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四目交接,迎面相逢的兩人各自感到一陣強烈的意外和驚喜。

她甚至比記憶中更清麗了,文翌軒在心底輕輕嘆息,乍見的第一眼,他有一度疑心是自己眼花了,又驚疑着是不是自己的思念太深,竟產生了幻覺,而這一份疑真似幻的重逢,帶來一陣巨大的狂喜,如洶湧的波濤衝擊着他全身。

站在翌軒面前的潔霓,右手緊緊捏住了湖綠撒花手絹,一顆心怦怦狂跳,是夢還是幻?都不是的,這裏只不過是個偏僻小鎮中的簡陋客店;非夢亦非幻?那為什麼原本盤據心頭的人影,會化做如此真實的影像,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你收到我的禮物了?”先開口的人是翌軒。“那隻九連環鎖,解開了嗎?”

潔霓的雙頰飛上兩片暈紅,她想到了那隻嫘甸盒中的兩顆相思豆,原本伶俐的口齒突然生澀起來,好半天才說:“如果說沒收到,你不信;若說收到了,我自己不信。”

翌軒一怔,想不到潔霓的回答會如此雋妙。

那份“禮物”實際上也代表了他對伊人的一片素心,可是潔霓的回答卻似乎是指她已經看到了那兩顆紅豆,但對紅豆意寓相思之意,卻仍有所存疑。

“你為什麼不說話?”潔霓看見翌軒不言不語,一雙炯炯有神的眸子盯着她,忍不住問。“準是在肚子裏罵我,對不對?”

“我為什麼要罵你呢?”翌軒又恢復了那副瀟洒不羈的神態,嘴角略微上揚,似笑非笑地說。“只為了你不相信收到的那份東西,會是我送的‘禮物’?”

“什麼禮物?根本就是作弄人的惡作劇,”潔霓別過臉,不敢和翌軒目光相接。“那隻九連環根本就是沒人能解開的死結。”

“誰說沒人能解開?你不是就解開了嗎?”翌軒眨眨眼。“喲!該不會你不是人吧?”

“你說誰不是人?”潔霓慎怒地罵了起來。“對!你是人,大大的惡人、渾人、無恥之人……”

“哈哈哈,想不到你挺會罵人的,真不知道景琛聽過這些話沒有,”翌軒忍俊不住的大笑起來。“哈哈,你哥哥以前總說,他有個最明慧可人的妹妹,沒想到,哈哈哈……”

“沒想到我又潑辣、又蠻橫、又刁嘴利舌的,你心裏是這麼想,對吧?”潔霓瞪着翌軒,沒好氣地說。“我是怎麼樣的人,干你什麼事?再說你不先罵我,我又怎麼會罵你?我只是正當防衛而已。”

“但是我並沒有罵你呀,剛才分明是姑娘先開口罵我。”

“你明明罵了我,現在又不認賬了,”潔霓對着翌軒一吐舌,扮了個俏皮至極的鬼臉。“哼!是男子漢大丈夫,可得敢做敢當。”

“只要文某人做過的事,當然敢承擔,不過我的確不曾罵你。”

“你明明就罵了人家。”

“哦?看來我們真要好好對質一番了,”翌軒帶着笑看着潔霓問:“我罵了你什麼?”

潔霓氣鼓鼓地回答:“你說我不是人。”

“呃,‘不是人’這一句可是好話,也不是人人當得起的讚美,”翌軒一臉誇張的無辜表情。“我是在恭維姑娘,怎麼會是罵你呢?”

“什麼?說我不是人還是恭維我的好話?”潔霓又好氣、又好笑、又好奇。“好吧,本姑娘倒要聽聽你還能掰出什麼歪理來圓謊?”

“我說姑娘不是人,那當然是好話,”翌軒的眸子閃過一絲狡獪的光芒,神色自若地說。“九天雲影之上、西王母身邊的董雙成、許飛瓊,從沒人敢褻瀆說她們是人,‘不是人’,卻可以是仙子、是天上明星下凡,這難道也不算好話?”

聽見翌軒將自己比成了神話故事中驚艷絕倫的仙女,潔霓心上泛起一股甜絲絲的喜悅,臉上的怒容也消褪了,不過她也不曾笑,只是白了翌軒一眼,彷彿恨他故意捉弄人似的。

翌軒看了看潔霓的臉色,並無慍容,笑嘻嘻地再問一句:“我這麼費心的恭維姑娘,也算得上是‘用心良苦’了吧?”

“什麼用心良苦?”潔霓忽然轉過身背對着翌軒,語氣也故意裝得極平淡。“我不懂。”

“唉!”翌軒只是嘆了一口氣,卻不回答。

“剛才一股勁兒的瞎三話四,拿着人家取笑,”潔霓看翌軒老是不說話,半唳半實地說。“現在正經問你,偏偏又不說了。”

“你真想聽嗎?”

“如果你不想說就算了,”潔霓旋過身,就想到自己的房中,可是卻又有些不舍,又補上一句。“喂,你到底想不想說嘛!”

“現在我又不想說了,”翌軒半正經、半玩笑地說。“世上聽得懂真心話的知心人太少了,假話我又不愛說,倒不如不說的好。”

這分明是要我承認是他的“知心人”嘛!

潔霓心頭一驚,抬起長長的睫毛,瞟了翌軒一眼,很快又垂下了眼瞼。“又在裝神弄鬼了,愛說不說,隨便!”說完,潔霓不再理睬翌軒,想繞過他身邊回房去,不料翌軒卻一路跟着她來到客棧的西跨院,潔霓和應瑋桓就住在西跨院的南屋小套間內。

“咦!你這人一路跟着我做什麼?”潔霓不高興地說。“難道騷擾良家婦女,也是大名鼎鼎的京師神策軍統領、皇上御封龍驥將軍的‘長才’嗎?”

“連姑娘,我並沒有騷擾你呀,”翌軒倚在牆上,盯着潔霓笑說。“這個客棧又不是你家開的,就算是吧,我上門是客,你也得客客氣氣的招呼我才對呀!”

“就可惜了這家客店不是我開的,要不然像你這樣的惡客,非用大掃帚趕你出去不可。”

“嘿嘿嘿,連姑娘,你對鄰居可太凶了一點吧,”翌軒露出兩排整齊白亮的牙齒,笑着說。“正巧不巧的,我就住在對過的北屋,所以今天晚上咱們可算得上比鄰而居了。”

“你住在對面?”潔霓如羽扇般的長睫不住眨動,心頭飛快地轉動着主意,剛才住店的時候,她本來是要求獨院單間的客房,不過那剃着光頭的店小二卻說獨院的房子都被包下來了,後來才說在西跨院可勻出朝南的半套客房,沒想到對面的北屋住的人居然是文翌軒!

“對於肯勻出半套客房讓給你的鄰居,你的態度可不能算是好呀,連姑娘,”翌軒彷彿知道潔霓心中的想法,略帶嘲諷地說。“連句謝謝也沒有,未免太過河拆橋了吧。”

潔霓警覺地想到,文翌軒或許還要私下去探望她大哥連景琛,可不能讓他泄漏了她的行蹤。因此潔霓的眼珠子轉了轉,對着翌軒嫣然一笑。“文將軍,你不是奉旨到南越國出差嗎?欽差大人不是一路都該有驛站可以投宿,況且地方官員也會妥善接待,為什麼你偏偏住客店呢?”

“住到驛站去,少不得要應付官場上的應酬,無非是大魚大肉、喝酒點戲,其中多少民脂民膏?”翌軒也不隱瞞地說。“再說這趟差事很簡單,何必一路擺出官架子,騷擾地方呢?”

“江南地方大大小小的官吏,到我家來過的也不算少了,只見過唯恐人家對他招待不周、排場不夠大,”潔霓搖着頭說。“從沒見過像你這樣,一路隱姓埋名的欽差大人,真不知道你是太傻,還是太好?”

“我嘛,既不是傻,也不是好,”翌軒一雙炯炯有神的目光,凝視着潔霓,以低沉的嗓音緩緩說。“我是在發痴,為了一個驕傲而美麗的小姑娘發痴……”

翌軒最後一句話平地一聲雷似地,重重撞擊着潔霓的心,她秋波流眄、眸光如醉,可是心底卻是一陣羞、一陣喜、一陣慌,心跳臉熱,幾乎不知何以自處。

隔了一會兒,潔霓才漸漸冷靜了下來,正想找句話掩飾自己情緒上的波動,哪知道她才微啟櫻唇,就先聽到一聲嬌媚如黃鶯出谷的女子聲音,一路喚着:“文大哥!”聲音中充滿了喜悅、柔情與激動。

潔霓的心往下一沉,接着眼前就閃出一個嬌小的倩影,只見那倩影飛奔到翌軒的身旁,伸出一隻纖如春蔥的素手,拉住了翌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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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過“女人是水做的”,從前潔霓並不能真正了解這句話的意義,可是現在她卻再明白也沒有了,因為她親眼見到了一個溫柔似水、也明秀如水的少女,正小鳥依人的站在翌軒的身旁。

這名突然現身的陌生少女,年紀大約只有二十歲上下,嬌小纖美如精緻的香扇墜子,如畫的眉目,秋水般清澈澄亮的雙瞳,櫻桃似的朱唇,以及唇畔的一隻小酒窩,除了清秀的五官外,她最系人心處的還是全身散發出來的那一股柔婉和嫵媚,她的一舉一動,無不充滿柔情似水的魅力。

她的衣着十分鮮麗,藕色的綉糯,曳地的翠綠百褶裙,腰間繫着一條五彩文繡的錦帶,柔亮如絲的長發鬆松披垂到腰際,只以一條銀色絲帶綰住,柔美如玉的素手上帶着一串銀質手釗,隨着她的舉手投足不住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潔霓嘆了一聲,眼前的這名少女就像一彎清淺的小溪般,雖不是令人驚才驚艷,卻讓人觀之忘俗,舉手投足間引人心生愛憐,如果女人真的都是水做的,潔霓不得不承認,這名少女是“春波碧水”,而她自己則像是一塊凝凍的冰塊。

“文大哥!”那名少女拉拉翌軒的衣袖,開口問。“這位姊姊是——”

“這位是連姑娘,”翌軒雖是在介紹潔霓,可是他的目光卻始終只在新來的少女身上。“百靈,找我有事嗎?”

叫百靈的少女看了看潔霓,對她露出可人的笑靨說:“連姊姊,抱歉,打斷你們的談話,我只和文大哥說一句話,就把他還給你了。”

潔霓回答不是,不回答也不是,本想說兩句冷話,表示自己和文翌軒一點關係也沒有,不過也不知道為什麼,在這名少女楚楚動人的風致下,潔霓硬是說不出諷刺人的話,只好勉強一笑說:“我的話早已經說完了,現在是該把你的‘文大哥’還給你的時候了。”說完,她就翩然回身,消失在南屋的門后。

百靈望着潔霓的背影,似乎顯得有些手足無措。“文大哥,連姑娘生我的氣了嗎?”

“沒有,沒有人能對你生氣的,百靈,”翌軒面露苦笑,心想他和潔霓在一起的時候似乎總是在爭吵、生氣。“她如果要生氣,也只會生我的氣。”

“真的嗎?希望我沒有得罪你的朋友才好。”

“不會的,別理她,過一會兒就好了。”翌軒柔聲說。“對了,百靈,你來找我有事嗎?”百靈轉過頭,水漾漾的大眼睛凝視着翌軒,先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才低聲地說:“文大哥,我、我終於找着他了。”語氣中滿蘊着深情和纏綿之意。

“真的?在哪裏?”翌軒很驚訝地問。

“在這裏,他人就在這兒,”百靈的身子微顫,顯然是十分興奮和狂喜。“我知道,剛才我、我看見了他的書僮,還有、他、他的背影……”

“百靈,你確定嗎?”翌軒又問。“你不是說他人在揚州嗎?這裏離揚州還有兩百多里路呢!”

“我絕不會認錯人的,文大哥,”百靈的聲音輕柔,語氣卻十分肯定地說。“他、他的背影,我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

“哦,綠楊鎮是個小地方,只要他在這裏,我就一定找得到他,”翌軒向百靈保證。“你在哪裏看見他的?快帶我去!”

可是百靈卻不言不動,只是慢慢地把頭低了下去。

“百靈?怎麼啦?”

“文大哥,我、我……”百靈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地說。“我怕他、他根本不想見我,其實我也不一定要見着他的面,只要遠遠的望他一眼,知道他平安,要是能再親耳聽見他說兩句話,那就夠了。”

“百靈,你別擔心,我想他一定很思念你。”翌軒看見百靈又是期待、又怕受傷害的表情,暗下決心要先去找到這個人,看看他的態度如何,至少要他在百靈面前裝也要裝出驚喜交集的樣子來。

百靈展睫抬眼,感激地看了翌軒一眼。“文大哥,你對我真是太好了,我真不知何以回報。”

“百靈,你又說見外話了,”翌軒輕撫着百靈的長發。“其實你已經給了我最好的回報了。”

“啊?什麼?”百靈不解地望着翌軒。

“我們一路自越地北上,有你這麼位溫柔解語的俏佳人相伴,解了我不少旅途寂寞,這不就是最好的回報了嗎?”

“只怕我給文大哥添了不少麻煩,”百靈羞怯地一笑。“我一個人跑出來,人生地不熟,如果不是文大哥,我還不知流落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翌軒也笑了,拉着百靈正要往外走,才走到過道上,就聽到隔着窗傳來“嘿嘿”的冷笑聲,然後一扇窗開了個小縫,一隻小布包夾着風勢向他們擲了過來,翌軒將百靈拉到身後,免得被打傷,順手一抄接住了布包。

“這份禮物還是轉送給你那位日夜相伴的解語花吧!”語音甫落,“砰”的一聲,窗子就重重的關上了。

翌軒一呆,那個布包觸手生硬、有稜有角,他心知肚明那正是自己臨離開揚州時,送給潔霓的那隻螺甸盒子。

“文大哥,唉!”百靈嘆了一口氣說。“我終究還是給你添了麻煩,連姑娘是為了我生氣吧?”

“百靈,你不用擔心,她就愛使小性子,”翌軒不但不擔心,反而露出了極愉快的笑容,並且大聲地說:“別理她,過會兒就好了。”

“文大哥,我看你還是去看看連姑娘吧,她——”百靈一句話沒說完,翌軒已經不由分說的拉着她走了,邊走,他還邊更大聲地說:“咱們走了,哪有這麼多工夫理她呢,還是為你去辦正事要緊。”兩人一陣風似的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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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了,這輩子再不要來跟我說話!”潔霓坐在客棧潔凈的上房內,低低的咒了一聲。“最好一出門就遇上——”

“遇上什麼呀?小姐,”春纖在房內,早將剛才那一段公案聽得明明白白。“既然捨不得咒人家文相公,何苦和桌上的這條氈毯過不去呢?”

原來剛才春纖在街上買了不少核桃,正拿着小鉗子剝核桃,忽然潔霓跑了進來,冷着一張臉,春纖也不敢多問,潔霓人坐在屋裏,卻全神貫注在聽屋外的動靜,待聽見翌軒說到“別理她!過一會兒就好了”,霎時間勾起了潔霓全部的心頭火。

春纖也嚇了一跳,原想安慰潔霓兩句,卻見到潔霓起身在她的箱奩內翻找出一個小布包,開窗對着文翌軒擲了出去,然後整個人就坐在椅上不發一語,順手拿起一片鋒利的核桃殼,在桌上的猩紅氈毯上,狠力刮著,左一道,右一道,眼看着那原本半新不舊的氈毯漸漸起了毛,很快就要破了。

“這是何苦呢?”春纖走過來,從潔霓手中拿下了核桃殼。“我說你和文相公兩人真是一對歡喜冤家,還真應了那句俗話,不是冤家不聚頭。”

“這丫頭!不會說話就少說兩句,”潔霓啐了春纖一聲。“什麼冤家不冤家的,難聽死了。”

“原本嘛!文相公和小姐兩人,一個在長安、一個在揚州,誰曉得就會撞在一起,現在連你逃家出來,都會在路上碰到他,這也太天緣巧合了吧。”

“你愈說愈胡來,什麼天緣巧合,”潔霓沉着臉說。“我和他偏偏是三輩子的仇人,這輩子來報仇的。”

“嘻嘻嘻,是仇人也好,是情人也罷,總之是三生註定的緣分,”春纖嘻皮笑臉地說。“我看你這回可是遇上了命中注定的天魔星,逃不了了。”

“胡說!他和我有什麼干係,”潔霓賭氣地說。“從今天起我就當他是陌生人,大家撂開手,誰也不理誰。”

“謝天謝地,真要能這樣那倒好了,”春纖閑閑地說。“也省了多少心,從此你也不會再成天發著呆,一下子微笑、一下子皺眉、一下子又是喃喃自語。”

“胡說八道!我什麼時候像你說的這麼古里古怪來着了?”

“有也罷,沒有也罷,”春纖邊收拾桌上的核桃,邊說。“反正小姐才說了,從今天起大家撂開手,咱們以後也不會再和文相公有什麼牽扯了。”

“嗯。”潔霓並沒有聽進去,一雙長長的睫毛如羽扇般不住閃動,眸瞳中燃燒着怒火,臉上卻是不動聲色。

春纖自小看慣了潔霓這副表情,不禁搖了搖頭。“小姐,我看你是撂不開手的,這會子又在打什麼主意了,對不對?”

“我會撂開手的,只不過之前我得先討回個公道,”潔霓反駁着說。“這文翌軒三番兩次的戲弄我,可不能這樣就算了,那太便宜他了。”

“算了吧,我的好小姐,這件事說起來還是你先找人家麻煩,”春纖笑着說。“所以當然還是你要先罷手才對嘛。”

“咦?你這丫頭,居然幫着外人來教訓我,真是吃裏扒外。”

“倒不是春纖吃裏扒外,我全是為了小姐好,”春纖瞅着潔霓說。“其實小姐的心事,我再清楚也沒有了。”

“我、我哪有什麼心事?”潔霓嘴硬得不承認。“少胡說了。”

“不是我多嘴,小姐,”春纖看着潔霓說。“你也別怨人家文相公對那位百靈姑娘好,本來嘛,像她那麼溫柔婉約,真是我見猶憐,哪個人不心疼她三分呢!”

潔霓心中一動,忍不住問:“你一直在屋裏,又沒見到那百靈姑娘,怎麼知道她溫柔,還有什麼我見猶憐的?”

“哎喲,何必見面才知道,就在屋裏聽見她說幾句話,就可以想見她那副弱不勝衣的嬌怯模樣了。”

“這倒也是,我從沒見過那樣溫柔似水的女子,”潔霓衷心地說。“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波都那麼纏綿宛轉,令人銷魂蝕骨,可又不是故意做作出來的狐媚,而是純出自然的嬌柔。”“小姐,你可要小心了,男人對這種女人的抵抗力最低了,”春纖一拍手說。“你如果想要文相公也對你好,可得向人家百靈姑娘多學一點才成哩。”

“呸!呸!誰要他對我好了?”潔霓嬌嗔着說。“我才不稀罕!”

“哦?是嗎?”春纖一臉古怪詭秘的笑容。“真的不稀罕?”

“你做出這古怪表情幹什麼?”潔霓微感羞惱地說。“我說不稀罕就是不稀罕,怎麼?你彷彿不信似的?”

“哈!”春纖忍不住笑了一聲,才悠悠地說:“我幹麼‘彷彿’不信,我根本就不信。”

“嘿!你這沒大沒小的鬼丫頭,愈說愈得意了,”潔霓站了起來。“看我今天怎麼教訓你!”說完按着春纖往床上一推,伸手就去擰她的腮,急得春纖哇哇大叫,一邊還笑得喘不過氣來,到最後只得向潔霓討饒。

兩人正鬧得不可開交,忽然聽見有人在門外敲門,連忙坐了起來。

******************

“是誰?”春纖幫着潔霓理好衣衫,才走到門邊去問。

“小霓,是我。”應瑋桓帶着書僮興兒站在門外等着。

春纖開了門。“應少爺,請進來。”

“桓哥哥,找我有事嗎?”潔霓已經整理好剛才弄縐的衣衫和髮髻,微笑地問。“明天就要進入雲南了,你不是要去雇幾名腳夫嗎?是不是都好了?”

“還沒找到足夠的人手,看樣子明天要在這裏多留一天了,”瑋桓站在門口說。“對了,這家旅店的大司務生了個兒子,請假回家去了,今天不供膳,我是來找你和春纖一起去吃飯。”

“嗯,你再等一會兒,我們換件衣裳就出來。”

他們投宿的“綠楊鎮”只是個小地方,整個鎮上只有一間破舊的小酒樓,陳舊老朽的店堂幾乎快塌了,可是門口一塊大匾以狂草書着“煙雨樓”三字。

“在這裏吃飯?”潔霓皺着眉,她生性好潔,這間老店的模樣實在引不起她半點食慾。

“咱們進去吧!”瑋桓說。“這裏的菜好吃極了,尤其是擅長各種點心,待會兒你一定要多吃兩塊。”

“是嗎?”

瑋桓點點頭,四個人就走進了煙雨樓,一名十二、三歲渾身油污的店小二急忙跑過來招呼他們,店裏一個客人也沒有,顯然生意不佳。店小二隨便找了個座位,在桌上、椅上胡抹了幾下。“吃點什麼?”

“這裏大師傳有什麼拿手的好菜,全做上來!”瑋桓說完就丟了五貫錢在桌上,店小二一生之中從沒見過這麼多錢,睜大了眼睛,急忙接了過來,態度也轉了一百八十度,不住的彎身哈腰,忙着去傳上等酒席了。

“我看算了,這裏哪會有什麼可吃的?”潔霓蹙着眉說。“隨便吃碗面就是了,何必費事。”

“你別小看店面不起眼,菜可做得好極了,”瑋桓的興緻卻很好。“何況我還請了貴客。”“貴客?你在這裏有熟人?”潔霓好奇地問。“昨天怎麼沒聽你說起?”

瑋桓正要答話,門口卻先傳來一聲柔膩的嬌音。“快來嘛!我聽說這家店的手藝好極了,非嘗嘗這裏的美味不可。”隨後門外轉進來了一個淡黃身影,纖柔秀美,居然就是和文翌軒結伴而行的百靈。

百靈一進門,瑋桓的目光就一直追隨着她,片刻不離。

“是百靈姑娘!”潔霓吃了一驚。“真巧,她也來了。”

“小姐,這位百靈姑娘果真是楚楚可憐,你瞧應少爺一見了她,連魂都掉了似的,”春纖掩着小嘴在潔霓的耳畔輕語。“她既然來了,文相公不知道來了沒?”

“他來與不來干你什麼事?”潔霓不高興地繃緊臉。“要你這麼關心?”

“嘻,春纖自己當然是不關心嘍,我是替某個心裏關心、臉上不肯承認的人,把她的心裏話問出來而已呀。”

“啐!少說廢話。”

百靈已經走進店堂,她和瑋桓只隔着幾張桌椅遙遙相望,兩人凝眸互睇,似乎交換了千言萬語。

潔霓納悶的看着他們倆,心中正在揣度着百靈的身份,這時門外又走進來一個人,俊朗神逸、風采翩翩,果然是文翌軒,他一見潔霓和瑋桓並坐一桌吃飯,微感詫異,一扭頭卻和百靈說起話來了。

“百靈,這種地方哪有什麼上好的酒席?”

“當然有,”百靈指着瑋桓和潔霓所在的位置,笑着說。“或許還有意想不到的驚喜呢!桓郎!我可找着你了。”

“小蠻!是你!太好了,”瑋桓對着小蠻睞了睞眼。“請坐,我已經叫了一桌上等酒席,不如你和文大將軍一起過來坐坐,同飲幾杯。”

“那可叨擾了,”百靈笑着坐下,並對翌軒招手說:“文大哥,過來坐嘛!”

“她就是小蠻公主嗎?桓哥哥。”潔霓好奇地轉頭問瑋桓。

潔霓這聲“桓哥哥”一喊,小蠻還不覺得怎麼樣,可是站在一旁的文翌軒卻是臉色陡變,狐疑萬分的看看潔霓、又看看瑋桓,他們兩人只帶着一僮一婢,從揚州遠遊到此,究竟為了什麼?瑋桓和潔霓又是什麼關係呢?

“四位客官!”突然間,店小二石破天驚地一聲大喊。“上菜了!四冷盤、四熱炒,請慢用。主菜立刻就來。”

“小蠻、文兄,兩位請坐。”瑋桓以主人的身份說。

“應兄,聽百靈公主說起你是揚州世家子弟,今日一見果然風采非凡,”翌軒一坐下就不住詢問。“但不知怎麼會和連姑娘結伴同行,千里迢迢到這荒僻小鎮呢?”

瑋桓剛要回答,潔霓卻搶着開口,她笑吟吟地說:“哦,桓哥哥和我自小就訂過親了,我想出來旅行玩賞各地的風光,桓哥哥當然是最適當的護花使者了。”

潔霓的話才說完,翌軒的臉色都變了,翌軒沒想到潔霓和瑋桓竟是未婚夫妻,心上又是酸又是苦,手上拿着的一杯酒險些潑了出來,他一仰頭灌下一大口酒,可是入口只覺酸澀,一點也嘗不出美酒的香醇。

“原來如此,春光爛漫再加上有如花美眷相伴,這一路之上想必極盡旖旎了,”翌軒的聲音冷澀至極。“只是應兄沉醉溫柔鄉之時,可曾想過百靈公主為閣下所受的苦楚?”

瑋桓和小蠻交換了一個眼光,其實他們兩人已經見過面了,傍晚小蠻在旅店外的一條小徑上,看見了正在買東西的書僮興兒,急忙告訴翌軒,兩人到外面找了一回,沒有結果,卻不知興兒也看見了小蠻,她一回到旅店,瑋桓就找到她了。

所以小蠻早知道瑋桓和潔霓的關係,也知道了潔霓如何幫助瑋桓逃家來找她,她也告訴瑋桓,她也是逃家出來找他,可是路途不熟,半路又遇到強盜,正在危急時刻,遇上奉旨出差到東越國正在返程中的翌軒,翌軒救了小蠻,並允諾一路護送小蠻到揚州來尋找瑋桓。

小蠻見過翌軒和潔霓在一起的樣子,她為人細心,一下子就猜透了翌軒和潔霓之間情愫暗生的情況,她和瑋桓決定也幫幫這一對,所以才設計出這一場飯局。

“桓郎,這位連姊姊真的是你未過門的妻子嗎?”小蠻指着潔霓,故意裝出驚訝的樣子問。“怎麼你從未對我說過?”

“我們是自幼訂的親事。”

“哦?既然你已經有了妻子,”小蠻壓低聲音,聽起來彷彿傷心已極。“那麼你在苗疆說過要和我成親的事,就不能作數了?”

“小蠻,我也是不得已,父母之命難違。”

潔霓沒想到瑋桓會這麼說,睜大一雙星眸注視着瑋桓,可是想不到小蠻居然接著說:“好吧,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只能算你我今生無緣。”

“小蠻,並非我存心負心,”瑋桓說。“以你的才學、品貌,加上南越國公主的尊貴身份,要找勝我十倍的夫婿也不是難事。”

“嗯,你說的很有道理,”小蠻低頭想了一下,忽然抬頭嫣然一笑。“其實我已經找到另一個駙馬人選,就是這位大唐神策軍統領文翌軒將軍,這一路上他對我憐惜有加,我無以回報,只有以身相許、下嫁於他了。”

瑋桓點點頭,語帶玄機地說:“好!好!太好了,文將軍是人中龍鳳,自然當娶一位嬌美愛俏的佳人相伴,這實在是良緣巧配、天作之合呢!”

“那我也祝福你姻緣美滿,與嬌妻白首偕老了。”小蠻轉過頭對着翌軒與潔霓嫵媚一笑。

小蠻和瑋桓這一番唱作俱佳的表演,讓翌軒與潔霓兩人聽得都糊塗了,他們兩人本是為人作嫁,想不到最後居然弄假成真,不禁都急了,當瑋桓說到“天作之合”四個字時,兩人不但同時站了起來,還異口同聲地說:“這不成的!”

“為什麼不成?”小蠻嫵媚的往翌軒身上一靠,嬌柔不勝地說。“文大哥,你不是一直說我很美、性情又溫婉柔順,是每個男人夢寐以求的對象,還說若不是我已心有所屬,你一定會傾力追求我。”

翌軒一愣,那些話原是他在一路上見小蠻有時心情低落,隨口說出來安慰她的話,現在可沒想到小蠻居然當了真。“這、這個、我……”翌軒支支吾吾,說不出半句話。

“哦?原來是這樣,可真是太恭喜兩位了,”潔霓注視着翌軒,突然拉起了瑋桓的手,故意親昵地說:“桓哥哥,咱們倆的婚禮一定要請文將軍和小蠻姑娘一起來喝喜酒,讓他們分享我們的快樂,你說好不好?”

“我當然會去參加,不過或許是兩位會先來參加我和小蠻的婚禮,能娶到溫柔天下無雙的嬌妻,是平生一大樂事,來!我敬兩位一杯。”一仰頭,翌軒就灌下一大口酒。

接下來的一餐飯,翌軒和潔霓兩人都發揮了高超無比的演技,不斷的相互明嘲暗諷之外,還裝出對自己的“伴侶”十分傾心愛戀、溫柔體貼的樣子,只見翌軒才剛夾菜給小蠻,潔霓立刻就替瑋桓斟酒,反而讓原本主導這場飯局的瑋桓和小蠻成了配角。

眼見潔霓和翌軒兩人做戲愈做愈過火,瑋桓急得連連向小蠻使眼色,小蠻卻是聳聳肩,輕輕搖了搖手,意思是叫他安心看好戲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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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牽紅線巧姻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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