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再五百尺就到山頂了。」同行的助理說道。
龍韶天咬着牙,忍住胃部的痙攣和頭昏欲吐,腳步越見踉艙。他緊抓住小徑旁的樹榦以穩住打顫的雙腿,一路攀高,讓他的神經越綳越緊,沒有勇氣看身後的斜坡,他的目光只能放在自己的腳步上。
「龍總,你不要緊吧?」
已被冷汗浸濕的衣服,隨着山風一吹,已快凍成霜。他深喘了口氣,憑着鋼鐵般的意志力強撐着。「不……不要緊,快走吧!」
「這山有六千五百多公尺,空氣稀薄,路不好走,風也很大。尤其到山頂的時候,還有人說會產生幻覺。」
助理小心地覷了他一眼,不知道這一、兩年來的龍總是怎麼了。他原是怕高的,只要離地三尺的高度就會頭昏目眩了。他永遠難以忘記總裁第一次掙扎着坐在三樓高的陽台上時,他那種可怕的反應,臉色蒼白得嚇人,額上佈滿了冷汗,顫抖着雙手,全身幾乎要虛脫了似的,坐不到三分鐘,就像受着極刑似的煎熬。
之後,他又坐到了四樓高的陽台,然後五樓,一直往上增,近乎自虐地折磨着自己。一次次冷汗潸潸、一次次昏吐,就像……在贖罪一樣,懷着虔誠到近乎卑微的一顆心,意圖折磨自己來減少心裏的罪惡感。
沒人知道總裁這種難以理解的行為是為什麼,當他習慣了可以在高樓的陽台上時,他又開始往更高處去,站在山峰上,一站就是好久、好久,靜靜地抽完了幾根煙后。,就離開了。
那時候的他在想什麼?為什麼要這樣的自虐?他不敢問,只是放在心裏想着。
當龍韶天終於站在山峰處時,他咬着牙,放眼望去這一片的大好河山,峰峰相連相挨,看向遠處時,竟是高得連到了天際。山頂的風很強勁,颼颼颳得又冷又刺人。
他點了一根煙,目光落在一個不知名的方向。
「阿曼達,-在嗎?我來找-了,-看到了嗎?」
吐出的煙霧一下子就被風吹散了,他控制不了指間的顫抖,還有心裏發瘋似的想念。
「這是-喜歡的風景,我可以陪-看了,不會再丟下-一個人了,阿曼達……-在哪?-在哪?」
他動員了幾千個人,到全球各地去尋找。她在台灣肯定待不下去,而紐約也失去了她的蹤跡,她消失在茫茫人海中,離去得絕然而毫不留戀。
這兩年來,他克服了自己的懼高症,體驗到了一個人待在高處是怎樣的滋味--蕭索寂寞,彷佛塵世的聲音離得很遠、很遠。這是長久以來,她獨嘗的孤單滋味嗎?
怎麼椎心刺骨、怎麼哀嚎出聲都已經挽下回她了。阿曼達……阿曼達……
眼前的陽光躲在千層雲海中,使雲海變幻出絢麗多彩的顏色,若有似無的環繞在他身邊。從模糊的視線中,一個熟悉、苗條的身影就在眼前。
「你過來看看嘛!你看看這裏的風景多好。」在前方,她巧笑倩兮,像以前一樣,她總是又撒嬌又惡作劇地說著。
「阿曼達……」他欣喜若狂地大喊,猛地往前踏出一步,隨即踩空,他的身體往前傾,跌下山峰……
「總裁……快……來人啊,救命啊!」
五年後
亞迪寄來了一封信,發信的地點來自於一個陌生、奇怪的地方。如果署名不是亞迪,這封看來破爛、髒兮兮的信,只怕已被丟到了垃圾桶里了。
有她的消息了嗎?一雙大手顫抖着撕開信封,信封里掉下了幾張照片並散落一地,照片里的女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阿曼達……
她笑着,每張照片上的她看來明媚爽朗,燦爛的笑容亮得可以照亮天際,她還活着……她還活着,活得健康而快樂。
強烈的釋懷幾乎讓他跌坐在地上。上帝啊,過往的諸神啊,謝謝你們,讓她活着,讓她活着!
他在最短的時間內,安排了行程,前往那個陌生、遙遠的地方。
「還要多久才會到?」
這個活在閉塞山區幾十年的老農民淳樸地笑了,露出缺了門牙的嘴。「再兩個多小時就可以到河邊的渡口,過了河后,還有三十里地就到了前泥窪。」
「我的天啊!還這麼遠。」同行的助理忍不住說了。「這到底是什麼窮鄉僻壤,剛從四川成都下飛機后,又轉搭飛機過來,再搭五個小時的車子才到這裏,現在還得坐船。總裁,你要找的人真的在這裏嗎?」
龍韶天沉默着,只有一雙緊握的手微微地顫着,他一言不發地看着窗外飛逝的風景。
多久了?六年還是七年了?她真的在這個地方嗎?在這個偏遠的地方,這個陌生的土地上?
車子一路顛簸着,路從大路換成小路,柏油路也漸漸地變成了泥土地,建築物越來越少,綠色卻越來越多,滿山遍野的綠看來那麼清新、可喜。一直到日頭爬上天的中央,才終於看到了山谷間一條寬廣的河流。
「到了,就是這裏,剛好碰到有人擺渡,不然還得再等幾個小時呢!」
「這船只有固定幾班是不是?」助理問。
「那當然啦!就是早晨,晚上送村裏的人上學出門和回家,平常要渡船的話,就要等了。」
踏上渡船,搖船的是個壯實的中年人,看着他們一身衣着光鮮的樣子,不禁好奇地操着鄉音問:「你們是外地人吧!要去哪?」
「要去前泥潼。」
突然,從遠處的山谷里傳來歌聲,是個女子清脆、-亮的聲音。只見那中年漢子也回以渾厚的歌聲對唱回去,霎時間,山谷傳來遠遠近近的歌聲,一時顯得熱鬧非常,
「你們就這樣隔山唱歌?」助理大感好奇。
他憨厚地笑了笑。「山裡人講話嗓門大又愛唱歌,剛剛是我婆娘,叫我要回家吃飯了。」
年輕的助理張大了眼睛。「你們就這樣說話?那其它人在說什麼?」
「呵呵,其它人在說你們中午吃什麼。」
「天啊!真是太神奇了,這裏人用唱歌來講話。」
「你對這裏熟嗎?」龍韶天在沉默了數個小時后,第一次開口說話問船夫。
「熟啊!這裏過去十幾個村子的人,我大概都認識。山裡人嘛,家家戶戶都看過。」中年漢子好奇地看着這個沉穩、俊美的男子,肯定是人中龍鳳。可惜的是,他的腿似乎下大方便,看他走路有些微跛。
「這裏有沒有一個外地的女子,大概二十幾歲?」
「這裏的外地人不多,但也有十來個,你要找的人是哪來的?」
他的胸口因期待而狂跳。「她從台灣來的,很會唱歌,不算很高……」
如果她真的在這裏,那她隱瞞了多少?習慣燈光燦爛舞台的她,怎麼能在這個窮鄉僻壤生活?
他笑了。「這裏沒有台灣來的人,只有一個女的帶着一個小孩子,也是外地來的,好象是南方哪的。她唱歌很好聽,村裏的人都愛聽她唱歌。」
「她叫什麼名字?」
他苦惱地搔了搔腦袋。「我想想,好象是叫……叫阿萍。對,對……她說她叫阿萍。」
阿萍……葉萍……她真的在這裏,真的在這個地方!這個被群山所包圍,遺世獨立的地方,他的心一陣澎湃。
船慢慢地搖到了對岸,搖船的中年漢子答應用一台三輪的電動車載他們到前泥潼。
一路上,搖搖晃晃、砰砰眺的,路越來越狹小,其間,所謂的路,小得只容一台三輪車能過的大小。而在山谷間不時飄送着各樣的歌聲。
真是個神奇的地方,她就在這裏吧!這個用唱歌來對話的地方。
經過蜿蜒登高的山路,遠遠的,終於看到了一個有幾戶人家居住的地方。簡單的磚瓦房,稱不上富麗堂皇,但卻祥和安靜,各家的門前小徑上整齊、乾淨。
一些人聚集在一個小廣場上,眼見着一個小女孩站在石板上,她清脆、-亮地唱着這裏的民謠。才六,七歲的小女孩,一點都不怯場,落落大方地一邊唱、一邊跳了起來。顯然村民們已經很熟悉她的歌聲了,全都為她打着拍子、並跟着她哼唱。
「這小女孩唱的真好啊!好好訓練一定會紅。」助理嘖嘖有聲地稱讚着,他轉身向龍韶天說。
在此時,助理看到了畢生永難忘懷的一幕,像石頭一樣堅強的男人,似乎永遠都沒有情緒的龍總在此時居然……居然掉下了眼淚。而他自己並不自覺!男人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助理趕緊轉開視線,知道像他這樣的男人,一定不願意讓別人看到這麼脆弱的他。
小女孩古銅色的肌膚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她有一對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明亮,像沒有一絲雜質的黑珍珠;她的舞姿生嫩,但富有動感,彷佛……彷佛十幾年前在他面前跳舞的阿曼達。
村人看見來了兩個陌生人,一時也紛紛好奇地看着他們。從他們一身光鮮的衣着,明顯的看出來不是山裡人,一時嘀嘀咕咕的話語友善地傳來。但龍韶天充耳不聞,只專註地看着這個小女孩。
「小妹妹……」焦慮把他的聲音都變得沙啞了。「-……-叫什麼名字?」
「你又叫什麼名字?」她反問,大眼睛裏有和他相似的眸光。
他如遭雷擊,愣在當場,久久都說不出話來。
這一大一小兩對相似的眼睛對看着,那是龍家人的眼睛--黝黑、堅定、明亮。不同的是,小女孩的眼裏閃耀着純真和對未來的憧憬;而他的眼裏流露的卻是滄桑,看透滄海桑田的歷練。
「叔叔……你哭了,不要哭。」她張着小手摸着他的臉,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的眼淚。
柔嫩的小手彷佛聖水洗滌了他早已千瘡百孔的靈魂。
「我沒有哭,只是……」他啞聲了。多久了?有多久沒有像此刻一樣感到自己的心跳、感到自己是活着的,而不是一具行屍定肉,孤單地看着日出日落、看着時光流逝。
「只是流眼淚……」她流利地接了下句,說不出見到這個叔叔時:心中就有莫名的好感。「我媽媽也常常這麼說。」
他的心狂跳了起來,他的聲音都發顫了。「-……-媽媽在哪裏?」
她眨眨大眼睛,看向和她相似的眼睛。「你是誰?」
「我……我認識-媽媽,-媽媽叫什麼名字?」
她疑惑地想了想。「媽媽……就是媽媽呀!」
他溫柔地笑了,手摸着她柔嫩、光潔的臉頰,光滑細緻的肌膚讓他心裏產生異樣的悸動,一股澎湃的愛幾乎淹沒了他。沒有任何理由,這小小的女孩,她眨着明亮的雙眸看他時,他的心就融化了,願意將整個世界擺在她的面前。
這是一個奇怪的叔叔。但是,他真是好看,也不知為什麼,她就是喜歡他。
一大一小的兩個人就在這時緊緊地看着對方,從對方的眼眸中看到和自己的相似。
「我帶你去找我媽媽。」她主動地牽起他的手往前走。
當小小的手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時,一種溫柔的情緒充滿了他的胸臆,他的大手包覆住她的小手,她抬頭對他一笑,他的心頭又是一震。彷佛是天生的,他對她的憐愛並不需要學習,很自然地就湧出來。
「好。」
「你的腳痛痛嗎?」她注意到了他跟一般人不大一樣的走路姿勢。
「以前痛,現在不痛了。」
「痛痛不見了,痛痛飛走了。」她同情地摸了摸他的腿。
「痛痛真的不痛了。」
「龍……龍總……」
「她在這裏。」龍韶天靜靜地說,有不易察覺的顫意。
「你知道她在哪?」助理如墜五里雲霧,到現在他都還沒進入狀況,只知道龍總要找一個人。
「知道。」自她離開后的這七年來,他第一次笑了。「她一定住在最高的地方。」
夕陽西下時,一個高大男人微跛的身影旁邊伴着一個蹦蹦跳跳、吱吱喳喳的小女孩,往前走着。
當他們走到更高處時,一問簡陋的房子出現在他的眼前,一個苗條的人影正背對着他們。她穿着輕便的衣裝,風飄起她的長發,她正看着眼前的一片菜園。
他心裏狂跳了起來,腳步因懷着期待而顯得急促起來。長發是陌生的,但那孤立、桀騖的背影,是他永遠不會忘記的。她微仰着頭,臉上浮起笑容;他僵立着,眼眶再一次感到一層淚霧。
「媽媽!」小女孩興奮地大喊一聲。
那苗條的女孩迅速地回身,臉上的笑容在見到他的一瞬間結凍了。一別多年,故人依舊,她看來沒有太大的變化,依舊年輕。以前一頭飛揚、狂野的頭髮,現在已經留長了。她扎了一個馬尾,沒有一身的榮服,她乾乾淨淨的一張臉上,嵌着一對又黑又大的眼睛。昔日在舞台上發出萬丈光芒的她,現在臉上有着他從未見過的悠然自得,還有剛剛掛着的恬適笑容。
她愣愣地看着他,再見面,恍如隔世。
「媽媽,這位叔叔說他認識-,是我把他帶來的喔!」小女孩一張燦爛的臉上有着得意。
「嗯,凡凡做的很好。乖,-去跟牛牛玩好不好?」她迅速地鎮定下來,親昵地拍了拍她。
「我想跟叔叔在一起。」她的小臉皺成一團,往後抓緊龍韶天的衣角。
才幾分鐘,凡凡就已經對龍這麼親昵了,她不禁驚嘆血緣的奇妙。
「凡凡聽話,我有話要和叔叔說。」
「好。」小女孩聽話地說,蹦蹦跳跳地要跑出門。但她又回頭對龍韶天揮了揮手。「叔叔,你們快講喔!我一會兒就回來了。」
「好,我等-。」他沙啞地道,看着她小小的身體消失在路的盡頭。
「你怎麼會來的?」她平平淡淡的語氣里聽不到什麼情緒。
「亞迪給了我消息。」
她垂下眼瞼,沒有再多說什麼,將手套和鋤草的工具收拾了一下,隨即轉身走向屋裏。她修長的腿穩定、自信地踏着,沒有留戀、沒有遲疑。
「阿曼達……」他沙啞地喊她。
她僵立了一下,這名字代表的種種回憶霎時間湧上心頭。「這裏沒有這個人,你找錯人了。」說完,她一揚頭,又往前邁去。
「葉萍。」他第一次這麼手足無措,這麼慌亂、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轉過身來,只是靜靜地搖了搖頭。「這裏也沒有你要找的人,你走吧!」
「阿曼達……」他倉皇地要去抓住遠離的身影,一個踉蹌,跌到地上。
「龍……」她大喊一聲,迅速地抓住他,要檢查他的傷勢。「你要不要緊?」
從見到小女孩的第一眼開始,直到現在,他終於有了好心情。他粗喘一口氣后,緊緊抓住她的手臂。「-終於肯認我了,還會擔心我跌倒。」
「就算是個陌生人在我面前跌倒了,我也會扶他一把。」她冷冷地澆了他一盆冷水。
雖然他該苦笑,但事實上,這是六,七年來,他最高興的時候。
「你怎麼會找到這裏來的?」
「亞迪告訴我的,他寄來了照片。」
她緊抿着唇,早該相信自己的直覺的。當亞迪隨着一支探險隊出現在這裏時,她就該消失得無影無蹤。但還是相信了他一再的保證不會泄漏她的形跡,看來,他還是出賣了自己。
「你走吧!這裏不適合你。」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我不會走的。」
「那隨便你。」
他喘着氣,五指如鐵般緊緊地抓住她。「我找-找了好久、好久,-最少也得讓我和-說說話。」
她又蹙起眉,他着急地低喊。「我不會走。」
她變了,對他顯得冷淡、生疏,沒有以往的熱情、狂愛。
「那你進來吧!」
她的冷淡沒打消他的熱情,他緊抓着她的手臂起身,她注意到了他左腿的不自然,竟是……跛的。
感覺到她的視線,他只是平心靜氣地說道::逗條腿快完蛋了。」見到她疑惑的眼光。「只是摔了一跤。」他平淡地又說道。
「怎麼不治?」這七年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摔一跤會摔成這樣?她的目光閃爍不定。
「從六千五百多公尺山上跌下來的,算我幸運沒摔死,就讓它廢了吧!它也沒幫我追到-,那還要它幹什麼?」
她心中一痛。他是天之驕子啊!怎會……她一咬牙,忍住沒再鄉問,扶着他進了屋子。
眼前的房子讓他心裏又是一沉,簡單的磚瓦和石頭所堆成,屋裏的傢具老舊而寒傖,就住在這裏?從她十四歲的那年開始,他就給她世上最好的物質生活,她一直站在舞台的高處。這七年來,她是過着什麼樣的日子?
「如果這是你想的問題的話,我過的很好。」她防衛性地說。
他手撫過木製的桌子,有裂痕的杯子,牆上還有凡凡所畫的圖畫。「這幾年,-辛苦了。」
一絲脆弱閃過她的眼匠。「我很好,很滿足。」
卜走向屋后,前方是一片開闊的河谷,映入眼帘的是滿山的青翠,在山谷間戶隱隱傳來了歌聲,和風一吹,吹得人心曠神怡。
「這是個好地方。」
她稀奇地看着他走向高台,一無畏懼地扶着欄杆。「你不怕高了?」
「不怕了。在這七年裏,我走遍了世上最高的地方。」
在她驚愕注視中,他苦笑了。「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不怕高了,我就可以再見到-。-總喜歡住最高的地方、喜歡坐在陽台上;因為我不敢靠近-,所以-可以離我離得遠遠的。現在,我可以和-一起站在陽台上了。-愛高,那我就陪-;-再也沒有借口離開了。」
她的唇翕動了一下,幾次要開口卻都說不出話。
他慢慢地、一步步地艱難的走向她。「我生平第一次走進教堂,第一次試着禱告,只要我能再見到-,我願意付出任何的代價……任何的代價!即使再瘸一條腿,或要我一條命,都讓弛拿去,只要我能再見到-一眼。」
「你……你不是結婚了?I
「知道-離開了,我怎麼能再娶另一個女人?」
以前他對她的感情總像在霧裏看花似的,只有她一個人傻傻地付出、瘋狂熱烈地愛着,而他總是淡淡地看着她。但在此時,聽他講出這些話后,已是過了千層山、萬重水了。
「龍……」
「我找遍任何地方,只要有人說某某地方有很會唱歌的人出現,我就不遠千里地去看,去找。我知道-可能不會再唱歌了,但我只能抓着這唯一的線索,一次次抱着希望,又一次次地失望。我想-一定離開台灣,紐約是-最熟悉的第二個家,我又翻遍了美國,整整七年了,我沒有放棄過任何的希望。」
她側過臉,不願意承認見到他的人,讓她一下子脆弱了。而聽到他的這番話,讓她心裏一陣惻然。
「好,你找到我了,找到了又如何?」
「我要和-說一句話,這句話我晚了十幾年才告訴-。因為我從來不肯說,我總想,我一輩子都不會有機會去說。」
她緊抓着椅子,在模糊的淚光中看着他,胸口狂跳着,這顆心再次為他而跳。
「阿曼達,我愛-。以前我不願意說,因為我沒有-來的勇敢。但現在,我願意每天說它個千萬次我愛-。我不會講膩,只怕-會聽膩。」
「你……不能那樣。」她喉中梗着一個硬塊,幾乎不能成語。
「-說,我是-的生命、-的靈魂,-的一切一切。可阿曼達,-已遠遠地勝過我的生命,為了見到-,我願不惜丟棄我的靈魂,-就是我的一切!」
「不……」她破碎地低喊,幾乎泣不成聲。「你怎麼能在那樣的對我之後,才對我說這樣的話,還來找我。我已經死心了,徹底地死心了,我不敢再有期望,不敢再去奢望能摘到天上的星,我只想平靜地過日子,和凡凡在一起。」
「凡凡……凡凡也是我的孩子,-沒有辦法否認這件事,她有龍家人的眼睛。」
她皺了皺眉,也沒有打算做辯解。
「-要和她平靜地過日子,那我呢?任我一人再孤獨個十年、二十年,還是一輩子?」
「你還是待在你高高在上的天際吧……我真的不敢再想了。你饒了我吧!放了死吧!不要再讓我有任何的希望了。」她顫聲道。
「阿曼達……」他頹坐在床上,雙手捂着臉,從指間流下淚。「-會輕視一個男人的眼淚嗎?」
「龍……」她大驚失色,從未曾見他哭過,他堅強得像一顆亘古長存的盤石。
「畢竟……一個男人不是每天都失去他最心愛的人。」他語帶哭音。
她掰開他的手,他咬着牙,一對黯黑、湛亮的眼珠里只有傷痛欲絕。
「不要這樣……」她再也受不了地放聲大哭。
「原諒我好嗎?」
淚水像水龍頭一滴滴地往下掉,她已經泣不成聲地猛點頭。
「不知道-這麼會哭。」他憐惜地抹掉她一臉的淚。
「你不愛我哭,所以我都不在你面前哭。」
他面容一慟。「以後-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我再也不阻止-了。別再背着我哭,以後我只想讓-笑。」
交織着歡喜、快樂,交織着傷痕和治療,他們緊緊地相擁着。
他將臉埋在她的頸項,呼吸着她獨特的氣息,浸潤在一片的溫馨里。「-怎麼會在這裏?」
「我知道自己懷孕之後,就決定離開。因為我知道你不會讓我留下這個孩子,再說,你也要結婚了。在那場演唱會結束之後,我搭飛機離開台灣;在香港轉機時,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就搭了最近的一班飛機到了中國。然後迷迷糊糊的一直坐車,換了火車又換船,一直到了這裏。這裏沒人認識我,我就留下來了。」
她繼續說著:「我喜歡這裏,第一次到這裏時,我就着迷了。這裏的人每天唱卧,用唱歌來交談,真是太有意思了。他們對我這個外鄉人也很照顧,我在這裏生了凡凡,他們也都喜歡凡凡,她是這個村裏的寶貝。」
「她和-一樣,有很好的天賦,好好栽培她的話,她的成就不會亞於-。」
她失笑了。「你真是生意人。如果她有興趣的話,那可以走這條路;但我不想為她預定未來的人生方向,太辛苦也太累了,我寧願她平平凡凡過一輩子,不要像我一樣這麼坎坷、辛苦。」
他滿足地抱着她,不敢相信在經過這麼多年後,他還能再一次地擁抱她。
「阿曼達,-真的肯原諒我嗎?」
她歪頭想了想。「我想過幾千萬次,你如果出現了,我一次要痛痛快快地罵你,還要想盡法子折磨你,讓你也嘗嘗我吃的苦頭。但是當你真的出現,我卻決定原諒你。我知道你也不好受,為什麼我還要想法子折磨你?愛你並不需要理由。」
「謝謝。」一聲感謝,不只謝她,還謝過往諸神明,謝謝生命里有她,讓他不再有缺憾。
當凡凡回到家,看到的就是叔叔抱着媽媽,兩個人哭成了一團。叔叔看到她時,也抱起了她。
「凡凡,他是-爸爸。」阿曼達哽咽地說道。
「爸爸?」她既興奮又期待。「你是我爸爸?是不是像牛牛有爸爸一樣?」
「對,我是-爸爸。」抱着那小小的身體,那是他的小公主呀!
她笑了,彷佛滿天星辰的光輝都胞到了她的眼裏,他不禁感嘆血源的奇妙。她有一對和他相似的眼睛,又有阿曼達的輪廓。他的寶貝,他和阿曼達的血在她身上流竄着。
「我好高興、好高興,那爸爸再也不會走了……」她嘴一癟,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阿曼達不禁動容。單親的孩子總是比較早熟,她總貼心的不讓母親更煩惱,但小小心靈也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她沒有父親。
久久,重逢的一家人,才慢慢地控制了激動的情緒,三人在淚眼中相視而笑。
「你餓了吧?要不要吃點東西?」
「要,凡凡餓了。」童稚的聲音率先出聲,讓兩個大人又笑了。
看着她在這小屋子裏忙碌着,苗條的身影又是洗菜又是煮菜,凡凡則經驗老到地當她的幫手,不時地遞過去碗盤。而屋外夕陽的餘暉照了進來,照在這一大一小的身上,一邊是遠處青山巒疊,近處也可見到幾家的炊煙裊裊。傳來幾聲犬吠,還有大人們吆喝着頑皮的孩子回家吃飯。寧靜、安詳籠罩在這個小村莊,幸福也瀰漫在這問簡陋的小屋裏。
「這些菜都是自己種的,還有一些是鄰居送的,只是很簡單的幾個菜。」她一邊佈置着碗筷,一邊笑着說。「這些粗茶淡飯,只怕不合龍總的口味。」
「這是我七年來吃過最好的一頓飯。」
他檢查着她的手,原來柔嫩、細緻的手心上已經佈滿了硬繭,手臂和臉上也較以前黑了些,說明了她在這裏生活的辛苦。
「我很好、很安詳,每天有很多事情要做,忙得沒時間去多想。」她微笑,笑得坦率自然。他注意到她有着以前所沒有的笑容。
晚餐在快樂的氣氛下吃完了,簡單的野菜,溪里的小魚,他卻滿心舒暢。
夜晚,當他躺在床上,左右兩邊分別躺着他最愛的女人和小孩,聽着山谷間傳米的蟲鳴鳥叫,還有潺潺的水聲。凡凡已經緊緊地抱着爸爸睡著了。
「我們明天就走吧!」在這裏抱着她,聞着她久別的馨香,他仍有置身夢境的個確定感。
「明天?不行,我還有好多事要做。」
「有什麼事比我們能重聚更重要?」
她幽幽地嘆了一聲。「這裏的小孩要讀書都得到很遠的市鎮,所以我在這裏教小孩子念書。這附近山坳十個村的人都在這裏上課,我不能說走就走。」
「-在教書?」他大吃一驚。
她嬌嗔地橫了他一眼。「我拿美國高中和大學的文憑,是這附近山區的文化人,我還不能教書啊?」
「那-想要什麼時候走?」
「前山有兩個高中生今年畢業,我想讓他們也一起來教書。山裏的孩子受教育不容易,可我現在快有一百個學生了。我還想着明年蓋個教室,讓他們上課有教室,還要多買一點書,再買一台鋼琴。張婆婆沒有人照顧,是我和村裏的人煮三餐照顧她;下個月有趕集,我答應凡凡今年要帶她去看。還有……」
「-擔心的我都會為-解決,蓋間學校、招攬老師,還是要造橋鋪路都可以,只要-能放心地離開就好了。」
「還有很多的事……」她的喉頭梗着東西。
「-怕什麼?」
黑夜裏靜得寂寥,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她輕聲地呢喃。「想到要離開這裏,我就捨不得。真奇怪,這裏居然讓我有家的感覺,我喜歡這裏,想到要回到台灣或是紐約,我都會害怕。」
「為什麼?」
「離開太久了,近鄉情怯。」
「-還想唱歌嗎?很多人懷念-,希望-重新站在舞台上。」
「不!我不想再站在舞台上了,我體會過那種滋味,知道那種孤單,知道掛着圓具下的我已經不是我了。我只想要踏踏實實地活着,沒有掌聲、沒有鎂光燈,我想活得更簡單一點。」
「那-要適應另外一種身分,龍夫人。」
她愣愣地看着他不說話。
「我欠-的我都要一一地還給-,我要光明正大地可以擁抱-,而不用有任何削顧忌。-可以不當阿曼達,但-不能拒絕當我的妻子。」
淚沿着她的臉龐滑下,不敢相信她除了得到他的愛情,還能得到世人的承認。
「所以,不要拒絕我。除了我,還有很多人擔心-,阮剛、董心妮、莎莉、大顎子……全部的人用盡一切的方法在找-,只是千想萬想卻沒想到-會在這裏。」
她嗚嗚咽咽地哭泣,緊緊地抱着他,因激動而輕顫。他又輕嘆一聲。「-喜歡這塊土地吧!在外面可以募集到很多的資金投注在這裏,要蓋幾間學校都可以。」
她破涕為笑。「你還利誘我?」
「不只利誘,我還想威脅-。如果-不想離開,那我就陪-在這裏待下來,-想什麼時候走,我們就什麼時候走。如果這還不能改變-的決定,那我會開始哀求-,直到-心軟為止。」
她又是一臉的淚。「你變了……」
他一臉的深情無悔,異於以前的淡漠疏離。
「後悔這一帖葯,會改變很多事情,我不想再後悔了。」
「龍……」
「和我走嗎?」
枕在這熟悉的懷抱里,她笑了。「好,等一切都安頓好了,我們就走?」
從十四歲到三十歲,他們走了好長、好長的一段路。但是,沒關係,屬於他們的另一段人生才正要開始呢!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