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當艾薇看着麥斯手中的X光片的時候，她終於驚愕地跌坐在沙發上。腦袋好像被狠狠地砸了一下，耳邊還有着嗡嗡的鳴響。一陣天旋地轉……
“這是……這是……”
麥斯無奈地把X光片從光屏上摘下來，點點頭回答。
“小薇，你的手……恐怕不能再彈鋼琴了。”
艾薇顫抖地發出聲音，手也直打哆嗦。“怎麼可能！怎麼……到底是……”
麥斯扶扶鼻粱上的眼鏡，不得不用專業的口吻說：“你的手臂遭到撞擊，骨頭有輕微的裂縫。可惜你來得晚了，一直等到骨膜惡化傷及神經才來找我。唉！你為什麼不早點來呢！”
“不可能……不可能的！麥斯，你一定查錯了，我只是有些痛，我能夠感覺得到痛！”艾薇再也不能假裝鎮定，沒有人能夠了解她的手對於她來說是多麼重要！
“現在是能夠感覺到痛，可是你的骨膜發炎，神經受傷了。”
艾薇低下頭，不知所措地搖頭，頭髮凌亂地四散，眼淚不受控制地進出眼眶：上帝不會對她這麼殘忍的！連她惟一的鋼琴都要剝奪……
“那隻要消炎就可以了！對不對！我一定還可以彈鋼琴的！對不對……”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麥斯扶住艾薇的雙肩，安慰她：“聽我說，小薇，我在骨學上並不是權威。我在加拿大認識一個骨科醫生，在他手下經歷過的病人很少有不康復好轉的。我們還有希望！你別灰心！”
“加、加拿大？”
“對！他曾經是我的一個醫科同學，相當負責任，而且在……”麥斯沒有說完，就被艾薇打斷。
“可是……我沒有辦法去加拿大。”
“小薇！”麥斯頭一次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小薇，這不是小事情。如果你再耽誤，你的手不但彈不了鋼琴，甚至有可能轉化為骨癌！到時候，存活的機會都很小啊！”
“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這麼嚴重……”艾薇視線直直地落在X光片上，痴痴地對自己呢喃，“只是撞到地上而已啊……我以為並不嚴重的。只……只是痛一點……”
他嘆息着，擁抱住蒼白單薄得如同樹葉般的艾薇。“去找伯父伯母商量商量吧，他們也許會幫你想想辦法。”
艾薇輕輕掙脫麥斯的擁抱，痛苦地說：“不……母親絕對不會再想見我。我去求他們只是自取其辱而已。”
“或許你誤解了伯父伯母。他們畢竟是你的父母，他們會幫你的。”
艾薇微弱地一笑，“是啊！他們會幫我，然後找就再也和Angel見不了面了……”
“什麼意思？”
“不明白嗎？”艾薇輕輕站起來，走到窗前，“我是家裏的恥辱。如果是我自己跑出去的，他們不知道我具體在哪裏，也就罷了，可是如果他們知道我在哪裏，再加上我受傷求助他們，他們是絕對不會再讓我和Angel見面的。”
“難道那個男人比你的鋼琴還重要？”麥斯不可思議地瞪着她。
艾薇眼睛裏有淡淡的淚光，可是眼神卻堅定如同北極星。
“沒錯，Angel是我最重要的人，鋼琴……我也很……喜歡，可是如果要我選擇，我不會冒這個險，不能讓父母知道……”她定定地注視着他，“也請你幫我保守這個秘密。”
“那你的傷呢？”
她輕咬一下嘴唇，抬起頭來說：“我會自己想辦法。”
“艾薇！你別這麼固執，好不好？大家再想想辦法……”
“不！讓我自己想想……”艾薇神不守舍地轉身走出麥斯的診所，身後還能聽得到麥斯說話的聲音。可是耳邊只是盤旋着，她不能再彈鋼琴了。
她身後的麥斯心煩意亂地點起一支煙，半晌才發現自己竟然在自己的診所里吸煙，只好滅掉。
如果艾薇只是要離開家，也就罷了。畢竟那是她自己的選擇。
可是現在這種情況，他還該放任不理嗎？艾薇的手對她來說是，太珍貴了……
想着想着，他又把煙點燃，舉起電話聽筒。
——*※*——
叮咚——
Angel疑惑地開門，以為是艾薇忘記拿東西。可是一打開門，門前的兩個人就讓他楞住。
“你就是Angel？”伊莎貝一挑眼眉，打量着跟前這個男人，“我們是小薇的父母。”
“請進。”他努力讓自己的動作顯得恭敬一些？不管怎樣，他們是小薇的父母。
伊莎貝和查理進門，看見房間裏簡單的擺設。
伊莎貝聲音高了八度，刻薄地指着Angel，“你就讓小薇住在這樣的環境裏！怪不得她要去外面工作！”
查理一皺眉頭，碰碰妻子，提醒她。
伊莎貝憤憤不平地住口，從提包里拿出一張輕薄的支票扔在桌子上：
“離開小薇！”
Angel眯起眼睛，看着那張簽了名字的空白支票，對於他們的來意已經非常明了了。
“不！”
Angel收起恭敬的態度，冷冷的表情竟然讓氣焰囂張的伊莎貝打了個冷顫。
伊莎貝輕蔑地問他：“你不離開她！可是你拿什麼來養活她！”她嘲笑地打量四周，手指指着房子，“就是這樣家徒四壁地養活她？”
Angel冷下臉來，“或許我們現在的生活還很苦，可是我們兩個人在一起就可以了。小薇愛我。”
“沒錯。”伊莎貝竟然點頭，“小薇是愛你。她對什麼事情都很認真。可是我要你知道，你的出現並不是偶然的。”
“什麼意思？”
“小薇從小是生長在深閨里的女孩，對於外面的世界有着很深的好奇。再加上年幼，很容易對於像你這樣的人產生幻想。錯在我們，是我沒有看好她，讓她有機會接觸到……像你這樣的人。”
“伯母，我這樣叫你是尊重你是小薇的母親。可是難道你對你自己的女兒沒有最起碼尊重和了解嗎？”
伊莎貝氣憤地一拍桌子，“我怎樣教女兒用不着你來插嘴。”
“艾薇愛我，絕對不是因為好奇。她對我許下過諾言，她要一輩子侍在我身邊。”
“好一個誓言！即使她想待在你身邊，那你呢？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這樣的街頭小混混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佔了她的便宜再騙她的錢。”
Angel臉上的表情頓時陰沉下來。
“伯母……”他幾乎是咬着牙說出這兩個字。像他這麼驕傲的人，在以前早把她扔出去了。
“你可以侮辱我，可是絕對不能侮辱我對小薇的感情。因為……你沒資格！”
伊莎貝眼看一巴掌就要摑上Angel的臉，卻被查埋攔下來。
“你幹什麼！我們今天來是來解決事情的。不是來吵架的！”
他看着Angel，越發覺得Angel這個人是真的喜歡小薇。看他的面部表情，緊握的拳頭，似乎都在壓抑自己的情緒。這樣一個火爆情緒的人如果不是真心愛小薇，大概也不能忍受妻子這樣的挑釁。
他長嘆一口氣，他並不是不喜歡Angel，可是他是個父親啊！他怎麼能把自己美麗的女兒交給一個沒有任何經濟背景、社會地位的人？更何況，他的那些記錄也實在不能讓他接受。
“Angel……先生？”
“叫我Angel就可以了。我沒有名字。”
查理一愣，隨即就說：“Angel，我們今天來……打擾……只是想要你知道，我們對於你們在一起的事情真的不能接受。艾薇是個天才鋼琴家，不論修養學識都應該……匹配一個適當的男人……”他察言觀色地打量着Angel，“你……並不適合她。”
Angel深吸一口氣，將肺里的怒火和受傷的驕傲壓抑着。隨即，他又在心裏苦笑，他說的一點都沒有錯……他的確配不上她……還要人怎樣含蓄地說呢？這是一個眼見的事實。可是他怎麼能放掉艾薇？放她走，他也就死了。
“我……不能讓她離開……”幾個字這樣從他的牙齒縫中擠出來。
伊莎貝怒火騰起，“那我們就只好強行帶走艾薇，到時候大概你臉上也不好看！”
Angel凜冽的眼光如刀子一般直射在伊莎貝身上，伊莎貝害怕地跌坐在身後的沙發里，眼睛緊張地盯着眼前的男人，汗毛一根根地立起來。這個男人只是一個眼神就能讓人不寒而慄！
“你敢！誰也別想把地帶走！”
查理突然說：“如果小薇的手不能再彈鋼琴了呢？！”
有如炸彈在心口炸開，Angel突然覺得呼吸都困難。
“你說什麼？”小薇……不能彈鋼琴了？
“沒錯。小薇的手受傷，已經耽誤很久了。如果再耽誤下去，恐怕是真的沒有希望了。”
Angel跟蹌一步，抓住椅子扶手才能平穩住自己。“她手……受傷？”突然，他想起來她在那天晚上到倉庫找他時候，手臂撞到地上，當天晚上就已經紅腫了……他為什麼沒有注意她的情形！他突然好恨自己。恨自己的粗心，恨自己的照顧不周！明明知道她嬌弱得不堪一擊，他還是讓地到那麼危險的地方去，弄傷自己！
“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她不告訴我？”
“告訴你？你能做什麼？送她去加拿大，還是你能拿出足夠的錢來給她看醫生？”
是啊……他能做什麼？
突然間，他一直堅信不移的“在一起”開始動搖……他能夠做什麼？
看出他的自責，查理嘆一口氣，走到Angel身邊，以請求的口吻說：“小薇是個穩重的女孩。她怎麼會受那樣的傷，你大概心裏很清楚。Angel，她和你不是一個世界裏的人。你強壯，無畏。可是艾薇相對起來就柔弱很多。她經受不了那麼多壓力和折磨，她會像一株花朵因為生長在不適合的土地上而枯萎掉！”
Angel好像經受了很大打擊似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地板，手緊緊地抓着椅子扶手，好像放掉扶手就掉進地獄似的，許久，他還是說：“我不放她！”
他抬起頭來，“我不能沒有她……”語氣中竟然帶有一絲哀求，“求你們……成全我們吧！”
伊莎貝氣憤指着他，“成全？不可能！我們是小薇的父母，不可能眼見她跳入火坑，跟一個根本不值得付出的男人而不聞不問。以前我們沒來得及阻止她跟你在一起，我們已經後悔莫及。現在我知道她在你身邊受這麼多的苦，你以為我能白痴到真的把她交給你？你根本不配她！”
“如果小薇覺得我不配她，她根本不會選擇我，不是嗎？”
“小薇年輕，不懂得什麼叫做現實生活。你敢說她跟你一起真的快樂？每次她必須要擔心柴米油鹽的時候，她真的快樂？”
Angel一震，信念又沉落一分。
“她……不會放棄。她發過的誓言……她不放棄。我也不放棄！只要我們努力，我們總會過上好的生活！”Angel的言語的口吻加重，不知道是在說服伊莎貝，還是在說服自己。
“可是她能等嗎？她等到的就是一隻再不能彈琴的手！”
查理苦口婆心，希望能讓Angel自動放棄，“小薇傷到了手骨，復原的機會已經不大，你真的忍心讓她在你身邊，把最後的希望也流逝掉？Angel，艾薇是個死心眼的人，除非你離開，她就算拼上性命也不放棄。可是你真的忍心讓她跟在你身邊受苦，受傷？就拿這次的受傷來說，你跟她在一起只是害了她！”
查理搖搖頭，繼續說：“Angel！你知道不知道！就是因為她不想讓你擔心，所以她一直忍受着疼痛達三個月才最終去找麥斯，她找他的時候，就已經晚了！如果再不到加拿大治療，她一輩子彈不了鋼琴！你不知道鋼琴對於她來說是多麼重要！你不明白她在音樂這方面是多麼有天賦！你怎麼能那麼自私地毀掉她！”
你怎麼能那麼自私地毀掉她！
Angel的手從椅子靠背滑落到地上，咚咚地撞擊着地板。
他的眼淚再也抑制不住，淚水流出眼眶的一剎那，查理相伊莎貝都愣住了。
就一向連瞧不起他的伊莎貝也在一瞬間，清楚地看見眼前這個強壯高大的男人有多麼受傷，多麼痛苦，多麼……無助。不由地倒退一步，她無聲了。
他還是要失去她了嗎？或許他總是有這樣的感覺，他和地天差地別，所以不能在一起。無論他怎麼努力，無論她怎麼說不放棄，他們就是不能在一起？！
他不要放走她！她是他的全部！是他的靈魂，是他的血液，是他的命……
不放她！他和她活在痛苦中，彼此愛着對方，彼此也折磨着對方。他……在自私地毀掉她。
放掉她！他和她仍然生活在痛苦中……
心如刀割……他不放她！就算是痛苦，他也認了。
可是他忍心讓她也跟他受罪嗎？他不但救不了她，反而在消磨她的天分，毀掉她的純真，讓她過早地擔上生活的擔子，讓她美麗的笑容過早地染上愁苦……她本不該那麼苦的！她只有十八歲，有着驕傲的家庭，驚人的才氣……現在委曲求全……為生計忙碌……
不！不放她！
他還能回憶起失去她的日子裏，空洞的可怕的生活……只能讓自己不清醒地打發時間。可是每次朦朧中他還是無可救藥地想要她！太痛苦了！他受不了。
不放開她！
不放開她！
突然，Angel抬起頭，漂亮的五官扭曲得讓人不忍心再看下去。
“我……離開她！”
好像身體被生吞活剝……他說出了“離開”兩個子。
查理單膝跪在Angel身邊，像一個老者，眼淚也不知不覺溢出。
“對不起！請……理解我作為一個父親的立場……”
伊莎貝小心翼翼地把查理扶起來，本來還想說什麼，可是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頭一次，她心裏對於眼前一個沒有社會地位，一向是她鄙夷的對象的Angel，竟然心生同情……
也許他愛的對象是自己的女兒吧……
查理和伊莎貝離開Angel的公寓，Angel在身後沒有動作，化為石頭似的。
他們走出大門的時候，突然聽到一陣東西破碎的聲音，過後夾雜着Angel的嗚咽，壓抑地吼叫。像極了一隻失去同伴的孤狼，蒼茫地對着天哀號，只恨自己不能也死掉，從此孤獨一人存活在天地之間……
查理步伐一頓，有些不忍心地想回頭看看，可是被伊莎貝拉住。
“他會忘記小薇的，”
“可是……”
“走吧……回去叫艾倫來接小薇。”想了想，伊莎貝又說：“我也再來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