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八歲生日的那天早晨,阿飛在夢香中被驚醒,他突然現自己似乎已經死去,那一瞬間,世界因為他的死而變得簡單了。隨即,阿飛的“屍體”被人捆綁着送進了瘋人院。就這樣,阿飛開始了新的生活。

兩年後的某一天,阿飛再一次被人送回瘋人院,但這一次與兩年內前幾次生的情形不太一樣,阿飛是被專車押送回來的,也沒有被捆綁着,只是他的手上多了一樣東西,鋥亮的,能讓左右手永遠團結一致的--手銬。

阿飛的真名叫項非,很小的時候,頑伴們都管他叫阿飛,這樣稱呼了許多年,直到他十八歲。那年伊始,就很少有人再叫他阿飛,取而代之的新稱謂是瘋子。阿飛這麼理解,風子就是風之子的含義,好像挺有氣魄的,但畢竟過於縹緲,所以他不是很喜歡,當然,他還是希望別人管他叫阿飛。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採用了許多方法,雖然有些粗俗,但往往還是行之有效的,比如說哭與笑。阿飛能夠痛痛快快地哭,也可以沒完沒了地笑。後來,人們慢慢地就找出了規律,他們自地在心中以阿飛為中心,五十米為半徑划個圓,在這個圓里,誰也不會提“瘋子”二字。本來這種方法挺不錯,效果也不賴,但畢竟有一些人根本捏拿不準五十米到底有多長,於是無意間便犯了阿飛的禁忌,結果當然是阿飛就毫不吝嗇地哭,一點也不留情面地笑,最要命的是,不知何時,阿飛竟然學會了笑與哭的同時作。每當這個時候,自然是家家閉戶,店店關門。最後實在不行了,終於有居委會的人牽頭,將阿飛送進瘋人院,理由是以保一方平安。

瘋人院裏,阿飛的主治醫生姓尚,他說,阿飛在這裏過得挺好,這裏的每一個人都叫他阿飛,他自然很高興,瘋病也犯得少了。不過,由於管理不嚴,醫院的門房常被瘋子們佔領,所以,阿飛逮住機會也就時不常地上街溜達溜達,而且每次回來時總會帶些什麼,比如說淤血,青包之類的。但至少可以肯定,阿飛並不屬於那種危險的患者,一般來講,他都很平靜。這樣,醫院就允許他可以在病房以外的地方走動,畢竟,空氣對任何病人都是重要的。雖然阿飛並不危險,尚醫生還是強調,這個病人仍然不能出院,儘管他再不會象以前那樣又哭又笑,但目前出了些新的癥狀,好像他又不大會哭也不大會笑了。基於治病救人的原則,醫院還是決定把阿飛留下來,以便繼續觀察治療。

阿飛這次是乘着警車回來的,送他的人是一個叫小權的巡警。小權臨走時向阿飛要回手銬,阿飛並不是貪小便宜的人,他很痛快地還給了小權,畢竟那東西是人家小權的。除了手銬以外,阿飛還帶回來一樣東西,就是穿在他身上的那件天藍色褂子,有些臟,也有些潮,不知阿飛是從什麼地方淘來的,這件褂子在瘋人院裏倒是比較搶眼。

既然回到了瘋人院,就要與朋友們保持一致,否則會有另類之嫌。所以阿飛自覺地換上了灰白色的病服,便又悄悄地溜出了病房。當然,這次他沒有跑出瘋人院,而是在高牆裏面漫步。瞧他那樣子,低着頭,漫不經心的,若再有一幅眼鏡,別人准以為他是一個年輕學者。阿飛當然還年輕,因為他只有二十歲。二十歲的人在瘋人院裏散步,他準是有這麼一個特點,就是挺愛思考。愛思考應該是一件好事,但二十歲就愛思考則是一件挺令人頭疼的事情,人們往往會說這個人過於複雜,不過也沒有什麼大的問題,簡單嘲笑複雜本來就是現代人的生活方式。

阿飛從一幢被粉刷成奶白色,像女人肚皮一樣的五層高樓房中走出來,樓前有一片草坪,草坪上栽着芙蓉樹。芙蓉花開,是粉紅色的,連成一片,煞是好看。一些並不危險的病人徘徊在樹間,他們自然是神態怪異,舉止奇特。芙蓉樹下,草地上盤坐着的佛爺們自不必再說了,還有永遠以自己那一貫的步伐來測量兩樹間距的上山下鄉者,以及總把自己倒掛在樹枝上數花朵的新新人類......草地間有幾條甬路,阿飛便走在其中的一條上,他感覺很好,甚至有些愜意。

此時天空蔚藍,白雲如絲如縷,陽光普灑大地,都市中的一切都沐浴在輝煌中。疾風乍起,天空中飄蕩着一隻斷線的風箏,如展翅的雄鷹穿行於太陽的光環中,它飛過雲際,掠過連結城市的大橋,飄過一條條繁華的街道,似鳥兒一樣在樓群中靈巧地游翔。直聳雲霄的高樓大廈組成了空中的曲廊,如謎宮一樣令人難以捉摸。風箏卻飛出謎宮,飛進了瘋人院,在樹間與陽光的親吻中閃現。它徐徐降落,滑翔在那片都市少有的綠草坪上,最後終於掉在草坪邊的甬路中央,出輕脆的聲響。在此要說明的是,風箏上綁有一個精緻的哨子,當它從天空冉冉下落時,哨子中的聲音彷彿是來自天堂的靈歌,但那一聲輕脆卻隔斷了這天堂與世間的聯繫。

說來這很湊巧,一隻斷了線的風箏在都市的上空徘徊,在它的旅程最後結束的時刻,它恰好降落在阿飛的面前,彷彿是一道神旨,又象是一位同命相憐的朋友前來投奔。阿飛立即虔誠地拾起風箏,輕輕地撣掉上面的塵土,並把它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裏,那份親熱就象作愛時一樣強烈。

當阿飛正愛撫着他的情人時,一個枯老的聲音傳了過來,有些含糊不清,但阿飛卻聽得明白,那聲音說:“晚上好!”

聲音的源地在路邊的長椅上,那裏也坐着一個病人,瘦小枯乾的,象一個正在練瑜珈的老太太,當然,他並沒有練瑜珈,實際上也是個老頭,至少給人的印象是這樣的。這個人的坐姿有些創意,他雙腿盤膝,面朝椅背,后脊樑正對着站在甬路上的阿飛。說話的人名叫阿復,是阿飛的病友,也是好朋友。阿飛一直很欽佩這個人,因為他有一種特殊的本領,就是無論多麼大的數字,他都可以倒着數回到零,而且度很快,不用換氣。不過,他還有一個特點與眾不同,就是不知道什麼是正常順序。

其實,阿飛和阿復成為好朋友的主要原因是他倆有着共同的語言。別以為語言這東西很神聖,很廣闊,多麼了不起,其實它是再狹隘不過的交流工具。比如說,正是由於它的存在,人類與自然才是如此的格格不入。所以說,語言的本質應該是交流過程中的障礙。依這樣的理論循下去,阿飛與阿復的共同語言則成為其它人無法參悟的工具,現在,由於阿復向阿飛問好,於是這個工具就再一次被使用上了。

阿飛在阿復的身邊坐下,坐得相當端正,腰板挺直,雙腿平放,目視前方,懷裏還擁着風箏。阿復卻一動未動,甚至也未扭頭看阿飛一眼。

“你消逝了一夜一天。”阿復說。

阿飛糾正:“是一天一夜。”

“你從哪裏來?地獄嗎?”阿復問。

阿飛似乎也說不清楚,只好回答:“也許。”

“地獄裏有許多石頭,黑色的,奇形怪狀,它們堅硬,固執,強大,簡直是無懈可擊,聳人聽聞。”阿復自言自語。

“但我只看見一堆沙子,”阿飛的眸子中閃爍着明亮與空洞,顯得很深邃,如夜一樣平靜,他繼續說,“散亂得毫無章法,但它具有可塑性。”

阿飛的這段話也曾對小權講過,當時是在尚醫生面前與小權分手之際,原話大概是這樣的:生活好似一盤沙,在光輝下,它乾燥,沒有凝聚力,會隨風到處飛揚,而處於陰冷的環境中,沙子因潮濕又相互粘結,互相依偎。沒有災難的本身就是災難。小權什麼也沒說,拎着手銬逃也似的慌忙走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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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窗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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