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京都嵐山
春天的嵐山勁松新綠、櫻花盛開,青山綠水交相輝映,宛如人間仙景。每年三月的最後一天,恩子都會到這來,倌步於紛飛的櫻花世界中。
愛弓常說她的記憶力很差,剛住進公寓時恩子竟然誇張到接二連三地迷路。好幾次是愛弓放學后看見她在家的附近東遊西逛,才帶她回家的,更誇張的是,愛弓第一次上前跟她打招呼時,她還問愛弓是誰,氣得愛弓當場發脾氣。但奇異的是,恩子卻怎樣都無法忘記十四年前的今天所發生的事情的每一個細節,她無法忘記她的父親是怎樣拋棄了她們,更無法忘記她的母親在這片美麗的櫻花海中做了怎樣瘋狂的
恩子難抑感傷地長嘆,在療養院陪伴母親的日子裏,她看過不少“瘋子”,他們有的行為極端,有的行動獃滯,有的一天到晚只會哭鬧,有的沒日沒夜地在咒罵,有的只會傻笑,有的只會發獃。在她眼中看來他們的大部分行為都是每個人都會有的情緒之一,他們只不過是過分着迷於自己所創造的世界當中而已。而且他們不介意別人的看法,更不會搭理社會對他們的種種輿論,他們其實活得比那些所謂的正常人自在多了。恩子常想,如果他們沒有勇氣面對現實世界的殘酷而選擇逃避,那“瘋”也未必是壞事!
恩子自厭地拍了下頭,夠了!為什麼每年三月的最後一天都要如此難過呢?
一陣清風吹過,恩子抬頭,看着滿山滿樹的櫻花隨之飛揚,突來的櫻花雨美得令人心碎。恩子痛苦地閉上雙眼、伸出雙手接上滿手的櫻花瓣,用力一捏后,像要拋開往時記憶般拋了出去。
“SHIT!”恩子驀地睜眼,一個渾身籠罩陰沈的男人正橫眉怒目瞪着她——是他!
“自以為是的低俗浪漫。”男人顯然再次忘了她,他粗魯地推開攔在路中央的恩子就要離開。
“哎呀!”冷不防他有此一着的她順勢跌到,雙手傳來尖銳的痛是她痛呼的禍首。奇怪!美麗的櫻花遭上怎會出現煞風景的碎玻璃呢?
“女人!”男人黑着臉回頭,在看到她手中汩汩的鮮血時,他緊了緊探進口袋的手。
手中的傷有效地減輕了心裏的痛,恩子乾脆席地坐在鋪滿櫻花的小路上,她抬起手讓血滴到櫻花瓣上,艷紅的鮮血迅速染紅粉紅的櫻花,一股血腥的快意同時充斥兩人心腔。
此時,又是一陣微風吹過,男人首先回神。他敏捷地抽出手帕為恩子利落地包紮,口裏也沒閑着:“你瘋了嗎?你不知道流血過多是會死人的嗎?怎麼?這就是你們女人的報復,就因為我無心的一推就活該承受一條生命的罪過嗎?”
“瘋?”不解手中何時多出了一條手帕,恩子恍惚地轉向男人,低語,“想死也是瘋子的表現之一嗎?我沒注意,鮮少看到療養院中有人尋死的,你錯了,那裏有好吃的東西有好住的地方又有人照顧,還會想死的人就不是瘋而是笨才對。”
目黑池一呆,他目光難解地瞪着方才染血的櫻花。是這樣的嗎?笨蛋才會尋死嗎?
終於回神的恩子發現男人還在,“咦!你還沒走?”仰望着高高在上的他,他又忘了她是誰了。不過,今天她也沒心情為這事難過。她微笑地提出邀請,“累嗎?坐吧!有軟軟的櫻花瓣墊着不會磨損你尊貴的……”似欣賞似嘲笑地瞟過他的臀部,沒有接上的話不言而喻。
出乎兩人意料之外,男人撩起西裝、也挨着她席地而坐,顯然今天對他來說也不是個值得紀念的好日子。
接下來,他們誰也沒有打破難得的寧靜。時間一分一秒地流失,突然——“你知道嗎?”恩子悠悠地開口,打破沉默。
“我不知道。”男人斬釘截鐵地打斷。
呆了兩秒,恩子再也忍不住地爆笑開來,她邊笑邊說:“想……想不……到……咳咳……你還真……真……咳咳……有冷……冷麵笑匠的天……天分啊!”
他有說了什麼笑話嗎?目黑池不解地以修長的手指接住她笑出的一滴淚,“我還沒試過笑到流眼淚呢!”
緩住笑的恩於不經意地冷嗤:“我看你是連眼淚都沒有吧!”這句話惹來他冷入骨髓的瞪視,恩子才驚覺自己說得太過分了。
慢慢地,男人瞪她的眼神變得縹緲,他神情哀傷地看着層層櫻花樹上的藍天低喃:“有些事發生了就是發生了,眼淚又有何意義呢?也許,我真如你所說的無血無淚吧。”
恩子震驚於他語氣中的蒼涼,她一直以為像他們那樣有錢有勢的人是不會有什麼真正的煩惱,但今天的他顯然不是如此,難怪今天的他與平常有所不同。也對!若是往日,他又怎會和她“這樣的女人”坐在一塊呢,果然每個人都有着自己必須承受的傷心,即使財富多如目黑池也不能例外,誰說上天是不公平的呢?給了你足夠的柴米油鹽、給了你足夠的家庭人員又如何,必然承受的挫折同樣一樣也不會少掉。
當恩子以為他們不會再有談話之際,目黑池卻開口了:“今天是我前女友的死忌,”目黑池動作不變地開口,“同時也是她的生忌。”
恩於沒有搭話,給予他是否要繼續說下去的自由。
“她叫櫻子,第一次見到她時,我深深地為她的美麗折服,她很美、美得就像櫻花,可惜也短暫像櫻花,在她二十歲生日當天,她以自殺的方式保有了她永遠的美麗。”
“你愛她嗎?”
“愛?”目黑池冷笑,“我不知道什麼是愛,我也不認為她值得我愛。”
如果不愛又何必難過至此呢!緩緩地,恩子念出母親生前最愛的詩——
櫻花——春天裏短命的花,
你是常青的綠樹,卻是瞬間的美麗;
美麗終將與人別離,
當你有一天變成禿樹榦的時候,我情願自斃。
目黑池重重一震,猛地轉向她。恩子安撫地拍拍他寬闊的肩膀,“這是我母親最喜歡的詩,但當她追求到詩中境界時,我卻不以為她真的快樂,你知道為什麼嗎?”不待他再給她一個爆笑的答案她立刻接上,“因為她的故事已經結束了,無論是好的結束或是壞的結束,她都沒有繼續的權力,畢竟她選擇了放棄。”
“對!她不但放棄了她自己更放棄了我。”他發泄地捶向身旁的櫻花樹。恩子可以感覺到他心中的哭泣,她情不自禁地如慈母般伸手抱住他。目黑池僵硬地豎直身體,他本可以輕易地掙脫她的,但她的懷抱卻是如此溫暖,她身上清淡的香氣是如此的舒服,使他拋開了總裁的身份、讓自己安然地躺進一個陌生卻真誠的懷抱。
恩子的臉靠在他的頭上,輕柔地撫摸他濃密黑亮的頭髮,“只要自己沒有放棄自己,我想別人的放棄至少不至於絕望吧。你知道中國古時候的‘斃’字是解作‘倒下’而不是‘死去’,倒下的人還有機會重新站起來,但死去的人只能永遠倒下。”她想到目黑池女朋友的死、想到母親的瘋,“但無論倒下或是死去,最終的選擇權還是在自己手裏,別人無權置喙。”
“你不懂!”他用力地推開恩子溫暖的懷抱。她並不了解事實的全部,所以才說得輕鬆,他不能原諒的是他自己呀!他投有勇氣坦誠自己的卑鄙,“你知道多少、你聽到多少、你又感受到多少?!你憑什麼說得如此輕鬆,那是一條寶貴的性命你知道嗎?那樣的年輕那樣的美麗,就為了我……”目黑池哽咽地停止了叫嚷,他雙手痛苦地揪着自己濃密的黑髮,“她是因我而死的,一個昨天還活生生的人在下一刻因你而冰冷地躺在醫院的斂房內,她讓一切都變得無法挽回、無法挽回了。”
“她是無法挽回,但你能。”她溫柔地握住他揪髮的大手,強迫他正視她的眼,“你的過去我是不懂,也不準備去懂,因為我比誰都清楚過去的事誰都無法挽回。我們都只是凡人,一生中總會做上幾件無法挽回的錯事,但只要活着就還有希望糾正,只有笨蛋才會以死去解決問題,你堂堂一個大集團的總裁難道連這樣的道理都不懂嗎?”
她認識他?他掙開她的懷抱,“你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裏出現?”商人該有的犀利抬頭。
“收起你的稜角吧,我還不至於有那個傷你的能力,不必未雨綢繆到現在就要把我消滅。”
聽罷,目黑池首次正視她。平凡到乏味的面容,是叫人一見就忘的類型,卻彷彿在哪見過。看到她一身的地攤貨,慣有的不屑出現了,一個既沒美貌又沒品味的女人。目黑池冷笑地盯着不卑不亢的恩子,“我不該懷疑嗎?”
恩子好笑地搖頭,知道“那個”他又回來了,說句老實話,這樣的他她還比較能接受呢!她還真不習慣干日高高在上的大總裁像剛剛那樣,變成一個無助的孩子。而她呢,則變成了個照顧孩子的保姆,“隨便你怎麼想,我要走了,你就慢慢留在這,想想我這小女子會做出怎樣危害到你這大總裁的事來吧。”
看着她一雙晶亮有神的大眼睛,幽深的眼中似有無盡的智慧,還有那隱含在眉宇間騙不了人的傷痛。老天!她剛剛還在安慰他呢!目黑池呀目黑池,你怎能懷疑她呢!
“對不起!”道歉不由自主地說出,他尷尬地咳了咳,“你的手。”他指着她的傷,想藉以轉移話題。
“哦!”恩子無所謂地聳肩,“不礙事的,你用不着道歉。”了解他的不好意思所為何來,恩於沒再多說什麼。
良久,兩人沉默地坐着。當目黑池看到天上的白雲不再時,才發現身邊的人兒不知何時已經離開,只剩下幾瓣染血的櫻花瓣提醒他她曾經存在。隨手撿起一片櫻花瓣夾在隨身記事薄上,他踏着很久沒有過的輕快步子,離開了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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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見面以後又過了一個多月,恩子再也沒有見過目黑池,她認識他十年,他見過她四次,然而他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她卻為了他整整牽腸掛肚了十年,想想她真的太傻了。
開學一個月了,學校的生活還算平靜,最大的新聞不外是美悅快要訂婚的消息。好笑的是,亞稀子發佈消息后瞪向恩子的示威眼神。好不容易挨到下課,恩子反常地第一個逃出課室,她實在受不了亞稀子好笑的表情了,她怕再一秒鐘就要忍不住笑出聲來。
方出校門,金色克萊斯勒大咧咧地停在校門口,美悅蝴蝶似的從恩子身邊飛了過去,熱情地喊着車中人,然而在車中隱約可見仍在忙碌的目黑池只示意司機開門讓她上車,讓美悅當場氣皺可人的小臉。
美悅原本愉悅的小臉迅速垮下,但眾目睽睽之下,她也只能匆匆上車。該死的男人,他就不能給點面子、配合一下嗎?如果明天回到學校,讓她聽到一丁點把她當主角的笑話的話,她就給他哭個沒完沒了。
美悅幼稚的想法目黑池早就司空見慣,沒再費神多看她一眼,他直接叫司機開車。但在車子啟動時,他心有所感地抬頭望向恩子所站的方向,熟悉的臉讓他皺起好看的劍眉,“她是誰?”
“誰?誰是誰?”美悅非常不悅於她的男人在有她在場的情況下還看別的女孩子,她順着他的方向看去,只見亞稀子和一個不相干的平凡女人站在一起,那平凡得連她都不想再看一眼的女人當然入不了他的眼啦,那池哥哥問的不就是亞稀子了嗎?好啊!亞稀子竟敢勾引她的男人,難怪這些天都穿得花枝招展地上學,看她明天怎麼收拾這該死的女人!
不想猜測美悅臉上浮現的惡毒神情為何而起,目黑池在倒後鏡中看到那天的女孩目送他的車子開走,然後走進學校附近的一家書店。他吩咐司機長山開車,他現在只想儘快甩掉美悅就好,其他的他自有辦法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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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分鐘后,他讓長山在一處不顯眼的路口停下車於,“你就在這下車吧。”
早已熟知他相處方式的美悅仍不可避免地大發嬌嗔,他甚至都沒正眼看過她呢。但她有信心,只要一眼就好,只要他肯稍微看一下她的話,他就會發現今天的她是多麼的美麗可人。
即使在美悅的撒嬌攻勢下,目黑池的雙眼仍不曾離開過手上的文件,雖然這案子並不是真的要趕着完成,但比起做作的美悅來,他還是寧願提高他的工作效率算了。
終於搖累了的美悅最後也不得不屈服在目黑池的無動於衷下,儘管心底在狠狠地咒罵他,但她還是強裝笑臉地撒嬌:“池哥哥,你就不能順便載人家回家嗎?我們都快訂婚了,你不能總是把我半途丟下呀!”
“美悅,你要炫耀我不會阻止你,但也僅止於此,我實在沒時間陪你玩。現在如此,往後亦然,懂嗎?還有,‘我們快訂婚’是‘你們’千葉家的人單方面在外宜傳,目黑池家從沒有對外承認。”目黑池嚴厲地盯着她,他要她清楚做他目黑池的妻子所要面對的生活,更要她看清他日後的妻子不一定就必須是她千葉美悅的事實。
一番話說得美悅心裏發顫,都怪媽的餿主意!說什麼要先發制人、讓目黑池家的人為了面子百口莫辯,到時候她就能穩坐目黑池當家少奶奶的位置了。現在好了吧,面對他的質問她是有口難辯啊!怕他動真怒的美悅趕在他再度開口前下了車,她家現在算是仰賴他的支持了,她可不敢真的激怒他啊!都怪無能的爸爸,否則她何必要看他臉色呢!她好歹也是嬌滴滴的大美人,要什麼樣的男人沒有,就他不會憐香惜玉。想起學校里對她獻盡殷勤的男生們,美悅更是氣得臉都快扭曲了,總有一天我要讓你好看,她在心底暗暗發誓。
自負的男人通常都會忽略陰險的女人,目黑池也不例外。沒有再多看美悅一眼,目黑池含着詭譎的笑命令道:“長山,把車開回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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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恩子逛完書店出來,第一眼就看到目黑池那輛金光閃閃的房車。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不是接美悅走了嗎?為什麼又折回來了呢?
“真巧!”她故作輕鬆地打招呼。她不懂他出現在這裏的原因,她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是否記得她是誰。她卑徽地想,不論是哪個她,能讓他記得就好,那樣至少能讓她的十年牽挂增添少許意義吧!
然而回應她的依然是他一貫的沉默。再也想不到要說什麼的恩子也只能尷尬地保持着最高品質——靜悄悄,陪着他站在夕陽西照的車旁。老天保佑,幸好天色已晚,學校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千萬別讓有心人看到就好,否則明天上學后,不被亞稀子的雷達眼掃昏才怪。
許久……恩子抬起頭,落日的餘輝變幻最多也最快,幾分鐘前天空中的橘紅色已經換上了藍紫色的新裝,“天黑了,再見。”今晚輪到愛弓做飯,算算時間學姐應該已經做好晚飯在家等她了吧!
看着恩子轉身,在目黑池的大腦還沒接受到最深層面的資訊前,他已經衝動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肘,
“我餓了。”
莫名的波動不期然撞上胸口,恩子只考慮了一秒,“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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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子不知道自己是基於什麼樣的心態才跟他來吃飯的,明知道他的邀請不過是一時衝動,甚至嚴格地說他都還投說出口,她就已經迫不及待地點頭了,在他眼中她大概就如雜誌報道里圍着他轉的女人差不多吧,如果真有差別的話,大概就是她的樣貌、身材無一及得上她們了。
在她胡思亂想之際,目黑池也在問自己同樣的問題。難怪那天他總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她,原來她就是開學那天被美悅撞了后冷笑着道歉的女孩。他自認有着過目不忘的認人能力,然而這項特能卻在她身上失效了,不過以他當時的心情,沒有認出也不足為奇。
“想吃什麼?”目黑池打破自兩人相識后最常存在的沉默。
“隨便。”充滿自厭情緒的她不是很起勁地回答。
“東京好像還沒開過一家叫‘隨便’的飯店。”他懷念在櫻花林中低聲細語的她,“打起精神來吧,我不喜歡見到這樣沒精打採的你。”
恩子驚訝地抬頭,他的話太親密了,像他這樣的大少爺、大總裁怎會對平凡如她的女孩說出這些話呢!她甚至還沒搞清楚他現在記起的是哪個她呢!
“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沒什麼!”恩子很快地接口,反正多想無益,吃飯吧,你不是說也餓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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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兩人持續的沉默中,不知何時長山已經把車停了下來。也許是不好意思吧,搶在司機長山幫忙開門前,恩子自個兒開門先下了車,引來他奇怪的注視,她是第一個坐他的車而自己開車門的女孩呢!
“這裏是新宿?”好雅緻的飯館,中國風的外觀設計,古色古香,紅色大門上一塊橫匾草書著『客棧”兩字,好別緻的店名,連門口的招待、警衛也是一身中國古代宮廷服。
“喜歡嗎?”他問。她此刻發亮的雙眸靈活地轉動着,使她原本稍嫌平凡的小臉變得生動,細瞧,其實她還長得挺可愛的嘛,如果稍加打扮,定會有另外一番風情。
故意忽略他灼熱的注目,“我真的餓了,走吧。”恩子不客氣地率先向前走。
及時抓住她的手肘,他按照國際禮儀,紳士地挽起她的手,圈到自己的臂彎后才一起進去。
恩子鮮少有在意別人的目光的時候,她的不在意指的不是不理會別人對自己的看法,而是不曾留意到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但今晚,自下車以來她強烈地感覺到從四方對她投射過來的——算是窺視的目光吧。她隨着目黑池走進紅色雕花大門,就好像她身上穿的不是媽媽時代留下來的過時衣褲而是巴黎最新的香奈兒洋裝,恩子抬頭挺胸地踏進了這個她一輩子都不曾進入過的新鮮領域。
飯館裏面的設計用的也是中國古代的風格,很有中國大官府邸的氣派,連小橋流水都用上了,“我突然有種錯墜時空的錯覺,這裏的主人要不是個中國人就是一個中國迷。”
“聽你的口氣好像很了解中國似的。”日本的建築本來大部分都是仿唐設計,一般的日本人就算來到這也不一定分得清它是屬於完全中國氣氛的飯館,只當它是日本古代(古墳時代)的建築物。
“你常來?”問句的形式用的是陳述的語氣,看經理恭敬的態度就知道,還親自領他們到他專屬的包廂。
目黑池笑而不答,“想吃什麼。”
“隨你,我不挑食的。”不回答就是變相承認了。
“隨便幫我挑幾樣新鮮的時蔬上來,湯就選冬瓜盅,飯後甜品要冰糖血燕好嗎?”他詢問的眼轉向還在四處觀望的恩子。
“有紅豆沙嗎?”她可不要吃燕子的口水,還摻着血呢!“我隨便吃一點就可以了,不必太講究。”
“有的有的,小姐還有什麼需要嗎?”經理恭敬的態度依然掩蓋不住眼中的鄙夷,這個鄉下土包子,哪有人血燕不吃吃紅豆沙的,平常沒機會也就罷了,今天都有人願做冤大頭了,還裝什麼假。
目黑池望着她用眼神問她還要些什麼,恩子搖頭,表示夠了。
屏退經理,他繼續剛剛的問題:“你很熟悉中國。”
恩子點頭,“我有部分的中國血統。”
“原來如此,難怪那天你還能把一個‘斃’字解釋一番。”目黑池看到她眉間沒有散盡的憂傷,那股超越她年齡的不該存在的憂傷是那樣該死的熟悉。她才多大,有必要在這花樣年華里,每天輕愁加身嗎?“那天——你還好嗎?”
恩子搖頭,她並不想再提起那天的事,“是我謝謝你才對,你的出現解救了當時沉浸在陰鬱情緒中的我。”那天要不是他的出現,她可能還要傷心好久好久,感謝老天讓她在那樣令人心酸的日子見到他,他的不開心激起了她的母性、分散了她的傷懷。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包袱,目黑池也不便多問,可能就是因為他們在同一天裏擁抱了相同的傷懷,才讓他對她產生了一股莫名的親切感,“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還有,你跟美悅是同學吧?”他的詢問並不是要懷疑什麼,畢竟他會去那裏是連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意外。
“上菜了。”遠遠看到太監裝扮的侍應捧着在瓜皮上雕龍刻風的冬瓜盅,恩子抿緊的唇驀地一笑,“他們知道自己穿的衣服代表的意思嗎?”想起剛才的經理也是一身太監總管的服飾,恩子更是笑彎了眼,“我想‘客棧’的老闆一定是個幽默的人。”
目黑池着迷地看着她,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笑,她的笑容很美,兩頰上調皮的酒窩隱隱約約地閃動着,很可愛,“你應該常笑的,你笑起來很好看!”
恩子佯裝難過地低頭,“不笑就很難看了嗎?”
“不!”被她騙過的目黑池連忙安慰她,他忘了女人對容貌是多麼的看重,“我不是這意思。你起碼笑起來的時候很美啊!”不!他好像越描越黑了,誰不知道他目黑池從來不用安慰女人的,就連櫻子他都沒有……
“哈哈……你緊張的樣子還真好玩。”恩子調皮地抬頭讓他看清她臉上愉快的笑,“被耍了吧!”
定下心的目黑池好氣又好笑地瞪她,“從來沒有誰敢耍我,就你這調皮鬼!”
此時故作聽不見的恩子看着侍應態度謹慎、小心翼翼地呈上冬瓜盅,從進門開始他們的態度就是那樣的一絲不苟,不由得讓她猜想目黑池在“客棧”的身份。恩子仔細地盯着目黑池看,就盼能不能瞧出什麼端倪來。
“怎麼?不合胃口?”不是說餓了嗎?還是盯着他看就能飽了。他自以為很了解女人,可面對恩子,他完全猜不透她在想些什麼。
“客棧”的廚子真不錯,盅蓋未揭香先至,就吃而言,恩子今晚是不虛此行了。
接下來,兩人很有默契地秉行着『食不言”的箴言,安靜地享用了一頓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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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後。
“還滿意嗎?”
她的雙眼明白地寫着滿足,“嗯!謝謝你今晚的招待,我很久不曾吃過這麼正宗的中國菜了。”
“不客氣,只要小姐不吝賜給在下芳名就好。”
恩子被他逗笑,“日下部恩子。你跟外面傳揚的不同。對了,看他們對你恭敬的什麼似的,你是這裏的老闆嗎?”
他微笑地點頭承認,有了上次嵐山的談話經驗,他不會再驚訝於她的機靈聰敏,他同時想起了她就是他第一次到學校找美悅時所見到的那個女孩,誰會想到當時卑屈的她是眼前放肆的她呢!
他看着她身上有年成的衣服,“現在你是我目黑池的朋友了,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儘管提出。”女人認識他也不外那幾個原因,他希望她是有所不同,但當她爽快地答應他的邀請時他才發現她跟其他女人是沒有分別的。其實她也該慶幸自己能當上他目黑池的朋友,要知道別說是女的,即使是男人,也投有幾個稱得上是他的朋友。
就知道她剛才的迫不及待會讓人誤會,但她很高興他沒有把他的心意欺瞞,“謝謝!我已經找到工作了。”將要找到工作。
“哦?”
“目黑先生,也許你該學學朋友之道。如果你不能把我放在一個同等的地位,那我們永遠都不可能是朋友。”朋友!多難能可貴的兩個宇啊!“如果你真的懂得朋友二字的含義,請你別輕易地侮辱它好嗎?”
目黑池愣愣地瞪她,從他坐上總裁之位以來,還沒有人敢如此不識好歹地跟他說過話,她難道不知道當他目黑池的朋友是多大的榮幸嗎?
她笑笑地喝着紅豆沙,“我只是一個喝紅豆沙的女人,如果你的‘朋友’只能是喝血燕的人,那我們又何必勉強彼此呢?”
簡單的一句話震得他不得不反省自己的行為,他以嶄新的目光重新看向她,多麼聰慧的一個女子呵!從第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想法,她對他的安慰、她可以自己開車門、喝紅豆沙……所有這些不都說明了她的不屑嗎?目黑池釋然大笑,“我看,是你不屑要一個喝血燕的朋友吧!”
恩子欣喜地笑了,很高興自己的十年牽挂是值得的,她伸出友誼的雙手,“你好!我是日下部恩子,一個從福岡前來求學的窮姑娘。請多指教!”
看着眼前纖細卻稍嫌粗糙的小手,不知名的感動驀地衝上心頭,他也伸出修長的大手包裹住它,“你好!我是目黑池、一個家財豐厚的紈絝子弟。清多指教!”
說罷,兩人相視大笑,友情的滋生由此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