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她錯了,半夜來的不是畢諾,而是一場雨。
十二月的雨罕見,卻清冷地令人不寒而慄。
雨里有燈光,那股哀愁味就更濃得化不開。
她踢開被子,意態闌珊地下樓,客廳里有燈,她早該猜到,畢諾也該失眠的。
酒瓶空了大半,他卻沒有半點醉態,因為他全身沒有放鬆的跡象,只有更加戒備的神情。
他在防誰?穎穎饒有趣味地想着。
是他自己?是她?還是他死去的母親!
她不必鬼鬼祟祟,因為她知道,她一下樓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只是沒理她。
“過來。”他喚她。
她走了過去,帶着受邀般的笑容,她可不想自我眨抑為聽人差遣,供人使喚的老媽子或丫環。她優雅地坐在他身旁,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他啜了一大口酒,把她的腦袋勾了過來,趁她在驚訝下,把唇形圍成O字時,把酒從他的口裏注入她的,恣嘗她的甜美柔軟。
他放開她時,她渾身燒熱如火。
“暖和了嗎?”他逕自又啜着他酒杯的酒。
“嗯。”不過不是酒的緣故。
“別再讓自己病了,我不會照顧你。”
“很好。”她賭氣地抬高下巴。
在他的詫異下,她衝出了大宅,投入涼意陣陣的無邊夜雨。
他咒罵一聲,追了上去,雨細如絲,他好不容易才辨得出她的身影,他跨出大步伐,一把環住了她,卻被她魚滑般地掙脫。
她跑不快,因為地上滿是泥濘,她跑的方向,是畢家佔地頗廣的花園,到處是泥土地。
他總算捉住像瘋子一般狂奔的她,她用力掙扎,兩人重心不穩,一起滾倒在泥地里,畢諾的身子不偏不倚地壓在她身上,臉孔對着臉孔,四目相對。
“你還要恨我多久?”她又哭又鬧地捶打他。“讓我死算了,免得你麻煩!”
“穎穎!”她不知道她跑出來時,他有多着急。
“如果我死了,你可以不再怨恨,快樂一點地活,那我死而無憾。”
“穎穎!”他只能一再喚她。而內心的痛楚卻如刀割般!
“畢諾,你知道嗎?我們逐漸在走向你父母的舊路,這就是你想要的報復嗎?老天,然後再有一個像你一樣受到傷害的小孩,真是絕佳的報復,絕佳的!”她聲淚俱下,表情帶着絕望的淡漠。
他無言地抱起她,拖着兩人沉重沾滿泥土的身子走回畢家大宅。
“放開我,放開我!”她盡情地撒潑着。
他低頭吻住了她的唇,吞咽下她的話語。
母親,請您安息吧!原諒他必須再次捨棄她,追求他的幸福,他實在無法再恨他懷中的女子,他的妻子。對她,他只有全然,源源不斷的愛,只有愛!
※※※
“乾媽輕點,輕點!”鄭皓一面接受馬大姊的推拿,一面喝着馬大姊替他熬的中藥,臉上的表情只能用苦得不能再苦形容。
馬大姊依然沒鬆了手勁,在鄭皓大大小小的瘀血上用藥酒推拿。“可憐的兒子,一定很痛吧?”
“輕點,乾媽,痛死了,苦死了!”
“你內外都是傷,想快好的話,乖乖聽話。”馬大姊苦口婆心地勸着。
“藥性沒發作前,我就先痛死、苦死了。”
馬大姊卟哧一笑,戳了戳他的頭,“兒子,你別不識好歹,這些都是我那死鬼老公生前從雲貴走私進來的名貴藥材,不是什麼便宜貨,我那死鬼老公連自己都捨不得用呢!”
“後來呢?”
“糟蹋在你身上啦!”馬大姊敲了敲她的頭,“我老公被仇家在心臟開了兩槍,別說什麼仙丹妙藥,就是請來大羅金仙也沒用!”
“乾媽。”他抬頭望向聲音有異的她。
馬大姊拋給他一個感傷落寞的笑容。
“乾媽,你還喜歡薇薇的爸爸,施振興嗎?”鄭皓不知又想出了什麼鬼計。
“他找人把你打得這麼慘,我和他誓不兩立!”馬大姊口是心非地說。
“其實不必……”鄭皓說了一半,就被樓下的慘叫聲嚇了一大跳。“樓下出了什麼事?”
“你天香姨在教訓那些打你的混混,打狗也得看主人,他們竟敢欺負到你頭上,就別想活了!”
“乾媽,你是在開玩笑吧?”鄭皓勉強一笑。
“這種事我何必開玩笑,你傷成這樣,你天香乾媽簡直氣瘋了。”
“留他們半條命。”他飛快地說。
“太便宜了。”
“我有事要他們去做,讓他們將功贖罪,施振興用他們將我,我就要用他們反將回去。”
“好吧,乖兒子。”馬大姊使了個眼色,旁邊的一個女傭就會意下去傳訊了。
“乾媽,我的計謀是……”
鄭皓的計策一一入耳,馬大姊喜上眉梢,讚許的道:“還是我的兒子聰明!”
“薇薇那裏沒問題,就看乾媽肯不肯梅開二度了?”
“你這滑頭,出這種問題來為難我!”她當然百般樂意。
“看來薇薇真的要變成我的姊姊了。”鄭皓無奈地望向—天花板。
施振興是和薇薇一同被暴徒劫來的,他獨自被關在一間暗室一天一夜,飽受臭蟲、蟑螂、老鼠的騷擾,薇薇卻被一個凶女人領走,不知去向。
他安分得很,不怒罵也不吼叫,因為守在門外的那個大漢,有事沒事就拿槍指着他瞄準!
突然間,一群大漢從外頭沖了進來,不由分說,架了他就往外走。
施振興原以為會得到一頓痛打,免不了皮肉之苦。沒想到,那群男人卻是扒了他的衣服,粗手粗腳地把他梳洗一番,替他穿上了一套燕尾服,還他人模人樣的嘴臉。
就在他驚疑不定時,他被推進了一間大廳堂,裏面喜氣洋洋,像是在辦喜宴。
廳堂的盡頭高掛一個用霓虹燈管寫成的“喜”字,“喜”字下佈置了一個富麗堂皇的結婚禮台。
施振興嚇了一大跳,眼前的女人明明是先次帶人毆打他的囂張女人嘛!
“我的女兒呢?”
“你女兒不該找人打傷我的兒子!”馬大姊一臉迷戀地拍了拍他的面頰。
“薇薇找人打傷你的兒子?”施振興恍然大悟說:“那勾引我女兒的混蛋是你的兒子?”
“誰是混蛋?”一個極具威脅力量的男聲插了進來。
他一出場,就有一股逼人的氣勢,一看就知道是個“大哥”,身後還跟了不少黑道的嘍羅。他就是那位由馬大姊“禪位讓賢”的大哥,向來對馬大姊十分客套。
“馬大姊,這位就是未來的大哥嗎?”大哥伸出手來。
施振興不敢不回握,那位大哥暗施手勁,痛得他血色盡失。
“屈威,謝謝你特別前來。”馬大姊笑得喜上眉梢。
“大家把槍都拿出來,今天是大姊的大喜之日,”大哥“屈威”下了命令,“大家鳴槍致意!”
一時槍聲齊作,嚇得施振興雙腿發軟,煙味嗆得他直咳嗽。
這時,廳堂后的小房間傳來了凄絕的求救聲,是薇薇的尖叫聲!
“你對我女兒做了什麼?”
“她找人打了我兒子,自然不能便宜她!我兒子挺喜歡她的,說她臉蛋好、身材佳,”馬大姊故意暖昧一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會有什麼事,我可不敢擔保。”
“爸爸救我,爸爸救我!”薇薇的求救聲是一句比一句令人心碎。
“是我派人打他的,不是我女兒。”
“真的?”馬大姊故做驚訝地說:“她為什麼要承認?一定是要維護你,想替你受罪,真是孝女!”
“你快叫你兒子放了我女兒!”施振興不識時務,自大地叫囂着,“否則我一定把他碎屍萬段!”
“你真可愛。”馬大姊掩嘴笑了笑,“你的反應和我兒子所猜測的一模一樣,他說他做鬼也風流,還說……”
“還說什麼?”他鬼吼着。
“要拍下薇薇的裸照分送給你的親朋好友,他又說對了,你一定跳得像只猴子。”
施振興果然氣得像只猴子。
“爸爸救我,別碰我……爸爸救我!放開我!”
薇薇的叫聲令在場的人都要忍不住掬一把同情之淚。
施振興終於軟化了,只差沒有下跪。“放了我女兒,什麼條件我都答應。”
“在上面簽個名就好。”
施振興神態頹喪地接過馬大姊遞給他的筆,簽名?大概是支票署名吧?算了,破財消災。
這是什麼?施振興以為自己眼花了,他被迫簽下的竟是一份結婚證書,更令他大出意料之外的是,需要署名的地方竟在新郎兩字的下方!
新娘的名字已經簽好,叫做“馬淑芬”。
“誰是馬淑芬?”
“我。”馬大姊挽住了他的手臂。
施振興甩開了她,氣忿忿地說:“打死我也不會娶你這個黑道女流氓。”
“你不想活了!”屈威大哥一臉怒意,手一微揚,就有五個魁梧的大漢從他身後閃出,個個摩拳擦掌。
馬大姊擺擺手阻止他們,笑容可掬地轉向施振興說:“我不逼你,如果你不想顧女兒的清白,不怕她被拍下裸照,害你臉上無光,你現在就可以走了。”
“我……”施振興有口難言,何況他是在“槍”口環伺下。
“大姊!”天香跑了過來,“施薇薇被小皓活活嚇昏了!”
其他兄弟一陣嘻笑,屈威也笑容滿面說:“大姊,看來你們可要親上加親了,婚禮一辦完,就可以直接抱孫子了!”
“八字還沒一撇呢!”馬大姊唉聲嘆氣地說:“施薇薇投錯了胎,有個不顧女兒只顧自己的老爹,可憐啊可憐,小皓那孩子不知會不會霸王硬……”
“夠了!”施振興流了滿臉冷汗,汗如雨下。“我簽,立刻放了我的女兒!”
“放心,我發誓一定善待我的繼女。”
這下子,就屬馬大姊最高興,騙到了一個老公。
“恭喜大姊!”祝賀之聲不斷。
小房間裏,鄭皓把手中的錄音機一拋——薇薇的慘叫是事先錄好的。
兩人見詭計成功,樂得手舞足蹈,手拉手、繞圈圈歡呼雀躍着,直到兩人頭都發暈,才停止打轉。
鄭皓對薇薇神秘笑一笑。
“等等,這次別又想假戲真做!”薇薇拆穿他的“陰謀”,笑着往後直退。
“是嗎?”他懶懶一笑。
身子卻以最快的速度向薇薇撲去,兩人倒在床上翻滾。
※※※
“畢先生,報告出來了。”
“有家族遺傳病嗎?”畢諾忙問。
他和穎穎結婚匆促,沒做婚前健康檢查,他為了將來孩子的健康着想,找了他們家專屬的家庭醫生補做。
“大致上沒有,你和畢太太都有很好的遺傳血統,只是你母親家方面有一點點精神耗弱。”
“精神耗弱?你是說我母親的鬱鬱不樂是來自遺傳?”他驚訝地問。
“你母親原本的病加上產後憂鬱症,兩種精神上的病結合后,使你母親近乎神經異常,這對她先天個性的多愁善感無疑是雪上加霜。”
“怎麼可能?”
“你父親沒告訴你嗎?”
“沒有!”他驚疑不定地說:“他不讓我跟妹妹和母親接觸,直到在我母親的葬禮上,我才知道她死了。”
“或許你父親是怕你們看見你母親的樣子傷心吧?”醫生嘆了口氣。
“難道我母親看不見孩子和老公就不傷心嗎?”
“你不知道?”
“什麼?”
“看來你父親什麼都沒說,你母親的病情漸趨惡化,變得有傷人的傾向,有次,她差點拿菜刀活活剁下你妹妹的腦袋,所以你父親才痛下決心把你們分離起來。”醫生深深地嘆了口氣。
畢諾久久不能言語,像座銅像般僵住。
這時,有一個打扮入時的美女走了進來,約莫三、四十歲的年紀。
“老公,準備下班了沒?”原來是家庭醫生的老婆。
“青華,他是你以前老闆畢達遠的公子。”醫生開口為他們彼此介紹着,順道拍了拍畢諾的肩,想拍掉他的失魂落魄。
“你是畢諾?”吳青華驚訝地笑着。
“你是誰?”
“我是你父親以前的秘書。”吳青華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時,你誤以為我和你父親有染,曾打電話來公司嚴詞指責我,記得嗎?”
“原來是你!”
畢諾現在才恍然大悟當時的秘書並不是穎穎的母親。
“我當時試着向你解釋,你總是不肯相信。”吳青華嘆了口氣,“你爸爸真的很愛你媽媽,他雖然是個工作狂,但他為了照顧你們病重的母親,又為了照顧你們兄妹,他放棄了很多生意。”
她的每一句話都像鞭子般打在畢諾的心版上,他恨了十多年的父親,竟是一直在他背後默默付出的人。
“可是,他還是挽不回你的母親。”吳青華傷感地笑笑,醫生伸手覆上她的。
他們也是在那時候的風風雨雨中相識相戀而結婚的。
“謝謝你們。”
畢諾恍恍惚惚地步出醫院,這些年來,他到底辜負了多少人?為什麼,他們從不告訴他事實,默默承受他的恨意?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傻?
※※※
“你懷孕了?”薇薇一臉大驚小怪
“假的啦!”穎穎難為情地說。
她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源源本本地告訴薇薇和鄭皓,聽得兩人的表情變化多端。
“原來是這樣。”
正當鄭皓要發表議論時,畢諾像一陣風沖了進來。他看起來春風滿面的,神清氣爽!
“穎穎借我一下!”
不由分說,他一把抱起穎穎上樓去了,留下面面相覷的薇薇和鄭皓。
樓上的房間裏。
“我該怎麼恁罰你?”畢諾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我……”穎穎暗叫不妙,一定是西洋鏡拆穿了。
一定是醫生告訴畢諾她根本沒懷孕的事實。
“為什麼不告訴我事實呢?”畢諾突然難以自禁地擁她入懷,“要讓我待你這麼殘忍,這麼壞呢?”
“什麼?”她有些受寵若驚地笑着,反手抱緊丈夫。
她想,他不會對她咆哮吧——當她緊貼着他時,她想,他不會!
“我的父親並沒有外遇,天啊,我真是固執的像條牛!”他自責地說。
穎穎倏地推開他,“你都知道了?”
畢諾把剛才在醫院得知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訴穎穎。
“請你原諒我!”
“你對我好凶好壞,新婚之夜就把人家……”
嘿……報仇的時機來臨了,穎穎自然得加油添醋,編派多些畢諾的不是,聲音聽起來一副要哭的樣子,其實心裏卻在暗笑。
“我……”畢諾羞愧得抬不起頭來,“我真的做了這麼多可惡的事嗎?”
穎穎拿出她的日記本,畢諾的“惡形惡狀”被記載得清清楚楚,抵賴不得,甚至連時間也被記了下來!
畢諾看着那些紀錄,一臉狼狽、啼笑皆非的模樣。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事實呢?”
“那誰來承受你心中的恨意?”她深情款款地說。
“穎穎!”他溫柔地執起她的手。
“我說原諒你了嗎?”她翹起嘴說。她不能太寵這個男人,可是,她偏偏又愛慘了他。
“我……對不起!”
“畢諾。”她輕喚他。
“什麼事?”他揚起了一絲希望。
“一輩子不要放開我,要愛我很久很久。”
這是她原諒他的條件?畢諾喜出望外的摟緊她,以吻擔保守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