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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誠一表示要搭晚上六點的在來線回去,阿姨特地提早準備晚餐要他留下來一起吃。
被帶到房間的誠一在還沒坐定的時候啟介就過來了。
「離吃飯還有一點時間,要不要到外面去散步?」
誠一也是為了和啟介談談而來,自然沒有異議。
「走點山路好不好?」
「我無所謂。」
啟介一定是藉散步為由有事想對自己說。兩人從旅館後面走向通往山中昏暗的小徑。剛開始還以為啟介有意誘惑自己的誠一,走出小徑后就發現視野豁然開朗。
「這裏是個釣魚的好地方,從春天到夏天不少來預約房間的客人,都是為了到這裏來釣魚。從這裏可以看得到溪流吧?」
的確有一條狹窄的河川。
「這裏還有溫泉哦!兩年前從這裏挖掘出溫泉后也引到我們旅館來,到了冬天就會以溫泉為賣點。待會兒要是有時間的話你也可以去泡一下,還滿舒服的。」
影子在傾斜的太陽照射下顯得格外細長。啟介又舉步向前走去,誠一伸手抓住他隨風飛揚的短髮后,啟介站走回過頭來。
「你為什麼突然回來?」
凝視着誠一的視線沒有回答。
「如果我說工作只是借口,其實是要來接你回去的話,你會怎麼樣?」
風颯颯地吹了起來,就像自己胸口的聲音似地雜亂無法平靜。從枝葉中射下來的光線,反照在啟介白皙的頰上。
「再上去一點吧!」
啟介率先走了出去,不知道他為何不回答的誠一隻好跟上去。看他一路不停的模樣,受不了的誠一抓住他的肩膀。
「你說話啊!」
「到了,很漂亮吧!」
順着啟介指的方向看去,在夕照下閃閃發亮的海面。連鐵路都可以盡收眼底的美麗海景。
「很漂亮吧?因為今天天氣不錯,所以還可以瞭望到對面。我一直想着哪天你來,一定要帶你來看看。」
在誠一開口之前啟介抓住了他的手。雖然只是瞬間的動作卻讓誠一無言。
「我一回到這裏就在認識的伯母介紹之下相親。她是在一家小公司上班的女孩子,個性開朗而且溫柔。我們十二月訂婚,明年二月結婚。」
誠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說會幫忙經營旅館,我媽也很高興。」
「你在胡說什麼?」
誠一抓住啟介的肩膀搖晃。
「那個女人不是太可憐了嗎?」
啟介訝異地看着誠一。
「為什麼可憐?我喜歡她,也想跟她結婚,更想要孩子。」
「你喜歡的人不是我嗎?」
這是無可動搖的真實。誠一就是知道啟介絕對喜歡自己才會來迎接。
「你喜歡我才對我好不是嗎?要不然怎麼會跟我做愛?」
啟介困惑地低下頭。
「你是因為我騙你借錢才生氣回來相親的嗎?」
「你是騙我的?」
這時誠一才發現,啟介完全不知道自己跟別的女人去旅行的事。
「哦……不過那錢是我給你的,你要怎麼用都可以……」
再也忍不下去的誠一加重了抓住啟介肩頭的力量,他吃痛地皺起眉心。
「你知道我有女朋友嗎?」
啟介垂下眼瞼。
「我不是很清楚,只是猜想大概有。」
「我老實告訴你好了,我是有一個女朋友,但是在八月底的時候分手了。我對她沒有任何余情未了。我不能忍受的是你不在我身邊。」
「誠一。」
啟介的聲音清楚地響在誠一因亢奮而支離破碎的腦海中。
「你可不可以鬆手?我肩膀很痛……」
誠一慌忙放手。啟介像鬆了口氣似地緩緩扭動肩膀,右手撩起掉落在額前的頭髮。
「我不在乎你有女朋友或是要結婚,我只要能在你身邊就好了。」
誠一難以相信啟介的話。
「只要能住在有你的城市裏,說不定哪天能遇到你就好了。我從沒想過介入你的生活。」
啟介低聲說:
「十年前你答應過我,等高中畢業后就要來接我,但是看到你應付似的回信,還有等信都不來的時候,我就知道大概不行了。然而,我還抱着『或許』的一線希望,不過等了十年之後,我就知道連『或許』也沒有了。」
誠一找不到任何借口。他的確不守信,也沒有道歉。
「我媽一直在照顧我久病的父親,這家旅館實際上都是由我和一個僱員在經營。但是,今年我爸死了之後,我媽又重新回到工作上,變成我沒事可做了。我們旅館本來就沒什麼客人,後來我媽就說『有什麼想做的事就去做吧。不管旅行或念書都可以』。」
啟介滿臉寂寥。
「對我媽來說或許是一種贖罪的心情吧,因為她知道我想繼續升學。」
啟介玩弄着眼前一株快要折斷的枯枝,啪地折成兩段。
「我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我原本就興趣不多……。後來就想到從前的事,突然生出想見你的念頭。想見到連我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地步。」
啟介微笑了。
「其實到東京去學旅館經營只是借口而已。」
他微俯着頭。
「我只是想見你。」
「啟……」
啟介避開了誠一想觸碰自己的手指。
「我只想見你說說話而已,如果能笑着談談往事也很好啊,根本就沒想到你會理我。跟你在一起非常有趣,一點都不會覺得無聊……」
「既然跟我在一起很好,那你為什麼突然不告而別?」
啟介認真的低語:
「我付不出房租。」
……誠一隻覺得這是一個滑稽的借口。
「你開什麼玩笑……」
「我是說真的。」
啟介搖搖頭。
「東京的物價太高了。加上我自己的存款還有旅館的薪水,我還以為大概可以住上一年。但是,我太天真了,要不了多久存款就用完……或許是錢花得太凶了吧!」
誠一喜歡的名牌和毫無計畫性的購物,從沒跟他要過的餐費,跟女人旅行的費用……這些細目掠過誠一的腦海。其實啟介的手頭絕對不寬裕。
「你回東京來吧!」
「不行,我已經沒有錢了。」
「沒錢也沒關係啊,你可以住到我那裏去,這樣就不用房租了。」
啟介笑了,他真的笑了。誠一當然知道他不是嘲笑自己,卻不知他笑從何來。
「你跟我的個性不同,價值觀也有差距,一定無法長久維持下去。老實說我家的旅館在經營上也有困難,所以下個月唯一的老僱員也要請她離職。在不能放我媽一個人經營的情況下,我得留下來幫忙,不能再自由地到處跑了。不過,你能要我回去,我真的很高興,謝謝你。」
不管什麼……十年前或一個月前都跟現在不一樣。
家裏的狀況,啟介所選擇的婚姻。眼前的現實讓誠一絕望。他沒有辦法把自己這麼喜歡的男人帶回去。即使啟介多麼喜歡自己也無法丟下母親不管。
就是知道啟介這種性格,自己才會盡情地依賴着他啊!
明明想叫他丟下一切跟自己走,想要他想得發狂,誠一還是掩師自己情緒地拿出香煙。但是,他顫抖的手指連煙都點不好。
「既然你這麼說我也不能勉強。對了,你要不幹脆把那麼老舊的旅館結束讓你媽養老,然後跟我回去怎麼樣?」
怎麼可能?啟介笑着搖頭。
「那是我爸遺留下來的旅館,我媽可是很珍惜的。」
「你確定?你現在不答應的話,我可不會再說第二次哦!」
誠一稍加威脅。他期待着啟介能夠因此回心轉意。
「夢總有一天會結來。」
啟介寂寞地說:
「就像高中時我和你在一起的時間剛好三個星期,不少也不能再多。」
啟介繼續說:
「沒有幸福是可以永遠持續下去的,起碼我從來沒看過。」
誠一故意聳聳肩。
「好吧,你也有你的生活方式。」
他儘力虛張聲勢。啟介臉上是一抹安穩的微笑。
「老實說,今天我看到你來的時候真的嚇了一跳,因為我沒想到你會為我而來。」
「我都特地追來了,你就這樣對我?」
「是啊,對不起。」
啟介低下頭。
「你喜歡我哪裏?」
數也數不清的做愛,只會依賴卻沒有付出愛,他是疼惜卻沒有溫柔以待。
「我也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喜歡你……」
啟介微偏着頭。
「十七歲那年我真的好喜歡你,每天都像作夢一樣快樂。不管過了幾年,只要想到當時的情景,還是會讓我覺得非常幸福。」
啟介笑着向誠一伸出手。
「我一定會幸福的,也會祈禱你的幸福。只要知道你幸福我就滿足了。」
這時,誠一好象被這個叫冰見啟介的男人當頭棒喝一樣。啟介喜歡自己,卻沒有把這種感情強行要他接受。所以,啟介從來沒有主動要求誠一玩樂或做愛,他只是無條件的付出,用自己全部的愛情來響應誠一的需要。
誠一從來不知道這種只有付出不求回報的愛情。他不知道還有這種愛人的方式。
這是他第一次了解啟介。然而……只是了解,他還是什麼都不能做。
結束散步后的誠一婉拒了阿姨準備的好菜,準備搭提早一班的列車回去。啟介雖然送他到車站,但是途中兩人都不發一語。
在列車到達前十分鐘兩人到了車站。沒有進入月台的誠一坐在車站的長椅上,啟介也沉默地坐在一旁。買車票是在車子就快到站的時候,而且還是啟介在旁提醒。等誠一買好車票,啟介還是站在票口沒有離開。他是打算目送誠一上車。
「好了,你回去吧!」
儘管誠一說得不耐,啟介還是沒有離開。就要進站的車子發出吵雜的聲音。
「謝謝你來見我。」
那聲音一點也不輸給車聲。就在誠一背過啟介要踏上車子的那一瞬間。
「再見。」
誠一回頭,看到啟介正對他揮手。車門關上,列車緩緩開動。要不了幾秒鐘就看不見啟介的人影。
誠一在空車廂里選了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他把手撐在窗緣上頂住下顎,茫然地凝視着眼前寬闊的田園,和金黃搖曳的稻穗。
列車喀噠喀噠地行走着。田園的另一邊有座小山,從山腳看到那家破舊旅館的瞬間,誠一不由得回頭往反方向看士。
他看到海,看到在夕照下散發著橘紅亮光的海,淚水流了下來。一定是海太眩目了吧?他閉上眼睛,那投射在頰上的夕陽多麼溫柔,就跟啟介一樣。
他甚至有點恨起啟介來。他恨那個為自己付出一切的男人。他只會付出,付出之後就丟到一邊。他所能回憶起的,只有他溫柔的臂膀和言語。柔軟的唇和溫暖的白皙膚觸。想到那已經是自己想要也要不到,永遠不可能再擁有的時候,誠一不禁痛得彎下身體。
或許再也找不到像啟介那麼愛自己的人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從今而後,究竟能不能再找到那樣衷心渴求的人。
啟介說沒有永遠的幸福。他會那麼想一定是自己造成的吧?一定是永遠都在背叛,從來無法讓他相信的自己所造成的吧?雖然誠一知道,自己今後再世不會做那麼令他悲傷的事,但是他已經失去了證明給啟介看的信用。
啟介所珍惜的這十年來的記憶,如果自己今後十年也能祈禱啟介幸福的話……
那自己能不能挺起胸膛,大聲地對他說出我也愛你,請你相信我呢?誠一不禁心想。[/size]
[[i]Lasteditedbyziyuanon2005-4-22at09:18[/i]]
qingqou2004-11-405:02
[size=4][align=center][size=4]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align][/size]
從前天就開始下的雨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時強時弱地從早下到晚。
這旅館雖然老舊,不過幸好有大屋檐擋住,即使開窗雨也不會打進來。冰見啟介坐在兼當主室用的人坪大和式房間裏,總窗外的雨聲對着住客的預約簿嘆氣。
頁數已經空白了一個星期。雖然六月梅雨季客人一向就少,但是從來沒這麼糟過。三年前母親死後,這家旅館就交給自己經營,不過在之前生意就已經不太好,幸好有喜歡來這裏釣魚的客人才得以維持。然而,自從在離這裏一公里遠的地方開了一家新溫泉飯店后,生意就大不如前了。
比起老舊的旅館,客人當然會選擇嶄新又美觀的飯店。想要在雜誌上刊登廣告的啟介,卻被區域性雜誌的編輯說『現在這種時代需要特色』。自認平庸的啟介在想不出什麼好點子的情況下,也只好門可羅雀地閑散度日。
兒子貴之後年要開始上小學了,花費會越來越大。如果生意再持續惡化下去,啟介真的考慮要收掉這家老舊的旅館外出工作。不過,想到自己只不過是個高中畢業,又無一技之長的三十多歲男人,能否找得到工作的不安在他胸前掠過。
聽到門口傳來開門的聲音,還以為有客人到的啟介慌忙迎了出去。掀開藍色的門帘一看,原來是渾身淋濕、一臉不悅地脫着鞋子的妻子繪美,以及留下小腳印在走廊上奔跑的兒子貴之。
啟介抬起頭一看壁上的老時鐘才發現,已經到了兒子幼兒園放學的時間了。跑到啟介身邊的貴之抬起臉來對着父親微笑。
「我剛才吃了布丁耶!」
啟介不解地歪了歪頭。一向在意蛀牙的繪美沒什麼特別原因,是不會給孩子吃甜食的。
「貴之,過來。」
聽到母親一叫,貴之乖乖鬆開抱住啟介大腿的手。
「我今天會早點兒煮晚飯。」
看到妻子把兒子帶進廚房,啟介在帳房嘆了一口氣回到主室。過不到五分鐘,換好衣服的貴之跑了進來。
「爸爸陪我玩。」
啟介陪著兒子玩起手指遊戲。小孩是種有趣的生物,會問你紅色為什麼叫紅色?他們會一臉不解地問這些理所當然的問題,那種纖細的神經和無瑕的思想常令啟介感到驚訝。在跟孩子玩得正高興的時候,聽到繪美叫兩人吃飯的聲音。
餐桌上擺着啟介喜歡吃的菜肴,身邊是可愛的兒子和心愛的妻子,再有什麼要求的話或許就太奢侈了。旅館的生意雖然不好卻沒有債務,生活也沒有窮到連飯都吃不飽的地步。只要跟家人在一起,啟介對於今後生活上的不安就會漸漸變淡。
妻子在用餐的時候一直不說話,儘管從她的表情上看得出心裏有事,但是她沒有主動表示,啟介也不想干涉般地多問。
吃完飯後洗澡出來的啟介,在主室里沒有看到貴之。現在才晚上八點,看來兒子今天是比較早睡。聽到紙門拉開的聲音,拿着啤酒的啟介轉過頭去,給美低着頭走進來。
「我有話要說。」
她低聲說完后隔着餐桌坐在啟介對面,慢慢拿出一張紙遞過去。不解的啟介接過來還沒打開,妻子已經把額頭抵在榻榻米上向啟介深深低頭。
「請你原諒我的任性。」
啟介果然地望着眼前這一紙已經蓋好章的離婚申請書。他從妻子嚴肅的表情看不出來一絲玩笑成分。
「我想知道妳要求離婚的理由,是不是討厭我了?」
妻子面色蒼白地搖搖頭。
「那為什麼要離婚呢?我們不是相處得很好嗎?我對妳沒有任何不滿,也不想離婚。」
大滴淚珠從妻子的眼眶裏滑落。
「……我有喜歡的人。」
妻子用手遮住臉嗚咽出來,不停地重複着『對不起、對不起』。找不出任何話對眼前這個不停道歉的女人說的啟介,只能果然凝視着她白皙的頸項。
雨聲重疊上哀怨的哭泣聲。啟介原本一句『我愛妳』也被妻子的『對不起』給打散了。知道妻子心裏再也容納不下自己的啟介,感覺『家』這個字已經漸漸崩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