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華初心,剛剛那是怎麼一回事?」踏出和風茶坊,她仍舊板著臉,一句話也不說,蕭恆韞終於開口打破沉默。
鳳眸斜斜睨了他一眼,又低下頭,拒絕搭理他,直直踏下人行磚道,卻被一把拉了回來。
「幹嘛啦?」她憤憤想甩開他的手,怎麼樣也甩不開,抬眸瞪他,明燦美眸里染着怒火洶洶。
「妳色盲啊!沒看見紅燈嗎?」面對她橫衝直撞不怕死的舉動,蕭恆韞也火大了,他根本不是個會大吼大叫、亂髮脾氣的人,只是一遇上她,他的冷靜、理智、紳士、自制力全都四大皆空,化為塵土。
討厭!她身體不舒服,他還對她吼!華初心直直瞪着他,瞪着瞪着,嘴一扁,眼眶忽然紅了。
「妳、妳幹嘛?」剛剛還又凶又悍,怎麼一轉眼,馬上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你幹嘛那麼凶!」她的嫵媚動人、古靈精怪全都不見了,年齡忽然倒退二十年,很孩子氣地揉眼睛,一面指控他,虧她還幫他解決剛剛那三個蠻子。
要不是方才相約的地點,剛好是她和未暖姐投資的「和風茶坊」,而對方剛好認得她的「傷痕」,猜到她是「揚州夢」風未暖的乾妹妹,事情恐怕很難解決。
「我……」他幹嘛那麼凶?當然是被她氣的!蕭恆韞想反駁她,可是看她很可憐的樣子,卻又不忍心開口。
「你都沒有問我怎麼了?還那麼凶。」
「我哪沒問?」他在地檢署就問過了。
「你不喜歡我!」她繼續指控。
「我、我哪有不喜歡妳?」好吧!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大麻煩。可是他從頭到尾都沒有產生一點點「不喜歡」的念頭,而且要是不喜歡她,怎麼會失控吻了她?
「騙人……」嗚嗚!她好難過!她好想念哥哥。
以前不舒服的時候,哥哥都會帶她去看醫生,雖然她很討厭醫生,可是有哥哥陪她去就不一樣了。
嗚……她好想念哥哥,這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像哥哥那麼疼她了。
「喂,好啦,別哭了。」英雄難過美人關,蕭恆韞瞪了她半晌,嘆了口氣,冷凜的嗓音也回溫了好幾分,他忍不住伸手像摸小狗似的,摸摸她的頭。
身體不適所惹來的煩躁,以及他輕柔的安慰,終於觸動她壓抑已久的悲傷。
「嗚……」聽見他像極了哥哥總是縱容她的撫慰聲音,她索性撞進他的懷抱,把臉埋進他堅實溫暖的胸膛中,放肆哭泣。
哥哥走了以後,她晚上都睡不好,常常夢到哥哥發生不好的事情,半夜一個人驚醒,卻發現只剩下她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
或許因為蕭學長是哥哥從小到大的死對頭,所以在陌生的世界裏,他反而成為唯一讓她感覺心安和熟悉的對象。
和他住在一起后,她老是喜歡捉弄他、氣他,那是因為她好想念哥哥,看着他被她逗得煩躁不堪或是臉紅不自知,她就會覺得很安心,甚至想起那年在醫院裏,哥哥跟他鬥氣的樣子。
蕭恆韞被她哭得手足無措,最後終於還是拘謹地輕輕環住她纖弱的膀臂,任那一身嬌軟香甜在他胸懷中依賴。
哭了好一會兒,華初心心裏的難過委屈漸漸散去,她故意把淚水統統抹在他的襯衫上,而後才推開他。
「妳哭完了?」溫沉的嗓音淡淡地問,還是很不解風情的口吻。
她點點頭,稚氣地拿手臂把淚水抹乾凈。
蕭恆韞拉下她的手,把手帕塞到她手心,不讓她粗率的動作傷了紛嫩肌膚,幾近溫柔地開口:「那妳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哭了嗎?」
只見她抬起頭,鳳眸里還是水亮亮的一片,開口宣佈了讓蕭恆認想破頭,也猜不到的答案:
「我牙痛。」
蕭恆韞看着她,俊朗淡漠的面容滿是不可思議。
女人,妳的名字是外星人。
※ ※ ※
若以蕭大律師一個小時八千到一萬二的鐘點費算來,華初心一個月的薪水,在這個下午剛好被扣光。
蕭大律師從小到大還沒這麼混水摸魚過,居然破天荒的蹺了班,陪某個令人頭痛的「麻煩」去看牙醫。
看完牙醫,還被拖去吃了一客超大的香蕉船雪糕。
這讓蕭恆韞非常後悔剛剛在她身上浪費了幾許同情心,這女人牙痛得哀哀叫,根本是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趕快吃,會融化唷。」這會兒沒病沒痛,燦爛的好心情再度回來,華初心一手抽走蕭大律師手上的文件,把銀湯匙塞進他手中。「吃嘛!吃嘛!很好吃。」
「下次牙痛不要抱着我哭。」他又不是她,這麼大人了還愛吃甜食,蕭恆韞斜睨她一眼,把文件搶回來,淡淡調侃着。
看着她不久前還像小孩子耍脾氣,死也不肯去看牙醫,這會兒又像個大女孩,心滿意足地吃着雪糕。
他從沒見過一個女子像她這麼善變、神秘。
有時候像個嫵媚風情的成熟女子,有時又帶着自然天真的率性,舉手投足間總是令人目眩神迷。
從她在公司的表現,以及得體的應對進退可以看出,她絕對不是初出茅廬的社會新鮮人,而她方才在茶坊里展現出來的膽色,更不是一般女子能及。
推斷起來,她的背景恐怕比他想像中複雜……算了算了,他不想知道。
等她哥哥回來,他就可以讓麻煩脫手了,何必自尋煩惱,還是繼續看他的文件好了。
「你不吃啊?」看他正襟危坐的樣子,華初心覺得很有趣。
「不吃。」對着熟悉的文件,他很快進入狀況。
「喔……」她這麼聰明,怎麼可能沒發現剛剛他在看她呢?
這些日子以來,除了那個意外的吻,她早發現學長的目光愈來愈常停駐在她身上,次數之頻繁,就連事務所里的同事全都感覺得出來。
像今天邵律師推她跟學長出來,多半也是想替他們製造機會吧?
例如,剛剛場面如果火爆一點,學長可能就有展現英雄救美的機會,怎麼說學長從前在高中時代,就是劍道社社長兼柔道代表隊。
不過,仔細想想,他真的好可愛!
好吧!用可愛來形容男人的確是有點怪,尤其又是形容在一個從旁人眼中看來冷淡優雅、溫文聰穎的翩翩貴公子,而且這位貴公子身高至少有一百八的時候。
可是他那副好認真、好拚命,一定要工作到世界末日、地球毀減的專註模樣,還有老是冷着一張俊臉,氣定神閑,八風吹不動的儀錶,卻在一聽到曖昧字眼就會莫名臉紅的樣子,真的、真的好可愛。
華初心想着,嘴角揚起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動手挖了一大匙雪糕,親親熱熱地挨過去,笑得極為甜蜜,還把雪糕湊近他嘴邊。
「來,吃一口看看,很好吃喔。」
俊臉蹙眉,抿嘴閃避,眸光死盯着手中的文件,長睫下卻泄露了些許笑意。
「乖,小孩子不要挑食,來,嘴巴張開,啊──」她的小手胡纏瞎攪,想扳下他的臉。
「妳自己吃,我不吃甜食。」蕭恆韞三兩下撥開她的手,幸好最近流行小包廂制,沒人看得見他堂堂一個大律師,跟個小女子糾纏不清的樣子。
「你都說你沒吃過香蕉船,現在機會難得,有美女喂你,一定要吃一口,這是人間美味,真的很好吃。」華初心看雪糕快融化了,索性自己一口吃掉。
「不過就是雪糕。」蕭恆韞淡淡一句駁回。
「嘿嘿。」腦海里晃過一個十分邪惡的念頭,華初心決定做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你看過古裝片嗎?裏面不肯吃藥的人,最後都怎麼吃的,你知道嗎?」
「不知道。」案情怎麼拖到這裏還沒釐清重點?蕭恆韞隨口回答,目光這會兒早已嚴肅地鎖緊文件。
正當案情糾結的當兒,一雙細軟小手扳正他的臉,他才想開口斥喝,一個甜甜軟軟、冰涼涼的東西,竟倏然堵住了他的嘴巴!
是……她?
冰軟的舌頭滑入他的口腔,很快又縮了回去,接着,那很棒的觸感,在短短几秒間消失了。
蕭恆韞從驚愕中回神,摀住了嘴,她殘留在他嘴裏的冰觸及了味蕾,甜甜蜜蜜裹住了他的味覺細胞,他精銳的黑眸出現了難得的空白,半晌后,不可思議地看着繼續埋頭吃冰的小女人。
「華初心!」
華初心從香蕉船中抬起燦燦的鳳眸,一臉無辜。
「我,很好吃吧?」
……三、二、一。
唰!
他、又、臉、紅、了!
※ ※ ※
世界上就是有這種人,能把所有浪漫的事情搞砸。
如果有「浪漫殺手」的黑名冊,蕭恆韞一點也不懷疑自己會名列榜首。
明明,她大膽吻了他,打破兩個人之間曖昧的界線。
而他本人,以良心嚴格度量的結果,也相當喜歡那個短短兩秒鐘的吻。
甚至,若不是他絕佳的自制力,恐怕早會把她抓回自己的懷裏,狠狠吻一頓。
但是!錯就錯在他沒有順從自己的渴望。不但如此,他居然還吼她。
對!沒錯。他「吼」她。
「我說過我不吃了!」就是這麼一句蠢話,徹徹底底摧毀了兩人間難得的親密融洽。
他幾乎還記得,那雙美麗的鳳眸錯愕地看了他半晌,臉上閃過受傷的表情,然後很抱歉、很虛弱的說了聲:「噢,對不起,我知道了。」
接着,兩人一路無言的回公司,接下來的日子,她表面上還是像從前一樣,好風度地替他工作、幫他準備早餐和淅夜,跟他說話時,還是帶着暖燦燦的笑容。
可是除此之外,一切都變了。
她不會再趁他忙得焦頭爛額時,跑來找他瞎扯,也不會莫名其妙講些曖昧挑逗的話氣他,在家裏,更不再穿着那些令人血脈賁張、猛背刑法條文的衣服。
她變得太陌生、太乖巧,太讓他……不安。
「蕭律師……」
困擾他的清甜嗓音,此時禮貌又謹慎地自耳邊響起。
「嗯?」蕭恆韞的口吻是淡漠的,可他心裏卻完全不是邢么一回事。
天知道他多想學學電視劇里激動萬分、猶如鬼上身的男主角,用力抓住她的肩膀大喊:「妳這可惡的小東西!不要……不要這樣對我!妳罵我啊、打我啊、恨我啊!就是不要不理我……」
咳……想太多了,他還是繼續當他冷漠優雅的蕭恆韞。
「我要在前面的轉角下車,謝謝。」完全符合「溫良恭儉讓」的得體應對,卻完全不符合華初心的形象。
「妳不回家?」蕭恆韞很克制地淡淡問着。今天難得開車上班,想趁下班時順便接她回家,然後好好談一談……
「我跟邵大哥約在誠品見面,他等一下會從警察局繞過來接我。」她公式化的聲音、公式化的回答和公式化的笑……如同對待事務所的客人一樣。
「你們要去哪?」他狀似不經意上兀全不自覺那口吻有多咬牙切齒。
「吃飯、看電影。」
「嗯。」聽起來很平常,不過是吃吃飯、看看電影嘛,蕭恆韞忍住心下莫名翻湧的不悅,企圖安撫自己。
吃飯能做什麼呢?最多也只能聊聊天吧!至於看電影,黑抹抹的地方,像邵禽獸這麼一個超出正常太多的變態男人,在公開場合,最多也只能摸摸小手、摟摟小蠻腰,也算不了什麼罪大惡極的過錯。
看完電影,時間還早,大概就是去逛逛街、吃吃冰。
要是去逛街,免不了牽牽小手,要是過到人擠人,最多讓他邵禽獸將她摟進懷裏,照樣犯不下什麼大罪,要說到吃冰的話……吃冰的話……
蕭恆韞……你這是何必呢?拆下方向盤是不會有任何幫助的。
「蕭律師,過了、過了,你開過頭了。」一道嬌軟的嗓音,忽然急急揚起打斷他的思緒。
沒、聽、到。
「蕭律師?」困惑焦慮的聲音持續着。「我跟邵大哥約的地方過頭了。如果你不方便迴轉,我可以在這裏下車,自己走過去。」
就是,沒、聽、到。
「蕭律師!」這廂有人惱火了。
深幽冷凜的黑眸淡淡瞥她一眼,拿出手機按下快速鍵。
「邵禽獸,華初心今天沒空。」他溫沉的嗓音有幾許陰冷。
「是嗎?」電話彼端傳來早已料定的得逞笑聲。「她何故沒空?」
「有急件要處理。」他淡漠開口,絲毫不在意那雙死瞪着他的鳳眸。
「急件?民事還是刑事?」邵宇勤調侃地問。
「目前是民事,有和解的空間,但不排除轉為刑事案件。」蕭恆韞若有深意地掃了一旁橫眉豎目的小女人一眼。
「你想把她怎麼樣?」邵淫獸非常能自行發揮想像力,聲音頗是下流的詢問。
「不怎麼樣,再見。」蕭恆韞簡潔說完,切下電話。
「蕭恆韞,你到底想怎麼樣?」華初心瞪了他半天,見他根本無動於衷,終於動氣了。
就算她偷吻他是什麼天打雷劈、罪大惡極的過錯,也沒有必要封殺她的休閑生活以示懲戒吧!
要是他真的這麼介意,當時幹嘛不幹脆報警抓她算了?
一想起當天的情景,她就……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該怪他不解風情,還是怪自己太自作多情?可是真的計較起來,他不也偷吻過她,那次頂多算扯平,幹嘛計較成這樣!
華初心愈想愈氣悶。
渾然未覺這完全是「當局者迷」。否則,依她的小聰明,一定一眼就能判斷山這是某人吃醋、但又蠢於表示的行為。
不過,誰叫她二十四年來的自信,全都在那天被他粉碎了。
「如果真的這麼討厭我,我會儘快找地方搬出去,不會再麻煩你了。」她氣苦的嗓音難過地迸出。
話才衝出口,行進的車子猛然轉入一旁的停車位,蕭恆韞轉頭冷瞪住她,俊朗的面容毫無表情的令人心驚。
「等我。」他冷冷拋下兩個字,下車走進了一旁的便利商店。
看着他走入店裏,透過商店的玻璃窗,見那挺拔修長的身影穿梭其中。
莫名其妙被扔下的華初心看着看着,忽然覺得有些酸楚,上次狠狠被拒絕的當下,心裏多半是難堪和詫異,可是事後回想起來,其實……還有些傷心吧。
她是喜歡他的,否則怎麼會做出那麼多投懷送抱的行為呢?
可是……就算他不喜歡她,也用不着這麼凶的吼她吧。或者,他根本就是討厭她?礙着紳士風度才不好說出口?
見他提了一袋東西從店裏走出來,她連忙抽了兩張面紙,抹去眼眶裏泛起的淚水,撇頭看向窗外,不讓他發現她的脆弱。
靜靜凝視着窗外的來性車潮,心思卻繞在開啟的車門,隨着他上車而襲來的味道心跳加速,那是淡淡古龍水味和熟悉的陽剛氣息。
「給妳。」出神之際,淡淡的嗓音揚起,一袋冰涼涼的物體被塞入她懷中。
回過頭,他已經發動車子轉出停車格,沒多看她,直視着路面,浚臉上有抹淡淡的紅潮。
華初心困惑地低頭翻開袋子,只見滿滿一袋的雪糕,巧克力的、草莓的、香草的,薄荷的……
這,這是什麼意思?心跳錯漏了拍子,華初心無法確定自己的猜測。
他不說話、不解釋,她也不肯開口,深怕白己雨度台鉛意。
一路回到公寓,氣氛依舊僵持,直到她把雪糕一盒盒的放進冷凍庫,準備回房,他才突然出現在冰箱旁,堵住了她的去路。
她換個方向走,他再堵人,如此來回了好幾次,她惱怒了。
「你到底要幹嘛啦!」她昂起下巴,因怒火而燦亮的鳳眸直直瞪着他。
「小時候我有氣喘病,不能吃冰的東西。」蕭恆韞凝視她半晌,忽然開口,聲音有些緊繃。「所以我一直很羨慕別人可以吃雪糕。」
「嘎?」他、他為什麼要說這個?
「有天我趁着家裏沒人時,去偷吃冰箱裏的雪糕,然後氣喘病複發了。」蕭恆韞看着她錯愕的表情,心裏也不明白自己幹嘛要告訴她這些。「若不是大哥剛好回家,我可能就死了。」
「那你為什麼還買雪糕?」如果他曾經差一點因為雪糕而死掉,為什麼剛剛還要買那麼多雪糕?她怔怔地問,體內所有聰明的因子都在他面前消失無蹤。
蕭恆韞踏前一步,將她困在冰箱和自己的胸膛間,眸光轉而深濃,靜靜地凝望她,聽見自己的心跳益發劇烈。
幾日來的懸念,終於在貼近她的距離中,讓他看清自己的心意。清俊的面容緩緩地、悄悄地攀上淡紅……
「因為我想再吃一次。」
「吃什麼?」看着他逐漸貼近的俊臉,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捧着她的後腦杓,俯下的薄唇含住了她的問句,吐出了付諸實行的答案。
「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