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時間緩緩地流逝着，不知不覺間，半個月又過去了。
也不知是練潔自己的心理因素，還是風亦真的改變了，練潔突然發覺，風亦似乎已經好一陣子沒再對她指使東、指使西的。
除了公事之外，風亦也很少再叫她做一些，如泡咖啡等職責外的事情了。
突然從苦海中脫離，莫名地，練潔竟覺得有些不習慣。
“不習慣什麼嘛！我又不是被虐待狂。”練潔對電腦螢幕反映出來的自己苦笑了下，難道真應了“什麼苦事做久了，都將會習慣”的那句老話。
惟有在這種沒有旁人會注意到她的時刻里，練潔才會允許自己的本性，稍稍探出頭來，否則，在辦公室里，她永遠都是那個與男人不斷競爭的練潔。
說到競爭……練潔不由得從隔間板內探出頭，看向部長辦公室的大門。
部長辦公室的大門大敞，從練潔的座位，可以看到一個相貌斯文的男子，正坐在辦公桌前批示公文，那個人，正是新上任的企劃部部長風亦。
雖然才到任不過兩個月左右，這個男人已然成為，晉源企業最最搶手的黃金單身漢，就練潔所知，光他們這個企劃部，就有大半的女職員，偷偷喜歡着風亦，也有不少大膽的女職員，乾脆大方示好。
畢竟，中階以上的主管，除了風亦之外，還真找不到半個既英俊、且又單身的男人了。更別提風亦本是由總公司調派過來的，未來還有可能再調回去，這麼前途無量的男人，當然要好好把握啦！
因此，企劃部內一反常態地，不時瀰漫著一股粉紅色的暗戀氣味。
“那男人到底有什麼好的？為什麼那麼多人喜歡他？”曾被風亦整得慘兮兮的練潔，實在沒辦法理解女職員們的心理。
不過……若撇去初識時風亦老讓她做些雜務的“仇恨”，練潔也不得不承認，風亦的確是有他的迷人之處。
一舉手一投足，甚至只是握筆書寫這樣的小動作，由風亦做來，就是會讓人覺得硬是不一樣，修長整潔的長指，隱隱含着散人不容小覷的力量，那優雅流暢的動作，看起來竟像是舞蹈般好看，讓人的目光不由得緊緊跟隨着他的動作。
當那薄唇開啟時，流泄而出的聲調，也是清亮而好聽的，這樣的男人，是天生下來受人矚目的。有時候，練潔甚至會覺得，這個男人絕非池中之物，讓他窩在一個小小的部長辦公室里，似乎是太過委屈他了。
“笑話……就算他再怎麼優秀，他也只是個員工罷了。”發現自己對風亦注意過度了，練潔搖搖頭，把心思重新拉回工作上。
桌上的電話正閃着紅燈，提示的鈴響也跟着響起，表示她這支分機有來電，練潔暫時歇下手頭的工作，接起電話——
“我是練潔。”
隨着來電者的話語，練潔的臉色越顯蒼白，握住話筒的手，也不自覺地收緊力道，像是要以這樣的動作，來保持冷靜。
“……我、我知道了……我會儘快趕回去的。”
練潔想要把話筒放回去，但試了幾次，那話筒就是沒有辦法放好，老是從話機座上跌下來，直到她用兩手抓住話筒，這才終於把它放了回去。
這時，練潔才發現自己的雙手抖得厲害。
由於辦公室里，每個人座位的前、左、右三方都設有隔間板，因此，雖然她身後的人來來往往，卻沒有任何一個人發現到她的異狀。
練潔想把思緒重新拉回電腦螢幕上，但她盯着那螢幕，半天卻讀不進一個字，她的腦中一片混亂，方才那通來電，對她的影響甚巨。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練潔喃喃低語着，螢幕上反映出來的她自己，再也無法保持平靜，她赫然驚覺，她所看到的自己，竟是那麼脆弱無依。
她無法再繼續坐在座位上，練潔倏地站起身，飛快走出了辦公室。
現在的她，需要一個人好好冷靜一下。
辦公室內正忙着，沒有人發現練潔的悄悄離去，只除了一雙黑澈的眸，直直盯着練潔離去的方向。
風亦本來是想找她談點公事，但他才踏出自己的辦公室，就見到練潔站起身。
雖然練潔的表情一如往常，可她行動時的僵硬動作，卻意外地引起了風亦的關注，當她迅速離開辦公室時，風亦竟覺得她像是落荒而逃。
認識練潔這兩個月來，她從沒像今天這樣慌亂，雖然只是一點小小的不同，但看在風亦眼中，卻覺得事情沒這麼單純。
腦子還沒決定是否該跟上前去，但風亦的雙腿已先一步行動。
練潔的身影消失在逃生門后，風亦走上前去，卻發現逃生門竟沒關好，還留下了一條小縫。
又一個與平日不同的地方!
練潔絕不是這麼粗心大意的人，她的行動總是非常完善，不管是事前的計劃，或是事後的收拾殘局，她都會妥善處理好。
她是一個只要喝完了飲料，就會順手清洗杯子的人，絕不可能留下任何會麻煩到旁人的瑣事。更何況是隨手關上門這個小動作，她也從沒遺漏過。
所以，風亦對練潔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更感好奇了。
到底是什麼樣的事情，能讓練潔如此反常？
風亦走近逃生門，卻聽到細細的抽泣聲，從門內傳來。
逃生門的後頭，便是逃生梯了，平時根本就不會有人靠近，因此，很容易成為員工偷懶的場所，但風亦實在無法把練潔跟偷懶畫上等號。
是誰在裏頭哭泣？是練潔嗎？
這個猜想，比練潔偷懶更讓風亦覺得難以置信，畢竟，練潔總是自信滿滿地把工作完成，也從沒出過差錯，她怎麼可能會哭泣?!
“嗚嗚嗚……怎麼、怎麼可以這樣……”
門內的人哭得益發傷心，從那斷斷續續的話語中，風亦終於確定她就是練潔，但他實在想不出，任何能意她哭泣的原因。
門內的哭聲持續傳出，風亦終於按捺不住好奇，推門而入。
他必須知道，她為何哭泣。
“啊。”
鐵門被推動的聲響，嚇了練潔一跳，她驚呼一聲，迅速抹去臉上的淚痕，下意識地就想逃走，隨便是往樓上或樓下都好，她就是不想讓人看見她哭泣的模樣。
“別走。”
在練潔踏出第一步之前，一隻溫暖的大掌，就扯住了她的手，不讓她離去。
“你為什麼要哭泣？”
男人溫柔地問道，練潔雖然覺得這聲音好耳熟，卻仍執意別過頭，不讓對方看到她的臉。
“你有什麼傷心事嗎？還是工作上不順利？”男人又問，仍是溫柔地。
“就一個陌生人而言……你問得太多了。”練潔擰眉，掙不脫手的束縛，讓她有些煩躁，語氣不免也沖了些。
“我得力的下屬哭了，難道我這個做上司的，還不能過問嗎？”沒料到練潔會這麼沖的回嘴，風亦不由得笑了。
“下屬?!”練潔覺得奇怪，高階主管當中，沒有一個人的聲音，聽起來是這麼年輕啊!難道是……“風部長?!”練潔一驚，倏地回過頭，為什麼風亦會出現在這裏?!
“發生了什麼事嗎？”風亦注意到她的妝都哭花了，更確定事情的嚴重性。
雖然練潔並不是什麼愛美過了頭、時時補妝的人，但認識她這段時間以來，他可從沒見過她的妝有什麼閃失，連掉了唇膏也沒見過。
幾乎可以說，她的妝就跟她的面具一樣完美。
雖然風亦一直想看看，當練潔的面具破裂時會是什麼情況，但如今，她的完美面具真出現了裂痕，風亦卻發現，自己並不樂見這樣的情況。
她的眼淚，讓他也覺得心頭不快……就好像是被什麼東西壓住了似的。
“我——”練潔才張口，一串淚珠便滾滾而下，任憑練潔怎麼努力，卻怎麼也控制不住淚水奔騰。
“別哭了、別哭了……怎麼我越說，你哭得越凶啊?!”風亦有些無奈，沒想到他看似堅強的下屬，一哭起來就成了淚人兒。
“如果你願意的話，就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吧!”風亦扶着她坐在樓梯上，幸好逃生門已經讓他關上了，否則，恐怕不知會引來多少人圍觀。
畢竟，那個巾幗不讓鬚眉的練經理哭了耶!
應該會有不少人想來看看這個奇景。
“……他、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怎麼可以……”練潔哭得正傷心，也顧不得風亦與自己不過是陌生人，心頭的傷痛亟需一個發泄的出口，風亦就在這裏，於是練潔就找上了他。
“誰怎麼對待你？”含糊不清的話語，讓風亦聽得也是一頭霧水，難道是指她的男朋友嗎？驀地，他發覺自己並不喜歡這樣的猜測。
“他怎麼可以就這樣死掉?!怎麼可以……怎麼可以……”練潔的淚水不斷地湧出，最後，她乾脆放棄擦去淚水的動作，即使會哭花了妝也不管。
腦中的回憶一股腦兒地傾泄而出，從小到大的回憶，像跑馬燈般從她眼前迅速走過，一幕一幕，生動得活像是剛剛才發生過似的。
他們的爭執、他們的約定、過去一切的一切……又重新在她眼前演了一遍，這樣清晰的回憶，讓練潔更難過了。
“死？”風亦雖然不知道是誰死了，但也只能儘力安慰練潔，他把她輕輕擁入懷中，溫柔地說道：“別再難過了，人死不能復生。”
“你不懂！你根本就不懂!”練潔倏地推開他的懷抱，泣道：“我們的約定還沒有完成，他怎麼可以就這樣拋下我?!我還沒有向他證明吶!”
雖然只有一瞬間的溫暖，但練潔幾乎忍不住再投入風亦的懷中，被他環抱的感覺好溫暖、好安心，彷彿在他懷中，她不需要煩惱任何東西。
練潔差點就要沉溺於此了……
現在的她太過脆弱，任何的溫柔都會讓她留戀，但練潔卻也知道，這樣的溫柔並無法撫平她的傷痛，所以她乾脆把風亦推得遠遠的，假裝自己並不在乎、也不需要他的溫柔。
她的故作堅強看在風亦眼中，只有滿滿的心疼，他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環境，造就出練潔這樣的個性，她明明是那麼脆弱無依，為什麼還要拒絕旁人的善意?!
“是的，我並不知道。”雖然才被練潔推開，但風亦並不覺得生氣或是難堪，因為他可以體諒她正處於傷心之中。“所以，你可以告訴我，告訴我你為什麼會這麼的難過。”
他再次對她展臂，把練潔擁入懷中，這個擁抱並沒有任何男女情慾包含在內，只是單純地想要安慰她。
從小到大，他一直是一帆風順的，而他身邊的人，諸如丁爝，也都是如此。因此，風亦並不懂得怎麼去安慰人。
還記得小時候，父母常抱着地，那是他最喜歡的時刻，所有的不愉快，都會因為一個小小的擁抱而消失。所以風亦抱住她，希望她的傷心消失。
也許是他的善意藉由肌膚相親傳遞給了練潔，這一回，她對他的擁抱，不再那麼抗拒，原本緊繃著的身子也緩緩放鬆下來。
“……從小，我的功課就很好……也因為成績好的關係，所以不管是高中或是大學，我都可以輕鬆考到好學校，但是……我爸爸……”
說到這裏，她的聲音又哽咽起來，直到深呼吸了幾口氣，這才又恢復平靜。
“我爸爸總說，女孩子家念那麼多書幹什麼?!最後還不是要嫁人的嗎?但我不相信女人就只有嫁人一途，我想要……我想向他證明，我可以在工作上有成就，也可以嫁個好老公……我一定、一定能夠兩者兼顧。
“在我大學畢業那年，我和爸爸約定好了……五年……給我五年的時間，我會向他證明，女人在社會上也可以有所成就……但是……現在才過了一半哪!他怎麼可以就這樣死去?!他怎麼可以拋下我們的約定?!怎麼可以……”
練潔終於無法剋制情緒，她緊緊抱住風亦，像是溺水者捉住手中的最後一根稻草，在這個時候她已經無法再去思考，除去了工作關係，他們不過是陌生人罷了。
她抱着風亦痛哭失聲，完美的面具，也崩潰得一片也不剩。
這個面具，是這兩年多來，一點一滴建立起來的，為了成為最好的員工，她研究過各類的書籍，努力朝這個目標邁進。
不僅要在工作上有成，也要得到老闆的歡心，這樣雙管齊下，才能以最快的速度爬升，最後，她習慣戴上一隻完美的面具，把自己的真性情全隱藏在面具之後。
她不會抱怨工作太多，更不會說老闆的是非……
就像一個完美的工作機器。
“……這兩年多來，我為了得到成功，每天、每天就只知道埋首工作……我可以忍受沒有朋友、沒有私生活，就算男朋友說我只是個工作狂，要跟我分手……我都可以不在乎……因為我想在最短的時間內，證明自己是可以的!
“但現在……這一切都白費了，爸爸死了……我還能向誰證明去?!我的努力到底是為了什麼?!現在爸爸死了，我的努力又有誰能肯定?!原來……到頭來我只是個傻瓜……”
現在，誰是陌生人都不要緊了，因為她最重要的那個人已經死了，一直以來的目標頓時消失，她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
“抱歉讓你看笑話了，風部長。”赫然驚覺自己竟向個陌生人哭訴，練潔悄悄掙脫了風亦的懷抱，她怎麼會向他哭訴呢?!
練潔不解，她應該是討厭他的。
畢竟，如果不是他突然出現，今日部長的位子定是她的，是他阻礙了她的晉陞計劃，但是……練潔卻發現自己無法討厭他。
也許，是因為他在自己最難過的時刻，對她伸出了援手吧。
“對不起，我有些失控了，父親的死……對我打擊很大。”
練潔苦笑了下，慢慢收拾着情緒、慢慢地把面具重新戴上，她已經習慣了以冷靜自持的面目，去面對眾人，因此不戴着面具，反而讓她覺得不習慣，好像自己正赤裸裸地站在旁人眼前。
“風部長，雖然臨時告知可能會給你帶來困擾，但是，我需要請一陣子喪假，回老家處理我父親的喪事。”
練潔再次微笑，她成功戴回了面具，恢復成那個只懂得工作的練經理，她恢復的速度之快，彷彿方才的痛哭流涕，只是風亦的幻想罷了。
她站起身，整了整有些起皺的套裝，除了已經哭花了的妝，及紅腫的眼透露出方才的事情，恐怕不會有人發現這件事。
“你不必這麼勉強自己的。”輕輕地，他說。
“嗚。”練潔的聲音哽咽了下，她迅速搗住了嘴，不讓哭音流泄。為什麼他不過才說了一句話，她的情緒又快要失控了?!
“你的努力絕不是白費的。”風亦掏出一方潔白的手帕，溫柔地為練潔拭去淚水。一點一點地，他的溫柔軟化了她的防備。
“不是嗎？”練潔就像個牙牙學語的孩子，重複着風亦的話。現在她的生活重心頓失，她需要有人肯定她這個人。
“當然不是白費，還記得你前陣子交給我的企劃案嗎？我已經呈交上級，他們都很滿意你的企劃，而這個企劃也得到總公司的肯定，他們準備讓你的企劃在全翔晉集團中實施，你的努力，已經得到了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