆源自於他,這是不容改變的。何況,他心裏的苦,也不比你我要少,讓他這樣活着,已經是最大的懲罰了。”蒼淚不語。
“蒼淚。”無名終於將目光轉了過來,首次與他正面相對:“替我……向寒華道別。”
說完,他平舉雙手,雙目合上,空中人影正在此刻合而乍分,同時化為一片光幕,沒入虛空。
陣中吹過一陣異風,無名的發與衣衫飄揚而起。
“無名!”蒼淚驚異地望着這一幕,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催動陣法。
“不是無名。在許多年以前,我姓連,我叫做連玉。”
話音剛落,無名及腰的長發齊肩被光芒斬斷,卻沒有墜落地面,反而和空中飛舞的光芒混雜到了一起,形成了一個碩大的空間,把無名和陣式包圍其中,陣外的人再也看不見裏面在發生什麼。
蒼淚怔怔地看着。
那片光芒,金銀相混,爍爍生輝,極是壯麗……“無名!”一聲驚叫響起。
眼角黑影閃動,蒼淚直覺地伸出手去,一把抓住。
“無名!”他用力想要甩開蒼淚的手臂。
“你想害死他嗎?”蒼淚牢牢地抓住他,沈聲喝罵:“陣式已經發動,你根本闖不進去的。”
“可是……無名他……”他的腿一下子軟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沒有絳草了,這世上的最後一株也已用盡了,無名……”
“這是他自己的決定。”說不上為什麼,蒼淚隱約察覺到了無名的用意。
“你知道什麼!”惜夜掙脫他,自己站了起來:“你為什麼要施法制住我?明知道世上已沒有絳草,你為什麼還要答應我?”
“我沒有答應過你任何事,何況,我並不認為無名希望那樣。”蒼淚的目光有些冰冷,那冰冷與他一向帶著稚氣的形象相距得太遠:“不論無名在做什麼,這都是無名自己做的決定,他知道會有什麼後果。惜夜,不要太任性了,有些事不是你想改變就能改變的。”
惜夜用陌生的眼光看着他。
“我錯了。”下一刻,他突然笑了出來,笑得苦澀又嘲諷:“我本以為你是她的兒子,你和他們是不同的。其實,你們都一樣,一樣的血脈註定了一樣的性情。”
蒼淚眉頭一皺:“你說什麼?你是在說誰?”
“為什麼別人都該為你們的願望作出犧牲?你們可曾想過別人的心情。”惜夜把臉轉向光幕,似是在喃喃自語:“無名,我們都是傻瓜,總是一個勁地追在遙不可及的奢望之後,徒勞地想抓住什麼。你看吧!別人只當我們是個笑話,他們覺得,我們所做的一切永遠是理所當然的。”
“惜夜,你到底是什麼人?”蒼淚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對於你們來講,我們只是污濁的,無用的凡人。你們是神,你們可以任意決定所有的事。你們從來不懂得珍惜我們的心意,對於你們來講,我們的情不是無用的試煉,就是消遣的玩物。你們不屑!你們譏諷!”
他用力甩開蒼淚的手,臉上儘是決絕的傲氣,那傲氣,讓蒼淚的心為之一凜。
“你不要胡說,我從沒有那麼想過。”
“真的嗎?”惜夜站得筆直,眉往上挑:“你們冷血的水族,根本就不懂得什麼叫情,寒華根本就配不上無名。”
“你要去哪裏?”
“我去殺了他。”惜夜沒有停下腳步:“我偏不信,這世上會有什麼宿命。”
蒼淚想追,卻又放心不下陣中的無名,兩相權衡,嘆了口氣,最終還是追了出去。
因為,惜夜的那種決絕與傲氣,實在太過眼熟,也太過駭人。
若是放任……一定會出事的……同一時刻。
一青一白,乍合而分。
“幾日不見,叔父的法力大勝往昔嘛!”雖然笑得輕鬆,但他的心裏可不只是驚訝那麼簡單。“我道叔父怎麼會說出對決的話來,卻原來,您早就有了打算的。”
寒華輕輕拭去頰上血絲,也不答話。
那人提起衣袖,看着那劃破的口子,嘖嘖搖頭:“若差上分毫,我這隻手可就慘了!”
寒華五指疾張,冷冷說道:“我不只是想要手臂。”
那人眸色一暗,笑意更濃:“在這之前,我有一件事想要告知叔父。”
寒華微皺了下眉。
“叔父先別生氣。”那人的眼光極之敏銳,已經看見了寒華這小小的表情變化:“事關炙炎神珠。”
寒華也笑了,卻是讓人冷到骨髓里的那種笑容。
“你總是在玩攻心之戰,未免有點無聊。殺了你以後我有的是時間去找,或者在你魂魄消散前,我總會有辦法讓你開口說出來的。”任那人再深的城府,也有點笑不出來了。
“寒華,我尊稱你為叔父,是因為念在當年的情分上。論修為,你我最多平分秋色,你真以為我是怕了你不成?”
“你根本就不配這麼稱呼我。”
“好個無情無心的寒華啊!難怪當年在長白山上,你能夠眼也不眨地殺了那位公子。”
寒華的眼角忽地一跳。
“對了。”那人張開摺扇,隨手輕扇:“那位公子叫什麼來著?有不少年了吧!連我都不太記得了。”“連無瑕。”原來是他!竟會是他,怪不得……似曾相識……
“對!對!連公子!”那人在掌中輕擊著摺扇:“正是那位無瑕公子。”
寒華不由低頭,白衫上,點點銀光。
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
……別時尚年少,再見已白頭。
你若真的死了,上窮碧落下黃泉,我定會找着你……
……哪怕是等上千年,萬年或是永遠……
……從此,天上人間,怕不得再見……
空茫中,似有一人在他耳邊低聲細語。
寒華失了神,只是一瞬。
一瞬!
足夠了!
寒華,你終究……
玉骨摺扇化為利刃,千萬劍光,漫天而來。
寒華驚覺,劍光及近,以他的身手,也只來得及側身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