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低矮幽暗的房子內充滿了潮濕腐霉的味道,嗆得人直想吐。
夏維蓮跪在外婆房間的地上,將外婆的遺物一件件過濾打包,平靜的臉龐看不出一絲情緒起伏。
方彥倚在房門上凝睇着她,深邃的眸子似乎在評估等待着什麼。
她從聽見外婆死訊昏倒再醒來,到外婆出殯火化並將骨灰送入靈骨塔,甚至一直到現在,她就維持着這副從容平靜的表情不變,甚至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掉過。
方彥看着她,那種想擁抱她的感覺一直在胸腔里翻騰,但就是伸不出雙手來。她太堅強,外表太堅強,堅強得讓人不敢碰觸靠近,好像突然與人隔出了某種距離,距離外寫着“閑人勿近”四個字,把世界分成兩方,把她自己藏入那個陰暗的角落。
老人家出殯那天,街坊鄰居對她議論紛紛,最後到情緒失控對她丟起垃圾跟雞蛋,大罵她無情無義,說老人家辛辛苦苦將她扶養長大,她說走就走,留下老人孤獨度日,以致最後病死家中亦無人知曉,直到屍體傳出惡臭,街坊鄰居才發現老人已死,而這份罪過自然得算到她頭上來,而她,就維持着這樣單調平板的表情,任人唾罵,把所有的心思全部隱藏起來,任其灼痛心肺。
她是外婆扶養長大的,從來只有外婆對她付出,她不曾回報過什麼,以為……以為等她留學回國……誰知道外婆等不到那一刻,她想要風風光光接外婆一起住,但她卻撒手人寰,留一身惡名罩她身。
她承認自己沒回來看外婆是不對,但,誰能明白她心裏的感受,她怕見了外婆不知道要喊她外婆還是喊她媽,更怕,怕一個不巧就會遇上那個無情無義的女人,她不想見她,一輩子都不想,所以一直沒回來,也所以,遺憾就這樣造成。
涸乾的眼睛好痛,她的淚不是往外流,而是往內吞,因為自認連流淚的資格也沒有,她是個混蛋,是個忘恩負義的傢伙,她不配做外婆的“女兒”,她沒有資格掉眼淚。
好苦啊!
外頭響起高跟鞋踩在地上的聲音,一下一下的活像在催魂。
方彥率先探頭出去,看見一名穿着黑色洋裝的女人走進客廳中央。
“有客人。”他對地上的夏維蓮低語。
夏維蓮慢吞吞地站起來,走了出去,腳步卻停在房門外,直勾勾地瞪着客廳中央的女人,叛逆的因子一陣騷動,眸底揚起強烈的恨光。
什麼人會讓她這般恨?方彥看向那個女人,大抵明白她就是維蓮口中那個不負責任的媽。
那女人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眼淚比動作慢半拍落下,一聲“媽”喊得凄厲。
夏維蓮握起拳頭奔過去,弓着身對那個女人怒吼:“不要喊她媽,她不是你媽,她沒有你這種女兒,滾出去,滾。”用力推了那女人一把,以致那女人摔倒在地上。
“別這樣,維蓮。”方彥奔過去抓住夏維蓮激動過頭的肩膀。
女人再度跪起,淚如雨下,“媽,女兒不孝——”
“她在的時候你不回來,現在剩下一個牌位了你才回來幹什麼?滾,你滾啊——”
夏維蓮情緒失控,歇斯底至地大吼大叫,嘶啞的聲音有如鬼哭神號,聽得人不禁悚栗。
女人緩緩抬起頭面對激動得臉紅的夏維蓮,低低地問:“你真的這麼恨我嗎?”
夏維蓮有股要衝過去揍她一頓的激動,一邊掙扎一邊恨吼:“我恨,恨透了,我不想見到你,你走啊,走啊——”
方彥一直抓着她,怕她會衝動的做出什麼來。
“我有我的難處,難道你就不能諒解我嗎?”女人抽噎着,淚水模糊着她的視線。
“我管你有什麼狗屁不通的難處,那是你家的事不要說給我聽,我只知道你當初的無情無義跟狠心,造就了今天的一切,我跟外婆本來過得好好的,你為什麼要出現,為什麼要破壞這份美好,為什麼?外婆會死得這麼悲慘都是你害的,都是你,你滾啊,滾啊!”夏維蓮的情緒完全失控,幾度搖搖欲墜。
那女人咽了下淚,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求得諒解的,回頭對母親靈位磕了三個響頭,然後起身離去,在跨出老舊殘破的客廳時,回頭深深看了夏維蓮一眼,然後消失在門外。
夏維蓮靠在方彥懷中,筆直地瞪着那女人消失的背影,待一切回到平靜,淚卻滑了下來,卻咬着牙拚命壓抑,不願自己軟弱嚎啕。
她跟她是一樣的,一樣的無情無義,害死了外婆,她們是一樣的,一樣的……
方彥嘆息一聲,將她緊擁入懷,低沉的嗓音柔柔地在她耳邊回蕩,“哭吧,好好的哭一場的吧!”
但她依舊不願放聲嚎啕,她沒有資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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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午後,離別帶來了感傷的愁緒。
夏維蓮拎着行李下樓,環視房子一周,野菊跟在她後頭,依依不捨。
她將行李擱在腿邊,轉身對野菊笑,“野菊,謝謝你這些日子以來的照顧,我會想念你的。”
野菊紅着眼眶,可惜是個啞巴,想說的話無法說出口。
兩人同時伸手擁抱對方。
門外響起方彥跑車駛近的聲音,她放開野菊,“我要走了,你保重。”她提起行李,走了出去。
意外地,從跑車裏下來的人不是方彥,而是於浩升。
她頓了一下,有些錯愣,“方彥呢?”他明明說好要送她去機場的,怎麼是浩升?
於浩升現在已是方彥的左右手,就是壞壞地染上方彥的邪氣。“他怕會哭,不敢來。”
夏維蓮笑了出來,看着他將行李放入後車廂,然後坐進前座。對野菊揮揮手,車子便駛離。
“說真的,他為什麼派你來?”夏維蓮轉為認真。
“他說臨時有重要的事,所以不能親自送你去機場。”浩升沉穩地操控方向盤,一邊笑答。
“他說?”夏維蓮側眼睨他。
他壞壞地笑,“是,他說。”
夏維蓮沉着眼瞅他,輕問:“那你說呢?”
“要我說?”他笑得更壞。
“是,要你說。”她卻認真。
車子轉了個彎,停在十字路口,紅燈正亮,“我說他根本是個縮頭烏龜。”
夏維蓮皺起眉頭,側眼詢問他這話什麼意思。
“不是縮頭鳥龜幹嘛躲在辦公室不敢來送?”他嗤鼻。
夏維蓮瞪他一眼。真是近墨者黑,不僅說話的態度像,連表情都像,到了國外她得傳真給野菊,叫她看好這小子,免得他跟方彥同流合污。
她反倒一笑,釋懷地靠進椅背。
她了解他就像他也了解自己一樣。
昨夜一夜沒睡,就擔心着他今天送她去機場,她會因為離不開他而臨時改變主意不出國,所以知道他也是這樣,他是怕到了機場依依不捨,不是她改帝主意,就是他開口求她別走,所以乾脆別來送,這樣就不會有問題。
真有默契。
她失笑。
“他不來送你你還這麼開心?”浩升狐疑地瞅她一眼,車子駛出十字路口。
“你不懂的。”她揮揮手。
那份相知只有他們自己懂,外人豈能明白?尤其是這個笨蛋。他跟野菊之間,要不是她全力撮合,他現在恐怕連邊都沾不上,哪能有事沒事牽牽小手、親親抱抱?他懂什麼?
“你說了我不就懂了?”真是奇怪的一個人,老是陰陽怪氣的。
“我才懶得對牛彈琴。”她白他一眼,目光看向車外。
這一去不知道要幾年?離別的愁緒在心裏翻動,她是想見他的,但知道不能。人心都是脆弱的,最禁不起的就是離別,而既如此,何需徒留傷感?
再見了——方彥,再見了——台北,再見了——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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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年過得平平順順。
她學的是廣告,卻無由染上藝術氣息,愛上美術,成天學人家塗塗抹抹揮筆潑墨,卻也有模有樣。
感謝現代的科技,讓聯絡方式突破距離帶來的生疏,上網打打電子郵件,想他的話愛怎麼說就怎麼說,禮尚往來,感覺好像並不相隔那麼遠,就是討厭見不到面。
第二年,她意外地以一幅“孤獨”得到美國全國大學的美術獎,從此受到該大學美術教授的青睞,收為門徒,名聲也因此在各大學的美術系響亮起來。
雖說廣告多少與美術沾了點邊,但畢竟是不同的發展方向,她也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
她決定往藝術方面發展,全心投入。
那幅“孤獨”描畫的是一拾荒佝僂老人的背影,破爛的三輪車跟舊報紙,以及一些瓶瓶罐罐做前景,天空灰濛濛一片,蒼涼的筆調揮灑出真正的孤獨與寂寞。
無疑的,畫作里的主角正是她死去的外婆。出國的這些日子,她沒有一天不想起外婆,想她是如何省吃儉用,耗盡一輩子的光陰為她存下一筆為數可觀的留學費用,那種感念與悲傷無處發泄,就這樣揮灑了出來,沒想到竟然得獎。
是外婆在天之靈冥冥中保佑着她吧?然,像她這樣不孝的“女兒”,她為什麼還要保佑她?
已經學會不落淚,但一個人的日子總是孤寂,偶爾掉掉眼淚算是一種情緒抒發,有時候一邊打電子郵件給方彥就一邊哭,說著“我好想你”,幸好見不到面,否則讓他看見她哭得那麼悲慘豈不丟臉?
把自己得獎的相片寄了回去,他要方彥為她高興,她跟他這一生都要快樂、患難與共的。
等我着吧,等着我回去逼你交出成諾,方彥,這輩子你是跑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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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她從國外寄回來的相片,方彥笑着,滿意、神氣,這可是他未來的老婆。
她的頭髮留長了,平添了一股飄逸,尤其染上藝術氣息,加上孤乖個性,便形成一種飄忽不定的魅力,媚、倔,也美、亦狂,這種藝術家恐怕不大好伺候。
他笑了出來。
她說要改往藝術方面發展,他不反對,因為她有潛質,值得開發,最主要是,她有興趣。
已經一年多了,有時候他真想買張機票飛過去看她,就是看看也好,卻又怕,怕見了以後就分不開,只好作罷。
浩升敲門走了進來,愛笑不笑的,“在外頭就聽見你的笑聲,什麼事這麼開心?”他知道他剛收到夏維蓮的信,卻裝作不知情。
方彥笑着將相片遞出去。
浩升睜大一雙眼睛,確實訝異,“全美大學的美術獎耶,這傢伙竟然有美術細胞?!”看她老是懶懶的,說起話來陰陽怪氣,這種人……突然一個恍然大悟,呵!這種人不正符合那種怪怪藝術家的怪脾性嗎?
他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看她將來在這方面會有所成就。”方彥滿意地笑。
“只怕會變得更陰陽怪氣。”浩升很有見地地批評,將相片遞迴給他。
陰陽怪氣?她在浩升眼裏是陰陽怪氣的,怎麼他一直不覺得?他只覺她叛逆,乖戾,而且淘氣。是因為相處模式不同,所以感受也不同,因此看法也不同?
“她很有這方面的潛質,但這筆調……就是悲了點。”他繼續看着相片,頗有感觸地說。
“你也懂藝術?”浩升呵了一聲,頗有嘲弄意味。
這公司上上下下敢用這種口氣跟他說話的就這於浩升一個,當初寵他真是寵得太過分了,這傢伙。
方彥白了他一眼,“我是不懂,但人家說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就算只是看看熱鬧也感覺得出來那種悲傷啊,難道你一點感覺也沒有?”
浩升聳聳肩,確實沒感覺。
真是對牛彈琴。但他之所以感覺得出來,也許是因為他知道她的內心,明白她對外婆的那份感念思懷,所以懂。
她那麼想念外婆,用筆墨揮灑出來,那他呢?她想不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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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匆匆飛逝,一轉眼就又過了四年。
一拿到碩士學位,夏維蓮便匆匆收拾行李打包回國,她要給方彥一個特大號的驚喜。
下了飛機,坐上計程車便直接往他公司方向奔。
方彥正研究完一份報告,疲累地閉上眼睛休息,浩升突然闖進來,“經理,外頭有一個小太妹拿噴漆在你跑車上亂噴。”
方彥睜眼,目露凶光,站起來便殺了出去。
這麼多年了,他的跑車一直平安無事,今天是哪個不要命的竟敢動他的車?他要親自去料理她。
他殺了出去,愣了一下,那背影有些熟悉,尤其那頭被八國聯軍炮轟過的雞窩頭,是那般地醒目刺眼。不可能,維蓮還在國外,而且現在長發飄飄,怎麼可能……但,就是意外地感到熟悉,感到體內有某種因子狂熱了起來,像當年……
他奔過去鉗住那隻握着噴漆的手,粗啞的聲音混雜着說不出的情感,“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小太妹無動於衷,手上的噴漆依舊噴洒着,就是奇異的,像是故意在避着他,一張臉側向他看不見的那方。
“給我轉過頭來。”他手上使了點勁,卻不敢太用力,用命令的口氣呻道。
小太妹停止噴漆的動作,用飄忽的慢速度緩緩轉頭,嘴角憋着的笑在見到他的剎那實在難以抑制,噗一聲便爆了開來。
“維蓮!真的是你?!”他驚呼,興奮的情緒瞬間將他淹沒。
夏維蓮扯下假髮,長發頃刻飄逸散落,併當街脫下迷你裙,那動作嚇了方彥以及後頭的浩升一跳,誰知迷你裙下有奧秘,輕輕一拉,便拉出兩條緊身褲管,然後側着頭笑看方彥。
“你還沒說歡迎我回國。”她孩子氣的說,開朗的臉龐不復當年的鬱鬱寡歡,並增添了一抹藝術氣息,更加委婉動人。
方彥激動的情緒幾番沸騰,緩緩攤開雙手,“歡迎回國。”
她一撲一跳,整個跳到他身上來,當街對他又親又吻,把這幾年的思念一併發泄出來。
他被她的孩子氣感染,笑了開來,抱着她親親她的臉頰跟嘴唇,“怎麼不通知我?”
她從他身上跳下來,曖昧地替他整整西裝跟領帶,“通知你就沒有這份驚喜了。”
“你還是那麼淘氣?”他笑着搖頭,卻想一直把她抱在懷裏。
她的手頓在他胸前,“我就是我,就是這個樣子,難不成你以為出國幾年我就會變成一個淑女,矯柔作態的學人家文雅、高貴那一套?我是什麼底的難道你會不清楚?”別告訴她他希望她變成那樣。
她還是那個夏維蓮,一點兒也沒有變,若說有什麼改變,那就是頭髮留長了,還渾身散發著當年所沒有的藝術氣息。
說真的,他很欣慰她沒有改變。這些年來他一直恐懼着,怕再見面時已經不認得當年的那個她,怕彼此的心會變得很遙遠,但現在,心口的一塊大石終於落下了。
他俯首親了親她,愛戀的,眼角卻重新瞥到他跑車上的噴漆,然後退離她,叉腰瞪她,“你真的……”
她搖搖手上的噴漆,挑釁的,“怎麼樣,想揍我啊?”
他瞥了她手上的噴漆一眼,作勢掄起拳頭,她很配合地縮了一下,彼此卻爆笑開來。他再度摟她入懷。
“真想你。”他終於說出口,語音黏膩的回蕩在她耳畔。
“我也是。”她舔了下他的耳垂。
這是他全身上下最敏感的地方。
他果真縮了一下,連忙推開她寸許,“當街挑逗是很危險的。”
“你的跑車就在旁邊,怕什麼?”她意味深濃地擠擠眼,淘氣可愛。
他妖魅地笑了一下,回頭喊着還杵在那兒準備當雕像的浩升,“浩升,把我的跑車送去洗乾淨。”
“洗得乾淨嗎?”浩升皺着眉看着他一塌胡塗的跑車,“我看是要重新美容了。”
方彥正經卻詭譎地看他一眼,取走夏維蓮手上的噴漆拋給他。
“幹嘛?”浩升看着手上的噴漆。
“去查查英漢字典就知道了。”方彥無奈地搖頭,摟着夏維蓮走開去。
浩升依然困惑莫名,看見李秘書正好走出來,連忙上前,“李秘書,請你幫我翻譯一下,這瓶子上寫什麼東西?”
李秘書看了一遍,“這是一種美術顏料,跟水彩的性質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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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維蓮一回國就忙得不可開交。
她這次回來不是單單為了回來而回來,她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辦,那就是關於她的畫展。
她在美國的教授對她非常看重,對她的畫有非常高的評價,本來希望她能留在美國開畫展,發展一片屬於她的藝術天地,但她不肯,堅持畫展要在台灣開,因為一個心愿,但現在不能說。
她的教授已經很老了,是個很好的人,雖無奈地依了她的決定,卻仍執意用他的關係為她護航,聯絡了台灣在藝術界舉足輕重的水墨大師為她開個人畫展,聽說那位水墨大師的兒子是個知名畫商。
她美麗,才華洋溢,個性還是有點乖戾,但那自信卻秀出了絕佳的風采,引人注目。
說她沒變其實還是有的,她變得獨立且自信,笑容爽朗怡人,更不像當年黏他那麼緊,而這卻讓方彥起了幾分悵然,有種很難抓得住她的感覺——這點她感覺得出來。
他們之間還是維持着她出國前的關係,摟摟、抱抱、親親,就是不做那檔事,他不跨前,她也不提,但她在等,等他開口履行承諾。
她半夜入門,累得直打呵欠,看見方彥坐在沙發里,立即笑着挨身過去,整個坐在他的腿上與他廝磨。
“上去洗個澡休息吧!”他親昵地拍拍她屁股,想問她最近老是開車送她回來的男人是誰,卻又問不出口,怕問了自己就會瞧不起自己。
他方彥還是個黃金單身漢,倒追他的女人用手指頭是無法計算的,嫉妒這樣的名詞不該在他身上產生,他也堅決否認自己有所嫉妒。
趕她上樓?他真的還要跟她保持這樣的距離嗎?是嫌她還配不上他嗎?“你呢?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我正要上樓休息,聽見車聲知道你回來,所以才多坐一會兒。”他笑得很淡,像在掩飾什麼,一個轉折,換了話題,“畫展的事籌備得怎麼樣了?”
“還有很多要忙的地方,不過沒什麼大問題就是了。”她懶懶地說,疲倦地偎在他懷裏。
“祝福你畫展成功。”他道。
“謝謝。”她回他一笑,媚媚地,“那我們一起上樓吧!”
他點頭,以為她會從他身上離開,誰知她竟坐着不動,雙手依舊攀着他,這讓他的心莫名起了騷動,卻平靜地用詢問的眼神看她。
她爽朗一笑,態度卻柔媚萬分,“我要你抱我上樓。”
他唇角一撇,抱起她。她的身子似乎比當年重了些,但對他而言還是輕飄飄的,卻興味地調侃起來,“你在國外都吃什麼?”
“除了人肉,什麼都吃。”她笑看他。
“怪不得吃得這麼胖,重得跟豬一樣。”他戲謔道,眼底閃亮地爍着笑意。
“正好用來鍛練你的臂力。”她神采飛揚,笑得柔媚亦孩子氣。
“那你可得繼續努力。”
“我會加油的。”臉頰貼上他的胸,垂下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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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桑林”咖啡屋,饒富異國風情的氣氛迎面撲來,夏維蓮淡淡一笑,一眼便瞧見坐在角落的潘群,沒法子,這男人實在太出色了,高大、挺拔、斯文……優秀得就算隱藏在最角落,也能讓人一眼就瞧見他。
她筆直地朝他走過去,客套地道:“很抱歉,我來晚了。”
潘群風度翩翩地站起,“沒關係,請坐。”
“謝謝!”
他就是最近常送她回家的男人,也許是風度太好了,以致於他們之間流於客套,永遠保持在距離之外。
潘群就是那水墨大師的兒子,在國內是知名的畫商,是藝術界響噹噹的人物,三十有四,未婚,是炙手可熱的黃金單身漢。這次的畫展他全力以赴,存心想讓她一舉成名,卻不知她的意圖不在成名,而是……對不起喔,現在不能說。
待她點了咖啡,他從身邊的手提公事包里取出一疊文宣推給她,“這是我擬定的企劃,你看一看。”
夏維蓮輕輕拂了下長發,萬種風情流露於不經意的小動作里,低眸讀着那些文宣。
潘群怔忡幾秒,目光一直離不開她那不是特別搶眼,卻又莫名讓人失神的臉龐。在藝術界打滾了多年,他接觸過的女畫家不在少數,但少有像她這種氣質的;她們多半孤僻,要不就心高氣傲,而她,笑容爽朗、平易近人,充滿藝術氣息的氣質里混雜着一絲叛逆乖戾,還帶那麼點孩子氣,舉手投足間卻又柔媚萬千、風情萬種。這是個奇特的女人,集各種氣質於一身,自成一種獨特卻不矯柔黏膩的風情。
“你的畫作有着憤世嫉俗的味道,卻又讓人無端感到蒼涼,那味道跟你身上散發出來的一模一樣。”
她的畫日前從美國那邊空運過來,直接送到他的畫廊,他是第一個開畫鑒賞的人。
怪不得她會得到他姨丈——就是維蓮在美國的美術教授——的青睞,全力為她護航,也怪不得她能拿到全美大學的美術獎,那樣的畫作充滿深摯的感情,連他這個幾乎已經不把畫當畫,而把畫當生錢工具的他,都不禁動容,久久沉迷而無法言語。
這樣的一個人才,將來必定成為藝術界的光榮。
她抬頭對他笑,目光卻迎上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那個叫裴相琳的女人,五年不見,她更加成熟美艷。
對方的目光朝她這方瞟了過來,定眼看了她兩秒,似乎沒認出是她,與同伴相偕,找了個她跟潘群相鄰的位置坐下來。
她收回目光,繼續讀着手上的文宣。
“你的自由從現在開始倒數計時。”裴相琳笑着對坐在她對面的同伴說。
“少來,人家彼得說結婚後我還是可以自由地做我想做的事,他才不會綁住我。”對方瞪了裴相琳一眼,滿臉揚着幸福與甜蜜的風采。
“男人啊,結婚前說一套,結婚後又是一套,只有傻瓜才信。”裴相琳促狹地道。
“別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我還不解你嗎?”對方瞅了裴相琳一眼,突然正經地問:“說真的,你跟他現在怎麼樣了?”
裴相琳甜甜笑起,“還不是那樣。”
“你啊,真是傻。”對方怨她一眼。
“女人都喜歡當傻瓜,我何必例外?”裴相琳笑得言不由衷。
“你真的甘願這樣跟他一輩子,沒名沒分的?”
“有什麼辦法,人家的承諾早先給了別人。”有點怨,卻又一笑,“不過他說不會虧待我。反正他也不是真心愛那個女人,只是為了承諾沒辦法,他說會守住我一輩子,說他的心永遠只屬於一個,因為那個女人根本配不上他。我覺得這樣就夠了。”
這麼不經意的一段對話,深深地刺入夏維蓮的心窩。他對她,不是真心只是為了承諾沒有辦法?在他心裏她依然配不上他?
她跟方彥之間的感情就此出現了第一道裂痕。
服務生送來咖啡,放在夏維蓮面前,夏維蓮太專心聆聽臨桌的對話,一個不察,打翻了咖啡,幸好文宣在手上,否則這下可遭殃,不過咖啡在桌面流開的速度依然沒讓她躲過,身上的衣服染了一片咖啡漬。
她慌張跳起來,潘群一邊喚來服務生一邊掏出手帕幫她擦拭衣服上的咖啡漬,那動作顯得過分親昵,讓夏維蓮覺得不安。
“我……我自己來就好了,謝謝!”她“搶”過他手上的手帕,用力擦了幾下,然後將手帕遞迴去給他,卻又意識到不妥的收回,臉色有着異樣的白,“等我洗乾淨了再還給你。”
他不置可否,等服務生清理完桌面后又坐了下來,重新幫她點了一杯咖啡。
鄰桌被她的狀況打斷了談話,裴相琳多看了她幾眼,就是沒有認出她。
“沒有婚姻總是沒有安全感嘛!”
“什麼叫安全感?你以為那張薄薄的紙能拴住什麼?男人的心要是不在你身上,你就是有那張契的書也枉然,還不如像我這樣,要什麼有什麼,錢跟心一把抓。”裴相琳得意的笑。
夏維蓮的臉色有些不堪,握着文宣的手微微顫抖了起來。
潘群意識到某種不對勁,溫柔地問:“你是不是不舒服?”
“沒有。”回答得太快,一撞上他精銳的眼神立即垂下眸子。
“如果不舒服我就先送你回去,場地我們改天再去看。”他體貼地說。
“不,我很好,真的。”收拾一下文宣,“我看我們現在就去好了。”
潘群看了眼服務生再度送來的咖啡,應道:“那咱們走吧!”
她連忙站起,落荒似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