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夠了!你想餓死自己不成?”
趙玉珍的低喝聲傳來,伴隨着從門口投射進來的刺眼光線,映入楊筱君脆弱的眼底,她下意識抬起手,阻擋那道刺眼的光線。
趙玉珍走進她的卧房,將餐盤放在小桌上,然後動手將房裏的窗帘全部拉開,讓久違的陽光,重新進入這間三坪大的房間裏。
這些日子以來,女兒就像被奪走魂魄的娃娃,整天關在自己的房間裏,不言不語、不說不笑,教她看了好心疼。
“真是的,整天關着窗戶,一點風都不透,悶都悶死了,不知道你怎麼受得了?”
楊筱君的瞳孔適應了室內的光線,緩緩放下遮眼的手,怔忡望着母親將窗帘綁好,拉開玻璃窗,清涼的微風立即飄送進來。
趙玉珍一面替女兒添稀飯,一面嘮叨道:“真搞不懂你在想什麼,以前你孫吉大哥對你好的時候,你不曉得好好珍惜,現在他被你氣走了,你又整天要死不活的模樣,看了就教人生氣!喏,快吃吧。”
她將裝滿熱稀飯的飯碗塞進女兒手裏,看見她了無生趣的模樣,真是既心疼又生氣。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說重話時是很痛快,卻沒考慮到會引發什麼嚴重的後果。現在知道錯,卻已經來不及了。
孫吉不來,也不和她們聯絡,即使她有心,也不曉得該怎麼幫女兒的忙。
楊筱君端着飯碗,一徑的沉默不語。
“媽?”楊耀傑輕敲房門,將母親喚到門邊。
“有姊的包裹。”他將一包沉甸甸、用牛皮紙包裝的包裹交給趙玉珍。
“包裹?是誰寄來的?”
趙玉珍有些納悶,翻過地址一看,立刻驚喜的睜大眼,轉身沖回房裏,將包裹塞進還捧着稀飯發獃的女兒懷裏。
“筱君,是你孫吉大哥寄來的包裹,快打開看看!”
“孫吉?”他肯原諒她了?她抱着包裹,驚喜交集,兩手不停的顫抖。
“快打開看看裏面是什麼。”
聽見母親再聲催促,楊筱君這才如夢初醒,舉起顫抖的雙手,想扯開牛皮包裝紙,怎知防水的牛皮紙堅韌無比,她怎麼扯也扯不破。
“唉,我來幫你吧。”趙玉珍一把奪過包裹,拿了把剪刀,三兩下就將包裝紙全部剪開。
她剛扯下牛皮紙,一大疊彩色照片就像墜落的星子般,嘩啦啦流泄一地。
望着那些照片,母女倆都白了臉。因為她們都知道,他寄回這些照片代表什麼含意。
趙玉珍同情地看了女兒一眼,輕嘆一聲,默默起身離開房間。
孫吉不要她了?
楊筱君宛如遭遇青天霹靂,一徑瞪着散落地上的照片,久久無法動彈。
孫吉真的不要她了?
許久之後,一個受傷小動物般的啜泣聲,逸出她的喉頭,接着聲音愈來愈大,到最後,終於痛哭出聲。
“孫吉,不要生我的氣……孫吉,不要不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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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郭小姐,這就是我跟你提過的孫吉,孫先生。阿吉,這位就是郭瓊敏小姐。”
媒婆李大嬸裝模作樣的輕咳一聲,為兩人做介紹。
天哪,好帥的男人!
郭瓊敏乍見孫吉第一眼,就被他俊逸挺拔的外貌,勾去三魂七魄,但仍不忘擺出自己最優雅的姿態,以免失了風範。
這個該死的李大嬸,撒了一輩子的謊,每次都騙她男方長得很帥,卻沒三次是真的,該下十八層地獄拔舌頭的她,這回總算說了一次實話。這個男人……真的很帥!
她愛慕的雙眼,目不轉睛的盯着孫吉,連一秒鐘也捨不得移開。
比起她的痴迷,孫吉就顯得冷淡多了,從他一踏進這間台北著名的大飯店開始,他就只關心一件事——吃!
雖說是午茶時間,可是飯店推出的精美點心佳肴,絲毫不輸正餐所供應的餐點,他花了好幾張大鈔來到這裏,當然不能平白浪費。
除了坐在位子上大快朵頤外,其餘的時間,他幾乎全流連在菜色繁多的自助餐枱前,拿取一盤又一盤的可口佳肴,顯然那些菜肴比起今天的女主角,有吸引力多了。
席間就只看到一幅有趣的景象,女主角不停的眨眼賣弄風情,媒婆不停鼓動她的三寸不爛之舌,男主角則是不停的吃,似乎對他來說,吃才是眼前最重要的事。
最後,孫吉的母親陳月桃實在看不過去,暗地裏踢踢兒子的椅腳,低斥道:“你別光顧着吃,說話呀!”
“喔。”孫吉勉強放下手中的餐具,找話題詢問對面的女主角。
“請問小姐貴姓?”
“啊?”郭瓊敏愣了愣,似乎不知該如何回答。
“咳!你忘啦?早在剛來的時候就介紹過了,她姓郭,叫郭瓊敏。”陳月桃不悅的了兒子一眼,媒婆說的話,他根本一句也沒聽進去嘛!
虧這位郭小姐還是他親自挑的,如果真的對人家無意,又何必來相親?
“是嗎?那麼,請問郭小姐的興趣是什麼?”
這次郭瓊敏的臉頰緩緩抽動,似乎很想發火,卻又不敢發火。
“這個人家也說過了,她喜歡插花和廚藝,閑假時則喜歡逛逛博物館和美術館。”陳月桃按住抽痛的額角,真想挖個地洞鑽進去。
“喔!”交談不到三句,孫吉又被盤中的美食吸引,重新抓起才剛放下不久的叉子,繼續朝美食進攻。
“呃,我看時間也差不多了,今天就先談到這裏好了。如果你們小倆口有興趣,改天再約個時間出來坐坐吧。”李大嬸擦了過多脂粉的臉,都快笑僵了。
她替人牽了大半輩子紅線,從沒看過這麼不合作的男主角,整個下午除了埋頭苦吃之外,什麼也不管,她懷疑等一下走出飯店之後,他認得出和他相親的女人是哪一個。
走出飯店,差不多將近黃昏了,中山北路上奔馳的車輛熙來攘往,郭瓊敏望着路上的車潮,故意裝出一臉驚恐狀。
“天哪!現在正是交通尖峰時間,車子這麼多,我一個人該怎麼回家呢?”言下之意,不用她明說,他們也該明白吧?
“不然這樣吧,我讓阿吉送你回去好嗎?”陳月桃不笨,立即領會她話中的含意,反正阿吉太過被動,女方肯主動是最好的。
“這樣不會太麻煩嗎?我怕您回桃園不方便。”郭瓊敏虛假地問。
“不會、不會,我和李大嬸搭計程車到火車站就行了,你別擔心。阿吉,你說是不是?”陳月桃連忙拉拉兒子的手,要他說些話。
“嗯。”孫吉輕應一聲,轉頭看向郭瓊敏說:“就聽我媽的話,讓我送你一程,別推辭了。”
“既然阿吉這麼說,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郭瓊敏樂得眉開眼笑。
“阿吉?”孫吉挑了挑眉,疑惑自己幾時與她這麼熟,熟到可以直呼對方的名諱?
“阿吉,那你就送送郭小姐吧,我和李大嬸先走了。”
陳月桃將兒子推向郭瓊敏,自己則和李大嬸坐上飯店前的排班計程車到火車站。
孫吉兩手插在褲袋裏,面無表情地望着郭瓊敏。
“你住哪裏?”
“信義路。”
“走吧。”孫吉漠然轉身走開。
儘管他漠不關心的態度令郭瓊敏生氣,但她仍一步也不放鬆地跟在他身後。條件這麼好的男人,她死都不會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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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吉銷假上班的第一天,雖說風波不斷,卻也有驚無險。
組長馬良傑知道他終於來上班了,立刻將他叫進辦公室,大夥都以為這下他八成玩完了,就算沒被記過申戒,少說也有一頓臭罵好挨,可是從他一進組長辦公室開始,馬良傑便一語不發,只雙手環胸,深思地打量他。
孫吉迎視他的雙眼,絲毫不閃不躲。
馬良傑是個五十開外的中年男子,體型中廣,滿頭花白的頭髮,像在山林間活躍的飛鳥——白頭翁。
他常常怨嘆自己一頭烏黑的“銹發”,全是讓他們這群桀傲不馴的兔崽子氣白的。
“心情平靜了?”許久之後,馬良傑終於問道。
“是的。”
“你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嗎?”
來了!
孫吉知道自己鐵定會挨罵,也早有心理準備。
“知道。”
“喔,你知道?那你說,你錯在哪裏?”
“我錯在不該無故曠職、藐視上級、視警紀法規如糞土——”他像背書般,將自己的罪狀一一念出。
“我指的不是這些。”馬良傑平靜地打斷他的話。
“那組長指的是?”不是這些是哪些?他犯了那麼多錯嗎?
“你的事,懷磊他們都跟我提了。”
馬良傑起身走到他身旁,忽然用力從他的腦袋上拍下去。
孫吉吃痛,抱着頭脫口嚷道:“哎喲!”
“你這個渾小子,誰教你自個兒跑去躲起來的?你千錯萬錯,錯在不該把痛苦藏在心底,一個人獨自承受。你不懂得分亨的藝術嗎?所謂分享,不單是好的東西要一起共享,就算是痛苦,也該平均分攤,這樣才叫公平!你一個人躲起來獨享痛苦,是不可原諒的自私行為,做出這種令人擔心的惡劣行徑,你說,你認不認錯?”
孫吉撫着仍有些余痛的頭,愣愣地看着馬良傑。
他不假曠職將近一個月,沒想到組長不但不責怪他,反而寬容地包容他的任性行為,一股暖流立即從心底升起。
“認錯!我完全認錯!”他心悅誠服,對於組長加諸在他身上的罪狀,他全認了。
“很好,孫吉,你要知道,女人哪,就像美麗而神秘的寶藏,得之你幸、不得你命,你不能自暴自棄,只因為你沒有得到寶藏。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還年輕,將來還會遇到更大的挫折和風浪,如果這點小事就輕易擊敗了你,那麼你註定被這個殘酷的世界淘汰。懂嗎?”
孫吉偏頭想了下,很快便明白這個道理。
“嗯,我懂。”
或許以一個警官來說,他剛強好勝,永遠是警界的強者;但對一個情場上的失敗者來說,他仍稍嫌軟弱。至少他直到現在,仍無法接受筱君不愛他的事實,他無法坦然面對她,假裝他們之間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他辦不到!
雖然他明白自己的軟弱,但一時之間說要改變,又談何容易?他只能說,他盡量在最短的時間內療傷止痛,然後回復以往那個開朗健談的性格。
“你懂就好。好了,回去工作吧。”
“那麼,關於我曠職的事……”他想知道,自己將會受到什麼樣的處分。
“什麼曠職?你的請假單,我早在一個月前就收到了。”馬良傑語帶玄機的揮揮手中的假單。
孫吉見狀,知道自己又欠了他一個大人情。
“謝謝組長!”他感激萬分的道謝。
“別客氣!不過記住,下不為例。”
“是!”
孫吉雙腳一併,總算露出睽違已久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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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好!請問孫吉在嗎?我和他有約。”郭瓊敏走進特勤組的辦公室,笑容可掬的朝眾人問道。
“喔,他出去了,應該會馬上回來,你要不要先坐一下?”
戚懷磊走過來,禮貌地詢問,其他人則是抬頭敷衍地一笑,又低下頭繼續忙手邊的工作。
這個女人自從和孫吉相親之後,便天天到特勤組報到,組裏的人都被她煩得受不了,一看見她就想逃,只有好脾氣的“模範生”還願意和顏悅色地招待她。
大家都不怎麼喜歡她,總覺得她虛偽。該怎麼說呢,就是當她笑容滿面的望着你時,你卻感覺不到一絲溫暖。
換句話說,就是她太矯揉造作,喜歡裝模作樣,特勤組裏個個是血性男兒,對於這種表裏不一的人,自然不屑搭理。
“謝謝!對了,這是我親手做的小點心,請大家吃。”她拉攏短裙坐下,順便將手中的小提袋遞給他。
“謝謝,你真有心。”戚懷磊客氣地收下。
“哪裏,舉手之勞而已。”她欣賞地注視戚懷磊俊雅的面孔,繼而惋惜地打量他手上的婚戒。他已經結婚了,真可惜!
她從沒見過這麼帥的男人,比孫吉還好看呢。
“啊,孫吉回來了。”
戚懷磊被她過度專註的目光瞧得渾身不自在,一見孫吉出現,立刻找藉口走開。
“孫吉,你回來了。”
一看見孫吉,郭瓊敏馬上把斯文俊雅的戚懷磊拋諸腦後。
她在業務部打滾將近十年,深知人不能做沒有把握的生意,其他男人或許比孫吉更帥、更富有,但相對的也更難掌握。與其釣一條不知道能不能上鉤的大魚,還不如去捕捉一條有把握進網的小魚。況且孫吉也很不錯,比起他人毫不遜色。
她嬌嗔地迎上前,教旁觀的眾人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媽呀!冷氣開得太強了是不是,不然我怎麼一直起雞皮疙瘩?”游瀚文猛搓自己的雙臂,努力剋制那種寒毛聳立的感覺。
“噓!小聲一點,好歹給孫吉一個面子。”庄敏雄將食指壓在唇上,要他閉嘴。
“今天我有點事,如果沒其他事的話,我先走一步了。”孫吉語氣平淡地宣佈,完全沒有一絲約會時的興奮。
“喔,好,你去忙吧。”
大家努力擠出笑容,目送他和郭瓊敏遠去。
無論再怎麼給自己心理建設,他們還是無法接受孫吉郭瓊敏是一對的事實,他們實在無法勉強自己喜歡她。
“別再看了,人都走了。來,人人有份。”庄敏雄把郭瓊敏送的小餅乾打開,分送給眾人。
游瀚文拿着分到的餅乾,歪着頭,懷疑的前後端詳着。
“奇怪,這餅乾……看起來好眼熟。”
“廢話!餅乾不都長得一個樣?看起來當然眼熟啦!董立興將餅乾扔進嘴裏,含糊不清地讚美道:“嗯,好吃!”
雖然這個女人不怎麼討人喜歡,不過手藝還真是沒話說。
游瀚文還是一直瞪着那塊餅乾,猜測自己究竟在哪裏見過它?
“或許真的是我多心了。”
最後他實在想不起來,只好聳聳肩,或許真如他們所說,是他看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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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午後,陳亞玲和杜敏宣約楊筱君到咖啡屋喝下午茶,順便談談一個月來的生活點滴。
整個下午她們聊得開心,楊筱君卻老是在發獃,杜敏宣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她才猛然回神。
“筱君,你怎麼了?看起來悶悶不樂喔。”
“沒什麼啦,我只是……”
“只是什麼?你有心事?”
“哎呀,她怎麼可能有心事?她剛找到工作,又有了男朋友,事業、愛情兩得意,有什麼好鬱悶的?”陳亞玲的話中,隱含着一股旁人難以察覺的酸意。
楊筱君急忙搖頭否認,“我沒有男朋友,你別胡說。”就算孫吉曾經是,現在也已經分手了。
“喲,難道綠蝙龜不是嗎?”陳亞玲的話更酸了。她從未告訴任何人,她喜歡賴烯章。
“小章?他當然不是!他只是好朋友而已。”
“可是你們還一起私奔到高雄,不是嗎?要不是被你媽和孫吉哥抓回來,現在你們可能已經同居了。”
“不是的,你們真的誤會了。”她連忙澄清,“我是和小章一起到高雄沒錯,可是我們真的不是私奔。我只是想暫時離開台北,到外地走一走,正好小章要去高雄,我就和他一道走,等到了高雄之後,我和小章自會分道揚鑣。我們真的不是私奔,你們要相信我呀!”
“真的嗎?你可別騙我們。”陳亞玲懷疑的問道。
“我們是無話不談的好同學、好朋友,我怎麼可能騙你們呢?我發誓,我和小章真的沒什麼!”她鄭重地舉手立誓。
關於這件事,她已經解釋得很煩了。光是母親那裏,就不知費了多少唇舌解釋,她才願意相信自己的女兒並非是個隨便與人私奔的蕩婦。
她很後悔,不該為了一時衝動而作出這個錯誤的決定,可是後悔有什麼用?後悔也無濟於事了。
“那孫吉大哥呢?”杜敏宣小心的問。
“喔,他大概是生我的氣,不理我了。不過沒關係,不理我就算了,反正我又不會少塊肉。”她強顏歡笑,怕被她們看出她的在乎。
不會少塊肉?陳亞玲和杜敏宣不敢置信地大搖其頭。
最近她到底照過鏡子沒有?才一個月不到,她就瘦了那麼多,原本紅潤的蘋果臉,成了一張蒼白的鵝蛋臉,若是孫吉大哥看到,不知道會有多心疼哪。
“那你有沒有去找孫吉大哥解釋清楚?”杜敏宣替她着急。
“幹嘛解釋?他不理我就算了嘛!”楊筱君聳聳肩,拚命忍住想哭的衝動。
她別開臉,將頭轉向窗外,不經意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咖啡店前走過。
是孫吉?
他俊朗的外表仍和從前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手臂上掛了一個時髦愛嬌的女人。
她愣了半晌,起身衝出咖啡店。
“筱君,你要去哪裏——”陳亞玲一口咖啡還梗在喉嚨里,喚也喚不回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