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難怪有時看薇薇歡笑背後總帶有遺世獨立的感覺，彷彿在追尋些什麼，卻又漠然無謂的面對世間事物。
誰會知道人前開朗迷人的薇薇身世竟是這般凄涼，愈是了解，她愈可以感受到薇薇對生活的無心無謂。生命之於薇薇，彷彿不過是一段又一段找不到終點的旅程。
“對了，薇薇，告訴你一件好消息……我懷孕了。”小莉摸着平坦的肚子，開心宣佈初為人母的喜悅。兩個月多前，為了不讓啟唯發生車禍的母親擔心，他們公證結婚了。雖然夫家在物質上並不富裕，精神上她卻過得很快樂。
“真的?!恭喜你!”難怪小莉比以前更加開朗，時時可見她佈滿幸福的笑容。
“啟唯比我還緊張呢!他呀!巴不得把書店裏所有關於懷孕育兒的書全搬回家做功課!”
“我看最幸福的就屬寶寶了!”這孩子將會在跡母的庇護下長大。
“平凡家庭供不起優渥物質，我們能給小孩的就只有無止盡的愛。”小莉道出一般家庭的生活狀況。
“對了，小莉，懷孕有什麼癥狀呀?”薇薇看小莉臉色紅潤、神采飛揚的樣子，根本不像孕婦。
“醫生說每個人體質不一，發生的癥狀也就不同，大抵就是早上起來容易嘔吐，食欲不振、精神不濟，容易偏好吃某些口味的食物等等！”
小莉每說一句話，薇薇的臉色就發白一分。
這些癥狀她都有……她最近一次經期是什麼時候？薇薇慌了。是上個月還是上上個月？她從來不曾注意的問題突然間變得很重要。
“到底是什麼時候……”薇薇絞盡腦汁的想，無奈心愈慌思緒愈亂。
“薇薇，你在說什麼啊？”小莉看着臉色灰白的薇薇，不知道她在嘀咕些什麼。
“小莉，我臨時有急事，麻煩你幫我請事假！”話一說完，薇薇便急忙走出櫃枱。
她會不會……不！薇薇不敢再想下去。
她必須弄清楚……弄清楚她的身體到底是怎麼了……
怎麼辦？老天爺竟然跟她開了個大玩笑！薇薇捂住慌亂成一片的心口。
謎語揭曉的那一剎那，她的世界掀起驚濤駭浪，以往的怡然自得早已不復存在，籠罩一身的是無助以及害怕。
怎麼會這樣……
她不該讓一時的激情留下一輩子的陰影……
天！一想到肚子裏有着不被祝福的新生命，薇薇已近崩潰。
她背貼着門，抖着勉強從婦產科診所拖回來的身子，雙手緊緊抱住自己，緩緩跪倒於地上。
悶熱的驅散不掉她自心底深處泛起的冰冷寒意。她該怎麼辦？她心思紊亂地將手指插入發中，低下頭看着平坦的肚子，貪歡下的後遺症不斷啃蝕着她。
她不是討厭小孩，她只是不想要擁有“親情”這種東西。
自從一年前父母親車禍過世后，她原本幸福的心靈就此留下陰霾，只因為愈親近的血脈一旦面臨生離死別就愈是痛苦。
她不想讓自己再次體驗這種錐心泣血之痛！
這一年來，借住漫無目的的漂泊，她一直在找尋自己想要的人生。
她從不後悔那場讓她窺探男女情愛殿堂的慾望之舞，感謝那個在她平靜心湖掀起一陣漣漪的男子。若不是他，這輩子她可能不會有勇氣嘗試男女之間的親昵關係。
她知道自己對那男子有着無可自拔的思念，然而太過短暫的交集並未深刻到讓她心甘情願帶着個孩子哀悼那一夜的美好。
她知道自己當不了好母親。
孩子，是生命的延續，她不想再製造一個跟她一樣畏懼七情六慾的人。
這樣懼怕人類情緒的人，一個就夠了。
孩子，別怨我……我還沒有心理準備當母親，跟了我，只會苦了你……
我相信，你在地球另一端的父親也不會歡迎你的到來……
你不該存在的……
薇薇抬起頭用力吞下汜濫而出的淚水，心卻有如刀割。
孩子，媽咪對不起你！去找一個有父母親疼愛的幸福家庭吧！
我無緣的孩子，下次投胎之前一定要張大眼睛，記得找有父母親照顧你的溫馨家庭，牢牢記住媽咪的話，別再走錯了路……
我的孩子……薇薇抱着肚子，傷心不已的哭倒在地。
她不要一切能揪亂她心的七情六慾，偏偏它們卻一再找上門，愛情、親情……這些虛無的東西，她脆弱的心怎堪一擊？
不！她絕不能再想肚子裏的心頭肉。淚水縱橫，薇薇哀傷的哭出聲。
她必須放手，這一切地必須放手……
“畢薇薇！”
擴音器傳來唱名聲，一夜沒睡、思緒陷入恍惚的薇薇茫茫然抬起頭。
經過一整夜，她的心還是不夠堅強，起了親情糾葛。
肚子裏孕育的是一條生命，有着她一半骨血的孩子，她這麼做……會不會太自私？可若不自私，一旦生下來，沒有一個完整的家庭，這孩子跟着她只會受苦。與其讓他來到世上受罪，倒不如現在結束掉他的生命，讓他重新找個幸福的家庭投胎。
應該要這樣的。她不斷、不斷的告訴自己。
孩子，你一定要原諒……不是媽咪自私，媽咪只是……不得已。
深吸一口氣，薇薇站起身――
“媽媽……媽媽……”
門口傳來小孩子哭着找尋媽媽的慌張聲音，吸引住她的注意力，頓時，她淚流滿腮。
萬一她的小孩在天堂哭泣着要媽媽，她該怎麼辦？找不到媽媽的小孩都是這般焦急無助，她狠得下心腸讓她的孩子找不到她嗎？
薇薇忍不住掩面哭泣。老天爺為什麼要讓她看到這一幕？她的心好酸、好痛呀！她可憐的孩子生死一線操縱在她手裏，她該怎麼辦？
能該怎麼辦？她實在做不了主……
她未出世的小孩長得像誰？是同聶一般粗獷有型？還是像她？抑或是集他們倆的優點……
不！她不能再想，愈想孩子，她的心愈脆弱……
“畢薇薇！”
擴音器再度傳來催促聲，薇薇的心揪緊，手不自覺撫着腹部。
過了這門檻，她就可以回到以前無牽無掛的生活，再也不用被親情羈絆住，她還是她自己……
只要跨過這道門檻……
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沾濕她柔軟的心。
投降吧！她還是放不下老天爺賦予人類的七情六慾，親情的呼喚終究是斷不了的線……
就在第三聲唱名聲響起時，薇薇抹掉眼淚，作下不悔的決定，她轉過身，踩着堅定步伐，頭也不回的離開診所，留下因為母愛而變得堅強的心。
五年後
那是一幅中國仕女圖。畫中女子氣質優雅恬靜，衣着略顯凌亂，神態慵懶地躺在貴妃椅上，臉上明顯有着歡愉后的滿足。
這幅既不是名畫也不是出自高人之手的畫作突兀地掛在M．P集團總裁辦公室里，就連秘書貝里尼也不清楚他的主子為什麼當它是寶。
聶?古姆提耶?赫洛伊滿是疲憊的藍眸細細勾繪牆上少婦臉部表情，深深的嘆息自他口中逸出。
五年前，一個衝動下，他買下這幅畫，不為任何理由，只因畫中女子歡愛后的神韻像極了盤旋在他腦海里的女人。
這樣的畫面陪伴了他五年，也在他心裏駐足了五年。
對女人始終可有可無的他，發現他對畢薇薇竟起了莫名的情緒……一種擱在胸口的思念。
他本以為那只是短暫的迷戀，想不到他視之為“迷戀”的東西從不曾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消失，始終若有似無的縈繞於心。
五年的醞釀期慢慢在他心底發酵，孵化成具體的喟嘆，他開始有了在意，點燃了渴望。
女人最厲害的戰術是誘敵於無形，以時間當武器，不費一兵一卒，蠶食鯨吞、攻城掠地，讓對方在不知不覺中淪陷。她，究竟是哪一點吸引他，能讓他心動，甚至想行動。
要不是她的軟心腸，愛神丘比特絕不會將射中紅心的箭應聲拔起，留下始終無法癒合的傷口，任由它在他胸口留下痕迹，留下牽引，指引情歸所在。
這五年來，他愈深入了解中國人的處世哲學，愈能體會中國人看重人情的民族性格。
東西方差異甚大的民俗風情有着不一樣的治事態度，他已漸漸能接受當初她拋不下人與人之間重情重義的生活哲學。
要不要去找她？感情上一向被動不積極的他，就任由這想法糾纏他五年。
不強求，是他的個性。他深情，屬於他的人，永遠會在原地守候。也因為這種看淡男女之間感情的消極態度，他一拖，拉長歲月，任由情愫滋長，且至根深柢固。五年了，不管現在的她是不是跟他有再續情緣的可能，該是他將這思念做個了斷的時候……
“叩、叩！”
敲門聲打斷了他遠揚的思緒。
“小爵爺，這是亞太地區年度業績總報告表以及新一季廣告企劃書，請小爵爺先行過目。”貝里尼將手中資料遞上。
“嗯！先擱着。”聶將注意力拉回眼前。
“對了，亞太地區執行副總裁楊克森下個月二十三日舉辦退休茶會，小爵爺要不要出席？”
亞太地區……聶將視線調助牆上的中國仕女圖，心，微微抽動。
“原定行程可以挪開嗎？”渴望慢慢侵佔他的心。“我查過了，沒問題。”
“那麼……再安排兩天時間，我想去一趟。”
不管她有沒有嫁作人婦，不管他們有沒有共同的未來，或許該是他對自己的心做個了斷的時候。
“媽咪，爹地到底什麼時候要回來啊？”
梳着兩根辮子、有着混血兒容貌的懷恩，像個漂亮洋娃娃坐在餐桌椅上晃着腳丫子，問着她每天都想知道的答案。
今天幼兒園有親子同樂會，大寶的父母親都要參加，就只有她帶着媽咪去，他們一定又會笑她的。
“爹地在法國工作，他很忙，沒時間陪我們……你看，這芭比娃娃是爹地特地寄來給小懷恩的，喜不喜歡？”薇薇拿出預先買好的禮物，準備給女兒一個驚喜，希望能藉此轉移女兒的注意力。
自懷恩上幼兒園后，可能常常看到其他小朋友有父親接送，她問起父親的次數愈來愈頻繁。
這逃避不掉的問題終究會來。
她該不該告訴懷恩當年實情？
現在的懷恩，已經大到能接受她親生父親並不知道她存在的事實嗎？不，她不敢冒險，她不要懷恩心智未成熟以前就一味認定自己是沒父親的私生女。
然而，眼前這種禮物攻勢又能搪塞多久？孩子想見父親的親情渴望絕不是外來事物能輕易打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