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怎麼聽也聽不懂,但進了「嬉鳳閣」實地一看,嫣容已略明白這是什麼地方了。
滿屋子的胭脂花粉味濃得嗆鼻,細軟的鶯聲燕語滿室縈繞,男人們不只堂而皇之地左擁右抱,就連親嘴、摸胸也旁若無人。
「你們男人真下流!」
她緋紅着雙腮,低聲咕噥了一句。
「你可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承斌先聲明:「這種地方我可沒來過,這回還是托你的『福』才來開開眼界咧!」
知道他沒來過這種地方,嫣容發覺自己竟然有點高興。
「是嗎?我還以為你的不正經全是在這裏學的呢!」她故意開他玩笑。
「我那是與生俱來的天分。」他還頗得意呢!
她抿唇一笑,「沒見過像你這麼厚臉皮的人!」
「呵!我也沒見過像你這種會扮男裝逛妓院的姑娘。」
「青樓、溫柔鄉、妓院,指的就是這種地方嗎?我可是到現在才知道呢!」
她怎知道世上還有這種地方?宮裏誰會告訴她這種事嘛!
「可是我不懂,為什麼有這麼多女孩子願意來這兒讓男人摟摟抱抱、毛手毛腳的?」
「她們大多不是自願的。」承斌語帶同情地說:「在這裏的姑娘們很多是窮苦人家出身,為了生計被父母所賣、或自願來這兒賣身籌措銀兩,好讓家人生活度日,否則這『一條玉臂千人枕』的日子,誰喜歡呢?」
一條玉臂……
嫣容琢磨出他這句話的含義,兩頰立刻燒紅。
「難道……她們不只讓男人親親、抱抱,還要……還要陪男人睡覺!?」
他點點頭,「大多數男人來這兒都是為了這個目的,純粹聽曲、賞舞、飲酒作詩的只有少數。」
「什麼?」她直覺得頭皮發麻,「那……翩翩姑娘和你哥……不就也睡……呃……那個……」
他笑着推了推她的頭,「如果你要問我,大哥是不是已經和翩翩睡過,這隻有他們兩個才知道啰!」
他頓了一下,又說:「不過,我向人打聽過,翩翩好象是賣藝不賣身的樂妓,也就是說,她只彈奏樂曲娛賓,不讓男客留宿的。」
「樂妓?好複雜,我越聽越胡塗了!」
她手肘拄着桌,捧着小臉蛋,淺嘆一聲。
「奇怪,我們都在房裏坐了好一會兒了,怎麼那個打扮得像花蝴蝶的『老鴇』還不把翩翩帶來?」她有些不耐煩了。
「人家是花魁,指名叫她的客人自然不少,總有個先來後到嘛!等待是很正常的。」
「你很了解嘛……」她以狐疑的眼神瞅着他,「你真的沒來過嗎?」
「來了、來了,翩翩姑娘到了!」
承斌還沒來得及為自己辯解,老鴇就已呱啦呱啦地把懷抱琵琶的翩翩帶進屋。
「妳就是翩翩姑娘?」
一等老鴇講完「廢話」離開,嫣容立刻發問。
不過她早就知道了答案,眼前這名美麗佳人活脫脫就像是從葉大哥的畫中走出來的一樣。
「是的,小女子便是翩翩。」
翩翩將琵琶擱在房裏早已備妥的古箏旁,依規矩先替客人斟酒。
「你喜歡承禮大哥嗎?」
嫣容開門見山的問,一句話就把翩翩嚇住了。
「嫣容,你太直接了,你應該先問——」承斌將視線轉到翩翩身上,「姑娘,你對『葉承禮』這個名字有沒有印象?」
翩翩的眼光在他們兩人之間游移了一會兒,最後才定在承斌身上。
她先點點頭,「請問兩位是……」
「我是葉承禮的弟弟,我叫葉承斌。」他指向嫣容,「這位是我的朋友,艾公子。」
「葉公子、艾公子。」她分別向他們行禮,面露嬌羞地問:「葉公子,請問是令兄托您來的嗎?」
承斌搖搖頭,「家兄並不曉得我要來見你,事實上,我是聽說家兄鍾情於翩翩姑娘,所以特地來見姑娘一面。」
聽他這麼說,翩翩的臉色突然變得蒼白。
「是不是令尊和令堂知道我和令兄交往,特地要您來勸我離開——」
「不是,家父與家母並不知情,是——」
「是我想來看看你是不是真有葉大哥畫得那麼美,所以硬拖葉二哥帶我來的。」
嫣容連忙插嘴,「你們別『令兄』、『家父』文謅謅地說話了,你們說得不痛苦,我聽得可彆扭極了!」
翩翩嫣然一笑,「是,我會留意的,只是這一見恐怕令二位失望了吧?因為我還遠不如艾姑娘的傾國之姿呢!」
艾姑娘?
「啊!」
嫣容叫了一聲,立刻露出泄氣的表情。
「妳看出我是女的啦?唉!我還以為我扮得很像男人了呢!」
「因為你說話的口氣和聲調像女人!」承斌搖搖頭,「我不是提醒過你得壓低嗓子說話嗎?」
嫣容調皮地吐吐舌,「我忘了!」
「我想,妳是嫣容姑娘吧?」翩翩突然喊出她的名字,「承禮跟我提過,俠盜朱楓託了個國色天香的美嬌娘讓葉家照顧,他形容的果然不假,光瞧你俊俏的男裝扮相就可以想像你回復女兒身有多嬌美了。」
「我大哥連這件事都跟你提了?」承斌有些吃驚,「在葉家也只有我們一家人和幾名親信知道這件事的始末,大哥會將這件事告訴你,可見他已把你當成『自己人』了。」
「何止,我看葉大哥根本是把翩翩姑娘當成老婆了!」嫣容好奇的追問:「翩翩姑娘,你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謀生?是你爹娘把你賣來這裏換錢的嗎?」
「嫣容!」承斌以眼神示意她別追問太多。
「沒關係的!」翩翩倒是不介意,「其實我原本也是官家子弟,只是我爹得罪當朝權貴,被人栽贓誣諂,皇上誤信讒言,判我爹流放,又抄了我們家。我娘早已過世,而在我之下還有兩名年幼的弟、妹,為了扶養他們,我只有到青樓賣藝維生。」
承斌聞言不禁搖頭,「唉!皇上在深宮裏錦衣玉食、養尊處優,不曉得民間疾苦也就罷了,最糟糕的是還奸賢不分,放任一些貪官危害百姓,聽信讒言、謫貶忠臣,根本就是一名昏君!」
「住口!不准你這麼說我——我們的皇上!」
嫣容氣極了,差點把「皇阿瑪」三個字說溜嘴。
承斌不懂她為何如此憤慨,「這是事實,為什麼不准我說?」
「這根本不是事實!」她噘着小嘴,「就算皇上的確一時失察,誤判了翩翩姑娘她爹的罪,你也不能因此就說皇上是昏君啊!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在他的治理下外寇不敢侵擾、百姓安居樂業,這些功績你怎能否決?」
「外寇不敢侵擾是事實,但百姓安居樂業……」他冷笑一聲,「山西旱災、湖南水患,有多少百姓流離失所,朝廷派下的賑災銀兩卻肥了那些貪官污吏的荷包;山賊四起,官府也懶得理會,只有鬧出了人命才會查辦,卻總是不了了之,百姓安居樂業?哼!你跟皇上一樣,日子過得太安逸,根本不曉得民間疾苦!」
「你——」
嫣容被他說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二話不說便甩袖離開。
「艾姑娘!」
翩翩處在他們兩人之間十分尷尬,叫不住嫣容,回頭看着承斌又不好說他些什麼,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發什麼脾氣嘛!」
堅持不了多久,他再也無法賭氣不理會嫣容,於是也跟着起身。
「翩翩姑娘,若有驚擾之處請見諒,下次有機會再長談了,告辭!」
「葉公子!」翩翩有些不安地叫住他,「關於我與令兄……」
「放心吧!我不會告訴我爹娘有關你們的事,如果我大哥想娶你為妻的話,我也不會持反對意見。後會有期!」
承斌說完便離開,但他所說的話已經安撫了翩翩惶恐不安的心了。
***
承斌追出妓院,立刻看見正往回葉家相反方向走去的嫣容。
「小路痴!」他一追上便告訴她:「你走錯路了,回家得往右邊走才對。」
「我沒走錯!那是你家,不是我家,你回你家去,別再跟着我!」
「那你打算去哪兒?」
「不用你管!」
嫣容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氣沖沖地往前走。
「從這裏一直走,大概一個多時辰就可以走到盡頭。」他跟在旁邊說:「你打算去跳海自殺嗎?」
「別以為我不敢!」他是開玩笑,但她可是認真的。
「妳——算我怕妳行了吧?」他拉住她,「皇上跟我們又沒有任何關係,我們犯得着為他爭吵嗎?你幹嘛這麼生氣嘛!」
「誰說沒關係?皇上是全國百姓的皇上,跟我們所有人都有關係,你那樣批評皇上就是不敬君、不忠!倒是我跟你才沒什麼關係,你快放手啦!」
「我偏不放手!」他握得更緊了,「你仔細想想,我方才的話有半句假話嗎?如果在他的治理下真的天下太平,那你也不會被山賊逼到跳崖、跟家人失散了。」
她張口結舌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哪……哪個朝代沒有賊呀?」
他想都不想的就說:「都有,但就是沒有這朝多。」
「你——」她氣得跺了一下腳,「好,反正我辯不過你,也不敢再厚臉皮的留在你家,既然你那麼討厭我、老是故意要說話氣我,那我就識相的離開,一輩子都不再出現在你面前礙你的眼!」
「笨蛋!」
大街之上,承斌大膽的把她拉進懷裏,緊緊的抱住。
因為太訝異了,嫣容完全傻住了,根本忘了掙扎,只是渾身的熱度一直往上升。
「聽清楚了,我一點也不討厭你,我和全家人一樣喜歡你,我家就是你家,你高興住一輩子都行,而且除非你的親人出現,否則我絕不讓你一個人離開,聽見了沒有?」
他就在她耳邊大喊,除非她聾了才會聽不見!
「你這個人真霸道!」她語帶嬌嗔地說:「萬一我一輩子都沒找到親人,那我不就得看你這討人厭的傢伙一輩子?」
承斌聽得出她氣消了不少,這才安心地鬆開她。
「沒錯,你認命吧!」
他笑着說,而嫣容見他堆着一臉的笑,也沒辦法再板著臉裝生氣了。
「以後不准你再說皇上不好!」她提出條件。
「好。」他也不想再激怒她。
「那你還不快放開我?兩個『大男人』在大街上摟摟抱抱的成何體統?」
用不着她提醒,承斌老早就注意到周遭投射而來的曖昧眼光,也聽見那些無聊耳語了,畢竟嫣容還穿着男裝嘛!
「管它的!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承斌不理會旁人的指指點點,拉着她的手招搖過街。
***
「艾姊姊再見!」
「再見!要乖乖聽你們爹娘的話喔!」
嫣容揮着手跟大雜院裏十多個孩子們道別,心底不禁有些捨不得。
這都該怪承斌!那天他倆離開「嬉鳳閣」之後,他就帶她來到這個大雜院。
在這個既破舊又髒亂的大雜院裏,擠了五、六戶人家,每戶人家都有一個不幸的遭遇。
繳不起地方官巧立名目苛征的稅捐而賣房、賣地;故鄉乾旱,家中有人餓死了還等不到朝廷的救助,因而舉家遷徙求生……
總之,或多或少都是因為貪官直接或間接害得他們無處棲身。
「欸!那些官員無論是好、是壞,全是皇阿瑪任命的,難怪葉二哥會怪到皇阿瑪頭上!」
所以,她在知道有「當鋪」這種店之後,一大早就偷偷溜出來,把自己身上價值不菲的寶石給當了,換了銀兩先買些好吃、營養的食物帶去大雜院,再找了個裁縫師傅為所有人量身製做一套新衣,再給每戶一些銀兩,算是「為父贖罪」。
「等回宮之後,一定要把這個情形告訴皇阿瑪,把那些胡搞瞎搞的貪官污吏一個個捉去問斬!」嫣容一邊吃着糖葫蘆,一邊往回葉家的方向走。
「姑娘,要去哪兒呀?」
一隻手突然橫在嫣容面前,一直低頭想事情的她,一抬頭才發現有三名年輕男子擋在巷口。
「要你管!」眼前的三個男人長得獐頭鼠目的,讓她看了十分不順眼。「讓開!」
「嘖、嘖,挺凶的嘛!」
「凶才好,凶才夠勁!」
「沒錯、沒錯,我還是頭一回見到這麼標緻的姑娘,再凶我都喜歡!」
感受到他們的不懷好意,被山賊追趕的記憶再度浮現腦海,嫣容方才挺胸大嚷的勇氣全不見了,倒是恐懼感不斷的上升。
「你們到底想做什麼!?」眼看他們一步步的逼進,她嚇得連連後退。「我朋友就快來了,他可是個武功高手,你們若敢亂來絕對會被他給亂刀砍死!」
「呵!這種騙小孩子的話,你以為我們會相信嗎?」
「沒錯,你就乖乖的陪我們玩一玩,反抗可是會受皮肉之苦喔!」
「你們兩個跟她啰嗦什麼,先動手再說啦!」
一見三個人一起撲上來,嫣容立刻轉身往回逃!
「啊!」
也不知道是她時運不濟還是老天有意整她,她突然摔了一跤還扭傷了腳,當場動彈不得。
「救命啊!救命啊……」
眼看他們就要追上來了,嫣容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胸口,除了大喊救命再也沒有其它方法自救了。
「你們幾個給我住手!」
「葉二哥!」
趕來英雄救美的不是別人,正是承斌。
雖然她很高興他挺身相救,但是……他這個只會看病的大夫救得了她嗎?
「好小子,想學英雄救美嗎?」
「瞧你長得像個娘兒們似的,這麼俊的臉蛋被打壞可就當不了小白臉啰!」
「喂!識相的快滾,別在這兒礙事!」
三個惡徒一人一句,擺明了沒把承斌放在眼裏。
「哼!這些話應該是說給你們自己聽才對!」承斌冷冷的進出一句,「現在想逃還來得及,等我動手,你們這些雜碎可就非死即殘了!」
「敢罵我雜碎?臭小子,你不想活了!?」
臉上有顆大黑痣的惡徒立刻衝上去朝承斌揮出一拳,承斌非但靈敏的躲過了,還一拳擊中對方的肚子,讓他立刻口吐鮮血。
「葉二哥加油!」嫣容這下才知道自己小看了他,「他們害我扭傷腳,你一定要替我報仇!」
「臭娘子!」
另一名麻子臉的惡徒怒罵了一句,舉起腳便要往她臉上踢下——
「葉二哥!」
她捂着臉大叫,立刻由指縫問瞧見承斌飛身而來,一腳把麻子臉踢到牆上。
或許是麻子臉的舉動激怒了承斌,只見他出手毫不留情,把三名惡徒全部打趴在地上,還將他們的右腳折斷!
「哇……」
「不想連左腳都廢了的就閉上嘴!」
三個大男人痛得哇哇大叫,卻在承斌的怒喝聲中全噤了口,再也不敢吭聲。
「你有沒有事?」
他走到嫣容面前蹲下,方才還殺氣騰騰的眼眸立刻變得溫柔。
「我……嗚……」
還沒說話,嫣容就已經撲進他懷裏大哭特哭起來。
「我好怕……我還以為……我死定了……」
她語不成句,撒嬌地賴着他邊哭邊說,快把他一顆心都哭融了。
「沒事了……」他摟着她,拍拍她的背安撫道:「我抱妳回家好不好?」
「嗯!」
承斌將她抱起,往巷口走去,留下被他揍得慘兮兮的三名惡徒。
「你怎麼會來這裏?」
「我去大雜院探視大家。對了,你怎麼會武功?」
「我師父是文武全能的高人,我在禪寺的那幾年,他可是傾盡所學的來教導我,對付這種小混混對我而言還不算什麼。」
「幸好你及時出現。真不曉得為什麼,我老是遇上一些壞男人!?」
「誰教你長得有如天仙下凡、人見人愛呢?」
說到這一句,總算讓嫣容破涕為笑了。
但巷子裏的那三個人還在咬牙撐着不哭出聲,就怕承斌回頭再廢了他們的左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