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媽……”他怯生生地喊。
那是一個美麗的女人,眸子裏帶有複雜的情緒。她淡淡地看他,眼底眉梢帶有輕愁。“我不是你媽。”
“奶奶說你是我媽。”他抬頭看她,眼睛裏閃着希翼,小小年紀的他多渴望有父親、有母親,像其他正常的家庭一樣。
她的眼裏閃過痛苦、悲傷、怨恨、憐愛,這些情緒太複雜了,不是他所能理解的。但她一直沒有反應也刺痛了他的心。“你不是我媽媽對不對?”
她仍是沉默,美麗的臉上籠罩着苦惱。
他年紀雖小,但有着同齡小孩所沒有的早熟。這女人雖然美麗,但並沒有一位母親會有的慈愛,他帶着哭音喊着跑出去。“你不是我媽媽,你不是我媽媽!”
“振東……振東……別跑太快……”身後傳來她焦急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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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伶來過倪氏企業辦公大樓幾次,但都是因為送花才來的。今天是第一次走到總裁辦公室,還真是有些不習慣;她一身的牛仔褲T恤在一群穿着西裝、套裝的上班族中,顯得有些突兀。
她有些自憐地想,自己看來就像個打工的小妹。
“總裁就在辦公室里,請往裏面請。”柯秘書盡職地帶她進來。
“我自己進去就行了,謝謝。”可伶客氣地說。
今天柯秘書親眼看到總裁接到可伶打來的電話時,銳利的眼裏柔和了,聲音里有着笑意。“你太偷工減料了吧!我說要吃紅燒牛腩的,你居然炒蔥爆牛肉……好、好……你送過來我們一起吃吧!今天我走不開……你到二十七樓來……”
耳邊捕捉到他的語音,但柯秘書盡職地不聲張,只是將好奇放在心裏。
當看到一個嬌小、年輕而且……平凡的女孩子提着飯盒來的時候,實在是很難讓她不驚訝。但她聰明的不說話,因為憑着當倪振東多年秘書的經驗知道,這女孩子對他一定很特殊。
可伶有些窘促不安地站着,偌大的總裁辦公室里稀稀落落地坐了一些人。當她看到熟悉的高大身影,準備揚聲喊他“振東”……
只是原本要喊他的聲音倏地變小了,只見他一個人靜靜地看着窗外,石雕似的五官漠然地注視着樓下來來往往的人群,他的側臉顯得剛強而寂寞。在他周圍幾尺內都沒有人敢靠近他,每個人望向他的眼神都是又敬又畏。
她的心一下子被揪疼了,熱淚湧上眼眶。他好寂寞啊!他是世上最不該寂寞的人,他擁有一個王國,世上的一切他都有。但最悲哀的是,沒有人知道他、沒有人陪他。他原就性情冷淡,而在這裏——這間冷冰冰的辦公室里——他渾身上下更是環繞着難以接近的氛圍。
“振東。”她走到他身邊輕聲喚他。
想撫平他緊鎖的眉、想看到他的笑,這樣強烈的意念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就存在了。
他迅速地回頭看她,臉上仍是一無表情。但她清楚地知道那深沉的黑眸里有了人氣,不再死寂。
“眼睛怎麼紅了?”他皺眉。
“風……風沙吹的。”總不能說是可憐他哭的吧!
他瞪着她,她困難地吞咽一下口水,坐在中央空調的辦公大樓里,這個理由聽起來很荒謬。
“唔……我剛剛吃辣的,那是地獄辣椒,辣得我鼻涕淚水都流出來了。”
“還有沒有?”
“我得了砂眼,可以了吧!”
他笑了,像陽光射進屋裏一樣,笑意使他整張臉都年輕了起來,像個大男孩。他着迷地看着她那張小嘴微開着,他長臂一伸讓她跌坐在他腿上,低頭尋找她的唇。
“有……有人……”
可伶嚇得低呼。這傢伙怎麼一點都不懂得法律規定在公共場合不得行猥褻的動作,破壞善良風俗。
“有人嗎?”
他懶洋洋地往室內一掃,眼裏銳意盡露,原本還有人好奇偷覷,一接觸到他的目光后,駭到拔腿就跑。不到三秒鐘,房內全部凈空了,文件紛飛着,耳邊還傳來眾人紛亂的跑步聲,活像在逃難似的。
他低頭進攻她的唇,輾轉吸吮那讓他想了一個早上的唇。
良久,他放開了她,滿意地看到她迷醉的眼睛,臉上還有意亂情迷的痕迹。
“我想吃冬瓜盅。”他突然說。
“什麼!”
“我想吃冬瓜盅。”
他想吃冬瓜盅?!在趕退一群人、把她吻得七葷八素的后,他居然只想到要吃冬瓜盅。
可伶火大地瞪了他一眼,眼裏露出凶光。她還處在意亂情迷、搞不清楚東南西北之中,而他居然還氣定神閑地告訴她,他要吃冬瓜盅!
“怎麼?”他好笑地看她張牙舞爪。
她沒好氣地說:“沒有,你想都別想!”
“為什麼?”
“因為小姐、我不想吃,而且我已經只煮好菜了,你再挑嘴,我就打人了。”
他的嘴已經被她養刁了,外面的食物一概不喜歡吃,而且越來越會想吃一些奇怪的東西。
他低笑了一聲。“你越來越粗暴了。”
“還不是被你帶壞的。”
她慢慢地環繞了一下這間寬廣的總裁辦公室,不但有辦公的地方,還有一間小型的會議室,以及一間卧室和單獨的衛浴間。在牆邊還有一個吧枱,高雅昂貴的裝潢設計,很貼切的彰顯他的身份——一個冰冷、難以親近的距離。
“你該擺幾盆盆栽放在你的桌上、還有窗邊,然後在這裏掛一幅畫,要那種色彩濃烈一點的。還有沙發或者是桌墊要換成綠色或紅色的,就不會看起來太嚴肅了。窗帘別拉着嘛,打開它透進陽光不是很好嗎?”
“啪”的一聲,她拉起全部的窗帘,冬日的陽光迫不及待地擠進來,一牆的落地玻璃射進明亮的陽光,屋內徒地亮得讓人睜不開眼。窗外是活力躍動的台北市,遠遠的淡水河像一條銀帶,波光粼粼。
他微眯起眼睛,可伶笑盈盈地站在窗邊,窗邊的陽光烘托得她滿身璀璨的光華。他喉頭一緊,心裏戰慄了,她就這樣來到他的生命里,為他趕走一室的陰霾。
“可伶,過來。”他輕聲喚她,唯恐驚動她,讓她消失在那片光輝中。她燦爛地笑了,頑皮地喊着:“振東,接住我。”
她從一頭疾奔過來猛撲進他的懷裏,輕巧得像一隻雀鳥。他穩穩地接住她,把她一帶帶到空中旋轉。
“哇……放我下來,我怕……”
她緊緊地摟住他的脖子,他哈哈大笑了起來,她懊惱地打他。
“不准你吃飯了。”
“我不吃的話,你煮的菜不就都糟蹋了?”
她扮個鬼臉。“還有‘星期五’以吃。”
他懲罰地拍了她臀部一下,可伶嘻嘻哈哈地嘀咕了幾聲,兩人靜靜地用餐。可伶滿足地看振東吃得津津有味。
“剛剛有個老先生來找我。”何伶夾了一塊紅燒獅子頭給他吃。
“哦!”他滿含興味地看着她,眼裏閃着古怪的光芒。“他說什麼了?”
“他說我勾引你,你說他講的好不好笑?”
可伶自己想着就好笑,倪振東有趣地看着她不停忙着的手。她不只自己吃,還忙着喂他吃。
“那你怎麼和他說的?”
“我說我才沒有勾引你,是你自己跑來白吃白喝的。”可伶揶揄着他。
倪振東爆出一聲大笑,笑得開懷,笑到讓她有些驚訝。他埋頭在她的頸項,胸腔發出渾厚的笑聲,可伶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仍拍着他的背,怕他笑岔了氣。
“他還說了什麼?”笑聲漸歇,他趁隙親了一下她白皙的脖子,她嬌嗔地睨了他一眼。
“他還說我不可能進倪家的門,我說我沒想過要嫁給你,我只想嫁一個公務員。”
原以為他還會繼續哈哈大笑,所以可伶配合地先笑了起來。但他竟是反常的沉默,她只好尷尬地乾笑幾聲收場。
他深思地看着她,慢吞吞地說:“為什麼你不可能嫁給我?”
“啊?”她驚愕地張大了嘴,腦袋一片空白。只見他豹般的眼像正經又像戲謔地盯着她。
“因……因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哦!”好看的臉上表現出超凡的耐心。“為什麼?”
“因為……因為……”完了!腦袋裏竟想不到合情合理的回答。
他手環着她的腰,讓她跨坐在自己的腿上,她因這親昵的姿勢讓原本就已經遲鈍的大腦,更加不能正常的運作。
他一手扶着她的腰把她往前帶,一手扶着她的後腦勺,逼她正視他的眼睛。
“為什麼?”溫和磁性的聲音聽來卻像刑囚犯人似的。
可伶困難地吞咽一下口水。他看來柔似春風,但緊扶不放的手泄漏出他壓抑的情緒。
“你……你知道的……”她小聲地說。
“我不知道,可不可以麻煩你說清楚一點。”
“你不是公務員。”
他笑得溫柔。“但是我也有好幾份的保險,銀行開了兩家,我投資效益每年最少都有兩成的紅利收入,子女的教育費絕對沒有問題。”
子女的教育費?可伶臉上一片火紅。“誰……誰講到子……子女的……”
“還有沒有別的理由?”
“你……你很有錢……”
“想不到你居然嫌富愛貧。”他指控地說。
“不是啦!”她氣惱地瞪他一眼。“你……你不覺得我很窮,配不上你嗎?”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有錢配不上你?”看她搖了搖頭后,他說:“還有沒有別的理由?”
“你……別人常常看你……你知道嗎?”
他皺着眉。“說重點!”
“你長的很好看,我長的很平凡……”他好看得讓她自慚形穢,有時她常偷偷地看他,知道自己平凡得配不上他。
“在我眼裏你很漂亮,我看你很順眼,而且……”他的手沿着她的臉輕撫着她的唇。“你有一張根性感的嘴。”
他的手傳來的酥麻感覺讓她戰慄了一下。“我……我不會賺錢,不能幫你什麼忙。”
他低低地笑了,聲音悅耳。“我自己夠會賺錢了,不需要你幫我。”
“那你要我做什麼?”
“你只要做菜給我吃,幫我按摩就好了。”
還有好好的愛我……他在心裏默默地加上這一句話。
可伶細細地、專註地看他,這算是他講的最接近情話的話了。但心裏總有一些不確定。雖然對他熟悉得像自己的一部分,但他還是有些深沉難懂。
“振東,我們認識多久了?”
“三個多月吧!”
“一百一十三天。”
“然後?”
“你不覺得這個時間太短了,我們應該再好好地談談,給彼此更多的時間。”
“沒必要!”
“為什麼?”
他往後一倒地躺在沙發上,慢吞吞地問:“你如果喜歡一個東西,是不是第—眼就喜歡了?就算第一眼沒有感覺,最多再多看個幾眼也就知道喜不喜歡了?”
“是……是呀!”怎麼覺得好像踩進陷阱里了?
“有的東西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即使多看好幾天也不喜歡,是不是?”
“是……是嗎?”她疑惑着。“但有些東西不喜歡也不討厭,但看久了也就喜歡了。”
“那麼,如果我說我第一眼就喜歡你,而你也喜歡我,我們都交往一段時間了,為什麼說你不可能嫁給我?”
啊!她眨了眨眼睛,看到倪振東平靜地看着她,然後她又用力地再眨了眨眼睛。眼前沒有迷霧、沒有天旋地轉,一切都很真實,那……那……她真的沒有聽錯?
“你……你再說一遍。”她顫抖着語音。
“為什麼說你不可能嫁給我。”
“不是這句,再上面那句。”
“你喜歡我。”
“不是這句。”她冒火地道。“是再上面的一句。”
他深思了一下,然後攤開手。“你都知道是哪一句了,那我何必再重複一次。”
她低吼一聲,掄起拳頭,跳進沙發里捶他。“你欺負我,你就只會欺負我。”
他悶笑出聲,笑着抱起她。“我第一眼就喜歡你。”
“再說一次。”
他的額頭抵着她的頭。“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眼睛就離不開了。”
她愣愣地看着他,鼻頭一酸。“我也是。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想……想好好地看着你,想讓你笑、想讓你快樂,不喜歡看到你皺着眉。”
“你說過,如果要抱你,就只能抱你一個人;如果要牽你的手,就要牽一輩子。”
她愣愣地看着他,他慢慢地笑了。“你這話說的對,所以我牽你的手,也抱你了。”
“你……你不是因為……因為我要你抱我,你才抱我的?”
他悶笑一聲。“如果每個女人都這麼要求我,那我大概起不了床了。”
“振東……”
他摟着她,眷戀地摩挲着她的臉頰,鼻間嗅着特屬於她的清新溫暖。
“嫁給我吧!”
這句話講出來后,他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彷彿畢生的渴望都在這句話里吐露出來,輕輕的一句話,卻承載着一生的承諾。可伶怔忡、愣愣地望着他不能言語。他臉上有笑,笑得真誠,眼底眉梢的陰鬱化開了。
“這……我要考慮一下……”
“什麼?!”他勒緊了她的腰。
她抱怨地捶了他一下。“結婚攸關兩個人的終身大事,當然要長遠的計劃。我需要好好地思考。”
他瞪着她。“你不想嫁給我?”
她歪頭想了一想。“不會不想,但不是現在。”
他一咬牙,快要仰天噴血了,拳頭捏得死緊。
她偷偷地吐了一下舌頭。
親愛的上帝啊!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女人,請原諒我鬧一下脾氣、拿一下喬,畢竟一個女人一輩子擁有這樣的機會不多。嘻嘻,倪振東,你跑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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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伶專註地將鐵線蕨擺在窗邊,她一向偏愛它一身的翠綠,鮮綠得讓人心情暢快,在蕭瑟的冬季里,多了幾分的綠意。
在倪振東的辦公室里,依她的想法擺上了盆栽、還有畫。那是一幅色彩鮮艷、狂放的油畫,使嚴肅、高雅的辦公室里多了幾分蓬勃的生氣。倪振東對這些形式的東西一向興趣不大,所以也放任可伶去做更動。可伶挑剔地環顧四周。暫時先這樣吧!這間冷冰冰的辦公室有人氣多了。
“倪夫人,總裁還在開會,請您先等一下。”
“不要緊,你去忙吧!”
可伶轉過身去,看到柯秘書領進一個非常美麗、優雅的女人。
她很漂亮,雖然每個人的審美觀念不同,但對於她的美麗,任何人看到她都不會懷疑她的美麗。一身雍容華貴的氣質,舉手投足的優雅,她風姿綽約,仍舊美麗得讓人怦然心跳。平靜端莊的表情沒有更多的變化,看不出她的年齡,但歲月對她是非常優待的。她的身材苗條、美好,而臉上增添了成熟嫵媚,天生的氣質還有養尊處優的生活,造就她的美麗。但是她的眼底眉梢有種……讓人看了心疼的哀愁,淡淡的,像一圈淺紫的光暈籠罩着她。可伶看着她不禁看呆了、看痴了,愣愣的不出聲。
她看來也習慣了人們的注視,只是溫和地回望着可伶,嘴角噙着一個微笑。
久久,可伶才回過神,為了自己的失神而不好意思。“你是等振東嗎?他在開會,再等一會兒就好了。”
她帶着驚訝的表情看着可伶。“你是振東的……朋友嗎?”
“嗯,他要我等他一會兒。”可伶心無城府地回答。剛聽柯秘書喚她“倪夫人”,不知道她和振東是什麼關係?
倪夫人溫柔地看着她。“我縣振東的母親,要怎麼稱呼你?”
母親?嚇,可伶一驚。“他說他母親已經去世了。”
“你知道?我確實不是他親生的母親。”
可伶走到她面前看她,真誠地說:“你真漂亮,就像是綠色的嘉德麗亞蘭。”
她笑了,揚起的笑容使她華麗尊貴的面容柔和了起來,更是美得讓人挪不開視線。“謝謝你,那是一種很美麗的蘭花。”
“你知道那種蘭花?”她興奮地說。“那花是蘭花的極品,很昂貴也很嬌貴,連專門養蘭的人都不一定養得好。”
“這樣的蘭花只能養在溫室里吧!”
看着她淺淺的笑,竟帶着一種讓人心傷的哀怨,可伶看着她不禁又是一怔,直覺自己好象說錯了話。
“夫人……”
看着她這樣的雍容柔和,可伶居然想到了自己的母親。她母親是一個很平凡的家庭主婦,沒有傲人的學歷、經歷和容貌,一生庸庸碌碌和倪夫人比起來真是判若雲泥。但她就是覺得倪夫人溫柔親切,像極了母親的笑容。
“蘭花以前很多是生長在懸崖邊,要采蘭需要有很大的勇氣和智慧,不然一不小心就粉身碎骨了。蘭花的美麗太迷人了,所以它值得被嬌養在溫室里,細心的培育和呵護。”可伶道。
“蘭花長在溫室里也得要人照顧呀!”她喃喃地輕聲道。
接觸到她眉梢的那抹愁,可伶心裏一震。是啊!她是蘭花,她長在一個富貴逼人的溫室里,但沒有細心呵護、照顧她的人。
為什麼沒有人注意到她呢?為什麼大家談的都是倪家公子的婚外情,而沒人想到這正妻的難堪?擁有如此美貌、氣質和家世,但丈夫不愛她,甚至於不惜和家族決裂和另一個女工私奔、還生了一個兒子,最後雙雙葬生於車禍中。
她原該是備受寵愛的,但她沒有丈夫的憐愛、沒有子女承歡膝下,還得日夜面對丈夫的私生子。她,一個女人,一個身為正妻的人情何以堪,如何不痛?如何不愁?
這樣的羞辱,任何一個女人都不能承受吧!更何況擁有她這樣身份地位的人。而她沒有想像中的驕縱、蠻橫,光憑着這點,可伶就對她有了難以言喻的好感。
“夫……”
她輕輕地一笑,走到可伶的身邊為她把外套的領子翻好。“女孩子一定要好好地注重儀容,隨時隨地看來都得乾乾淨淨的、清清爽爽的。”
可伶鼻頭一酸,眼睛都快紅了。這些話是死去的母親最常對她說的,因為她一向穿着隨便,母親老是嘮嘮叨叨地說:“女人七分靠妝扮,生你這張臉是我不好,但你好歹也得努力一點,看你這樣以後怎麼嫁得出去。”
“夫……夫人……我……”
可伶的聲音有點硬咽了,今天遇到倪夫人,心裏的好感不可救藥地泛濫了起來。
“以前振東小時候會叫我媽……現在……他也叫我夫人……”
倪夫人的眼光飄遠了,聲音也落寞了,她輕輕幽幽地嘆了一聲。
“你希望振東叫你媽?”
她愣了一下,隨即幽幽地說:“以前不許他叫,聽他叫我就生氣。現在他是死也不肯叫我的了。”
“你不恨他?”
“以前是恨他的,怎麼不恨……”她沉思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這女孩子,她就打心眼裏喜歡她,和她有說不出來的投緣,她便很自然的和可伶說話,說出心裏最隱密、柔軟的一面。
“但時間久了,恨意也淡了。振東那麼小,他是無辜的。我沒孩子,他也沒有父母了,與其讓大家一起傷心,不如讓我們兩人當一對母子吧!當我真心想好好地照顧他的時候,他爺爺接手對他的教育,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去拉近彼此的距離。他慢慢地也大了,不需要一個母親了。”
“真的不恨振東嗎?不怨他的身份?”
她深吸一口氣。誰規定正妻都得虐待外面的私生子的?誰寫的爛劇本,每次都說正妻憤世嫉俗、每次都出來搞破壞,正妻才是最可憐的受害者!這個故事裏每個人都是悲劇、每個人都沒有錯,唉……
她慢慢地揚起一個笑容,眼裏有着雲淡風清的釋然。
“你幾歲了?”
“二十五歲。”
“你太年輕了,以為最濃烈的情感都會一輩子不忘,其實時間是最好的治療,什麼事情擺到時間的洪流里都顯得微不足道了,試着遺忘是對自己最大的慈悲。我已經活的這麼老了,不知道還能活多久,難道還要一直記恨下去嗎?”
“你才不老,你會一直年輕、漂亮的,還會長命百歲。”可伶急道。
“謝謝你,但活到一百歲卻不快樂,還不如活的少一點。”
她話里有淡淡的落寞。
“你會快樂的,我和振東都叫你媽,好不好?”可伶脫口而出。
她一愣。“你……你和振東……”
可伶的臉一紅,兩手互絞着,扭扭捏捏地說:“振……振東……他向我……求婚了……”
她驚愕地圓睜了眼,隨即噗嗤一笑。“看來振東栽在你手裏了,我還擔心他一輩子都不懂得愛一個人。”
“不過……我還沒有答應他……”
“為什麼?”
“哼!我才不要那麼輕易地就嫁給他,我要他跪着來求我,誰叫他動不動就欺壓我,我也要讓他吃點苦頭。”可伶捏起拳頭,恨恨地說。
夫人發出一串銀鈴似的笑聲,可伶不好意思地說:“你不知道,振東很兇的,一副吃死我了的樣子,把我壓得死死的,欺負我不敢講話……”
“那好,女孩子要有自己的矜持,也該有人讓他吃點苦了。”倪夫人仍掩着嘴笑。“向來都只有女人追着他跑,還沒看過他認真過。”
“真的嗎?”她眼睛發亮。“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有關他的事情?”
兩顆腦袋就越湊越近,兩個女人像一對母女一樣地知心交談着,午後的陽光輕輕地灑進來,照在兩張發亮的面孔上。
倪振東走進來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幅圖案。在記憶里,他美麗而遙不可及的母親,現在就像個慈母一樣地傾聽着可伶說的話。可伶嘻嘻哈哈地比手划腳,兩人笑成一堆。
他迷惑地看着她們。曾經,他也希望那溫柔的笑臉是對着自己的,但後來他大到不需要一個母親時,就拋開了那種希望。
“振東,”可伶蹦蹦跳跳地過來抓着他的手臂。“雪姨要和我們一起吃晚飯。”
吃晚飯?
彷彿聽到他無聲的疑問,可伶肯定地點頭,一手拉着他,一手拉着倪夫人。“走吧!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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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無意地看了柯秘書一眼。這個為他工作了多年的人,他第一次認真地看她,這起因於可伶的一句話——
“小寶很可愛。”
“誰是小寶?”
可伶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就是愛玲的兒子呀!”
沉默了片刻,他問:“誰是愛玲?”
“就是柯秘書呀!你不知道她的名字?”
事實上,他確實是不知道。為他工作的員工何止成千上萬,他講不出員工的名字理所當然,所以他繼續埋首在報紙當中。
一隻小手遮住了他的報紙,可伶將臉湊到他的前面,嚴肅地說:“你知道柯秘書長什麼樣子嗎?”
“她為我工作好幾年了,我當然知道她長什麼樣子。”
“形容看看。”她挑釁地看着他。
“她戴一副眼鏡……”他嘆一口氣,看來可伶不打算放過他了。
“什麼顏色的?”
“黑……黑色的。”
“錯,是深紫色的。鏡框是什麼形狀?”
“圓的。”
“錯,是無框的。她愛穿什麼衣服?”
“套裝。”他肯定地說。
“錯!”她看他的眼神,像他已經不可救藥了似的。“那是上班的工作服,她最喜歡穿的是帶有民族風的長裙。”
“請問一下,我為什麼要知道我的秘書長什麼樣子、喜歡穿什麼衣服?”
“她為你工作耶,你怎麼對她都冷冷淡淡的,連一個笑容都沒有?而且你還不了解她。”她指控地說。
“我為什麼要了解她?她為我工作,我付她薪水,銀貨兩訖,互不相欠,天經地義、理所當然。難道我還得和她培養深厚的感情,知道她的祖宗十八代嗎?”
她慢吞吞地打量他一遍,眼神里儘是悲憫。“你知道你很沒有人緣嗎?”
“你知道你很嚇人嗎?”
“你知道為什麼沒人敢和你說話嗎?”
“我知道你很吵!”他低吼一聲,把她撲倒在沙發上,狠狠地吻她——吻那嘰嘰咕咕、聒噪不休的小嘴。
看着柯秘書,他清了一下喉嚨,耳里再度響起可伶的叮嚀。“帶點笑容,多看看你身邊的人。”
他打量一下柯秘書的套裝,還有無框的深紫色眼鏡。嗯,她的鼻尖還有淡淡的雀斑。
“柯秘書,下周一是你的生日吧!”
她驚奇地看向她的老闆。為他工作五年以來,第一次聽到他講這麼私人的話,他們之間一向只有公事。她有時甚至還懷疑他知不知道她的全名,因為她對他而言,就像一個工作的機械人,代號就是“柯秘書”。
“是的,總裁。”
“這幾年來辛苦你了……”
柯秘書的臉色垮了下來。難道老闆打算把她炒魷魚當作給她的生日禮物嗎?
“這個月開始加你薪水百分二十;另外,你可以買一份自己喜歡的禮物,由公司支付當作給你的生日禮物。還有,你的兒子很可愛。”
柯秘書愣愣地看着他,像第一次看到他似的,倪總裁一向在福利上善待他的員工,但未曾聽到他對員工有任何溫情的話。第一次聽到他嘴裏說出這些話語,眼淚充滿她的眼眶,她幾乎哽咽。
“總裁,謝謝你、謝謝你。”
平常冷靜、理智又自持的柯秘書,有這樣失態的反應,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外。
他帶着另一種嶄新的角度來看這個世界。以往在他的眼裏,他沒看進去過任何人、也未曾關心過別人的情緒,現在發覺感覺還不錯。
“老劉。”他喚着司機;老劉一家人在倪家已經工作十幾年了。
“是,少爺。”老劉恭敬的回答。
“劉嬸的身體好點了嗎?”
記得可伶曾經溫言地要老劉好好地照顧劉嬸的身體,他不記得身邊相處數年的人,但獨獨熟記她的一言一語和一顰一笑。聽來諷刺,他能如數家珍地說出她屋裏的擺設,但怎麼也想不起自己屋裏傢具的樣式。
“是,她……很好……很好,謝謝少爺關心。”老劉一愣后,連忙說。
他沉吟一下,聽出老劉話語裏的苦楚。“把她帶到大醫院去檢查吧!別捨不得醫藥費,這些由公司來付好了,讓她好好照顧身體。”
老劉怔忡了許久,鼻頭一酸。倪家待他一家不薄,對員工一向沒有虧待過。但少爺眼裏一向只有工作,如今這幾句溫言的話,讓他打心眼裏願意為倪家賣命。
“謝謝……謝謝……少爺……謝謝……大恩大德……”他語帶哭音。
“沒事了,載我去分公司吧!”
多久了?這些年來,他的血液里流的是冷的,多少對手明的或暗的,說他是吸血鬼、冷血動物。除了聽到哀求的聲音外,他沒聽到出自真誠的感謝。雖然他要做到這一些都很容易,小恩小惠而已,多得是可以為他賣力工作的人。但他未曾費心去做過。
一天又一天,除了工作,他還剩下什麼?財富?美女?權勢?這些對他都是囊中物。曾幾何時,這些東西嘗起來的滋味,都像失了鹽味的菜,讓人食不下咽。
可伶,她不漂亮,但一雙眼睛很溫柔,靜靜地瞅着他的時候,就讓他發獃。她有一雙靈巧的手、一張性感的唇,還有一顆溫柔剔透的心,她了解他,他在她面前無所遁形。
可伶。他輕輕的、眷戀的念着這個名,可伶的影像在他腦海里鮮明了起來。她好可愛,光看着她,他就忍不住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