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們的車子到達醫院時,就有一架擔架和一位醫生等待着他們,顯然傅斯闊的朋友已作了最好的安排。
冷卻悠隨躺着的澤原拓北一同進了醫院的病房,這病房除有一張病床,還有電視、電冰箱等設備,儼然就像一個小型的套房。
和朋友打過招呼的傅斯闊,也來到了澤原拓北的病房。
外科大夫和護士正為他身上的傷做着消毒包紮的工作。“我們必須為他全身做一次精密的檢查,觀察他的骨骼是否有受到損傷。”醫生朝護士點了一下頭。
“請你們兩位先等一下,我們得推病人去檢查。”護士和醫生又將澤原拓北給推走了。
“悠,你睡一升秒,我幫你守着。”她眼下的陰影,映照出她的疲憊,不管發生什麼事,這會兒也該休息一下了。
冷卻悠順從地趴在桌子上,可怎麼也睡不着,她的心亂得厲害,房間裏的消毒氣味拉扯着她的神經。
她抬起頭,支着腮,眼中毫無睡意,只有茫然的空洞。
“睡不着,願不願意和我說說話?”傅斯闊看出她的迷惑,開口問道。
“談什麼?”冷卻悠將目光移向他。
“談你對澤原先生的感覺。”傅斯闊的一句話,硬生生地將她從茫然中震醒。
“我對他沒有什麼感覺。”冷卻悠淡淡地扯着嘴角,心深處卻波濤洶湧。
“別口非心是。”傅斯闊壓根兒就不相信她,要是她真的對澤原沒感覺,她的臉上不會有掩飾不住的脆弱。
“我沒有!”她急急地辯駁,卻在接觸他瞭然的目光時,心虛地把臉別開。
“那你臉上的淚痕是為了誰?悠,別再封閉自己的心,沒有人能在無愛的世界上獨自存活。”
“我是個被詛咒的人,任何愛我的人都會受到傷害,你說我能怎麼辦?”她幽幽地說完后,綻出一朵苦澀的微笑。
“不會有人因為你的愛而受傷,一切都只是你的臆測,你不試試,怎會知道?”傅斯闊始終不明白悠為何一再排拒他人,因為愛她而受傷,這理由太荒謬了。
“有的,爸爸為了救我被車壓死,哥哥為了救我被大水沖走,甚至連屍體都找不到,媽媽為了來英國看我,而搭上死亡班機。你說,難道這一切都不該怪我嗎?要是沒有我,他們一個個都不會從世界上消失,都是因為我……”她將臉埋進手掌里輕聲啜泣。
“你知道嗎?每次半夜我總是被噩夢給驚醒,我肩上背負的十字架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為什麼當初死的不是我,為什麼不是我……”冷卻悠一鼓作氣地喊完,這些埋藏在內心最深處的夢魘,像座聳立的冰山時時戳刺着她,讓她溫熱的心慢慢轉涼,變為冷漠。
她拉住他的衣袖,認真地問着傅斯闊,絕望的大眼滿是凄然,痛苦。
“悠,那不是你的錯,你為什麼要把這些莫須有的罪名擔在自己身上,今天換作你看見親人有危難時,我相信你也會奮不顧身地挺身相救,這是人之常情,非是你的過錯。至於你母親的死,你也要擔在身上,這實在太離譜了。”傅斯闊拍拍她瘦削的背,她肩上所背負的重擔該卸了下來。
“悠,你睜開眼睛,愛你甚於性命的每個人,他們實在不需要你不必要的自責。”
“是嗎?”冷卻悠睜着恍惚的眸子。
“相信我,澤原拓北他如果真的愛你,會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給他一次機會好嗎?不要再抗拒你愛他的這份事實了。”傅斯闊幫着澤原拓北再三保證,看樣子他得找時間和澤原拓北好好溝通一下。
她的心在澤原拓北單身前來的那一瞬間,便已纏落在他所佈置的情網裏了。
“可是……”已經將冰霜溶解的冷卻悠,她的心就像個脆弱的瓷器一碰就碎。
“別可是了,澤原拓北狂傲得很,倒是你現在應該好好想個辦法馴服他才是!”傅斯闊迫不及待地想到狂妄的澤原拓北化為繞指柔的模樣。
掃落冰霜的嬌俏臉上,儘是女人的羞怯,絕美的臉龐不再冰凍,而是等人呵護的柔弱。
澤原拓北的長睫眨了一下,隨即皺緊了濃眉,幾天的昏迷,他的身子僵硬酸痛,強烈的光線下他的眼睛又合上了。
“光……”沙啞的聲音驚醒淺睡的冷卻悠。
微顫的睫毛,昭告着他已經醒來的事實,冷卻悠俯近他,想聽清楚他模糊的語音。
澤原拓北想抬起手遮住光線,卻發現手怎麼也使不上力,他咕噥地咒罵著這具彷彿不是他身體的軀殼。
冷卻悠聽到的就是他的咒罵,她呆楞地看着他好一會兒,才漾出了一朵清淺的笑。
這壞脾氣的男人!
她站起身走到窗戶旁,將窗帘整個拉上,室內立刻由灼熱的紅光換上暈黃的溫和光輝。
她還未走到病床,就迎見他黑亮的兩到視線,像黑暗中迎接飛機降落的兩線火炬。
他們的視線交會在一起,直望進彼此靈魂的最深處,他的黑眸愈發晶亮,只因她臉上的不再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冰霜了。
澤原拓北掙扎地想要爬起,可纏在胸膛上的繃帶和背脊的疼痛,卻讓他痛得直吸氣。
冷卻悠急忙地過去扶住他。“別使力,血會滲出來。”黑柔的髮絲拂上他的胸前。
澤原拓北對她的話置若罔聞,他的兩眼閃着火花,大手承接住她黑柔的髮絲。
他看着盈滿雙手的烏絲,這是夢嗎?他抬起頭看着她,她從不主動接近他的,更遑論讓她的髮絲纏繞在他的手。
冷卻悠的臉灑上一層紅紗,她還初嫩得不知如何應付他灼熱的眼神。
“悠,我愛你,我愛你愛到發狂!”這些話,原想回到日本時才告訴她,可是澤原拓北再也鎖不住他急切的愛意。
他昏迷時,腦海里惦記的就是這張容顏。他愛她眉間的倔,也愛她甩落的冷,更愛她整個人散發的冰艷。
冷卻悠沒想到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竟是——
她顫抖的唇無聲地問道:“為什麼?”
已稍微恢復力氣的他,輕柔地將她攬坐在他的床邊。“因為上天造了你,必定還造了一個深愛你的我,我從茫茫的人世間尋到了你,便不願再放手,我愛你。”澤原拓北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撼動着冷卻悠的靈魂。
“我不敢奢望你能愛我一如我愛你的那般深,請你試着接納我,不要再拒絕我。”他的額抵着她的,黑亮的眸子鎖着她。
回應他的,是她一記微弱的嘆息,無論是福是禍,這次她都會生死相隨,她的皓臂小心地圈住他,紅艷的嘴唇無言地貼上他的。
澤原拓北像怕她又改變心意,不顧身體的疼痛緊緊地摟緊她,他的唇渴望地尋找她,用着難以撲滅的烈火燃燒着兩人的感官,他瘋狂地吸吮糾纏她,像只失了心的野獸。
冷卻悠任由他摩擦吸吮着自己的唇瓣,她虛弱地攀附着他的身軀,直到手中的濕意讓她清醒了過來。
她稍稍地推開他,挪起自己的身子。“你的傷口又滲出了血,我請護士過來幫你包紮。”
“等一下。”澤原拓北叫住她。
冷卻悠回頭,看見他渴求的雙眸。
“你讓我再親一下,這次我保證絕不用力。”澤原拓北將手放到身後,露出乖巧的笑。
澤原拓北看她似乎猶豫不決,於是又提出一個方案。“那你主動親我,主控權在你,你隨時都可以結束。”澤原拓北臉上儘是無害的笑。
冷卻悠幾乎失笑,誰會相信狂妄的澤原拓北臉上竟會出現無害的孩童神情,她放開臉上的笑意,緩緩地走向他。
她的唇熨着他的薄唇,兩人的鼻間交換着彼此的氣息,就在她要抽身時,澤原拓北懊惱地叫道:“才這麼一下下,不算、不算。”他耍賴地要她再來一次。
她輕含住他抗議的唇舌,將他的不滿足全吞入腹中,澤原拓北貪婪地狂吻她,兩隻毛手又自然地搭在她的身上。
“犯規!”冷卻悠離開他的唇,吹散了兩人間的迷戀氣息。
這次,她直接用手捂住耳朵,不再理會他苦苦的懇求。
冷卻悠走出房門就見到傅斯闊和高木司倚在牆上,高木司面紅耳赤外加氣急敗壞地瞪着傅斯闊。
“悠,我實在無法再和這個傢伙站在一起了。”高木司指着傅斯闊的鼻頭,氣憤地喊道。
“小鬼,對長輩要有禮貌,不可以直接指着長輩罵。”傅斯闊敲了一記高木司的頭。
“媽的,我就愛指着你罵,你能怎樣?”高木司學習到了他的精神領袖——澤原拓北的真傳,狂妄的性子說爆即爆。
“小鬼,在淑女面前不能講粗話,連這禮貌都不知道,我真替你感到羞愧。”傅斯闊搖搖頭,嘴巴直嚷着“孺子不可教也”。
高木司這下可真氣紅了眼,他握緊雙拳,準備將他的氣憤付諸暴力了。
“司,傅大哥是跟你開玩笑。”冷卻悠拉住他。“這些天都虧了傅大哥的幫忙,我們還沒當面慎重地謝謝人家。”她提醒道。
那晚,高木司到醫院后,冷卻悠已經將大致的情形告訴他,但獨漏涼風真世的名字,她不想他們回到日本后與他發生恩怨。
“謝謝你。”高木司將腰彎成九十度,藍眸內滿是不情不願。
傅斯闊拍拍他的頭顱,直贊道:“好孩子!”
高木司氣沖沖地撥開他的手,兩人又陷入開始的互瞪了。
冷卻悠搖搖頭,走向護理站。
護理站的小護士跟着冷卻悠回到澤原拓北的病房時,他們兩人還繼續互瞪着。
他們兩人隨着兩位女性走進病房內,高木司還是死命地瞪着傅斯闊的後腦。
他們兩人的俊拓讓小護士看直了眼,可兩人眉宇間的神情又讓她覺得有一絲怪異,她低聲問着冷卻悠。“他們是同性戀嗎?”
這下,呆住的有三個人:冷卻悠、傅斯闊和高木司同時呆若木雞,他們面面相覷,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
澤原拓北首先爆出大笑,他的笑引發胸口的疼痛,笑和着痛逼得眼淚直竄。
冷卻悠和傅斯闊也不約而同地笑出聲,只有高木司糗着臉,小護士則一臉莫名其妙。
冷卻悠幫着小忽視重新更換繃帶,包紮完畢,小護士開門離去,離去前還不忘以疑惑的眼神望一下那兩位俊男。
“悠,我想單獨和澤原先生說些話。”
冷卻悠點點頭,在澤原拓北背後墊個大枕頭,讓他能舒服地講話。
她和高木司退出房門后,傅斯闊臉上玩笑的神情立即不見,他嚴厲地對着澤原拓北問道:“你愛悠嗎?”
“我愛她,甚於我的生命。”澤原拓北堅定地宣告。
“你比生命還愛她有什麼用,你的命沒了,最傷心的人還是她。”傅斯闊簡單地將悠封閉自己的原因說出,他要澤原明白悠的恐懼。
“你如果真心愛她,就要保證再也不會發生今天這種事情。”傅斯闊毫不放鬆,他要澤原拓北給他一個保證。
澤原拓北陷入天人交戰的難題,他樹立的敵人不在少數,他要如何保證自己的安全?
“我放心將悠交給你了。”
澤原拓北驚愕地抬起頭,他不解地望着傅斯闊。
“你不再是以前那個狂妄的澤原拓北了,要是你還一如之前的狂傲,你連考慮都不會考慮,因為你太過自信,自認為沒人能傷得了你,可是你猶豫了,你的猶豫讓我相信你的誠心。”傅斯闊走過去拍拍他的肩頭。
“祝福你了,舉行婚禮時別忘了邀請我們。”傅斯闊又恢復儒雅的謙謙君子。
澤原拓北百感交集,他牢牢地握住傅斯闊的手,傳達他的感激,沒有了他的點醒,恐怕自己脫離不了這矛盾的迷沼。
“好了,讓人看見,又會被質疑我們是不是同性戀了!”傅斯闊放開他的手,戲謔地笑道。
兩個男人的笑聲從屋內傳到了走廊,高木司不以為然撇撇嘴。“傅老頭搞什麼,笑得好沒禮貌。”
冷卻悠只覺得心裏頭暖暖的,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人沉沉的笑聲是她聽到最美的天籟。
經過一個星期的療養,澤原拓北執意要回到日本。
澤原拓北一下飛機,鎂光燈此起彼落地響起,大批記者爭先恐後地將麥克風伸到他的面前。
“澤原先生,請問您這次到台灣和樓碩集團合作計劃,是否順利?”
“你們記者真是厲害,連我到台灣的目的都知道。”澤原拓北唇上的笑意沒到達眼裏。
剛剛那名發問的記者臉上的冷汗滑下衣襟,他覺得自己好像惹毛了一頭獅子。
“沒錯,我是和樓碩集團商談合作計劃,詳細的細節澤原集團的發言人會對外公佈。”
澤原集團的人開始組成人牆,不再讓那些記者靠近。
澤原拓北環着冷卻悠視若無睹地向前走。“走慢點,你身上還扎着繃帶。”冷卻悠蹙起眉輕斥他。
“悠,你對我真好。”澤原拓北拍拍她的手,俊氣的臉上飛揚着溫柔。
冷卻悠燒紅了臉,對着他輕柔的軟語,她的心不覺地就慌了。
被阻在人牆外的一名女記者似乎發現了他們兩人之間的異狀,她排除萬難,將麥克風伸到高木悠面前。“高木小姐,請問你和澤原總裁是不是好事近了?”女記者大膽地臆測,她相信自己敏銳的第六感。
澤原拓北鐵青了臉,他撥開麥克風,狂怒地說:“這是我們私人的事,你沒必要知道。”
女記者被他的怒氣嚇到,愣愣地呆在原地。
冷卻悠拉着他的衣袖,不讓他前進。
“怎麼了?”澤原拓北停住腳步。
“你說過不再放縱自己的狂傲。”她決心要將他改造成新好男人。
澤原拓北垮下臉。“可是,這是我們的私隱,何必為外人道?”
“你可以用更好的方法,而不是嚇她。”冷卻悠沒忘記一開始也是對他的狂妄很“感冒”。
他無奈地放開她的手,走到女記者的身前。“為了彌補你,我決定給你一條獨家,後天我和高木小姐將舉行訂婚茶會,滿意了吧!”
旁邊的記者全部嘩然,有一名不怕死的年輕記者追了上來,又將麥克風伸到冷卻悠的面前。“請問你這是你的意願,還是被迫政策聯姻?”
顯然他已經忘記上次有名記者因惹毛澤原拓北,而一拳被打在地上,直到現在還躺在醫院。
四周全都靜了下來,沒有人敢大聲呼吸,大家的目光全集中到澤原拓北身上。
澤原拓北額前青筋暴跳,他的手慢慢地緊握成拳,冷不防一隻軟馥的手塞進他的掌中,他的指纏住她,手勁漸柔。
眾人看着他放下挑高的眉頭,心裏的那顆石頭也緩緩放下。
“我是真心想嫁給他。”冷卻悠不自然地溢出一朵幸福的笑。
“各位,為了體恤大家的辛苦,後天我們的訂婚茶會,將只邀請雙方家長,不勞各位前往了。”澤原拓北終於露出一絲微笑。
一直遠遠待在後頭的高木司忍不住朗笑出聲,澤原拓北大哥這招真絕,整得那些記者說不出話。
隔日,澤原拓北坐在寬大的辦公室內,對面椅子上則坐着凶神惡煞的兩個人。
“今天請你們兩位過來,不是為了報仇,你們盡可放輕鬆。”澤原拓北的眉宇依然狂傲,但口氣已有明顯的剋制。
“有什麼事快說,我們木村兄弟可忙得很!”木村二郎兇惡地說。
木村一郎則偷偷望着澤原拓北旁的冷卻悠。
“既然你們不想取回木村會社,那就算了。”澤原拓北可惜地說道。
“你說什麼?再說一次!”木村二郎激動地跳起來。
“我可以給你們百分之四十的股份,但是你們要保證公司未來的業績要比以前好上一倍,否則我會毫不留情地賣掉它,懂了沒!”
他們沒聽錯吧,澤原拓北這“吸血掮客”竟要把公司還給他們,他的腦袋是不是被他們打壞了。
“你們沒聽錯,把這份合約書拿回去,最好叫涼風真世那渾小子也幫你們看看,如果你們還有什麼要求再聯絡我。”澤原拓北站起來,準備送客。
澤原拓北的以德報怨讓木村兄弟好生慚愧,從今以後要有人敢批評澤原先生,他們兄弟第一個不饒他。
木村兄弟離開后,冷卻悠從后環住他的腰。“我以你為傲。”她將臉貼在他的后心。
“都是娘子教導有方,我愛你。”澤原拓北拿起她的手親吻。
“你不用一直強調。”冷卻悠嬌顏酡紅。
“我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聽到。”澤原拓北扳過她的身子,指尖撫過她細瓷般的肌膚。
“我該回去準備明天的訂婚儀式了。”她慌亂地別開眼,怕自己迷失在他黝黑的雙眼中。
“我陪你。”他擁住她,兩人一同走出大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