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點燈嘍!”
一聲長而響亮的吆喝聲,拉開了蘇州城風情旖旎的夜生活序幕,就在蘇州城北、胭脂河畔的鳴玉坊,是全江南最有名的銷金窟,青樓妓院、歌苑舞榭都彙集在此地。
一聽見點燈的吆喝聲,各家院子都紛紛點起門口高掛着的大紅宮燈,一時間宛如繁星落地般,紅光閃爍,耀眼生輝。不一會兒的時間,熱鬧的絲竹笙歌,夾雜着珠香玉笑、猜枚行令、唱曲鬧酒的笑語,傳遍了整條鳴玉坊,一輛又一輛的豪華馬車絡繹不絕地穿梭而過。
突然間一陣馬蹄聲疾,吸引了路上的行人無不回頭凝望,只見兩匹高大的駿馬,一黑一白奔馳而來,白馬的皮鞍上端坐着一名拔挺俊朗的年輕人,星眸劍眉,丰神瀟洒,在英俊的眉宇間,不自覺流露出懾人心魄的颯爽英氣。
“是這裏了嗎?”白馬上的年輕人手持馬鞭,指着一道粉牆問騎着黑馬的同伴。“確定她在裏面?”
黑馬上的年輕人濃眉大眼,英姿勃發。他神態恭敬地說:“是。都查清楚了,就是前面這棟醉月樓沒錯。不過,是不是那個人就不一定了。”
“先進去看看再說。”
兩名年輕人下了馬,走到一間院子前停了下來。這裏就是鳴玉坊最有名的妓院醉月樓,一排粉牆,外面植滿垂楊,牆內是濃艷的桃花,花樹掩映中矗着一棟高樓,一塊綠地泥金扁額懸在中央,上面題着“醉月飛仙”四個大字。
“兩位少爺,請裏面坐。”迎客的侍兒,引着他們兩人入內,迴廊盡頭是一道月洞門,才一走進,門后一隻九官鳥立刻尖聲尖氣地叫了起來。“有客來,打帘子、泡茶,喚姑娘見客。”
“這隻九官鳥兒真有趣。”騎黑馬的年輕人笑了起來。
那名侍兒見慣了,也不理會九官鳥,自己掀開湘簾,含笑招呼說:“請兩位少爺花廳稍坐,用些點心,我家媽媽一會兒就來。”
“二公子,這裏真不愧是江南第一名院,果然氣派。”原先騎黑馬的年輕人東張西望地打量着這花廳,最後將眼光落在紅木圓桌上的八個白銀高腳果碟上。“哇!桂花千層糕耶!我最喜歡吃了。”邊說,邊拿了一塊往嘴裏放。
“昭青,我今天帶你來這裏,可不是讓你觀光妓院的,更不是來吃點心的。”被稱為二公子的年輕人皺了皺眉。
“既來之,則安之。”白昭青專心地吃着蘇州名產的松子糖。“再說這些點心,妓院最後還不是算在我們帳上,不吃太浪費了。”
那位二公子似乎頗不耐煩。“這家妓院的老鴇架子也太大了?等半天也沒見人來。”
“哎唷,這不就來了嗎?”隨着一陣濃烈的香風,西側門啟,出現一名五十多歲的婦人,身材矮胖,臉上塗脂抹粉,穿着大紅衣裙,笑眯眯地走了進來。“兩位少爺久等了。”
“這位媽媽怎麼稱呼?”
“妾身姓花,是醉月樓的掌班,大家都叫我花媽媽。”花媽媽親自斟茶過來。“兩位公子爺第一次來?貴姓大名?”
“我姓白,叫白昭青;這位是我家公子,齊天磊。”
“原來是齊公子、白公子。兩位少爺可有中意的姑娘?還是要我來介紹幾位,不是我吹牛,咱們醉月樓的姑娘,嬌媚多情、環肥燕瘦,什麼樣的美人兒都有,一定包君滿意。”
“等一等,花媽媽,你不用費心,我們是特地來找一位姑娘。”
“哦?”花媽媽心裏有些嘀咕。“醉月樓的紅牌姑娘,有五、六個人,不知道兩位公子爺想找哪位?”
白昭青察言觀色,早看準了這位花媽媽是見錢眼開的人,立刻從懷中掏出一張一百兩的銀票,在她眼前虛晃了一下。“這位姑娘人就在醉月樓,想煩請花媽媽請她出來,和我們見一面,說幾句話。當然啦,我們也不會讓你白忙。”
花媽媽一見到銀票,眼珠子都瞪圓了。“公子爺儘管吩咐就是。不知公子爺看中哪位姑娘?準是我們的頭牌慧菊,哈哈,我這就叫她出來。”
“慢點、慢點,花媽媽,我們不是要見什麼慧菊姑娘。”
“啊?不是慧菊,那麼是……芷琴?冰如?還是芙蓉?”
“都不是。這位姑娘不是醉月樓里的姑娘。”
“咦?不是咱們院裏的姑娘?”花媽媽有些莫名其妙。“這我可糊塗了。”
“花媽媽,我們想見姜玉璇姑娘。”
“姜玉璇?這……”花媽媽嚇了一跳,但口中卻裝傻。“醉月樓里沒這位姑娘呀,難道是梨香院、桃花居這些別的院子的姑娘,可是怎麼也沒聽過呢?”
“花媽媽,我們是聽人說起,這位姜姑娘人就在醉月樓沒錯,不過她不是接客的姑娘。”白昭青也不太確定。“她在這裏吹笛子。”
“哎唷!這下我可想起來了,可不就是吹笛的小璇姑娘嘛!”
“對、對、對,聽說她的小名就叫做小璇。”白昭青高興地回頭,向齊天磊稟告。“二公子,她果然是在這裏。”
齊天磊微微點頭。“我們沒白跑一趟了。”
“花媽媽,麻煩你請玉璇姑娘出來。”
可是花媽媽臉上卻露出了為難的表情。“不瞞兩位公子爺,這玉璇姑娘只是吹笛,別說見客了,平常連吹笛時也只在樂房裏,從不見外人,要她出來陪客,這恐怕……”
“這些難處,我們都明白。”白昭青將那張一百兩的銀票塞過去。“總之,請花媽媽多幫幫忙。”
“這個……妾身實在沒有把握。”
“花媽媽,這樣好了,我們也不要玉璇姑娘侑酒,不過請她吹幾首笛曲,這總成了吧,你就去說說看。”
“這,老實對兩位公子爺說,不是妾身故意推託,實在是去說了也是白說,玉璇姑娘絕不肯見外人的。”
白昭青一時也沒了主意。“世子,真要是如此,我們豈不是白來了?”
齊天磊卻胸有成竹地說:“花媽媽,你去告訴那位玉璇姑娘,如果她肯出來吹笛,我願意致贈五百兩銀子的謝禮。”
“什麼?五、五百兩銀子!”花媽媽的嘴巴張得老大,半天說不出話來。
“嗯,你如果說動玉璇姑娘出來,除了剛才那一百兩銀子,我再給你五十兩的賞錢。”
“這……”花媽媽看看手中的一百兩銀票,想想即將到手的五十兩,一咬牙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拖玉璇出來。“好吧!看在這一百五十兩的分上,我怎麼也得將玉璇姑娘請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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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說什麼都不行!”花媽媽的話才說了一半,玉璇馬上搖頭拒絕。“當初說好了,一個月三十兩銀子的薪水,小費另計,但我只管在樂房吹笛子,絕不見任何客人。”
“可是玉璇,這不算什麼見客,人家只請你出去見一面,吹幾首曲子。”花媽媽陪笑臉勸說。“又不算什麼接客陪酒,你就去一回嘛。”
“不行!”
“玉璇,算我求你好不好?”
“花媽媽,你甭說了,我不會答應的。”
“玉璇,你何必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呢?這兩位公子都是斯斯文文的少爺,可不比一般的客人,你就出去見一見、說兩句話,又不損失什麼?何況人家還答應了給你五百兩銀子耶!”
五百兩銀子那得賺多久才賺得到?又可以給娘買多少補品,玉璇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花媽媽,你說五百兩銀子?只吹笛子?不做別的事?”
“那位齊少爺說了,請你出去見他一面,吹首笛曲,他願意送你五百兩銀子。”花媽媽偷偷觀察玉璇的神色,故意嘆了口氣。“哪曉得你這樣固執,我只好去回絕他了,唉!可惜唷!五百兩白花花的銀子,連個聲響也沒聽見就沒了。”
“等一等,花媽媽。”玉璇叫住正要出房門的花媽媽,有些猶豫地說:“你說,他只要我和他見一面,讓我吹只笛曲,他就肯出五百兩銀子,是不是?”
“是啊,玉璇,這五百兩銀子不賺白不賺,有了這五百兩銀子,也可讓彩依夫人吃些名貴補品。”花媽媽勸說著。“你不要太固執了,就去見見這兩位公子爺嘛!”
“可是天底下哪有這種好事?只見他一面,吹首曲子,就能拿五百兩銀子?”
“唉呀!那些有錢人的心思,誰搞得懂哩!”花媽媽極力勸說。“要是你真的不放心,媽媽我站在房門口給你保駕,萬一他們真有什麼不軌,你就大叫,我立刻帶了人衝進去救你。”
“這個——”玉璇還是有點怕。“我再考慮一下。”
“甭考慮了,我的好小姐,你再考慮下去,萬一人家改了主意,這五百兩銀子可不就飛了。”花媽媽拉起玉璇的手。“別擔心,一切有我呢!看在彩依夫人的分上,花媽媽不會讓你吃虧,一定包你平安無事。”就這樣左說右說,好不容易才說得玉璇點了頭。
到了花廳門口,玉璇又反悔了。“不要,花媽媽,我看算了,不可能有這種好事的,其中一定有詐,我還是別見他們的好。”
“來都來了,還怕什麼?再說這裏是醉月樓的地盤,花媽媽我一定保證你的安全。”邊說著邊推開門,拉着玉璇一起進了花廳。
“嘿!花媽媽真有你的!”白昭青豎起大拇指贊了一聲。“來!我們先出去,我家公子和玉璇姑娘有點話談。”說完,不由分說地將花媽媽推了出去。
玉璇有些忸怩不安地倚在門邊,偷偷抬眼瞥了瞥廳中的那位陌生男人,不料齊天磊也在凝視她,兩人的眼波無意間碰個正着,玉璇只覺得彷彿被一種不知名的強烈光芒照射,心頭一陣狂跳,又慌又亂。
“姜姑娘,你好。”齊天磊微微一笑,視線仍停在她身上。“在下齊天磊,冒昧求見,望請見諒。”
“齊公子好。”玉璇收斂心神,盈盈下拜還禮,起身時忍不住又眼波流轉,迎上了齊天磊的目光,這一次玉璇看清楚了,齊天磊的瞳眸不是純黑色的,而是一種獨特的深紫羅蘭色,如同日光照射在萬丈深潭后反映出的寒光,深邃而幽遠,卻又充滿了神秘的吸引力。
“我有這麼好看嗎?玉璇姑娘。”
玉璇脫口而出:“你的眼睛看得見嗎?我從沒見過有人有紫色的眸子,你看見的東西是不是都變成紫色的?”
“哈哈哈!你真有趣,玉璇姑娘。”齊天磊反問:“你的眼珠是黑色的,難道你看見的東西全是黑色的嗎?”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玉璇忍不住掩口一笑,她想到自己一直盯着齊天磊的眼睛,一定很失態,於是立刻斂了斂衣袖,低垂睫毛,在微生羞暈的俏臉上出現十分端莊的神色。“你不是漢人,是西域人,對不對?”
“我的確有一半的胡人血統。”齊天磊以研究的眼光看着玉璇,她不是那種叫人驚才絕艷的美女,但卻別有一股清雅嫵媚、風致嫣然的俏麗,尤其是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閃爍着慧黠靈動的光彩,燦若明星,配上玲瓏小巧的鼻子和柔潤的櫻唇,更顯得嬌憨動人。
“怪不得你和一般人長得不太一樣。”玉璇仔細打量齊天磊。“嗯,你很高,鼻子也很挺直,臉部的輪廓很深,膚色也白得多了。你是從西域來的嗎?那是什麼樣的地方?聽說是一片沙漠,看不到盡頭?真的嗎?”
“你問夠了嗎?”
“啊?對不起,因為我從來沒見過胡人,所以才——”
齊天磊粗魯地打斷了玉璇的話,冷冷地說:“我是胡人,但並不是在大街上任人參觀的猴子,再說我花錢是請你來吹笛子,並不是要你來對我做身家調查。”
“哦!我倒忘了,你是花錢的貴客。”玉璇拉長了臉,以諷刺的口吻說。“就讓小女子伺候貴公子一段笛曲,請點曲吧!”
“就憑你這種風塵女子,想來也奏不出什麼雅樂,無非是些庸俗的靡靡之音,沒什麼可聽的。”齊天磊態度倨傲地說。“你隨便吹幾曲吧!”
玉璇氣往上沖,拿着笛子就想往他頭上敲下去,突然間她腦海中靈光一閃,想到了一個作弄人的好主意,於是笑吟吟地將笛子靠在唇邊,吹奏了起來。
她吹的是一首“洞仙歌”,清脆婉轉的笛音翩然飄揚,纏綿的曲調如慕如訴,讓人彷彿隨着樂音看見了天宮中的美麗仙女,正在漫天散落的彩色花瓣中飛舞,暗香浮動,仙袂飄飄。天磊沒想到玉璇的笛子吹得如此高明,忍不住深深陶醉在優美的笛曲中。
突然間,玉璇輕移蓮步,悄悄地靠近齊天磊,迅雷不及掩耳地貼近他的耳朵,用力在笛子上一吹,笛子馬上發出刺耳的一聲尖響!
“啊!”齊天磊用手掩住右耳,臉上的表情古怪極了,又像氣惱、又像驚訝,一雙深紫羅蘭色的眸子閃閃發亮,瞪着洋洋得意的玉璇。
“齊公子,我的笛曲還中聽吧?”玉璇笑嘻嘻地問。“這可是為了你五百兩銀子,特別用心吹奏的哦!”
齊天磊拍了拍耳朵,才恢復了聽覺,他毫不在乎地說:“今天領教了玉璇姑娘的笛曲,果真不同凡響!五百兩銀子花得不冤枉。”
“耶?你不生氣?”沒有激怒天磊,令玉璇感到有些失望。
“生氣?當然不。不過我有一點小小的回禮給你。”天磊臉上浮現惡意的微笑,他猛力地將玉璇拉進懷中,不由分說地在她的櫻唇上,印下一個火熱而且纏綿的吻。
玉璇大驚,伸手去推天磊,但是他的臂膀如同鋼鐵般強壯有力,圈成一個最甜蜜聖潔的小天地,讓她的心神魂魄都迷失在其中了。
但是天磊卻冷不防地放開了玉璇,丟給她一張五百兩的銀票,語帶譏誚地說:“哈哈哈!我還以你有多麼玉潔冰清,只吹笛不陪客侑酒,原來只要區區五百兩銀子,還附帶能買到一個熱情的香吻。”
“啪!”玉璇不假思索地在齊天磊的臉上打了一個火辣辣的巴掌,她強忍住眼眶中的淚珠。“你滾!你給我滾!我這輩子再也不要見到你!”
“我也希望不要再見到你,不過,這不太可能,因為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齊天磊說完,頭也不回地出了花廳。
望着在齊天磊背後關上的門,玉璇握緊了拳頭,恨恨地說:“齊天磊!可惡!有一天你會後悔惹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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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秋風清澈如水,陽光懶懶地曬在花圃上,玉璇躺在廂房外廊的一張湘妃榻上,無心無緒地打着盹兒,凌亂不成章的夢境中,老是有那麼一雙紫羅蘭色的瞳眸瞅着她,讓她睡夢中也不安心。
玉璇半睡半醒間,隱約聽見門外達達踱過的馬蹄聲,接着是勒馬時車夫發出長聲的“吁——”,門上響起了“叩叩叩”的敲門聲,見無人應門,又敲得更響了些,玉璇這才聽明白了,敲得是自己家的門,驚醒坐起,一眼就見到做粗活的小黑子急忙從後房跑出來,玉璇叫住了他。“小黑子,讓我來。”她約了財記銀樓送存款過來,不想讓人看見,急步走去開門。
門一開,玉璇吃了一驚,門外竟是一長列的隊伍,十名鮮衣怒馬的僕從,簇擁着一輛碧幃圓頂的豪華雙馬車,為首的一名管家,躬身垂手,恭謹地打了個問訊:“姑娘,請問這裏是姜府嗎?彩依夫人不知道在不在家?”
“這裏是姓姜沒錯。彩依夫人是我娘,你們有什麼事?”
“那小姐就是玉璇姑娘了?”
“嗯,我就是姜玉璇。”
“啊!真是找到郡主了。”那名管家臉上立刻露出歡喜的表情,高舉右手一揮,所有的僕從都向玉璇跪了下來,並且高聲喊着:“小人們見過郡主,叩請郡主萬福金安。”
“什麼?什麼郡主?我不是!”玉璇慌忙搖手。“你們認錯人了吧?”
“沒錯,你就是寶親王府失蹤多年的小郡主,親王殿下找你十多年了。”那名管家解釋。“小人叫張貴元,是寶親王府的二總管,今天奉親王殿下的命令,特地接郡主回王府。”
“慢着!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怎麼可能是什麼郡主嘛!”
張貴元卻一口咬定。“你的確是寶親王府的郡主,絕對不會錯。”
“不可能的……”玉璇呆住了。“難道我還在作夢?”
綠雲聽見門外人聲鼎沸,也從屋裏跑了出來,見到門前黑壓壓地跪了一地的人,也嚇了一跳。“小姐,這是怎麼回事?這些都是什麼人?來做什麼的?”
“我也不知道。”玉璇指着帶頭的人說。“他說是來找什麼寶親王府的小郡主。”
張貴元上前一步,對着綠雲拱手作揖,和善地問:“小姑娘,請問彩依夫人在嗎?我們是特來拜訪彩依夫人,請將這張寶親王的拜帖轉呈夫人。”
“請稍待,我去稟告夫人。”綠雲接過拜帖,回身拉了玉璇進到內院。
彩依夫人看了拜帖后,決定在西堂接見張貴元,但是就只有她自己和高管家兩人,單獨和張貴元密談,江媽送了茶進去,也很快被趕了出來,並且吩咐所有人:“離得遠遠的,不許靠近西堂。”
事關自己的身世,玉璇豈能不關心,因此偷偷和綠雲商量,要想個什麼法子去偷聽。可是高管家是出了名的心思細密,耳朵更是敏銳,玉璇和綠雲兩人想了七、八個法子,都覺得沒把握瞞住他,玉璇死心地嘆了口氣。“唉!要是梨倩姐姐,眼珠子一轉就有十七、八條妙計,我偏偏一個也想不出,真笨死了。”
綠雲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只好換個話題。“二小姐,你成天作白日夢時總幻想着有一天突然變成有錢人家或貴族的千金小姐,這會兒真是美夢成真了。想不到你居然會是寶親王府的郡主耶!”
“哼!誰要當什麼郡主?”玉璇滿臉怒容。“什麼寶親王、貝親王的,我才不稀罕呢!”
“咦?二小姐,你為什麼不高興?難道你不想當有錢人家的千金嗎?”
“我——”玉璇噘着嘴,她不知不覺地想到了一個令她惱恨萬分的有錢人。“我最恨有錢人了。”
“啊?我沒聽錯吧!一向最愛錢、天天作發財夢的二小姐,居然說最討厭有錢人?”
“我喜歡錢,可沒說喜歡有錢人。”
“那有什麼差別?二小姐,你大概不知道寶親王多有錢吧?”綠雲很興奮地說。“聽說在金陵的寶親王府,奢華得像天上仙宮一樣,整間廳堂都是白玉砌成,庫房裏數不清的奇珍異寶,傳說中那個聚寶盆就在寶親王府呢!”
綠雲愈說愈起勁,將寶親王府形容得宛如神仙府邸,玉璇忍不住噗哧地笑了出來。“再說下去呀!還有沒有?照你這麼說,那親王府還能住人嗎?光是堆放金銀財寶就夠了。”
“我說的都是真的耶!”
“蒸的?還煮的呢!”玉璇嗤之以鼻。“你幾時去過金陵了?哪年哪月親眼見過寶親王府了?”
“那是……外面人家都這麼說嘛!”綠雲的自吹自擂被拆穿,臉上不禁一紅。“就算說的不準,打個五折或三折,寶親王府還是有錢得不得了。”
“那又怎麼樣?他有錢是他的,干我什麼事?”
“二小姐,萬一那個張管家說的是真的,你真是寶親王府的小郡主,那你不就發大財了嗎?到時候夫人和高管家,再也不用為錢傷腦筋了,你也不必辛辛苦苦去打工了呀!”
這倒是,玉璇在心裏想了想,有錢總比沒錢好。“可是哪會有這種好事?我看他們一定找錯人了。王府的小郡主走失了,哪會這樣巧剛好就是我?再說以前為什麼就不來找我?”
“對喔!”綠雲突然繞着玉璇左看右看。“而且怎麼看,都不覺得二小姐像個郡主,要是梨倩大小姐的話,倒還像艷光四射、風華絕代的公主或郡主模樣,你嘛!實在……”
“好哇!綠雲你這鬼丫頭,又來消遣我。”玉璇嬌嗔着追打綠雲,兩人在房裏鬧得不可開交。
綠雲笑得全身癱軟,趴在圓桌上動彈不得。“二小姐……哎唷!饒了我吧!我……咳咳……不行了……”
“嘿嘿,見識到本小姐的厲害了吧!看下回你還敢不敢貧嘴?”
“二小姐,人家王府郡主都是溫柔嫻靜的大家閨秀,你卻這麼潑辣,真是一點都不像。”
“哼!反正我只是個平民丫頭,沒有半點郡主的高貴氣質。”玉璇嘟着小嘴。“我又不稀罕當什麼郡主,我猜那些人一定是搞錯了。”
“那?不知道夫人和那位張管家談得怎麼樣了?”綠雲從窗往西堂方向探了探腦袋。“二小姐要真的是郡主,哇!咱們說不定會被接到王府去,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王府,裏面一定很豪華。”
“綠雲,連你也作起白日夢來了。”
“想一想又不犯法。”綠雲半閉着眼說。“二小姐,你要是進了王府,說不定會見到很多才子喔!那些風度翩翩貴公子啦、風流倜儻的翰林學士啦……喔!說不定還有王子哩!”
“啐!綠雲,你也想得太美了吧!”
“咦?這不是你平常想的嗎?現在說不定真有美夢成真的一天,怎麼你反而不抱期待了呢?”
“那是因為——”玉璇陡然住口,臉上一陣發燙,心底有氣。“有錢人都不是好東西,有錢而長得好看的男人就更加不是好東西。”
“你怎麼知道?你又不認識什麼有錢又長得好看的男人?”綠雲大惑不解地看着玉璇,滿腹狐疑。“二小姐——”
玉璇不等綠雲繼續發問,一句話堵住了她。“我什麼都不說,你別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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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璇邊和綠雲笑鬧着,一顆心卻懸着,老想到西堂去探探消息,幾次站起來,走到房門口又蜇回來,倚在窗邊胡思亂想。綠雲見了不忍心,自告奮勇說要替她去看看。“省得二小姐老是不安心,不如我去偷聽個一句、半句,說不定就弄明白了。”
“不用了,有高叔叔在,哪能讓你偷聽得見?”玉璇止住綠雲。“娘老說我沉不住氣,個性毛毛躁躁的,這次我說什麼也要忍住,表現出沉穩的樣子。”
“咦?二小姐,你轉性了?”
“才不是,我只是不想讓那個什麼王府的管家看笑話。”玉璇低着頭,悶悶不樂地說。“萬一我真的是什麼郡主,總不能讓人家批評我娘的家教不好,把王府郡主教養成不知禮貌的黃毛丫頭。”
可是話才說完不久,房門上響起一陣輕叩聲時,玉璇還是忘形地跳了起來,隨即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坐下去,慢條斯理地整整裙擺,臉上也重新現出端莊的表情,然後才對綠雲點點頭。“去開門吧!”
來的人是江媽。“二小姐,夫人請您到西堂。”
“嗯,知道了,我就過去。”玉璇心急着想知道詳情,可是為了表現她的大家閨秀風範,還是扶着綠雲,踩着細碎的腳步,移動時輕輕踢動裙擺,如同一朵悠閑的白雲般,輕飄飄地移向西堂。
“玉璇,來這兒坐。”彩依夫人慈愛地拉着玉璇,讓她坐在身邊,感嘆地說:“日子過得真快,轉眼你都已經十八歲了,那年撿到你時,你還在襁褓中,現在已經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坐在客座上的張貴元,立刻接口說:“彩依夫人對郡主的養育之恩,不只親王殿下感激不盡,整個寶親王府都不忘夫人的大恩。”
玉璇的臉色立刻大變。“娘,他……說我是……”
彩依夫人輕嘆一聲,拭去眼角的淚珠。“玉璇,這十八年來我一直當你是親生女兒,也希望你能永遠當我的女兒。可是現在你的家人畢竟來找你了,我不能再自私地留着你,該讓你回去和家人團聚。”
“娘,這一定是搞錯了,我怎麼可能會是什麼王府郡主?”玉璇慌亂地想否認。“我哪裏像個郡主了?連綠雲都說,我沒半點郡主樣子。”
“不、不,郡主,你的確是郡主。”張貴元急忙插嘴。“小的第一眼就認出來了,郡主的模樣和當年的王妃一模一樣,絕對錯不了。”
“玉璇,我剛才問過張管家了,不會弄錯的,你的確是寶親王府的小郡主。”彩依夫人拿出一塊嬰兒的襁褓布。“這是當年我撿到你時,你身上包着的布,上面有王府的徽記。”
“單憑一塊布,怎麼能認定我就一定是小郡主?”
“玉璇,娘知道你一時難以接受這個事實,但這是千真萬確的。”
“對呀,對呀!我們小郡主的后腰之下、左臀之上,有個玫瑰花瓣似的紅色胎記,所以絕對不會弄錯人了。”張貴元說明。“我們派人來看過小姐身上的胎記,錯不了。”
那不就要看過她的身體嗎?玉璇嚇得花容失色,顧不得大家閨秀的風範,怒沖沖地一把扯住張貴元的衣襟。“什麼?你們什麼時候派人來看過?真不要臉!你們這群混蛋!”
“不!小人該死,小人沒有看。”張貴元慌忙跪倒。“郡主前一陣子在醉月樓打工時,要換衣衫,我們派了兩個王府的婢女去查看,這不幹小人的事,是王爺下的命令。”
玉璇想起來了,在醉月樓吹笛時,她們這群吹奏笙笛的女孩們雖然不見客,但都得換上同樣的碎花窄袖衫和湖色綢裙,一起坐在高閣上彈奏各種樂曲,當時大家擠在一間房裏換衣服,就有女伴問過她腰際的紅色胎記,當時她也沒注意,原來是王府派來查探的婢女。
“玉璇,張管家都和我說了,你的爺爺就是現今的寶親王,當初你是被人偷出王府,用意想勒索,後來金陵城各衙門追查得太緊,那人怕惹上麻煩,就將你丟在荒地。”彩依夫人娓娓訴說原委。“後來王府雖然追到了犯人,逼問出你被遺棄的地點,卻沒有找到你,大概當時我已經先撿走你了,王府的人才會找不到你。”
“郡主,這麼多年來,大家都說你這樣的小嬰兒被丟在荒地,一定被野獸咬死了,否則也早就凍餓而死了。”張貴元也補充說。“可是王爺就是不死心,每年派出大批的人在全國各地搜尋你的下落,雖然每年都失望,但王爺一直不放棄,現在終於找到你了,王爺可歡喜得不得了,一再交代小人非接郡主回王府不可。”
“我……我真的是郡主……”玉璇呆了一會兒,突然抱住彩依夫人。“不,我不要當什麼郡主,我不離開娘。”
“郡主!求求你一定要和小人回王府,王爺快想死你了。”張貴元又跪了下來,不斷向郡主及彩依夫人磕頭。“夫人,求求你成全王爺愛孫心切的心情吧!”
“張管家,快請起來,讓我好好勸勸玉璇。”
“娘,我不去王府,我不要離開這裏,這裏才是我的家。”
“玉璇,”彩依夫人慈愛地撫着玉璇的髮辮。“王爺是你的親人,你想想這十八年來,他多麼擔心你,現在好不容易找到了你,你怎麼忍心不去見他呢?”
“可是——”玉璇眼圈一紅,小嘴一撇。“我捨不得娘嘛!”
“傻孩子,我永遠都是你娘,永遠都在這裏,你想娘的時候,隨時可以告訴王爺一聲,回來看我,我也可以到王府去看你。”
“娘——一”
“乖孩子,到了王府要好好孝順爺爺。”彩依夫人含着淚,笑容滿面地說。“你一定會是個最可愛、最漂亮的小郡主。娘會找時間去看你。”
玉璇再也忍不住,緊緊抱着彩依夫人大哭出聲。“娘……我……不要離開你嘛……我不要……”
“乖玉璇,娘也不放心你一個人到王府去。”彩依夫人也是淚如雨下。“從小你就沒離開過我身邊超過一個月,現在一下子要去金陵那麼遠的地方,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你,我真是捨不得。”
最後由江媽出了個主意。“還是讓玉璇帶着綠雲一起去吧!這樣玉璇身邊也多個人照顧,不會太寂寞,夫人也可以稍稍放心了。”
就這樣,玉璇萬分不舍地辭別了彩依夫人,離情依依離開她生活十八年的“迷迭香”,和綠雲兩人乘坐着王府的豪華雙馬車,在僕從如雲的簇擁下,往金陵城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