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赤皇大人,母後她想要見您一面。”太淵的目光說不清是恨還是怨:“母後剛才吐出了元珠,或許……這是最後一面了。”
熾翼聞言一怔,他也知道對於水族而言,吐出元珠也就是意味着命不長久了。
“兒臣知道這樣要求實在大逆不道,但是還請父皇體諒母後的心情,允許母後再見赤皇大人一面。”熾翼發愣的時候,太淵已經跪到了共工的面前:“兒臣願承擔父皇的責罰,還望父皇能成全母後最後的心愿。”
共工目不轉睛地看着站立一旁的翔離,似乎天地間除了他再沒有什麽值得挂念的東西。
在太淵以為他不會允許的時候,共工突然嘆息了一聲。
“去吧!”共工的聲音透著掩飾不住的疲倦:“看在她也算得痴情的份上,你就去見她一面吧!”
熾翼走進了碧漪的寢宮,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踏足這裏。他進門前看了一眼緊跟在自己身後,好像沒有打算迴避的太淵,唇畔揚起了譏諷的笑意。
“赤皇。”太淵的聲音輕柔地傳進了他的耳中:“母後情緒不穩,還請赤皇大人多加安慰,她已經受不得刺激了。”
熾翼沒有答話,慢慢地走進了碧漪的房裏。
碧漪躺在榻上,眼睛睜得很大,眼眶深深地凹陷了下去。
熾翼不敢相信那個美麗動人的碧漪,會變成眼前這麽憔悴可怕的模樣。
“熾翼。”碧漪喊得很小心,生怕眼前的只是自己的幻覺:“你真的是來看我了嗎?”
“母後,赤皇大人聽說你病重,特地來看你了。”太淵在一旁搶著回答。
熾翼帶著笑看了他一眼,然後在碧漪的塌邊坐了下去,任由她一把握住了自己的手掌。
“碧漪,多年不見,你憔悴了許多。”在碧漪期盼的目光中,熾翼語氣溫和地說了一句:“為什麽不好好保重自己呢?”
“你終於來了,你可知我日盼夜盼,等的就是再和你見上一面嗎?”碧漪拉起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
“是啊!”熾翼的笑容有些迷離:“我來了,你預備如何呢?”
“你來了就好……熾翼!”淚水從碧漪深陷的眼眶中湧出:“我知道我快要死了,我不想死在這裏,你帶我離開好不好?”
“你,要去哪裏呢?”熾翼笑着問:“不論什麽地方都好嗎?”
“只要能夠和你一起離開這裏。”碧漪痴痴地望着他:“我是那麽愛你,只要能和你一起離開這裏,就算立刻死了我也甘願。”
熾翼抬頭看向太淵,太淵怔怔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麽能笑得這麽開心。
“不可能的。”太淵聽到熾翼在說,他看着自己在說:“你本就不應遇上我,更不該說你愛上了我。你和我本是雲泥,為什麽你總是不明白呢?”
“這是……什麽意思?”碧漪的聲音顫抖不已:“你是說……你從來就……”
“碧漪,你仔細聽著。”熾翼的聲音冰冷無情:“我不曾愛過你,過去不曾,現在沒有,將來更不可能。你若是為我死了,就是這世上最蠢的蠢材,我半分也不會憐惜你的。”
“熾……”
“碧漪,你不知道嗎?你掛在嘴邊的的並不是對我如何愛戀,而總是問我何時能帶着你遠走高飛。”熾翼笑着說:“或者說,你根本就不曾愛上過我,你愛的,會是一個能夠把你從這裏救出去的男人,是一個可以和共工抗衡的對手。你以為你愛着我,不過只是在你想要擺脫這清冷生活時,正巧遇上了我而已!”
“不是的。”碧漪的眼神一片混亂。
“可悲的,難道不是被當作了借口的我嗎?”雖然聽起來像是自嘲,但是熾翼神情依舊那麽高傲:“碧漪,我們從來不曾愛過,一切都只是你的痴心妄想。我勸你還是安安心心地養病,死了心在這千水之城裏當你的水族帝後吧!”
碧漪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濺得熾翼半邊臉上全是斑駁血漬。
熾翼看了昏迷過去的碧漪一眼,站起身往外走去。
“你還真是忍心……你我都知道,事實並不完全如此。”太淵走到塌邊,低頭看着伏倒在那裏的碧漪,慢慢地說道:“愛上你,是她的不幸。”
“太淵,你知道嗎?”熾翼在門邊轉過身來:“這一生我只曾為一人心動,除了這個人,別人休想從我心裏分薄去一絲愛意,憐憫也是不行。”
太淵回過頭去,熾翼對他笑了一笑。
晴朗陽光中,熾翼一身火紅的衣裳,半邊臉上一片紅血跡,笑容帶著一種妖異的殘忍,卻還是……那麽耀眼美麗……太淵覺得自己早已冰冷堅硬的心,密密纏繞上一種難以說清的酸澀。
都是因為這個如烈焰一樣的人,一個已經相識了千年,卻依舊無法靠近半步的人……南天!棲梧城“大人,有一人在宮門外求見。”
“我說過,我誰都不見。”等了半晌,語速緩慢的聲音從帳後傳出:“你難道沒有聽懂嗎?”
“但是……”化雷猶豫地說道:“那人的手上持着您的赤皇令。”
“赤皇令?”門裏的聲音頓了一頓:“你可看清那個人是誰了嗎?”
“這……那人遮著面目……”
“讓他進來吧!”
“大人,那人身上的氣味,不像是火族。”相較於熾翼的命令,化雷倒是不安起來:“我們和東海的戰爭千萬年來也未有過如此激烈的時刻,連聖君和水神都已雙雙戰死,如果說……”
“你在害怕什麽?怕他們派人來刺殺我?”房裏的熾翼笑了一聲:“他們現在是自顧不暇,哪裏還有這些腦筋?”
“大人您的傷……”
“不礙事。”熾翼想了想:“翔離他可還好?”
“翔離大人一切安好,只是聽服侍他的人說,大人時不時朝着東方遠眺,一望就是一日。”
“隨他去吧!”熾翼的聲音有些倦怠:“有些事情別人幫不上忙。”
“是。”化雷黯然答了:“大人,您為了幫助煉化五彩之石失去一半血液,當務之急就是藉助外力……”
“住口!”熾翼打斷了他:“我不是說了,這件事情不許提起嗎?”
“大人!我不知道您為什麽要答應幫助華胥女媧鍊石補天,可您是我火族最後的希望了。”化雷跪在門外,苦苦勸說:“若是您再不願櫱盤,那我火族最終要亡在大人的手上了。”
“你這是在咒我死嗎?”熾翼笑了一陣:“再說,你是想我藉助什麽外力呢?”
“只要告訴翔離大人……”
“化雷,別逼我殺了你。”熾翼動了怒火:“這種事情想也不許想。”
“我不明白……大人您究竟是在想些什麽?”化雷喃喃地說:“難道還有什麽東西比您的安危更加重要嗎?”
“共工和父皇一同戰死,我又……若是讓翔離涉險,火族還能依靠誰呢?”熾翼輕聲地說:“化雷,和北鎮師大軍對戰時,你就留在棲梧,翔離畢竟還太年輕,你好好好地照看着他。如果萬一戰敗,你就和翔離帶着火族往南荒遷徙。水族天生喜水,不可能大肆往炎熱無水的南荒追擊。只要能夠休養生息,總有一天我們火族還能捲土重來的。”
“大人!”化雷一聽,嚇得魂不附體:“失去了共工的水族根本不足為懼,我們一定可以大勝,您為什麽要說這些話呢?”
“要是我法力依舊的話……”熾翼停了下來,然後吩咐:“去吧!把那人帶過來。”
“大人!”
“不要多話!”
“是……”化雷心中惶然,卻不敢違逆他的意思,行禮之後往外退去。
化雷帶著那個全身上下裹着黑布的人往熾翼的宮中走去,一路上,他不斷自眼角看着那人,心中猜測著對方的來歷。
“你,等一下!”一旁突然傳來了喊聲:“就是那個穿黑衣服的!”
化雷一怔,腳步不由得停了下來,那人見狀也就跟着站在原地。
“化雷大人,這人是誰?”轉眼,喊住他們的人已經走到了他們身後。
化雷皺了下眉,但還是轉身打招呼:“凌霄大人。”
“他是誰?”站在那裏的,赫然是早就應該“中毒身亡”的凌霄。此刻,他正盯着化雷帶來的那人。
“這位是來求見赤皇大人的。”
“他是水族吧!”凌霄皺著眉:“我們不是和水族正在交戰,怎麽會有藏頭露尾的水族求見熾翼?”
“凌霄大人,赤皇大人正等著見他。”化雷一語帶過:“您應該知道赤皇大人最近心情不好,還請不要讓我為難。”
“你……”凌霄看了他一眼,然後哼了一聲:“我也要去!”
“凌霄大人。”化雷為難地說:“您知道大人他說了……”
“他不是說他什麽人也不見嗎?”凌霄語氣十分煩躁:“這些天他連我也拒之門外,卻願意見這家夥……我今天一定要見到他!”
“化雷,你下去吧!”熾翼的聲音從帳後傳來。
“熾翼!”化雷還沒有應聲,凌霄已經往簾帳走了過去:“好些日子不見了,我想來看看你。”
“誰讓你來的?”
熾翼聲音嚴厲,凌霄嚇得停住了腳步。
“凌霄?你來這裏做什麽?”熾翼不滿地問:“我不是說過了,我什麽人都不見嗎?”
“可是……我們已經許久不見了……”凌霄沒有想到他會發火,一下子沒了勇氣,轉而柔聲地說:“我只是想見一見你。”
“化雷。”熾翼語氣平靜地說:“我還有正事要辦,你先和凌霄一同下去吧!”
“為什麽?你為什麽不願見我?”凌霄不解地問:“熾……”
“凌霄大人,我們還是不要在這裏打擾赤皇大人了。”化雷巧妙地擋在他面前,微笑着說:“總是來日方長啊!”
凌霄看了看他,再看了看毫無動靜的簾帳,縱然心頭百般不願就此罷休,但是他也知道惹惱熾翼後果更加難以預料,只得跟着化雷走了出去。
化雷關上大門時,已在門外的凌霄看見那人側過臉來。雖然看不清那人的樣子,但是他卻像是能夠感覺到隔着布,那人寒冷凌厲就像刀鋒一樣的目光……大門慢慢地關上了。
門裏,只有兩個人。
“原來,他真的沒死。”那個人舉手拉開了掩飾面目的黑布,露出了清秀溫文的容貌,微笑着說:“我當初還以為你真的把他殺了,原來你果然還是捨不得殺他。”
“太淵,你來找我有什麽事?”熾翼語調裏帶著笑意:“不會是專程來證實他有沒有死吧?”
“熾翼,我遠道而來,你就不願見我一面嗎?”他也不回答,倒是溫柔地笑了:“我很想你呢!”
“你……”熾翼一怔,一時無法把握他的用意:“這是什麽意思?”
“我們也有不少時間沒見了,你可曾想起過我?”太淵笑着問:“或者是和情人繾綣情濃,我這種無關緊要的人,自然不在你的心上。”
“碧漪呢?”熾翼不願和他在這些事情上繼續口舌糾纏,索性轉開了話題。
“我母後?她已經死了!”太淵淡淡地說:“她私通火族,早在開戰之前已經被父皇下令處死。”
“什麽?”熾翼一愣:“碧漪她……”
“您不用擔心,我母後的死和您一點關係也沒有。那一次你們見面之後,她雖然痛苦,但也慢慢尋回了求生的意願。她對我說了,她要向你證明,她不是想要依附於你的力量,而是真心愛戀着你的。”太淵慢慢地笑了,笑容里不帶一絲怨恨,卻讓熾翼覺得很不舒服:“傳說吃了萬年青螭的元珠,能夠立刻變得耳聰目明,聲音妙曼。她之所以要死,不過是因為她正巧是世上唯一活了一萬年的青螭。”
“胡說!翔離他根本就……”熾翼眉頭一皺,突然想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翔離……那一次在身後喊他,他回頭來望了……“我本以為你很殘酷,但是後來卻發現,你和我父皇相比,要溫柔太多了。”
熾翼心裏有些混亂,也沒有注意到太淵竟然在說話時,無聲無息地靠近了簾幕,然後一把掀開。
熾翼略一吃驚,但很快就平靜了下來,但太淵卻是渾身一震。
這哪裏還是他認得的熾翼?
熾翼身上裹着一件紅色織金的華麗長袍,用一邊的手肘支撐著身子,半躺在硃紅色的長榻上。
他的頭髮比太淵記憶中長了許多,可奇怪的是原本烏黑的顏色竟全數變成了深深淺淺的紅。那雙美麗的眼睛依舊是迷濛瀲灧的模樣,但是瞳孔的顏色也不知為何變成了深邃的暗紅。他的唇色更是麗驚人,略長的指甲像是塗了鮮紅的蔻丹一樣……昔日耀眼奪目的赤皇,和眼前渾身散發出妖魅氣息的紅色身影,除了五官聲音相同以外,給人的感覺簡直就不可同日而語。
“怎麽?”熾翼朝他勾起笑容:“不認識了嗎?”
“到底是出了什麽事情?”太淵不確定地說:“你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熾翼的回答,是一個慵懶倦怠的笑容。
太淵慢慢走了過去,伸手在熾翼頰邊掬起了一縷長發。那頭髮雖然沒有任何熾熱的觸感,但看上去就像暗沈的火焰正在他的指尖纏繞燃燒。
熾翼忽然一皺眉頭,手肘似乎支撐不起重量,整個人往前倒去。
太淵順勢把他摟到了自己的懷裏。
“你果然受了傷。”太淵仔細凝視着他略顯蒼白的臉:“是不是因為傷得很重,才會改變了一貫的容貌?”
“太淵。”熾翼手一用力,讓太淵坐到了榻上,而自己則靠在他的胸前:“別把我想得太強,我終究也只是血肉之軀。我們父皇那樣的神祗最終也難逃一死,你我終有一天會步上他們的後塵。受點傷,又算得了什麽呢?”
“不會的。”太淵看着他,慢慢搖頭:“在我心裏,你比他們都要強,絕不會像他們一樣那麽輕易死去的。”
“我真的很喜歡以前的太淵。”熾翼淺淺地嘆了口氣:“如果你性格真是那麽溫柔,該有多好?”
“溫柔?你是因為喜愛凌霄的溫柔,才捨不得殺他嗎?”太淵微笑着問。
熾翼也不回答,只是笑了一陣。
鮮紅的赤皇印記在熾翼白皙的頸脖上繚繞糾纏,隨着他的笑聲微微起伏,看得太淵眼都花了。
“熾翼,把凌霄殺了。”太淵低下頭,在熾翼耳邊輕聲地呢喃:“我一看到他,就覺得討厭。”
“不行。”熾翼吃吃地笑着:“你知道我喜歡他。”
“那你喜歡我多,還是喜歡他多?”
“這怎麽能比?”熾翼抬頭,目光迷離地望着太淵:“還是……太淵你想要代替他,來做我的情人嗎?”
“好啊!”太淵竟沒有半絲猶豫地說:“只要你願意,我非常高興能和赤皇大人……”
“聽見你甜言蜜語的,我還真不習慣。”熾翼的指甲抵在他的頸邊,十分危險地滑動著:“也別跟我演戲了,不如說說你今天來到底是為了什麽吧!”
“就算你不要我當你的情人,也不需要殺了我啊!”太淵輕輕笑道:“我今天來,不是想死在你手裏的。”
“那麽你來,應該也不是想要佔我便宜吧!”熾翼眯起眼睛,抵在他脖子上的手指慢慢滑到了他的臉上:“共工死了以後,你可是真變了許多。”
“我知道你很厭惡我現在的樣子,你不屑於我的卑鄙手段。”太淵讓手指在他發中穿梭,感覺就像是正被火焰焚燒殆盡:“就像天破那日,你的目光讓我覺得自己是個無恥小人。”
“那時我不知多麽矛盾,畢竟共工死了未必是件好事。”熾翼伏在他的肩頭:“你要知道你那麽做,等於是打破了世間的平衡,讓一切往不可逆轉處去了?”
“不適合生存的就不應生存,只有適合生存的才能生存下去。”太淵環住了熾翼的肩:“他們的滅亡,是因為自己的愚蠢和盲目,和我有什麽關係?”
“只是這麽一句話……”熾翼抓住了太淵的手:“太淵,你想讓我拿你怎麽辦呢?”
“熾翼,索性滅了水族吧!”太淵低下頭,輕聲地說:“現在就出兵直取千水。有我幫你,你一定可以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