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對不起,樊焰,是我對不起你,愛情來得太突然,讓人招架不住。”她含淚看着他。
“我不是故意要背叛你,我只是不由自主地跟着我的心……你不在的時候,我好孤單,他對我很溫柔、很溫柔……”
“好吧,既然如此,那麼你走吧……別再回來了。”他嘆口氣,背過身去。
“對不起,樊焰,你是個好男人,別因為我而傷透了心,你值得一個更好的女人,是月瓊沒有福氣……”
是嗎?真是如此,那她又為何要選擇一個條件不如他的男人?
“我太孤單了,我需要肩膀依靠;我太軟弱,需要關懷……”
還不夠嗎?
我給你衣食無缺的優渥生活,綾羅綢緞,穿金戴銀,這些還不夠嗎?這樣還不足以表示我的關懷?
“你祝福我好嗎?我需要你的祝福……”
祝福?
在你傷透了我的心,割下我心臟的一角,奪走了我部分的靈魂后,你還貪心地要我的祝福?
“我要看到你快樂地成親,否則我會良心不安的,我要看到你有了相扶一生的伴侶,就像我一般,找到了幸福的歸宿……”
伴侶?
歸宿?
唉,也罷、也罷……
夜深人靜,樊焰被自己的夢境驚醒,他彈坐起身,全身是汗。
在發現不過是一場夢境后,他呼出一口長氣,抬手抹去了額頭的汗滴。
思緒已然清醒,他索性下了床,踱到窗邊並打開了窗戶。
一輪皎潔明月高掛天空,一陣涼風隨着窗扉的開啟而吹進了屋內,他那因汗滴而悶濕的身子,立刻感到一陣舒快,稍稍吹走了煩人的心緒。
月瓊離開前對他說的話,幾乎是一字不漏地在他的夢境裏重新上演了一遍,那字字句句深深敲進了他的心底,像刀刃般鋒利地將他的心口刨出一道血口,令他日日夜夜不得安寧。
唉……
凝眸望着天邊高掛的明月,控制不住地,一張清秀的小巧臉蛋立刻浮上了他的腦海里——
那是曾令他魂牽夢縈的女子,雖然人已離開他了,卻仍然在夢裏纏繞着他的靈魂,向他索取溫柔關懷的女人……月瓊。
他是火焰,像太陽,而她,卻是溫柔的月娘,而兩人之間的命運也像兩人的名字一般,一個太陽,一個月亮,永遠搭不上,永遠地錯開.……
幾年前,她才十四歲,他在一家青樓里巧遇了她。
那時她剛喪母,被繼父賣到煙花之地,一見到她,他便有種心動的感覺。
或許是她眼眸中的溫柔牽動了他內心深處某一條細弦,那天晚上,他買下了她的初夜。隔天,二話不說,他便向老鴇贖了她,從此帶在身邊。
她很美、很美,美到他不忍苛責她半句,就算是她在他離開家鄉到外經商期間,與他一位得力助手暗通款曲。
事情爆發后,他非但沒有苛責任何一人,反而大方地給了兩人一筆銀兩,讓兩人離開這裏,到他方生活。
陷在自我迷思之際,一名小廝阿忠小心翼翼地進到房裏來,一見到主人已經起身,訝道:“少爺,您起來啦?”
天都還未亮呢,主子今兒個怎麼起得這麼早?
“天太熱,睡不下。”他隨意編了個理由。
“少爺,那要不要小的替您打桶冷水凈凈身?”
“不用了,待會天亮了,讓總管到書房見我。”
“是,知道了。”
***
“我這一趟出遠門,府里有沒有發生什麼事?”樊焰在年逾半百的福總管一踏進書房,就由成堆文案前抬首問道。
看着拚命工作的少爺,總管不禁在心裏歐獻了半天,雖然名義上這孩子是他的主子,但也是他從小看着長大的。
自從那月瓊姑娘的事情發生后,這孩子就成天拚命地工作,似乎是想把自己給累死似的。
“是沒什麼大事。”福總管嘆了口氣后道。
“然後?”樊焰聽出了福總管話語未盡的語氣。
福總管皺起了眉丘,擔憂地看着他。
“少爺,你也找個時間好好地休息休息,像你這樣一天到晚工作,身子不累垮才怪。”
“沒的事,我的身子好得很。”
“那月……”月瓊二字險些脫口而出,他也知道聰明人最好別在少爺面前再提起這二個字,那對少爺而言,就彷彿在傷口上灑鹽。
“月什麼?”樊焰果然像只被踩到尾巴的貓,立刻敏感地由成堆帳冊中再次抬首望向福總管。
“沒、沒什麼,我是說那會‘越’來‘越’不好。”
樊焰凝眸望着他好半晌后,什麼話也沒說,重新將目光移回帳冊上。
正愁不知該如何開導這被傷透心的主子時,福總管忽然瞥見置於案桌上的一隻褐色信封,雙眸頓時一亮。
他拿起信封,興匆匆地遞到樊焰面前,“對了,少爺,這裏有封帖子,麻煩你先過目一下。”
這帖子福總管昨兒個就看過了,裏頭是說那宋家打算嫁女兒一事。
樊焰將帖子取出,大略看了一下,便隨意丟到一旁。
“這宋老爺也未免太胡鬧了,居然用這種方式為女兒覓婿?”
福總管重重嘆了口氣,“這年頭,什麼怪事都有,不過是發個帖子替女兒覓個相公罷了,這也沒啥好大驚小怪的。”
福總管可以說是自己半個父親,樊焰豈會不明白福總管那兜着圈說話的本事?
“有什麼事你就直說吧,別拐彎了。”
被識破詭計的福總管先是尷尬地紅了臉,乾笑兩聲后才道:“那宋家也是大戶人家,和咱們樊記商號一樣也是經商的,我和那宋老爺雖談不上有什麼深交,至少也有過幾面之緣;還有呀,聽說那宋家姑娘個個長得是貌美如花,依我看,和咱們可說是門當戶對。”
“你要我去提親?”
“呃……是有這想法。”
“那你可以立刻忘了它。”樊焰將視線重新移回帳冊上。
“唉,少爺,你先別看了,這事等會再做也不嫌晚。”
福總管一把搶去帳冊,逼得樊焰非得專心與他討論不可。
“你究竟想怎麼樣?”
“去提親。”福總管簡單地道。
“不可能!”樊焰也簡單地回道。
就在氣氛僵凝不下之際,福總管忽地眉頭一攏,哀愁立刻浮上老臉,戲劇性地,聲音立刻哽咽了幾分。
“老人家我膝下無子,終生未娶,一輩子都貢獻給你們樊家了,雖然名分上你是少爺,老人家我不過是個總管,但卻也一直將你當成自己的孩子……”
樊焰無語地盯着正一臉悲容且大聲哀嘆的福總管,惟有微微聚攏的眉心稍稍透露了情緒。
“自從老爺、夫人相繼撒手人寰后,你就是我惟一的親人吶!老人家我也年過半百了,一隻腳都踏進棺材了,身子骨又不好,不曉得還能撐多久呀……唉!死前要是沒能替你娶房媳婦,到了地府,老人家我要怎麼向死去的老爺、夫人交代呀!”
樊焰靜靜地聽着福總管“真情流露”的唉聲嘆氣,不知怎麼地,昨夜那個夢境又再度襲上他的心頭,彷彿月瓊正輕輕地在他耳邊訴說著……
你祝福我好嗎?我需要你的祝福……
我要看到你快樂地成親,否則我會良心不安的,我要看到你有了相扶一生的伴侶,就像我一般,找到了幸福的歸宿……
見似乎正分神的主子,福總管這才停住了嘮叨,喚了聲:“少爺?”
“什麼?”樊焰回過神來。
“我剛說的,你是聽見了沒有?”
“都聽見了。”
呼,還好,至少不枉費他年紀一大把了,還得賣力演出,剛才那一場感人肺腑的橋段,可是花了他好多精力哩。
“那麼?”福總管斜眼睨着他,拉長了語音,等着他的回答。
沉吟半刻,樊焰站起身,離開了堆滿帳冊的檜木大桌,負手踱到窗邊,凝眸遠眺,劍眉微蹙,似是正思索着某事。
福總管也不打擾,就讓他這樣靜靜地想了片刻。
我要看到你快樂地成親,否則我會良心不安的……
須臾,樊焰嘆了口氣,“好吧,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算了,要是能讓老人家高興就隨他去吧,反正月瓊離開了,他娶什麼樣的人都無所謂了。
福總管一聽,簡直是喜出望外。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這就命人趕緊去準備,明兒個……喔,不,最好今天就起程!”
說著,福總管便像一陣風般刮出了書房,在敏捷的動作中,一點都看不出他方才所說的“年過半百”、“身體不好”、“一隻腳踏進棺材”等等形容詞和他有任何關連。
***
“宋老,這是一點薄禮,請笑納。”福總管笑嘻嘻地命人送上一盒盒用紅紙包着的禮物。
“福總管,你真是太客氣了。”宋原德也笑嘻嘻地接了下來。
“宋老,幾年不見,您的身子骨還是這麼硬朗。”福總管客套地道。
宋原德搖搖頭,嘆口氣。
“唉,沒辦法,身後沒個接班的兒子,底下還有上百人等着吃飯,不拼死拼活的做,還能怎麼辦?”
“唉,這說到底,還不都是上輩子欠下的兒女債呀。”福總管也是一臉心有戚戚焉地猛點頭。
“說的是呀。”宋原德嘆了口氣,才又道:“福總管,這次到寒舍來,是為了生意?”
“不、不,咱們今天不談生意。”
“那麼今兒個您來是?”
“就是咱們方才說的兒女債呀。”
“呃?是福總管的公子,還是千金……”
“不、不……”福總管忙搖手,“我這輩子註定是孤獨命,別說膝下無子了,就連老婆都不曾娶哩。”
“咦?”
這下子,宋原德可聽得糊塗了。
既然這福總管不曾娶親,也未曾有子嗣,那麼他方才又是嘆氣、又是皺眉,還直嚷着的“兒女債”又是怎麼回事?
“宋老您有所不知呀,我雖然沒半個兒子、女兒的,倒是有個從小看着長大的男孩兒,這二十幾年下來,也算有着半個父子情分吧。”
“喔,是這樣。”宋原德這才恍然大悟。
“是呀。”
“是這位公子惹上了什麼麻煩?”宋原德接着問道。
“沒,他好得很,做事既勤快又誠懇,最重要的是心地善良,雖然個性上是安靜了點,不過可老實、可靠的緊。”
宋原德這一聽,眼睛登時亮了起來。
做事勤快又誠懇?
心地善良?
老實、可靠的緊?
這、這、這不就全具備了“好丈夫”的主要條件?
宋原德像是突然挖到寶似地,興奮地道:“福總管,這位公子現在人在哪兒?不知娶妻了沒有?”
見到宋原德這熱衷的模樣,說真的,福總管有些吃驚。“他……”
“怎麼樣?”宋原德眼巴巴地望着他。
“他未曾娶妻。”
“現年多少歲數?”
“現年二十有五。”
“那模樣?”
“五官俊逸,身形頎長,堂堂七尺之軀。”
“那身家背景?”
“主宅佔地三頃,另有院落七座,田畦多處供佃,奴僕共七十八人……”
聽到這裏,宋原德已滿意得不得了,繼續問道:“家裏還有什麼人?”
“雙親均已仙逝。”
天哪,那真是太、太、太完美了!
宋原德一聽,簡直樂上了天,直呼道:“太好了、太好了!”
“宋老,您……”福總管試探性的目光直睨着笑得合不攏嘴的宋原德。“您這是表示……答應了?”
“什麼答應了?”
“答應了這門婚事?”
至此,宋原德才一臉恍然大悟地笑道:“呵呵,原來福總管今日遠道而來,就是專程為了提親哪!”
“是呀,所以才說是兒女債呀。”
“對了,還不知道福總管口中這位人中龍鳳、出類拔萃的公子大名是?”宋原德接着問道。
“樊焰。”
“咦?”宋原德愣了一下。“那不就是你家少爺?”
“是呀,沒錯。”
一桶無形冷水兜頭罩下,宋原德原本興高采烈的心情,登時冷了下來。“那怎麼行?人人皆知你家少爺早已有了紅粉知己,聽說好日子不遠了,我宋家女兒怎能委屈作妾?”他蹙眉嚷道。
“宋老,您先別怒,聽我道來這其中原委。”
人說見面三分情,就算宋原德心裏再不高興,當著人家的面,也得給個面子聽下去。
“這事也算是件家醜,原本我是不想講的,但為了讓宋老您放心將宋小姐嫁到我們樊家來,不管如何,也是得讓宋老您了解一下。”
“那……你說吧。”
“我家少爺原本的確是有個紅粉知己,名叫‘月瓊’,宋老您也知道,咱們經商的,一年起碼有大半年不在家,誰知這姑娘半年前趁我家少爺不在家的時候,勾搭上帳房裏的一個幫手,兩人私通款曲,最後被發現了。”
“什麼?有這等事?”宋原德一聽,訝異地瞪大眼。
“是呀,真是讓宋老您笑話了。”
“然後呢?你家少爺後來知道了這件醜事后,怎麼處理這月瓊姑娘和這個……呃……嗯……”宋原德迫不及待地追問下去,但卻因一時找不到適合的形容詞而支支吾吾。
“姘夫?”福總管好心地替他接了下去。
“嘿嘿……”宋原德頗為尷尬地乾笑兩聲,趕緊端起茶盅啜了一口香茗,以遮掩當前窘境。
福總管又嘆了一聲。
“我家少爺宅心仁厚,非但沒處罰這對男女,反而給了他們二人一筆銀兩,讓他們離開。”
“什麼?”宋原德聽到這裏,深覺這年輕人的確有着一顆善良的心。
“所以說啊,宋老,您可以放心咱們家少爺的為人,這孩子是我從小看到大的,樣樣都好得不得了,就是話少了點。”
“嗯。”宋原德點點頭,表示認同。
“我們家老爺、夫人相繼往生之後,整個家族的生意全都由我家少爺一人擔了下來,真是不簡單、不簡單呀!”
“嗯……”宋原德早已樂不可支,沒想到這麼順利就為女兒找到了一個理想的夫婿。
這時,福總管又道:“吶,宋老,咱們家少爺這麼有誠意,依我看就趕緊下聘,把這親事給定了吧。”
僅管宋德原在心裏已十分喜歡這名叫樊焰的男子,更希望能招他為婿,但他的女兒們……
人家對方來提親的人都這麼坦白了,他是不是也得和對方“坦白”一下?
嫁出去了三個女兒,就剩雪脈和雨脈二女仍待字閨中,但這二個孩子……唉……
不是他要說,雪脈嗜賭,雨脈嗜武,女孩子家的女紅不學,琴棋書畫少習,盡學些男孩子的玩意。
他不禁開始懷疑,是不是他對她們的教育哪兒出了差錯?不然怎麼會導致五個女兒一個比一個性格古怪?
不過話再說回來,雪脈前兩年聚賭時,被他給逮個正着,接着在被關進柴房反省三天後,好像收斂了許多,這也算是安慰啦!
比起喜愛玩刀弄劍的妹妹雨脈,雪脈也較為活潑,時常對他噓寒問暖、撒嬌嬉笑的,頗討人喜歡。
老實說,嫁出這個女兒,往後日子恐怕會冷清不少,唉……他還真捨不得哩。
福總管以為宋原德此時的沉思是在考慮,忙又道:“宋老,您放心,咱們家少爺生得風流倜儻……”
“不、不,福總管,你誤會了,我是在想我那尚未出閣的兩個女兒,哪一個比較適合你們家少爺。”
“喔,是這樣。”福總管這才放心地點點頭。
“我看這樣吧,論排行,理應是老四先出閣,再論性格……嗯……嗯……呃……呃……這個老四雪脈的個性和你家少爺也較為相配。雪脈向來活潑,這兩人一正一反,恰巧互補,你家少爺本就少話,若是婚配妻子也是個冷性子,這兩人往後恐怕就真得相敬如‘冰’了。”
掙扎到最後,幾經思量下,宋原德還是沒有將女兒古怪的性格全盤托出。
“嗯、嗯,宋老說的是、說的極是。”福總管撫着下巴猛點頭。
“只是你家少爺不知是怎麼看待這樁親事的?要是他心裏還有那月瓊姑娘的影子,這我家女兒若嫁了過去,不就……”宋原德拉長了語音,表示不希望女兒受到冷落。
見宋原德似已有將女兒許配之意,福總管忙又道:“這是當然的,宋老您放心,我家少爺讓我來替他求親,就表示早已不將那月瓊姑娘放在心上了,您想想,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還留戀什麼?”
“我看這事我還得再琢磨琢磨,讓我考慮個一日吧。”
雖然他急着嫁女兒,但也不能隨便將女兒嫁給早已有心上人的男人,若因此婚後遭受了冷落,他可會心疼死的。
“這樣吧,我們一行人今夜落腳在市集上的福來酒館,就靜待明日宋老您的答案。”
“這樣也好,就先如此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