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馬車上,宣赫頹喪地東倒西歪,一邊不住地唉聲嘆氣。

小馬感受到他的不對勁,回頭問:“主子,您怎麼了?是不是那惡……我是說少福晉又狂扁你啦?”上下打量他幾眼,搖搖頭道:“不像啊。看您好好的,沒受到很嚴重的虐待嘛!”

“我受的是精神虐待懂不懂?”宣赫斜躺在坐椅上,不耐地翻着白眼,“她根本不喜歡我!非但不喜歡還討厭得很,居然想給我納妾把我往別的女人懷裏推!你說她這樣我還能精神得起來嗎?”

小馬眼珠一轉,忽地計上心來,忙“吁”的一聲停下馬車,探進車簾內,鬼鬼祟祟地道:“主子,附耳過來,小的有妙計獻上,擔保讓您贏得美人歸。”

宣赫一聽,立馬來了精神,一躍而起湊過去,“什麼妙計?”

嘿嘿,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呀呀,有理有理,妙計妙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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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北斗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有太多的事讓她心煩。

白天管家憂心忡忡地告訴她:“自貝勒府從王府分開用度后就一直入不敷出。府中開銷巨大,貝勒爺又沒有其他收入,每月只從朝廷領固定的俸銀,根本就不夠用。再過兩月只怕連下人們的月俸都拿不出來了!”

她說:“那就辭退一些下人。一個人的俸銀供這麼多人開銷,怪不得入不敷出了!”

“可是,”管家說,“府里的下人都是貝勒爺從各處收留的無家可歸的孤兒孤女,貝勒府就是他們的家呀。倘若辭退的話,他們又能去哪裏呢?”

“哦?這樣?”乍聽這消息,她心中的震驚幾乎無法形容。收留孤兒孤女?他竟會做這樣的事?

“那就先拿我的嫁妝用着吧!”她說。但她的嫁妝畢竟有限,又能用得幾時?於是她便對管家說:“只出不進,縱有金山銀山也會坐吃山空。你去集上調查一下,做什麼生意比較賺錢,還有召集下人們問問,各自都有些什麼擅長的技能。我們要做到人盡所能物盡所用才能讓府里昌盛起來。”

管家那時領命便去辦了,但到此時卻仍未見他回來複命。

門外忽然響起輕柔的呼喚:“老婆,老婆?”是宣赫。

她站起身拉開門道:“這麼晚了,你還不睡,又想搞什麼花樣?”

“老婆,來嘛,我給你看一個驚喜!”他一把拖住她就往後花園跑,遠遠地大喊一聲:“來啦!”

漆黑的花園剎那間便升起幾十個大紅燈籠,照得一片輝煌。

一片絲竹之樂湊響,在兩路人馬夾道歡迎之中,她緩緩走進花園的拱門。果然是個大大的驚喜。

後花園竟駐進了一個戲班子,浩浩蕩蕩足有三四十個人,各自穿着華美的戲服在身邊穿來繞去。

一個面容嬌美的小旦舞到她面前,覷了一眼,笑道:“呀,姐姐好一個俏模樣!”

接着又轉來一個小廝,朝她道個萬福便問:“敢問小姐可見過我家公子?”不待她答便唱:“公子他,宋玉般容,潘安般貌,性情溫和禮周到,風流正年少。”忽地抬手一指道:“這不,公子來了!”

一名玉冠錦服的公子含笑朝她踱來,卻不正是宣赫?他不知何時已換上戲服,遠遠一瞧見北斗,立即作驚艷狀,“哎呀呀,前面那是誰家的小姐,似這般嬌滴滴容顏懾人魄,凡世間哪得如此絕艷,莫不是天上神仙墜下凡?”念罷還開唱:“只令人眼花繚亂口難言,魂靈兒飛在半天……”扮的卻是《西廂記》中的風流張珙。

北斗忽地怒喝一聲:“住嘴!”剎時園中鴉雀無聲,人人都呆若木雞,愕然望着她,“你這敗家子,你知不知道家中早已入不敷出了?偏偏你還揮霍無度,居然給我請這麼大一個戲班子!你知不知道這要浪費掉多少銀子?趕快叫他們回去!這麼大的驚喜我可無福消受!”

宣赫垂着頭不言不語。她瞪他一眼,火大地轉身準備離去。突然那扮紅娘的小旦怯生生地喊:“少福晉,我們不是戲班子。”

她一怔,回頭。

“我們都是府里的下人啊!我是在花廳里掃地的鵑兒。”

那小廝上前一步道:“我是廚房裏挑水的小豆子。”

坐一旁拉胡琴的樂師站起來道:“我是門房的老陳啊。少福晉天天進出,難道認不出我嗎?”

另一個吹笛的年輕人酸溜溜地接道,“那是當然的。少福晉可是高高在上的貴人,怎會花心思記住我這個在馬房裏侍候牲口的下人?”

北斗感到有些尷尬,環視一圈,果然都曾見過一兩面,只是大多還叫不上名字。忽然目光落在一張熟悉的老臉上,驚道:“管家,怎麼你也在?”

管家披着件和尚的袈裟,鼻頭上還點着一塊白,走上前笑道:“少福晉莫怪。今晚大家都是心甘情願地義務來幫忙,不用給工錢的。”

“是啊,不給工錢的!”旁人都點頭附合。

北斗點點頭,忽問:“我白天要你辦的事都辦妥了沒有?”

“稟少福晉,京城現在最繁榮的是布市和馬市,另外三年一度的大考將至,客棧也空前地熱鬧起來。”

“很好!那麼人員呢?”

“小的這就叫他們自己一一向少福晉稟告。”

於是四五十名下人魚貫上前向北斗報告自己的特長。有會織布的,有做過裁縫的,有做過木匠的,廚房裏的大師傅更迫不及待地毛遂自薦要到客棧掌勺,保證財源不斷。

北斗笑道:“一定少不了你!”然後側頭問那默不作聲的吹笛人:“你叫什麼名字?會做什麼?”

那人垂頭道:“小的名叫牛大海,少福晉可以叫我小牛。小的除了會相馬外其他的什麼也不會。”

“原來是牛伯樂,”北斗朝他一抱拳道,“失敬失敬!”倒把小牛鬧了個大紅臉,低着頭不知該說什麼好,心裏卻對這位子素高高在上的少福晉大大改觀。

“娘子你好棒喔!”宣赫蹦跳着上前,一臉諂媚。

“你又會做什麼?”

“我會唱曲兒啊!”宣赫得意洋洋,“到客棧里搭一個台架一面鼓,我站那亮嗓子,保證艷驚四座!”

北斗沉下臉,眼角餘光掃到幾名下人正掩嘴偷笑,不由得更是惱怒。但眾目睽睽之下又不便發作,於是淡然道:“大家都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就會有許多事要做!”

一眾下人便都提了燈籠陸續離去。

花園裏,只剩下一盞燈照着兩個人,相對而立。

北斗瞟了宣赫一眼,面無表情地道:“唱曲兒嗎?好啊,唱吧,今晚便讓你唱個夠!”說著轉身走出花園。

宣赫亦步亦趨,賠笑道:“老婆,我唱得很好的,保證讓你百聽不厭!”

“會唱多少?”

“多得很呢!唱到天亮都不會有一句重複!”

北斗走進廂房,把緊跟在後的宣赫推出去,“你就在這院中唱吧,不到天亮就不要停!”然後“咚”一聲關了門。

宣赫哀怨地站在院中,“老婆,我要開始唱嘍,你聽好了!”唱之前他還不忘捏個蘭花指,旋幾圈小碎步,又甩甩水袖回眸朝那緊閉的門拋去幽幽怨怨的一瞥,這才張嘴唱道:“春淺,紅怨。掩雙環,微雨花間……”倒還真是艷驚四座!

北斗在他的歌聲中嘆着氣躺上床,心中五味雜陳。嫁給他究竟是對是錯是福還是禍?若他一輩子都這樣下去可怎生得了?

門外宣赫的聲調一轉,竟變得蒼老嘶啞,唱起老生來了。那麼嘶啞的聲音。她眼前忽地浮現出夜神的面龐。仍是只有一雙眼,冷漠深遂的,在夜色中墨如點漆又燦若星辰。他究竟長得什麼樣?是英俊還是丑怪?或是平凡普通得過目即忘?

但無論他是什麼樣都沒關係,即便丑如無常,那又如何?難道她還會因此而嫌惡他嗎?

她微微一笑,心中緩緩被溫柔的情緒漲滿。

忽地笑容斂去,她輕嘆一口氣,皺起眉。她除了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聲音嘶啞、知道他武功高強外便一無所知,甚至不知何時才能與他再見。她還有機會與他相見,有機會與他一起翱翔天際嗎?

此時宣赫又已換了小生的腔調唱:“餓眼望將穿,讒口涎空咽,空着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當她臨去秋波那一轉!”

他的嗓音還真是變幻多端,生旦凈末丑各有特色,他竟都能拿捏得恰到好處,看來是曾下過一番苦功。卻為何不拿這些精力來做些男人們該做的事,像是讀書習武什麼的,卻偏要來學這些不入流的東西。

唉!她再度嘆氣,閉上眼。恍惚間便沉沉地墜入夢鄉。夢中各種影象交替,一會兒畫眉一會兒宣赫,然後是夜神那張大半空白的臉,晃動着晃動着,最後竟與宣赫那邪邪的笑臉重疊在一起。她大吃一驚,猛地坐起身瞪大眼望着無盡的黑暗。原是噩夢一場。她長長地吁一口氣。

窗外宣赫正唱着《牡丹亭》:“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嗓音已有些喑啞,語調哀婉,加上淅浙瀝瀝的雨聲,更是凄涼萬分。

北斗迷迷糊糊地又倒下,閉上眼漫不經心地聽着外面的歌聲和雨聲。

雨聲?忽地驚醒,一躍而起奔去拉開門。風卷着豆大的雨點打在身上,雖是夏夜,卻也沁涼入心。

瓢潑大雨已不知下了多久,宣赫早已全身濕透,仍兀自翻着水袖唱:“良辰美景奈何天……”

“停!不要唱啦!”北斗大喊,“你沒看到下雨了嗎?還唱什麼?”

他道:“娘子,現在才四更呢!我答應你唱到天明,怎可食言?”含怨帶慎地覷她一眼,又唱:“恨天,天不與人行方便,好着我難消遣,端的是怎留連?娘子呵,只被你引了人意馬心猿!”

“夠了,別唱了,快回去睡覺!”

他道:“我又怎能睡得着?娘子,你哪裏知道,小生一日十二時,無一刻放下娘子呵!”又唱:“早知道無明無夜因他害,想當初不如不遇她傾城色!”

“那就不遇吧!”她說,“咚”一聲關上門,氣悶地又回身去床上躺下。衣上被雨濕了一片,貼在肌膚上寒氣侵人。

但他就這樣在風裏雨里凍着嗎?雖不是什麼文弱書生,但饒是身子骨再強,卻也經不起這一夜的折騰啊!

她嘆着氣起床,拿了一把傘出門。

他正滿臉夢幻之色,閉着眼唱:“我將這鈕扣兒松,把縷帶兒解,軟玉溫香抱滿懷……”

她聽他越唱越過分,大喝:“住口!”

他睜開水蒙蒙的眼,透過傾流而下的雨幕,看到她撐着一把花傘,風雨之中如仙子般凌波而來。

“我莫非是在做夢?”他抹了一把臉,抹去遮住眼帘的水珠。是她,是他心心念念的娘子!“老婆,你是來接我的嗎?接我共赴雲雨巫山?”

北斗怒道:“你就不能正經一刻嗎?”

“我已經很正經啦,老婆!”他低頭鑽至她傘下,笑道,“你特地為我送傘來,是不是看我淋雨心疼了?心疼不要緊,讓我抱一抱就不疼了!”說著張開臂就朝她撲來。

“誰心疼你了?”她皺眉往後退開,誰知他依舊朝她倒來,額頭擦過她的臉龐。嚯,好燙!她一驚,趕緊伸手接住他軟倒的身子,“喂,你發燒了!”傘自她手中落下,被風吹得盪了兩圈,墜到地上。

他靠在她的胸懷,臉上浮起夢幻般的笑,輕嘆:“好軟,好香!”緩緩閉上眼。

雨恰在此時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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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呀,你可真是個不疼人的媳婦!”福晉聽到消息匆匆趕來,一見北斗就不住地指責,“王爺讓你調教他,可沒叫你把他整得不成人形啊!你可知他從小到大雖小病不斷,卻也從未病得這麼厲害。你自己說,這事兒該怎麼辦?”

北斗恭敬地跪下,“任憑額娘處罰。”

“都怪王爺老糊塗,竟把宣赫交到你手上,以為你就能讓他出息起來!哼,誰知你竟如此兇狠!”福晉越說越氣,“照這樣下去,只怕到時連命都給你整掉了,還拿什麼來出息?”

“是,額娘教訓得是!”北斗垂着頭道,“媳婦下回一定小心行事!”

這時,給宣赫診治的大夫賽華陀從內室里出來,滿面憂色。

福晉忙問:“我兒怎麼樣了?”

賽華陀道:“稟福晉,貝勒爺的身子骨倒無大礙,只是心氣鬱結,似乎有很嚴重的心病。若是心結不解,只怕病是難得好起來的。”

“心結?我兒怎麼會有心結?”福晉急道,“他一年到頭總是笑口常開最開朗不過了!這才成親幾天怎麼就有了心結,我得去問問他!”慌慌地進屋去。

北斗仍跪在原地動也不動。

賽華陀走到她身邊輕聲道:“少福晉,為何不進去?我看貝勒爺的心病跟您可脫不了干係吧?唉,可憐他一片痴心,病昏昏的也不忘向您訴衷情。”說著遞給她一張藥方便邁步向外走去,一邊搖頭嘆:“看着是身邊人,摸着卻是鏡中花,怎不令人心碎神傷?可憐喲!”

北斗獃獃地回味他的話,心中也是一片恍惚。不期然目光落到那藥方上,頓時怔住。細細看來上面寫道:溫柔三兩、體貼十分、互敬互重四兩,相親相愛半斤,味重的,再加些麻的辣的佐料也無妨。味淡的,少放些酸的苦的汁水更清涼。用心心念念當引,牽牽挂掛作湯,慢火熬煮,細心呵護,晨起一杯,睡前半碗。無須一次喝光,要少少量,細細品,圖它個地久天長。

屋內,福晉坐在床邊抹淚,“我的兒,才幾天不見,竟然就憔悴成這樣?都怪你阿瑪讓你媳婦來管教你!唉,你怎樣都是個貝勒,做不做官又有什麼關係呢?就讓王爺養你一輩子,難道還養不起嗎?額娘替你去把她休了,讓你去掉這塊心病好不好?”

正昏睡不醒的宣赫忽地坐起,大嚷一聲:“不好!”便又“咚”地睡下,連眼都未睜開一下。

福晉先是嚇了一跳,隨即便瞭然道:“可憐的孩子,連夢中都不堪驚憂。定是在受那悍婦的折磨吧?唉,可憐可憐!”又傷心又憤怒,猛地站起道:“我這就把她趕走,不准她再進咱們家的門!”

“不要啊額娘!”宣赫終於睜開眼,無奈地說,“我的意思是不要趕走她。若她走了,我的病才真的不會好了!”

“唉!你可真是鬼迷了心竅!”福晉嘆着氣又坐下,“來讓娘看看燒退了沒有?”伸手探向他的額頭,“哎呀,還這麼燙手?這賽華陀不是號稱回春聖手藥到病除嗎?今天都診治了兩個時辰還沒起色,到底怎麼回事?”

“大夫說藥方在我娘子手裏,而且必須由她親自抓藥親自煎藥然後親自喂我喝,這病才會好。否則定然好不了!”

“哦,還有這樣的事?”福晉站起身道,“那你先休息,我這就去督她抓藥。”說罷,便急急往外走去。

面色潮紅的宣赫虛弱地軟軟倒下,拉上被子蓋着。一會兒睜開一隻眼閃一下,一會兒又閉上,面上慢慢浮現出—絲狡黠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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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龍吐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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