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蕭恆韞的心情還算不錯。
剛從地檢署回來,收押禁見一個多月的被告客戶,今天重新開庭調查,終於通過具保停止羈押的聲請。只要案件進行順利,沒有一個律師心情會不好。
可是像他此刻那麼快就結束好心情的情況,恐怕不多……
蕭恆韞踏進事務所的時候已經是午休時間,辦公室空蕩安靜,助理也都出去吃飯了,他放好公文包,準備去茶水間替自己泡杯咖啡,前腳還沒踏進去,一個熟悉嗓音就止住了他的行動。
「……嗯嗯,所以我夏天都不太喜歡穿短袖。」
這種甜死人不償命的聲音,讓他腦海里很快浮出一張燦笑的臉龐。
不可能是她吧?飛揚的劍眉稍稍聚攏。
「唉!好可憐喔。」法務助理小海的聲音跟着揚起,口吻里發揮了無限憐憫的同情。
「初心乖,邵大哥秀秀。」
嗯。這是邵淫獸的聲音……等等,初心?!
「住手!」失控的音量自事務所中最冷靜、最溫文的翩翩貴公子口中爆出,只見蕭恆韞臉色陰冷,殺氣甚重地出現在門口。
淫獸大人一愣,魔掌硬生生停留在美女頂上零點零零一公分處,並且和小海目瞪口呆成化石狀。
這不是平常的蕭律師……
「蕭律師。」唯一逃過石化命運的華初心,回頭劃開一個甜蜜蜜的燦笑,迎接今日的大勝利。「你回來啦。」
「妳在這裏做什麼?」蕭恆韞一掌拍開她頭頂上方的魔掌,挺拔偉岸的身材居高臨下瞪視着那張太過開朗的粉臉。
「上班呀。」她說得理所當然。
「小海?」就算再問她個一百年,相信也不會有答案,蕭恆韞索性將冷銳的視線移向在場最軟的柿子。
「這,那個……初心是新來的助理。」人稱「沒種怕死軟柿子」的小海,小心翼翼的回答。
「誰錄取的?」蕭恆韞溫沉的嗓音魄力十足,黑眸卻評估着某人今日的穿着。
粉紫色平領無袖套裝。剛剛某人不是才說「夏天不太喜歡穿短袖」?
小騙子!不悅的眸光益發冷凜。
「是我錄取的。」難得看到工作狂對工作以外的事情如此感興趣,邵律師頗有幸災樂禍的意味。「放心,她是憑實力進來的,絕對不是因為她跟你同居才被錄取的。」
「同居?」蕭恆韞一時無法消化這個名詞。
「應該是同居吧。她應徵表格上的聯絡地址,跟你剛好是同一個地方。」邵律師意味深長地繼續往下說:「不過蕭律師你放心,大家都很理解你們特殊的情況,畢竟她是你多年同窗的妹妹,又跟你有『昔日關係』,遭逢大難投奔於你,我們也是能體諒的。」
蕭恆韞這才想起,他們的「關係」早己人盡皆知,但依舊對這個意外的驚喜感到不悅。「為什麼來這裏應徵?」蕭恆韞面無表情,冷淡詢問。
光是每天回家面對她,就讓他把妨害性自主罪背得很熟。現在,讓她入侵他神聖的公司地盤,相信要不了多久,刑法第二十一章的「殺人罪」跟刑法第二十三章的「傷害罪」很快也會成為他的每日必修課題。
「其實我也有應徵別家呀。」華初心非常正經的回答。「我還應徵了你們二十七樓的『非常保全』公司,我有收到面試通知,但因為先被這裏錄取了,所以打算回絕他們。不過如果你覺得我在這裏工作會妨礙到你,我會去『非常保全』試試看的。」
非常保全?那家陰衰陽盛,出了名的「獸窟」?
蕭恆韞想起自己上上一任、非常盡職好用的汪助理,就是因為誤闖樓梯間,而被個「獸窟」男人擄走,心裏很快有了決定。
「既然都來了,就先試用看看吧。」
※ ※ ※
蕭恆韞的心情很複雜。
接收到「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己經過了兩個星期又兩天,禮物小姐不但入侵了他的家園,上星期開始,還大剌剌佔據了他的辦公聖地。
平常嚴重陰陽失調的「恆韞律師事務所」,也因為禮物小姐的降臨,而充滿了春回大地、萬象更新的朝氣。只差沒在公司大門貼個倒「春」,公告天下「春」到了。
不過說到華初心在工作上的表現,倒是可圈可點。
雖然三不五時跟男同事們打情罵俏,但交代給她的工作總是能輕鬆解決,交際手腕也相當高明,幾個平常很難纏的客戶,都讓她安撫得服服貼貼,閑暇之餘,還會替老是亂用成語的法務助理小海修改慘不忍睹的狀紙。
既然如此,那他心情究竟在複雜個什麼勁呢?
「……真的嗎?好好笑。」
才踏進公寓,銀鈴般的笑聲在客廳里輕輕盪開,入眼的是一身細肩帶小可愛加熱褲打扮的華初心,正窩在沙發上講電話,臉上燦爛的笑意明媚動人,絲毫沒察覺他的歸來。
儘管兩人同在一個地方上班,卻鮮少一同回家,他習慣在公司將大部分的文件處理完畢再回家,因此抵達家門的時間大多是晚上八、九點,而她,只不過是個助理,除非加班,否則大多時候,五點就可以走人。
平常回家時,她總是窩在沙發上看電視或看書,一聽見他進門的聲音,就會從沙發里探出頭,拋給他一個甜媚慵懶的笑,隨口問候幾句。
可是今天……
「……有啊。柴伯伯還杷他兒子的E-mail給我了。」清甜帶曠的嗓音抓住了他的注意力,原本想繞過沙發回房間的蕭恆韞,莫名其妙又踱回客廳,直直在一旁的單人沙發坐下來。
「吟啰。」華初心發現了他,綻開甜笑,無聲地用口形跟他打招呼,一面繼續認真傾聽。「噢……他說下個月會回來……年紀?比我大三歲的樣子。」
柴伯伯?該不會是下午來簽約的柴氏集團老總裁吧,蕭恆韞微蹙起眉。
「嗯嗯。好啦!邵大哥,蕭律師回來了,我不跟你說啰……嗯,好……掰掰,明天見。」
邵「大哥」?蕭「律師」?親疏立分的稱謂,令蕭恆韞心裏莫名不是滋味。
「妳打給邵律師幹嘛?」蕭恆韞待她掛上電話,狀似不經意地開口。
「是邵大哥打給我的啦!」她心情看起來頗好。
「柴伯伯是下午來簽約的柴先生嗎?」真會攀親帶故,蕭恆韞揉着眉心,閉目養神,不願顯示出在意的模樣。
「噢,對啊!柴伯伯說要介紹他兒子給我認識。」看他疲倦的模樣,華初心忽然想到什麼,詭異地笑了笑,跳下沙發,繞到他身後去。「來,把外套脫掉。」
「幹嘛?」她挨着他的椅背,沐浴后淡淡的香氣襲入鼻腔,令他恍惚了幾秒。
「脫嘛!脫嘛!」不覺自己口吻曖昧,華初心熱切地一面剝除他的西裝外套,待他乖乖就範,柔軟的小手滑到他的胸前,開始扯領帶、解扣子。
這是在幹嘛?
蕭恆韞攏起眉心,卻沒阻止,任她拉去領帶,解開了襯衫前扣,接着細軟的觸感滑向他的頸背,正想壓制她放肆的舉動,力道恰好的揉捏自工作一天緊繃僵硬的頸項肌肉傳來。
她只是想幫他按摩?
「舒服吧。」她的口吻有幾分得意,心裏卻在偷笑。
看蕭大律師斯文白凈,以為他摸起來會像白斬雞,但沒想到他的肌理卻平滑結實、毫無贅肉。
不知這是不是有偷偷練過,
「嗯。」不太甘願的稱讚自喉頭滾出來,他放鬆地閉上了眼睛,封她突如其來的體貼,漾起了幾分奇異的感覺。
她總是不按牌理出牌,卻又能輕而易舉擾亂他的心神。
「好久沒有替人按摩了。」她忽然有感而發。「你是第二個接受本小姐服務的男人喔。」
「第一個是誰?」她也曾替別的男人這麼做過嗎?閉起的雙眸倏地睜開,衝口而出的疑問帶着陰鬱。
「我哥哥。」她輕輕回答,甜美的嗓音有着少見的落寞。「哥哥最喜歡我替他按摩了。」
「你們感情很好?」清淡的問句竟有些發酸。
「嗯,很好……非常非常好。」
聽出了她聲音里的憂愁,蕭恆韞輥發覺自己不習慣、也不喜歡這樣的她,沉默半晌,索性轉移話題。「妳答應柴伯伯了?」
「嘎?」
「他兒子?」
「只是說說嘛。柴伯伯叫我先跟他通信,等他下個月拿到學位回來,再跟他見面。」聽出他體貼的心意,也沒有乘機逼問她關於身世的問題,心裏有點感動。
「嗯。」他悶應了一聲。「妳跟邵律師呢?」
「啊?邵大哥人很好呢。」這位眼中只有工作的帥哥,今天問題很多喔。
「早點睡,上班遲到要扣錢。」他忽然冒出一句大殺風景的建言。
哼哼!沒話題也不是這種找法吧,華初心狠狠使了手勁,捏了一下。
「我手酸了。」她帶着賭氣的宣告。
「真沒用。」感覺她軟軟的手掌離開肩頭,竟有些失落,但兩人間難得溫馨的氣氛卻令他感到自在愉快。
嘖嘖!這位大律師完全不知道「感謝」兩個字怎麼寫!
「蕭大律師。」華初心忽然把臉湊到他耳邊,輕輕吹氣,眸中閃着玩笑般的光彩,十分刻意的放軟嗓音。「收留一個大美女,不但替你煮菜掃地,還可以接收到這麼好的福利,有沒有覺得自己超、超、超幸運?」
「很抱歉,並沒有。」他說得淡淡漠漠,溫沉的嗓音里有着淺淺笑意。
「是……嗎?」她作勢掐着他的脖子。「真的沒有嗎?」
「我倒覺得自己接收了一個大麻煩。」
哼!還嘴硬!華初心勾出最甜蜜媚人的表情,把粉臉湊到他眼前。
「肅大律師,你自己憑良心說,你有看過這麼美的麻煩嗎?」
被驀然貼近的笑靨震懾,強而有力的心臟狠狠撞擊胸腔,蕭恆韞稍愣了一秒,不假思索地……伸掌捧住嬌顏。
以嘴,含下那張漾笑的柔軟唇瓣。
※ ※ ※
地檢暑
想起三天前失控的那個吻,踏出第八偵查庭的蕭恆韞,淡漠溫文的表情略微動搖。
她的唇很軟,氣息很甜,吻起來很有感覺。
可是,吻完以後,竟然……什麼事情都沒有。
她只是愣愣地看了他幾秒,然後揚開燦笑,輕輕地說了句:「我要去洗澡睡覺了,你也不要太晚睡喔。」
這該是個女人被吻后的正常反應嗎?
她好歹也打他一巴掌,或是說句「討厭,你怎麼可以偷吻人家」,強烈的表明一下立場,這樣,事情才能有個解泱吧。
真是個令人猜不透的妖女。
「蕭律師!」軟甜的嗓音打斷他的思緒,鬼魅般如影隨形的從身後纏上來。
回過頭,就看見嗓音的主人正跟某位年輕有為的檢察官有說有笑,見他出現,急急忙忙跟對方說了幾句,胡亂拋了個迷死人的甜笑,就朝他走來。
蕭恆韞對悵然若失的檢察官禮貌性地點點頭,妖女已經站定在眼前。
「終於等到你了。」妖女果然是妖女,轉身就變臉,剛剛還跟別人嘻嘻哈哈,一看到他整張臉就有氣無力的垮下來。
幹嘛?看到他有那麼不高興嗎?
「有事嗎?」蕭恆韞微微蹙眉,隨即平復,八風吹不動的平穩表情下,其實在意得要命。
「我剛剛跟邵律師在對面第二偵查庭開庭,他下午還有一件民事要開,可是臨時有個客戶有事,所以他叫我來等你,請你過去處理。」華初心把邵律師速記下來的紙條塞給他,聲音軟綿綿的,平日很有精神的鳳眸也沒什麼光彩。
蕭恆韞低頭掃了眼紙條,只是個客戶要求陪同簽約的小事,察覺她的不對勁,淡淡掃了她一眼。「妳幹嘛?」
「沒有。」她不想說,還是板著臉。「邵律師要我跟你一起去。」
幹嘛這麼勉強的樣子?一點點類似自尊心受損的感覺涌了上來。
「不想跟就不用來。」冷冷拋下一句話,他大步走出地檢署,招了輛出租車。
他才把車門打開,她就很自動的坐進去。「妳幹嘛?」
「邵律師說我一定要去。」華初心臉色愈來愈臭,一副小孩子鬧脾氣的樣子。
「下車,妳不用去。」蕭恆韞沒察覺自己的表情有多駭人,冷酷命令着。
「不要。」她索性縮進了座位裏頭,撇過頭不看他,孩子氣地把臉貼在玻璃上看外頭。
她今夭幹嘛?究竟在鬧什麼脾氣?
蕭恆韞蹙起眉頭,毫無概念,卻覺得好氣又好笑,看看手錶已經差不多到和客戶約談的時間,他也就懶得跟她瞎扯,坐進出租車,跟司機吩咐了地址,閉上眼睛稍做休息。
沒多久,到了約談地點,下了車他才發覺,客戶相約的地點是一家和式茶館,店名叫「和風茶坊」,裏頭帶着濃重的日本氣息,前來招呼的女店員一看見他們兩個,神態異常的熱絡,連忙領他們到和式隔間。
「蕭律師,您好、您好。」一名神色惶恐的中年男人,一看見他們,立刻起身招呼,表情顯得太過熱切。
「王先生,你好。」蕭恆韞沒多做客套。
根據他這幾年執業的經驗判斷,約在這種地點,恐怕不是「談合約」這麼容易的事情。
邵淫獸那傢伙向來喜歡接一些稀奇古怪的案子,這次沒問清楚,就帶了個拖油瓶一起來,的確是有些失策。
黑眸淡淡掃向一旁反常沉默的粉色身影,只見她表情還是很難看,連最後一點點形象也消失了,自顧自倒茶,當灌酒似的猛喝。
沒多久,三個穿深色西裝打領帶的彪形大漢走了進來。
「怎麼?今天還帶了幫手來?」帶頭的男人大剌刺的坐下,自顧自點起煙,表情陰狠冷瞪向蕭恆韞。
「這,這位是蕭律師。」王先生顫抖地介紹着。
「你好。」蕭恆韞淡淡對他們點頭示意,心下知道這壓根不是什麼跟客戶談合約,而是討債公司來要債。
「幹嘛?欠債不還錢!搞個律師來唬我啊。」那男人狠聲道,一面轉頭對蕭恆韞開口:「你最好少管閑事,否則下場怎樣,我可不敢保證。」
蕭恆韞不答腔,退到一旁,打算袖手旁觀。
倒不是畏懼對方,依他的身手,要解決三個人,還不至於太困難。只是討債的事務原本就不是律師的職責範圍,他最多也只能在一旁監督,確認對方沒有違法討債。
只是……明明知道是這種場面,邵淫獸竟還硬要華初心陪同,讓他頗不高興。
室內的氣氛,隨着討債公司和王先生你來我往的對談,而逐漸趨於緊繃,蕭恆韞仍舊沒有開口的意圖。
「王先生!這筆款子不是一、兩百萬的小數字。是兩千萬,」帶頭的男人凶神惡煞,拳頭一搥,茶几上的小茶杯也順勢彈跳了起來。
「上次你開的票子退票了,這筆帳我還沒跟你算。今天你還想賴!」談了老半天,壓根沒個結果,那男人面容猙獰,快速捲起袖子,手臂上一條長長的刀疤毫不掩飾地露了出來。「總之,你今天要給我個交代!」
「我……我……」一看到駭人的刀疤,王先生臉色嚇得慘白。
氣氛一時凝滯。
「啪。」在這危急的一刻,一隻小小的茶杯重重落在桌上,險些粉碎。
一瞧,正是一直在旁猛喝茶的華初心。「你們這樣逼他有用嗎?」
「這位小姐,妳不要多管閑事。」帶頭的男人從進來開始,就不安分地在那張漂亮粉臉上掃過數十次,此刻見她想插手,忍不住告誡。
那雙鳳眸微微斜睨起來,面無表情的臉蛋顯得有絲詭譎冷魅,瞪了他一眼,把手腕一翻,那道粉色傷痕明白躍入眾人眼底,幽柔的嗓音輕輕飄起。
「這裏是什麼地方你該知道吧!」鳳眸的主人意有所指,帶着少見的陰冷。
她在幹嘛?蕭恆韞眉頭擰得更緊,慵懶修長的身軀如同黑豹獵捕前的精猛,凝起高度戒備,不料情勢卻大幅度逆轉。
「妳……」三名彪形大漢怔怔看了那道傷痕,臉色丕變。
「要討債就好好討。」華初心收回手臂,支手撐着下巴,軟軟開口,在男人眼裏看來,別有一番媚態。
「是、是。」帶頭的男人竟然很受教的頷首,轉頭,表情嚴肅卻不再兇狠地對王先生開口:「貴公司欠下的大筆債務,王先生準備怎麼樣?如果我們就這麼回去也很難交代。」
「蕭律師……你說……怎麼辦?」方才的危機是化解了,但王先生一見這等陣仗,卻無力解決,連忙回頭討救兵。
「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王先生,您方才提到貴公司投資的新產品,尚未問市吧……」蕭恆韞淡淡開口,凜起專業態度慢條斯理的分析起來,心裏卻充滿疑問。
他當然不會白痴到相信對方是因為初心的傷口比他長,才乖乖和談。
那麼其中原因究竟是什麼呢?他很快會弄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