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反彈
可以想像得到的,俄國人能得知約文的具體條款,國內更是瞞不住,軍機上的大佬,總署行走的大臣,章京等等,都各自會成為一個信息源,而擴散開去,用不了多久,國內便知道了這些具體的條款。
正如載深所體會得到的,這是一份極度不平等的條約,而且,是一份未經戰敗,而自動簽署的不平等條約,反彈幾乎是不可避免的。
只是,載深沒想到,會來的這麼快。弄得連這個年都未曾過好。
倭仁死了。重病之中的倭仁,幾乎是吐血而亡,臨終之前喃喃自語的就只有八個字“器已害道,道將不存!”但這話沒有人敢亂傳,載深還是在他臨終當日親臨視疾的時候,親自從他那張寫滿憤怒和不甘的清癯的臉上,讀懂了他這四個字的臨終遺言。
這天是臘月二十八,似乎是在為這位老人的離去而傷神,北京鋪天蓋地的下着鵝毛般的大雪。載深以弟子的身份,微服簡從登門視疾。
倭仁已經病得不能出聲了,但終究神智還在,臨終看着載深時的眼神,充滿複雜的感情,疑惑,失望,加之憤恨,抑或還有其他不知道什麼樣的感情。雖然是為了國家的革新展,必須要藉助一個外力來強勢建立一個全新的體制,歷史上這個強硬的外力,是甲午之敗,是庚子國變,而自己如今則主動引上,將這個足以帶來慘痛苦難的外力提前消弭,載深可以自問一聲問心無愧,但面對這樣一個老人,一個蒙古老人,一個幾乎是以一己之力將自己送上皇帝寶座的老人,一個以異族血統卻終身維護華夏文化的老人,臨終時這樣的眼神,讓他心中無比的難受,甚至,還有一點懼怕。
這就是所謂的道不如人,倭仁的道統,可比我載深強多了啊。臨出門時,載深擦拭掉眼淚,幾乎是面無表情的踱步出來,寬慰倭仁家人,再抬頭時,倭仁府前並不寬敞的衚衕中,漫天的大雪裏,不知道什麼時候,黑壓壓的跪滿了人,也不知道跪了多久,人人的背上頭上,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雪,這時候的冬天,是很冷的,載深看得見跪在前頭的叫張佩綸,當年在法源寺詩會上見過,也常聽陳寶琛說起的,不過這時候再看見這個人,載深不由得心裏重重的一陣心悸。眼前這是個什麼樣的人啊!涕淚交加,雪花融在臉上,腮幫子上兩行薄薄的淚痕已經凝出了一道冰印,再看他左右周圍,俱都是這般,每個人的臉上都是悲憤,都是絕望。
有這樣的讀書人,中國就不會亡!載深想起後世這句有時候會拿來開玩笑的話來,但這時候,卻是半點輕鬆的意思也沒有,油然的從胸腔之中騰起一股酸楚來,台階上冰雪步滑,一個立足不穩,載深啪的摔在地上。
“朕不要扶——”載深探手阻止住侍衛和倭仁家人的攙扶,就那麼坐在倭仁府前的台階上,雪地上涼,這時候也已經顧不得了:“但國家,要人扶。你們都起來吧,朕就這麼跟你們聊一陣兒。”
“皇上!道統不可滅,用夷變夏不可取啊皇上!”
“皇上,幾十年後再也見不到我華夏衣冠啊皇上!”
“上胡不法先王之法?非不賢也,為其不可得而法。先王之法,經乎上世而來者也,人或益之……”在面前眾人的哭嗆聲中,載深念着這篇來自於自宋司馬文正公之後就成為經世經典,到本朝大儒畢沅再次揚的《呂氏春秋》中的名篇,這是宣傳之中,何以朝廷之所以要開新政的一個理論支持,載深初念幾句,眼前仍舊固執的跪着的這些人,也都收了啜泣,慢慢的跟着念了起來:“……故古之命多不通乎今之言者,今之法多不合古之法者。殊俗之民,有似於此。其所為欲同……”
朗朗誦聲之中,載深回頭看着倭仁的宅院,倭仁家人奔走匆忙,臉上的哀戚之色再也掩不住,眼睛看着自己似乎有話要說的樣子,載深默默一嘆,收了誦讀之聲,轉頭對諸位翰詹科道的清貴文臣,應明年恩科的舉人士子,國子監里以天下為抱負的太學生……等等等等,緩緩點頭道:“這是一篇何以要變法的名篇,朕記得,還是倭師傅教授的,如今,倭師傅去了。朕如今不是中國皇帝,而是以弟子身份,來看倭師傅。諸位,朕知道你們因何而來,但不管如何,且隨朕恭送倭師傅……”
這是一幕奇特的景象,也是京里從沒有過的景象,大清國的皇帝,率領一幫儒生,為理學宗師送行。載深鞠躬為禮,其餘眾人,均都磕了三個頭。
行禮已畢,載深這才收束了傷感的心情,轉頭要給這幫人一個交代。可不要小看了這些人,從文化的傳承上來說,這些人上面一直牽連着孔夫子,下面一直牽連到全國各個角落的販夫走卒!
“我不是敗家子,也不是不知道這份約簽下來,國家會在五年後,十年後變成什麼樣子。”載深壓抑住自己的情緒,盡量試圖用這個時代人的心態,去對這個時代的人解說:“你們有任何疑惑,朕都一一替你們解說。在此之前,朕先說幾句,第一個,何以要變法,引入洋人的器制,朕登極以來,已經屢有明旨,你們想必也都知曉。朕要說的是,何以要與英國人與國。有人要說,自道光年以來,創我中華最甚的,便是英夷,何以如今英夷倒成了座上賓?朕要說,沒奈何,如今的天下,頗類戰國七雄,英夷貌似強秦,如今朕卧榻之側,北有俄國虎視眈眈,謀我新疆,謀我滿洲,謀我蒙古,要抗。南有法國,謀我藩屬越南,謀我藩屬南掌,要抗,東有倭人,諸位不要笑,也不要以蕞爾小國視之。咸豐八年起,倭國正是一改成法,爾後舉國新政,從蕞爾小國,到如今能遣兵寇我泱泱中華之台灣,更有謀我藩屬琉球朝鮮之志。這一條,在何以要大辦海軍的上諭中,也有說明。此等情形之下,朕要三面兼顧,必得構連強援。如今天下之強者,一英吉利,二美利堅,三法蘭西,四德意志,五俄羅斯……,朕能構連者,不過英美德三國而已……”
“聖明不過皇上!”下頭就有一個年輕的少年,操着一口京腔,看相貌也看得出來,是旗下子弟,只聽他跪地磕頭后,自報名號道:“奴才鐵良,滿洲鑲白旗人,自鑲白旗公學上跟張香濤大人進新學,奴才不敢對皇上國策有所質疑,奴才就是有一點不明,懇請皇上諭示。天下至強,而我又可與之與國之國有三,英美德也,何以不能結與三國,而單單構連英國?此奴才愚昧之處,請皇上諭示!”
看得出來,鐵良這個觀點,代表了絕大多數人的看法,載深知道,不做辟解一番,不能過關。譬如張佩倫身旁的年輕人也呼應他的觀點:“臣翰林院編修張人駿,亦是同樣魯鈍!請皇上諭示!”
張人駿是張佩綸的侄子,陳寶琛的同年,科名比他叔叔張佩綸還早,年紀也比他叔叔大兩歲,直隸世家。這一派呼聲就代表了整個北方的滿漢世家的呼聲。載深不能不引起重視。
“為什麼?問得好,最好是6軍法德意志,海軍法英吉利,文教法美利堅,朕也巴不得如此。”載深點頭慨嘆道:“但分頭而出,一來成事者難,且遷延日久。再一個,洋人會合而謀我。其私下約商,將我當冤大頭,反而不美。而如今這樣,名聲放出去了,國家要覓與國而自強,待五年約滿,彼時英國再想續約,必得有美利堅,必得有德意志有更好的約款於我。這是朕的一番心思,事先沒有昭示天下臣民,是朕的不是。”
這個說法,雖說是敷衍,但也是載深的真實想法,如今給予英國人的優厚條件,本身就是為了這五年全面的奠基,以極優厚的條件吸引英國人來開設廠礦企業,行銷貿易,伴隨着新政的推行,開拓國人的眼界之後,五年合約期滿的時候,英國人再想要這麼優厚的條件,已經不可能了,他們將面臨德國,美國的垂涎。而且德國美國必然會研究何以中國人會在沒有吃敗仗的時候,忽然給與英國人如此優厚的條件?是因為中國人要辦海軍,中國人要辦新式6軍,德國人的6軍,可是強項,美國人比英國人更會開礦,到五年後的那時候也該是中法戰爭了。那時候,必然會更加的開放,雖然對傳統文化來說,開放未見得是好事,但對國家來說,不開放,就意味着滅亡。而那時候的開放,將不會再是今日的開放,而是更具有主動性的開放。
再一個,就是這時候你這邊找德國,那邊找美國的話。可以預見得到的,英國必將尋找機會,或者直接唆使什麼人鬧出什麼事情來,譬如再鬧一起什麼教案,然後威脅你要打架,爾後談判立約,同樣能夠得到與德美兩國相同甚至過的條款。
雖然對於英國載深並不如之前的統治者那樣懼怕,但畢竟誰都知道,英國人如果想動手,一來你打不過,再一個,也沒人敢幫忙。
語氣到那時反而付出更多,而且還落不下主動來,甚至有可能開罪英國。倒還不如主動出擊,將利益只給英國一家。
但,這個話不能對眼前這些士林中人說,只能用他們能夠理解的“洋人合而謀我”這樣的說辭去解釋。好在士林中人對於國家前途有着一種天然的責任感,他們之所以在這個大雪天氣里冒雪而至,跪地為著自己的信仰哭泣,就是因為這份責任感,而載深能夠說服他們的原因,也在於這種責任感,這裏的人幾乎都知道,再不行新政,再不強國,天就要塌下來了。咸豐十年英法聯軍入京,開闊了恭親王這樣一批人,而這一年的簽約,又將開闊一批人。
五年之後,十年之後,能夠開眼看世界的人會越來越多,到那個時候,何愁今天付出去的代價收不回來?
當然,問題絕不僅僅只是這一個,下頭就是又一個典型問題:何以要學英文?
這個問題容易的多,不用這個新政,國內也有很多人學英文,不然同文館哪裏來的譯員?而在江南兩廣一帶的沿海地區,世家之中子弟學習英文的很尋常,譬如已經回家榮養的前大學士,軍機大臣兼總署大臣沈桂芬,就是一個英文造詣比載深還要高的專才。可惜就是心胸太狹窄,或者是太顧及面子,不然的話,載深真想把他留下來做這方面的專才。再有,就是已經開埠允許傳教的地區,由教會開設的學校所收的教民子弟,大多都學習洋文,或英文,或法文。對於新設學校開設英文課程,絕大多數也是教民子弟的學校增設英文課程罷了。畢竟通曉英文的人多了,將來才能在工科課程開設的時候,有人替你編寫中文教材。而各種新技術的資料,都需要有專門的人翻譯回來。這個解釋並不難,甚至還帶動了下頭有人幫着理解:“前明大學士懂洋文的不少呢!就是國朝開國之初,也有!”
倭仁已經咽氣多時了,載深自然知道,一面跟這些士子們解說,一面也安慰着倭仁家人,一面外頭侍衛,護軍頻繁調動護衛,也怕驚擾太大,於是見眾人情緒漸漸平緩,便領着眾人再去看倭仁最後一眼。
大儒!書下兩個大字用私印之後,交給倭仁家人,載深再次鞠躬,離開倭仁府,逕自回宮。而基本已經平息了心中憤懣的書生們也由順天府的差役奉上煮好的薑湯禦寒,爾後各自回家或者是三五好友聚在一處飲酒談國事,算是一口心氣,平了不少。
回宮之後,就要議的就是倭仁的謚號,內閣及軍機上早有預備,擬定了文端,文清等幾個謚號。載深是不滿意的,他如今要做的,就是要刻意抬高倭仁的恤典,好顯示朝廷對傳統正學的尊崇,這幾個雖然算是美謚,但仍不足。
不過規矩仍是在的,文正這樣的謚號,內閣和軍機處是無權擬定的,連提都不能提。只能有上面自己提出來。載深當然知道這個規矩,想了想之後,放下擬稿抬高音調道:“朕剛從倭仁邸回來,路上想了一路,單謚一個文字。稱倭文公。配享太廟,紫光閣繪圖。他雖不是軍功,但理治人心,教化聖學,比軍功難能可貴得多。你們要理會這一條。再一個,朝廷開新政,很有些人會以為朝廷要棄正學而用西學,朕就要明白告訴他們,正學是我華夏之根本!”
他臉上嚴肅,話說的擲地有聲,誰也不敢這時候觸霉頭,自然是定了下來,稱倭文公。
“陳寶琛留下,你們跪安吧。”
誰也不知道為什麼單留一個陳寶琛,就連陳寶琛自己,也是茫然不知。待眾人退出之後,跪地不語。
“今天張佩綸那些人,是不是你叫來的?”載深說道:“起來回話吧。”
“臣有罪,臣其實……”
“其實你心裏也是有個不平,是不是?”載深細想下來,這未嘗不是件好事,多了一個向天下臣民解說朝廷用意的機會,他留下陳寶琛的本意,也不是要怪罪陳寶琛,只是細想下來,這些士子出現的如此之快,必然是有身邊的人透風聲出去的緣故,留下他,只不過要印證一下罷了。見他認罪,更是無意責怪,但這個人,卻是不能在身邊留了:“再一個,你屢次向朕舉薦張佩綸,有個給他機會的意思?可惜他今日未曾說話,倒是辜負了你一片好心。起來嘛,朕不怪罪你的。只是小小懲戒,不能沒有,朕何等身份?你是朕身邊的人,能將朕的行蹤胡亂外傳?你不宜再在朕身邊,這樣吧,山西鬧災,山西巡撫曾國荃請賑,朕派你會同工部錢法堂閻敬銘前往,這不是黠降,你不要自疑,也不要辜負朕一片深意,你入仕以來,一直在朝廷清貴衙門供奉,如今給你歷練,是為你好,千萬不要怨天尤人,反倒傷了朕一片深意。”
陳寶琛跪地久久不起,一來確實是不想離開中樞,再一個,也是有些悔罪之意,不過載深話說的也沒錯,地方上歷練一下將來才能大用,這是古今不移的道理。載深是知道後世某個系統里機關坐出來的所謂精英,年輕的精英們,忽而一朝得意,紛紛搖身變大員,能力如何?一遇上點小事就露出來了,慌亂無比,小麻煩弄成大麻煩,大麻煩他能給你弄成不可收拾的巨大麻煩。這就是學校里機關里坐出來的所謂儲備幹部。這個年頭裏,自己當初看重的幾個翰林清貴後進之中,就是一個陳寶琛還沒到地方歷練過了,當然要派他出去做一做實事。
而閻敬銘,那是當年胡林翼極端看重的人才,預備着要用作戶部尚書的,更加要歷練。
“至於朕何以不大用張佩綸,你也旁敲側擊了好多次了。”載深跟他做臨別深談:“朕如今可以告訴你,他是幹上來的,但一路走來,沒有什麼能入朕眼緣的功績。好了,你去吧,好好地辦一番功績出來給朕看,朕如今真盼着你們這些人,一下子都能長成恭親王,長成文祥,李鴻藻李鴻章這樣的能員……”
陳寶琛感動的熱淚盈眶,君王對臣子能把話講的這麼明這麼透,這是了不得的恩遇,謝恩已畢出宮,良久不能自已。於是夤夜登了平日裏幾乎兩三天就要見面的好朋友,張佩綸的家門。
“皇上真是這麼說的?一路幹上來的,怎麼解呢?”張佩綸不懂。
其實陳寶琛也不懂。他是君子,完全沒想到皇帝說這番話的時候,卻是個開玩笑的心態。
張某確實是幹上來的,先娶恭王幕中第一人朱學勤之女,以舉人身份先在京中就形成了風評圈子,在朱家一住就是七八年,可惜朱學勤死得早,不然以他對恭王的助益,起碼也能像曹毓英一般,弄個軍機大臣做做,那對他老張的助益,可就大了。同治十年張佩倫高中,恰好又遇上死老婆,過了一年就娶翰院之中老前輩邊寶泉之女,清流之中的圈子,也搭建的差不多了。加之因緣家族關係,封疆大吏如曾國荃李鴻章之輩也讚不絕口,竟然是一個人人都說好,又是才華橫溢的好好先生。
一直以來載深都覺得此人有希圖幸進的意思,今天見他聞風而動,聽陳寶琛一句口信就能弄這麼多人出來。結果到了現場自己確是一言不,此人心性絕對不良。別說他空有才名而已,就算他滿腹才華,也不能用。就沖今天這等行徑,這就是結黨犯上!這種人雖說沒有犯上的膽量,但組織起這麼一個規模,本身就是存心不正。
如今要正的就是人心,怎麼能讓他上位?
不過,倒不是說要將他如何,只不過就是不用罷了,讓他在翰林院養一輩子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