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他本來要上去了,只是突然大作的警鈴讓他放棄了計劃。

這附近都是又老又舊的公寓,他觀察了很久才選定這裏當他下手的地點,這種治安死角,怎麼會突然有警鈴?

他躲在暗處靜靜觀察。

五樓的燈光都亮着,老太婆跟那個奇怪的女人都醒了。

騷動之後燈光還是沒熄滅,他知道老太婆跟那女人都會在不久之後出門。

他得先查清楚警鈴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又為什麼會突然響起?

黑暗處,蟑螂老鼠四處橫行,他躲在臭氣熏天的垃圾堆里,對身旁的一切視而不見。

其實,他真正有興趣的不是那老太婆,雖然老太婆見過他,但是那是個瘋婆子,誰也不會理會她。

他真正有興趣的是那個女人,每個星期上教堂、每天餵食流浪狗,心地像是天使一樣善良的女人……只有用那個女人的生命來獻祭才能洗去他渾身的血腥!

當然,老太婆也不能放過,她太邪惡了!她的存在讓這個世界更加污穢!

他得替世界除去那老舊骯髒的廢物!

他殺的都是該死的人!她們大多尖酸刻薄、大多有不可饒恕的罪刑!像上個星期殺的那個胖女人,她在夜市周圍乞食,但事實上她根本就四肢健全,還沾沾自喜騙倒了不少善心人士。那種垃圾一定要清理乾淨!

殺她們就像踩死蟑螂螞蟻一樣簡單輕易!只要他願意,隨時都可以殺掉她們,但是那女人不同……她是天使下凡,他要用她來為自己洗滌血腥,所以他一定要謹慎,要讓神祇知道他的誠心。

他必須小心規劃這次的獻祭,至於那老太婆……等他高興的時候隨時都可以弄死她。

************

“怎麼了?已經如你所願讓你不用去保護‘豬小姐’了,還臭着一張臉啊?”

寶俊生腿放在桌子上,一臉鬱悶。

寶御生感到十分好奇,這位仁兄向來樂天知命,脾氣雖然暴躁,但是平時倒是挺好相處,怎麼今天瞼這麼臭?“誰招惹你了?”

“那個老太婆真討人厭!”

“你說‘小老鼠’請你去保護的那個老太太?”

“對啦。”

“寶先生,咱們是保鏢,有一點跟舞小姐滿像的,那就是——不能選客人。”

“……”

“張三李四王五,咱們都得保護,有錢就是老大。”寶御生笑嘻嘻的。

“我又沒說不保護……老大——”

他回頭,看到寶御生那張臉,腦袋裏頓時浮現那隻名叫“老大”的大肥黑貓,忍不住噗哧一聲狂笑!

寶御生嚇了一跳:“你瘋了啊?”

“好像……真的好像……哈哈哈……”

寶御生挑挑眉,沒好氣地冷笑:“跟什麼東西好像?很高興我的臉對你來說這麼有‘娛樂效果’啊!”

“沒……哈哈哈……”寶俊生笑得掉下眼淚,大肥黑貓的臉跟寶御生重疊,模樣、眼神真的一模一樣!呵呵!

“呿——”

寶御生轉頭要走,笑得前仰后翻的寶俊生又叫住他。

“等一下啦!我有話問你……”他忍住笑,努力板起臉:“老大,你有沒有信仰?”

“信仰?!”寶御生眯起眼睛:“這是什麼腦筋急轉彎的題目嗎?”

“不是啦,我是說真的,信仰咩!就是信什麼佛教啊、道教、基督教之類的那種東西。”

寶御生翻翻白眼:“這是什麼鬼問題?你見過我除了睡覺之外,還信過什麼教嗎?”

“那你有沒有認識那種人?就是很虔誠的那種。”

寶御生微微一笑,斜眼打量這位向來視女人如蛇蠍的老三。“你問這個問題是因為那隻‘小老鼠’吧?嘿嘿,她一看就是那種信仰虔誠的女人。”

寶俊生耙耙頭皮,咕嚷:“是因為她沒錯啦,但是我沒別的意思!我只是覺得她真的很奇怪而已。”

“那有什麼好奇怪的?”寶御生哼了聲道:“有些人的興趣是賺錢,有些人的興趣是釣魚賞鳥,而另外有些人的興趣是拯救世人。可,要說拯救世人一定比其它興趣來得崇高?那也不見得吧!只是個人興趣不同,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但是她不只救人,她連流浪動物也救。”

“那又怎麼樣?她的興趣稍微廣一點不行啊?”

“是這樣喔……”寶俊生又耙耙頭皮,還是一臉迷惑。

困擾他許久的問題給寶御生這麼一說好像又變得很簡單……不過這到底是歪理還是真理哩?他頓時陷人更深的迷惑。

“喂!你去哪裏?不是剛回來?不睡一下嗎?”看見寶俊生轉頭又出去了,寶御生在後面喊他,但他連頭也不回。

他還是不明白哩……所以他決定去弄清楚。

門關上之後寶御生瞪着那扇門,心裏泛起一陣熟悉的不樣預感……該不會這次又要做白工了吧?先有貴兒跟葉曉天讓他做了一次白工,後來的權小威也是白工,難道這次……

他懊惱地呼口氣,回辦公室去翻開自己的帳簿——前兩次白工可損失不少錢啊!唉,這次的白工又得讓他損失多少啊?

**************

山上的流浪動物之家很有名,他根本不需要知道地址,只要在附近稍微問一下,大家都會告訴他正確的地點在哪裏。

他繞着山騎了好久的車子,終於在偏僻的山邊找到一塊牌子——“流浪動物之家”。這裏距離於好心住的地方可不近,騎車都要將近四十分鐘的路程,真難想像她幾乎天天都到這裏來。

遠遠的已經聽到一大群狗吵鬧的吠聲,空氣中也瀰漫著一股教人不由得想掩鼻而過的氣息。

寶俊生把車子停在流浪動物之家的門口,自己則坐在車子上猶豫着要不要進去?

這裏,是他從沒想過會來的地方。

場地滿大的,有點像某種飼育場;簡單的鐵絲網圍繞着這個場地,有些地方已經歪倒,看起來像是年久失修。

不遠處有一棟木造的屋子,周圍則是擺滿了一整排鐵籠子。犬吠的聲音就是從那些籠子裏發出來的。

這裏到底養了多少狗?他大略算一下鐵籠子的數量,光是看得到的已經有六、七個,不知道屋后是否也放置那麼多籠子?真難想像會有這麼多的流浪狗!也難怪他們得住在這種偏遠的山區,這裏的狗群數量那麼大,氣味又那麼難聞,誰會想住在一大群流浪狗附近?

他沒看到好心,但是好心的摩托車就停在木屋前門。他跳下車子,鐵絲網所構成的爛鐵門根本擋不住他,收容中心的人也似乎沒有抵擋外人的打算,隨便一推鐵門就開了。

走進場地,難聞的氣息更重了!

空氣中瀰漫著教人想反胃的可怕味道,他幾乎想掉頭就走!可是腳步卻不由自主地往木屋走去。

一直走到門口都沒有任何人發現他的到來,他站在敞開的木屋門口往裏面看,發現裏面除了大廳之外就是一個看起來像是診療室的地方,而好心跟另外一男一女正圍在手術台前。

“它被傷害得很嚴重,我看我們恐怕救不了它……”好心嘆息的聲音。“在這樣下去,只是讓它吃苦而已。”

“這怎麼可以?好心,你想想辦法!我們好不容易才把它從高速公路上撿回來,它命大沒被捕狗隊抓走、也沒被車子輾斃,現在怎麼能讓它死在這裏?它好不容易才有機會再活一次!”

“我知道……可是……”

說話的女人比好心更加瘦小,小小的個子跟乾瘦的體態看似不太健康,從背影看年紀已經不小了,大概四、五十歲的中年婦女;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焦急,好像那是她寵愛已久的愛犬。

寶俊生慢慢走向手術台,穿過那兩人的視線,看到的景象不由得讓他倒抽一口冷氣!

“寶俊生?”好心嚇了一跳:“你怎麼來了?”

他來不及回答,捂着嘴沒命往外跑,一跑到屋外便開始大吐特吐!

“真糟糕,誰教你跑來啊!”好心連忙指揮屋內的另一個男人:“請你幫我照顧這位先生,我幫小黃把傷口縫好就過去。”

那個男人很快來到寶俊生身邊,他好似已經對這種情況可空見慣,熟練地遞上一條濕毛巾跟一杯白開水。

“很恐怖對吧?”男人嘆口氣說道。

寶俊生覺得自己幾乎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了!

那條狗……簡直不成狗型!都已經腸穿肚爛,怎麼還可能活着?都已經腸穿肚爛,他們怎麼還在想辦法救它?

“這世界上就是有這種狠心的主人!不要的狗竟然將它扔在高速公路上,任車子輾來輾去!這種寵物犬搞不好從出生就沒到過外面的世界,把它們扔在任何地方都很難生存,更何況是高速公路……”

寶俊生說不出半句話來,他的腦海里還有着剛剛殘留的噁心影像,他覺得自己隨時都可能把剩下的五臟六腑吐光!

“坐下來吧,坐下來會好過一點。”男人拍拍他的肩,微微一笑:“久了就習慣了。”

習慣?!

寶俊生這輩子除了還是個小娃娃的時代之外,國小三年級之後就不曾尖叫過!但是此時此刻他卻很想尖叫——這種事情要怎麼“習慣”?為什麼要對這種可怕的事情“習慣”引不久之後好心來到他身邊,她穿着染了些血跡的白色袍子,有點無奈地看着他那一臉慘白。

“好點了沒有?”

寶俊生尷尬無比,只能悶悶地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你怎麼跑來這裏啊?老婆婆怎麼辦?你又不是我的保鏢,是老婆婆的!”

“已經有人去保護她了……”他虛弱地回答,喉嚨里還是充滿了膽汁苦澀的味道。

“那你來做什麼?”好心大奇:“該不會是發生了什麼事吧?”

“沒有……”

“那……”好心又氣又急:“那你到底來幹什麼啊?怎麼支支吾吾的?”

“好心,你別急着問嘛!你沒看這位先生已經吐得快虛脫了嗎?”中年婦人微笑着端來一杯:“來,喝點牛奶,可以讓你的胃好過一點——”

一聽到“牛奶”兩個字,寶俊生又跳起來往外沖!扶着已經搖搖欲墜的鐵網牆又是一陣狂吐,這次可連膽汁都嘔不出來了,只能不斷地乾嘔,簡直像是要把腸子嘔出來似的痛苦!

好心無可奈何地嘆口氣:“這下怎麼辦?我今天還有好多事沒做完……”

“你先去做事吧,反正這位先生暫時也走不了。”婦人笑着搖搖頭:“他還有得吐呢!”

“說得也是……那他就麻煩你們幫我照顧了。”好心也搖搖頭,重新戴上手套跟口罩。“我做事去了。”

************

兩個小時之後好心終於出現,而寶俊生也終於不吐了,他慘白着一張臉坐在木屋裏,腿軟得幾乎走不動。

好心同情又責備地看他一眼:“你怎麼不說一聲就來了?

來了也不出聲,被嚇成這樣恐怕要生病的!”

“不會不會!你快去梳洗一下吧,梳洗完送寶先生回家。”

男人說。

“喔,好。”好心又看了他一眼,又是一陣搖頭走了。

林太太微笑着凝視好心的背影:“她真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女孩對吧?其他人對這裏都退避三舍,只有她幾乎天天都來幫我們照顧這些可憐的流浪動物,有時候三更半夜打電話給她,她也是二話不說立刻趕來,現在這麼好心的人已經非常罕見了。”

“是啊!好心是上帝賜給我們跟這些流浪動物的恩典!我真不知道沒有她,這兩年我們要怎麼撐過來。”瘦瘦高高的林先生也微笑着接口。

是啊是啊!這年頭這麼笨的人真不多,而他眼前就有三個……

“好心為了這些動物耗費很大的心力,你也知道現在的年輕女孩子都不喜歡這種工作,又臟又臭!只有好心不畏艱難,不怕苦、不嫌窮來義務幫忙,唉……想想也真覺得我們對不起她……

寶俊生依然說不出話來,他本來已經知道於好心很笨、很呆,但是實在不能想像會是又呆又笨到這種程度!

這又臟又臭的地方,無論怎麼打掃,空氣里都有着流浪動物身上的噁心味道;而這裏的動物大多帶有嚴重的皮膚病,那種氣息更是教人退避三舍都還覺得不夠!但是好心天天來,每天幫這些動物治療,每天每天,風雨無阻!

他不能想像,完全不能想像!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種人?怎麼會有?

他覺得恐怖,覺得噁心……無可諱言,願意做這種事的人有很偉大的情操,但是這年頭偉大的情操多少錢一斤?他們得忍受多少白眼?多少不屑跟鄙夷?寶俊生的腦袋簡單一點,他沒想到那麼多,他只想到教自己日夜跟這些味道在一起,他寧死也不願意!

“你跟好心是怎麼認識的?”

“呃……我是她請來的保鏢。”

“啊原來如此……她還是決定幫忙那位老婆婆了。”林太太嘆口氣:“我早知道她會這麼做的,真是個傻孩子。”

“請保鏢費用不便宜吧?”林先生問道,但不等他回答,他也嘆口氣:“看來好心的願望又不能實現了,我們本來還以為今年……”

“什麼願望?”

“咦?你不知道嗎?好心一直想開一家動物醫院,她存錢存好久了,自己每天省吃儉用,為的就是希望能開一家動物醫院。”

聽到這裏,寶俊生心底不由得泛起一陣罪惡感——

拜託!又不是他哀求她僱用保鏢的,他幹嘛要有罪惡感啊?可是罪惡感三個大字幾乎就寫在他臉上。

“好了,走吧。”好心走出來,已經換上平時穿的衣服:“林大哥、林大嫂,我們先走了哦,明天下午我再過來。”

“好,沒關係的,這幾天也沒什麼事,你要是忙的話不用過來了,有事情我們會打電話給你的。”

“不行不行,小黃得每天換藥,你們說得對,我們不能放棄它,得想辦法再給它一次機會!”好心做個十分努力的手勢。

“我明天再來看它,看看傷口是否有復原的機會。”

林先生林太太對視一眼,其實他們是希望好心能好好把握眼前的機會——這種猛男也不是路上隨便找就有的,人家那麼關心她,還特地跑到這種荒郊野外來找她,她怎麼一點也不動心?

“呃……那沒有關係的,我可以替它換藥,萬一情況有變,我一定立刻打電話給你。”

“沒關係嘛,我不放心啊!一定要親自來看看。”好心微笑着揮揮手:“我們走了,明天見。”她說著,帶着虛弱的寶俊生離開了。

林先生林太太嘆口氣,不由得又搖搖頭。“她每天耗在這裏,這樣什麼時候才嫁得出去啊?”

“我想上帝一定對好心有很特別的安排,她這麼善良,上帝一定不會忘記要給她幸福。”林先生安慰地拍拍老婆的肩:“我們不用替她擔心。”

“但願如此……”

林太太吁口氣,心中默默祈禱:全能的上帝啊!請千萬不要忘記一定要讓好心幸福!可千萬別忘了啊……

************

下了山,看到滿街的“正常人”,他覺得好過一點了。於好心找了家冰果室,也不問他同不同意,退自快快樂樂坐下來吃冰,而他只能幹瞪眼,誰教他那虛弱的腸胃看到任何食物都抗議。

“你真的不吃喔?不吃可別後悔。”

“不用!”他粗聲粗氣回答,板着一張令人望之生畏的臉。

好心吃得很開心,好像那是天賜美食,還不斷嘖嘖有聲地誇獎:“真是好吃!”

“還不就是一碗普通的冰……”

他喃喃自語地安慰着自己,其實看好心吃東西的樣子,他真的也很想來一碗,問題是剛剛真是吐怕了!

“啊!不要動喔,千萬不要動……”

寶俊生果然停住,莫名其妙地瞪着她:“幹什麼?”

於好心突然發難,手往他臉上一拍!還不止拍,拍住之後還不停地揉捏——

“你幹什麼啦!”

好不容易,她終於抓住那小傢伙,熟練地用指甲一掐。

寶俊生恐懼地瞪大了眼睛!“哇咧——不會吧!”

“跳蚤。”她神閑氣定地將蟲子屍體用衛生紙擦掉。“沒什麼啊,不用緊張,應該只有一隻吧。”

“應該?!”寶俊生怪叫。頓時跳起來,像是全身上下都是跳蚤似的亂蹦亂跳!“難怪我一直覺得好癢!X的!原來有跳蚤吃我!厚!那種鬼地方你怎麼待得住?!”

“拜託你鎮定一點,不要像只跳蚤一樣亂跳好嗎?”

於好心嘆口氣放下正吃得津津有味的冰點。“只不過是一隻跳蚤,我告訴你,跳蚤其實一點也不喜歡吃人,人的血多難喝啊!只要四周有寵物,跳蚤絕對不會選擇吃人的,而且只要被多咬幾次,身體就會自動產生抗體,以後被咬也不會有什麼感覺了。”

“媽啊……”

寶俊生瞪着她,開始覺得眼前這女人真的不是普通人了!

她不但怪,而且怪到極點!怪到無可言喻!怪到教人頭皮發麻!

好心重新開始吃冰,聳聳肩繼續:“你說我為什麼要去那種地方、你一定覺得又臟又臭,簡直不是人待的對吧?每個人都有選擇讓自己快樂的權利,我們永遠都有其它的路可以走,你可以找到一百個討厭那裏的理由,好讓你難過;也可以找到一個想留在那裏的理由,讓自己快樂。”好心抬起頭,靜靜地問:“你說,那些人為什麼要把自己曾經深愛過的生命遺棄?”

寶俊生回答不出來。

好心微微一笑:“能愛別人都愛的東西,沒什麼了不起;能愛所有人都不愛的東西,才是真正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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蠻牛與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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