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愛給伊蘿娜帶來的不是溫馨快樂,而是一團熊熊妒火。
這團火在她胸中熾烈地燃燒着,看到親王和茅蒂雅共舞,她恨不得從親王身邊把她拉過來撕成碎片!
她這輩子從沒這麼衝動過,衝動到幾近瘋狂的地步!
她感到她的手在顫抖,她的心猛烈地衝撞着,她的眼睛好像冒出了火花。她捏緊手指,準備掐住那吉普賽人的喉嚨。
一股濃烈的佔有欲不停地衝擊着她,使她幾乎要喪失理智,她想高呼親王只屬於她一個人!
他是她的丈夫!她既然嫁給了他,就是為了保有他而不惜與世上任何一個女人拚鬥到底。
「我愛他!我愛他!」她在內心哭喊着。
與其懦弱地屈服一個男人的任所欲為,不如以反抗來向他宣戰。
親王和那個吉普賽女郎單獨跳了一會兒,其它的人也都紛紛地加入他們。
他們在柔軟的草地上盡情地跳躍旋轉,系在女人足踝上的鈴環發出叮噹的響聲,他們是那麼興高采烈,似乎進入了忘我的境界。
只有她身邊的族長和一些年老的吉普賽人仍然坐在那兒欣賞他們美妙的舞姿。
伊蘿娜也想到加入他們,那樣就可以迫使親王不得不作她的舞伴。
但是強烈的自尊心使她放棄了那個念頭,她很有禮貌地向族長說道:
「我有點疲倦,你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想先回城堡去了。」
族長瞼上露出微笑,伊蘿娜緊跟着又說:
「我不希望打擾親王的興緻,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我先走了。」
族長扶她起來,陪她走到先前恭迎他們光臨的地方。
這兒離城堡的花園門口不遠,正如伊蘿娜所期望的,親王的一個副官和僕人們手持着火把等着她了。
她向族長伸出手來。
「謝謝你給我這麼一個美好而又令人興奮的夜晚,」她說:「請你代我向你的族人致謝好嗎?」
「你真是和藹可親。」
他舉起她的手背放在額前,那是吉普賽人表示敬意的一種方式。
伊蘿娜在副官的護送下,頭也不回地朝城堡走去。
她離開的時候,似乎覺得身後的音樂在呼喚她,誘惑她,也在嘲笑她。
她仍可感到那股在她全身每一根血管里焚燒,使她呼吸變得急迫短促的灼熱烈火。
她希望這副官看不出她有什麼異樣,還以為她和住進城堡的四天來一樣,一直非常平靜。
她回到房裏,猛力推開窗戶,望着黑夜裏的星光,呆楞地站在那裏。
她可以隱約地聽到不遠傳來的鼓聲,漸漸地,溶匯成她心跳的一部份,衝激着她的心靈深處,一聲聲都像根針扎在她心上。
她無法再忍受下去,憤恨地關上窗戶,也把鼓聲推出她的腦海,卻無法拭去心中的淚痕。
伊蘿娜又是自己一個人躺在漆黑的夜裏,沈溺在絕望痛苦中。
她知道親王今晚不會到她房間來了,此刻,他也許正把茅蒂雅摟在臂彎里,輕吻她那充滿誘惑的櫻唇。
她告訴自己,在親王這二十八年絢爛的生命里,一定擁有很多女人,多添一位吉普賽人作他的情婦又算得了什麼?
伊蘿娜不得不承認,她實在是一位充滿性感而令人難以抗拒的女人。她身上還散發著一種令人遐思的神秘氣息,也許這正是親王夢寐以求的。
回味起他那兩片炙熱的嘴唇,她懊悔自己當初為何沒有像那吉普賽人一樣回吻他呢?
那時,她為何不知道那個男人就是她生命的全部?
她為什麼一點反應都沒有,反而在他接觸到她的那一剎那還覺得有些憎惡?
「他不喜歡我,他討厭我!」她哀泣着。
她怎麼也睡不着,那吉普賽人依偎在親王的懷中,兩人耳鬢廝磨的幻影一直縈繞在她腦際。
「我愛他!我愛他!」她在心底絕望地吶喊。
假如親王和前幾個晚上一樣來到她的房間,她知道她也許會跪在他的面前,懇求他親吻她。
「媽媽會因為我這樣而感到羞愧!」伊蘿娜想到這兒,已是破曉時分。
旭日自山頭升起,照耀在城堡後面的瀑布上,但是她一直鬱悒難消。
她提早按鈴召喚瑪妲。瑪妲拉開帘子,出現在她的眼前時,伊蘿娜急切地問道:
「今天是怎麼安排的,瑪妲?我是不是還要和親王駕車出去?」
她很想見到他。不論昨晚她所想的那些是多麼令她傷心,即使他對她不聞不視,她仍然希望能和他在一起。
「至少在車上,我可以坐在他的身邊,」伊蘿娜對自己說道:「至少我可以看到他對別人微笑的面孔,至少有我在,他就不會和他的吉普賽情婦在一起了!」
但是,瑪妲端早餐進來,上面有一張杜沙伯爵寫的便條。
這是平常他通知伊蘿娜當天節目的方式。
她急忙拿起那張紙念道:
「今天上午,殿下與首相和議員們要舉行一個會議。或許您樂意出去?殿下會在中午回來用餐。」
伊蘿娜利時感到非常失望,因為一直到中午,她都不能見到親王。不過,還好他不是和那個吉普賽人在一塊兒。
「你去通知杜沙伯爵,」她對瑪姐說:「我想出去騎一個鐘頭的馬。」
她停頓了一下,接着再說:
「並且告訴他,只要有一位馬夫跟着我就行了,我不要那麼一大群的侍衛。」
她想,她從父親的王宮騎馬出去的時候,怎麼總是由兩個軍官和兩位馬夫在旁邊照顧她呢?
她相信她在薩勒斯的土地上騎馬時,親王不會讓她忍受那麼多拘泥的形式的。
她來到樓下,穿着一套白色棉料騎馬裝,顯得特別帥氣。
她在鏡中望着自己的身影,很遺憾親王不能看到她這身打扮。
但是一想到她這種高雅的打扮,並不比吉普賽女郎那種原始的性感更吸引親王時,她的心又墜了下來。
杜沙伯爵在大廳里等她。
「我已遵照您的吩咐,夫人,」他說:「只派了一個馬夫跟着您,但是,容我冒昧地建議您,不要離開太遠好嗎?」
「我想我只在河這邊的樹林裏騎一騎,應該不會有危險的。」伊蘿哪回答。
「不會的,當然不會有危險,」杜沙伯爵說:「我有一個感覺,如果我們請示過親王的話,他一定會堅持再派一位副官同行的。」
「今天我希望清靜清靜。」伊蘿娜微笑地回答。
「我知道,」杜沙伯爵說:「不過請您要特別保重,夫人,您是相當尊貴的。」
她本想頂一句:「哪此得上你的主子、我的丈夫!」但是她沒那麼說,又謝了一聲,就由一位中年的馬夫跟着,奔出城堡。
伊蘿挪選了一條隱蔽在樹林裏的小徑爬上山坡,一路上,她可以看到村舍和小河在她腳下顛簸着。
他們越過了深峻的峽谷和瀑布,來到一個岔路口,伊蘿娜猶豫了一下。
她發覺只有一條路延着山脊一直通往積雪的山頂,其餘的似乎都可以通到村莊,她看到下面不遠處有一片松樹林。
她忽然想到,何妨去重遊她與親王不期而遇的地方,大概就在這附近吧?
她掉轉馬頭往下奔去,直到一股松樹獨有的芳香迎面撲鼻而來。
她回想起在無意間發現幾個男人聚集在一塊空地上,聽到他們向親王抗議她父親那不公平而且嚴苛的法令時,她根本不知道他們到底是在說些什麼。
現在她才明白,他不得不偷偷和他們會面,那樣才不會讓國王曉得他們在暗地裏計劃推翻他的政權。
他們暗地裏求助於一個可以幫上忙的人原本無可厚非,伊蘿娜心想,但是那個人是不是真有力量阻止父親的殘暴統治呢?
她一眼就認出那塊空地來,以前,那裏有許多砍伐下來的木頭,那些人就坐在上面,親王就是從最遠的那一頭站起身朝她走過來的。
在她見到他的那一剎那,命運之神就把他注入了她的生命里,冥冥中註定她要愛上他的。
她猶然清晰地記得,那時他接過韁繩把她帶到河邊,用那種態度對她講話,她是多麼地憤恨。
然後……
伊蘿娜閉上了眼睛。
她幾乎還可以感到親王把她抱下馬來,緊緊地摟在他的懷裏,朝着她低下頭。
「他吻我的時候,我自己怎麼不覺得從那時起,我就愛上了他,而且再也無法從那愛里掙脫出來?」
就在她自問着的時候,身旁有一個聲音說道:
「請原諒我,公主殿下,我想我們是不是該回城堡去了?」
伊蘿娜嚇了一跳。她專註在回憶理,根本就忘了還有個馬夫跟着她。
她清醒過來,然後問道:
「有要緊的事嗎?」
「也許我看錯了,公主殿下,但是我覺得有人在監視我們!」
「監視?」伊蘿娜問:「誰在監視?」
馬夫緊張地向四周望了一下。
「從我們離開城堡沒多久就有了,公主殿下,當然,或許是我弄錯了,但是我認為我們還是回去得好。」
「我實在想不出有誰會來監視我,」伊蘿娜說:「不過時間也不早了,我們就回去吧!」
河面比一個禮拜前低了一點。清澈的河水在陽光的照耀下,銀光閃閃,一條鮭魚躍出了水面,漣漪一圈圈地向岸邊擴散開來。
突然,她聽到馬夫發出了一聲驚呼。
河的對岸有四個人騎着馬涉入水中,朝他們走來。
她驚恐地望着他們,接着,她又聽到身後有馬在吐氣的聲音,那是從樹林裏傳來的。
她內心充蹣了無比的恐懼。
從他們頭上戴的那頂帽子和無袖的羊皮外套,她知道這些正在逼近她的人是誰了。
他們是柴濟族人,一個住在高山上經常偷馬的蠻族。
他們是每一個馬主感到最傷腦筋的人物,因為他們專門在草原上偷馬為生,不但如此,還時常把馬打得遍體鱗傷,甚或把它們殺死。
他們也是牧羊人最恨之入骨的。
他們經常在夜裏偷偷把羊群驅散,然後把它們帶走。因為他們都住在高山上的洞穴里,所以很難逮到他們繩之以法。
這些柴濟人包圍着伊蘿娜,她聽到一聲慘叫,馬夫從馬上跌了下來。
就在她驚駭地望着他們而不知所措的時候,他們之中的一個人奪過她手上的韁繩,拉着她的馬渡過河去。
伊蘿娜除了抓緊馬鞍,以防從馬上摔下來之外,真是一籌莫展。
他們來到河堤上,便朝着寬敞的草原飛奔而去。
另外那幾個人牽着馬夫的馬跟在後面,伊蘿娜心想,他們一定是在她剛走出城堡的時候就盯上了。
這是為什麼呢?是什麼原因呢?
馬奔騰在青青草原上,鼻孔里發出如雷的咻咻聲,迎面的風吹在伊蘿娜臉上,在她紊亂的意識里,只有隱蔽在她四周的危機。
他們向前跑了大約有一哩路的光景,後面的一個人呼喝了一聲,於是在伊蘿娜旁邊的兩個人勒住馬韁停了下來。
其中一個人回頭喊道:
「什麼事?」
他講話的語調很奇怪,但是伊蘿娜還是可以聽懂。
用不着後面那個人解釋,他們一看就知道究竟是怎壓一回事了。
韁繩纏在那匹沒有人騎的馬的身上,它隨時都會被絆倒。
一個人跳下來解開了繩子,伊蘿娜問道:
「你們……抓我作什麼?你們要……帶我去哪裏?」
她對着說話的那個人一付粗野的模樣,滿瞼的絡腮鬍,顴骨長得很高,一看就曉得他有馬札兒人的血統。
當他回答的時候,黑眼珠在她身上沽溜地打轉着,合她覺得渾身不自在。
「錢!你帶給了我們一大筆錢!」
伊蘿娜驚訝地注視着他。
「你的意思是說……你們抓我是為了……勒索?」
她一個字一個字咬得很清楚,希望發現他們是不是弄錯了。
他搖搖頭。
「錢早就在這兒啦!」那個人拍拍褲子後面的口袋說道,這時,其它的人跟着大笑起來。
伊蘿娜一下子還無法了解他們所說的是什麼意思,突然間,她曉得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了。
父親付了錢給這些人--她非常肯定,就好像他們親口這樣說了似的。
這是父親因她成為一個薩勒斯人而給予的報復--一種打算讓親王困窘,使議員驚愕失措的挑釁行為。
他會作出這樣的事情,真是太不可思議了,不過,她知道他一向喜歡作這种放冷箭的事,讓人難以設防。
他可能已和這幾個賊匪達成了某種協議,看她最後到底是被帶回她父親王宮,還是回到親王身邊。
但是,不論如何,此時她會被迫和他們住在骯髒而簡陋的山洞裏,還要忍受那種呼天不應,喊地不靈的折磨,那情景就和被她父親鞭打的時候一樣。
這真是可怕-簡直殘忍極了!但是伊蘿娜仍然束手無策,怎麼辦呢?
那些柴濟人肆意地嘻笑護罵著,有一個人在察看馬夫那匹馬的後腿。他們渡河的時候,他發現馬蹄卡進了一塊石頭。
他從腰間抽出一把看起來很邪惡的長刀。
刀身在陽光下閃耀着刺眼的光芒,伊蘿娜合上眼睛,她心裏想,不知有多少無辜的生命淪喪在這把刀下。
她的印象非常深刻,柴濟族是達布羅加境內的一群惡魔,每一個人提起他們惡貫滿盈的罪行時,莫不恨得咬牙切齒。
「爸爸怎能如此對待我?」她問自己。
她懷疑會不會有人知道她被擄到了什麼地方?那個馬夫會不會還昏迷不醒地躺在那裏無法求救?
總之,他還得要花上一段時間,沿着她們來的小徑返回城堡,到那個時候,她可能巳被帶到隱蔽的山洞裏,這麼一來,她被搭救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
那塊石頭似乎陷得很深,那個人費了很大的勁都沒挖出來。
柴濟人騎馬從來不用馬鞍,馬蹄也不釘蹄鐵,那是他們傳沿已久的習慣。
「你們說有人付錢給你們來抓我,」她突然說道:「如果你們放我回去,我會給你們更多錢,比你們現在拿到的還要多很多。」
她想,他們大概還聽不懂她的話,於是又重複了幾遍。
「不管你們現在拿了多少,」她說:「如果你們帶我回城堡去的話,我就給你們兩倍……不,三倍的錢。」
其中一個柴濟人朝它伸出又大又髒的手,手心向上,代替了回答。
她曉得他們現在就要拿到錢,她回答說:
「我沒有帶錢來,可是城堡里有許多錢等着你們去拿呀1」
妙的手指着遠處,接着又說:
「你們可以留着現在有的,我再給你們三倍的錢!」
他們都搖搖頭。
「五倍!」伊蘿娜焦急地喊着。
他再一次地伸出手來,這次,她看到他手指上沾着幹了的血跡,似乎他最近又殺了什麼動物,令她毛骨悚然。
「錢在城堡里呀!」
那人故意地把手慢慢地翻轉了一面,其餘幾個人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似的,哈哈大笑起來。
伊蘿娜心裏很明白他要說些什麼。
他們絕對不願意去冒那個險。他們不相信把她送回去以後,她會付錢給他們,也許連原來的錢都保不住了。
就在那時,一直在掏馬蹄里的石頭的那個人興奮地叫了一聲。
他終於把石頭挑出來了,他走到自己的馬邊,翻上馬背,其它的人也都跟着繼續前進。
伊蘿娜絕望地再回頭朝着城堡的方向望去時,不禁大大地為之一震。
在很遠的綠色草原上,她看到一粒粒的黑點在移動着,她猜想那一定是救兵來了。
她立刻把頭掉轉回來,免得引起他們的注意。
這些柴濟人邊走邊有說有笑的。
她曉得他們嗤笑她企圖賄賂他們,並且認為那是誘騙他們進入親王軍隊步槍射程內的一個陷阱。
他們毫無警覺地談論着、笑着,前進的速度比剛剛抓到伊蘿娜時慢多了。
這些馬慢跑時的姿態相當優雅,這是達布羅加馬種的特色,它們能夠以這種速度跑上五、六個鐘頭,一點也不會疲倦。
走在伊蘿娜旁邊的兩個人拉着她那匹馬的韁繩,一人牽一邊。
她扶着鞍頭,渴望再回頭看看是不是有軍隊跟在他們後頭追來。但是她知道那樣會引起他們懷疑。
這是她生平感到最難克制的一刻。也許她能夠被救回去,但也許她根本看錯了也說不定。
他們前進着,突然間,後面一個人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
伊蘿娜回頭一看,果然沒錯。
離他們大約三百公尺的距離,有一大群人朝着這方面飛奔而來,她很肯定那些人穿着親王軍隊的制服。
就在她驚鴻一瞥的那一剎那,那些柴濟人立刻向前狂奔。
他們拚命地用鞭子抽着馬,她只能集中全部精神抓住馬鞍,以免被摔了下來。
她的帽子被颼颼的狂風吹落到地上,等她想伸手按住它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這些柴濟人貼着馬脖子,把身體彎得很低,不住地對馬大聲地吆喝着,鞭子如雨般落在馬腹上。
每當那兩個人抽打她的馬時,伊蘿娜總覺得她似乎就要摔下馬去,被接踵而來的馬蹄踐踏。
這時,她簡直不敢相信她聽到遠處的馬蹄愈來愈近了。
突然之間,爆出了一聲震耳欲聾的槍響,在左邊拉着她馬韁的那個人從馬上翻落下來。
飛馳的馬群立刻起了一陣騷動。接着,伊蘿娜覺得好像有一隻有力的手臂把她抱到半空中。
這一剎那,她面色慘白,腦子裏一片昏眩。
當她定過神來的時候,伊蘿娜發覺她正跨坐在親王的鞍前,頭貼着他的面頰,靠在他懷裏,她感到欣喜若狂。
伊蘿娜覺得呼吸有些吃力,內心卻在歌頌着,因為他英勇地救了她一命。
他們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停下來,伊蘿娜依偎在他的懷裏,唯一的感受就是她現在不再有危險了。
親王會來救她,表示他至少對她還有些關心。
瑪妲走出伊蘿娜的卧房,發現親王等在起居室里。
剛才她聽到有人在輕叩房間,就從伊蘿娜的床邊起身來看看是誰來了。
她隨手把門關上,然後向親王恭敬地行了個禮,靜待他講話。
「她怎麼樣了?」他關切地問道。
「公主殿下睡著了。」
「她不要緊吧?」
「受了一點驚嚇。一定是被柴濟人擄去的時候,過度懼怕所致。」
「的確如此,」親王說:「不過我想她一會兒就會醒過來的,這真是件不幸的事情。」
「小姐並不像她外表看來那麼剛強,殿下,」瑪姐說:「很奇怪,自從她歷盡了巴黎被圍的種種折磨之後就一直如此。」
親王突然間楞住了。
「你是在說,」他用一種詫異的口氣問道:「巴黎被圍的時候,公主也在那兒?」
「我還以為您早就知道了呢,殿下,」瑪妲回答:「我們和王后離開達布羅加后,就一直住在那裏」
「我一點也不曉得,」親王好像在對自己說話:「我想,我一定弄錯了,因為有人告訴過我,你們住在波爾多。」
瑪妲笑了笑。
「殿下,波爾多和在巴黎的法王行宮也不過是隔着一條街而已!」
「王后在巴黎被圍困過!」親王說話時,好像要讓自己去接受這個事實。
「恐怖極了!殿下,我們沒有餓死那真是個奇迹!您是否知道,殿下,如果買得到的話,一蒲式耳的蕃茄要二十八法郎,而牛油,我們從來沒看到過,要三十五法郎一磅呢!」
親王在瑪妲的憤慨聲中微笑着。
「我聽說誰買得起食物,誰才能活下去,我想你們一定有一大筆錢吧?」
「一大筆!」瑪妲幾近尖叫地說:「我們只有王后僅有的一點積蓄,我們是逃跑出去的,殿下,拿達克的王后和她年幼的女兒,伊蘿娜小姐,處在這種環境裏有誰關心過她們?」
「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親王喃喃道。
「我們省了又省,縮了又縮,每個月靠修道院的接濟,過着很勉強的日子,」瑪妲繼續說:「要不是我從市場買了一塊便宜的布料,替她做了一件衣服,她回王宮的時候根本就沒有禮服穿?」
親王沒作聲,她接着又說:
「不過,我們總算撐過了那場浩劫!在那個時候,我們經常只有一塊乾麵包,一杯涼水,連燒開水的柴火都沒有!」
瑪妲稍微停頓了一下,然後又沈痛地說:
「王后就是在那年寒冷的冬天給凍死的。我聽到她日以繼夜地咳嗽,巴黎解圍之後,她仍然不停地咳着,直到去世為止,但是她從來沒有抱怨過一句!」
瑪妲仰起臉望着親王,眼睛裏充滿了哀切的表情。
「請您對小姐多留點神,殿下,她和王后一樣,從不抱怨什麼,她母親一直教導她要矜持自重,不論承受了多麼痛苦的打擊也不輕意地形之於色。」
瑪妲淡淡地嘆了口氣。
「即使她和她母親一樣時常被陛下鞭打,卻從來不向我吐露實情。『瑪妲,我摔了一跤。』她說來就好像我不曉得鞭痕是什麼樣子似的。」
「陛下打她?」
親王非常驚訝地問道。
「您大概也看過她的背部,殿下,」瑪妲回答:「到處都是瘀傷!在她結婚那天,她是怎麼裝出笑容來的,我實在不懂!」
親王靜默着沒說話,過了好一會兒,瑪妲緊張地說道:
「我剛才講的那些話,您不會告訴公主吧?那樣她會很生氣的。在王宮裏的那幾年,那時她年紀還小,她被打了一頓,我幫她脫衣服送她上床的時候,她從不肯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國王真是瘋了!」親王憤怒地吼道。
「是的,殿下,但是這也不完全是他的錯。」
親王驚奇地望着瑪妲。
「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這件事。陛下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奶媽不小心把他摔到地上,大家都嚇得要命,沒有一個人敢向他的父母報告這件意外。」
「那一定傷到了他的腦子。」親王說道。
「我也是一直那麼想,殿下,所以陛下才會變得如此暴躁,他簡直和野獸一樣蠻橫可怕!」
最後,瑪妲又說:
「您所聽到的這些事情,只不過是王宮裏頭的一小部份事情而已。不過,不管怎麼說,小姐總算是脫離苦海了。」
「是的,』親王溫和地說:「她總算逃出來了。」
伊蘿娜一直到下午才醒過來,瑪妲正拉開窗帘,讓暖和的陽光照射進來。
「我一定是……睡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伊蘿娜喃喃低語着。
「您覺得好一點了嗎,小姐?」
「我很好,」伊蘿娜說:「我昨晚一夜沒睡好,所以才會這麼疲倦。」
「那當然,」瑪妲同意地說道:「我去看看有什麼吃的,廚房已經為您準備了補湯和一些您最喜歡吃的東西。」
「不要帶太多來,」伊蘿娜說:「馬上就到吃晚飯的時候了,你也知道這裏的晚餐相當豐富。」
瑪妲沒注意聽她說什麼,只是匆匆忙忙地走了出去。
伊蘿娜坐起來舒伸了一下筋骨,心裏覺得暢快極了。
她完全清醒了,一點都沒受傷。他緊緊地摟着她,給予她周全的保護,那種感受帶給她內心的震顫,是何等地美妙!
對她而言,她先前每一刻危險的經歷都是值得的,更何況親王也徹底地粉碎了在背後唆使他們把她擄走的惡毒陰謀。
有一個柴濟人被打死了,其餘的也都受了傷,被囚禁了起來。
在伊蘿娜脫離了魔掌,返回城堡的途中,她閉上了眼睛,希望那段路程愈長愈好。
有人把她從親王的鞍前扶下馬來的時候,她真是捨不得離開他溫暖的懷抱。那時,杜沙伯爵攙着她,她聽見親王說:
「我把公主抱上樓去。」
一陣無名的狂喜霎時湧入她心房,她再回到他懷裏。
他緊緊摟着她,上樓的時候,他靴上的馬刺發出叮噹響聲,正好與她內心的歡唱共鳴出美妙的音樂。
他沒有將她委交給僕人甚或是伯爵。
是他自己把她抱到房間裏去的,當時,她真希望能有足夠的勇氣對他說,請他留下來陪伴自已。
但是,親王把她輕輕地放在床上之後,就把她留給早在那兒等着的瑪妲、管家和一些僕人去照顧了。
「他救了我一命!」此刻,伊蘿娜對自己說道:「他救了我,只要我能和他在一起,我可以忍受他對我的一切冷漠。」
她又想到了茅蒂雅,那個吉普賽人,就好像一把短劍刺在她心上。
「也許今天晚上他會再和她在一起!」伊蘿娜悲傷地想。
瑪妲回來了,帶了好幾盤的東西。她把它們一一擱在床邊的時候,伊蘿娜感覺出似乎有什麼事情不對勁。
多年來,她和瑪妲如此接近,不用言語就能知道她心中的感覺,體會她話里隱含的意思和眼中的每一種表情。
「有什麼事不對勁了,瑪妲?」她問。
「先喝湯吧,小姐。」
她嘗了一口,味道鮮美無比,然後又嘗了嘗別的。
「什麼事困擾着你?」她說。
「味道滿意吧?」瑪妲迴避地問道。
伊蘿娜再喝了一些湯。
「你離開這房間之後,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剛才我和你說話的時候,你好像很高興我還安全地活着!」
「我的確是為了那點而高興,」瑪妲回答:「多吃點吧,您需要好好地補一補呢!」
伊蘿娜喝完湯,又吃了一些鮮嫩的鮭魚肉,她想那一定是今天早上才捉來的。
然後喝了幾口瑪妲斟在杯里的酒,說道:
「告訴我,瑪妲,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瑪妲沒有作聲,她堅決地又說:
「我堅持要知道這件事!」
她恐懼地感覺到這事和親王有關。
是不是他離開了城堡?是不是瑪姐聽到了親王和那個吉普賽人之間令她不愉快的事情?
她焦急地等待着,過了一會兒,瑪妲才勉強說道:
「是俄羅斯人來了,小姐!」
「俄羅斯人?」伊蘿娜驚訝地重複着。
「僕人們在說,殿下得知國王答應讓俄羅斯軍隊進入這個國家,佔領王宮!」
「這不會是……真的吧!」
「殿下什麼也沒說,小姐,但是軍官們都在紛紛議論,總管家無意間聽到他們說如果俄軍武力進入王宮,會把我們與維多加市一齊化為灰燼!」
伊蘿娜楞住了。
她對巴黎烽火連天的記憶猶新,德軍的炮火肆意地蹂躪着,人民死的死,傷的傷,震耳欲聾的炮聲,令人怵目驚心。
「這是不可能的!」她大聲地說。
雖然她是這麼說,但是她心裏知道,父親很可能這樣作。
如果俄軍大炮在王宮居高臨下地架設起來,那麼在他們的射程內,沒有一個地方會平安無事的。
「殿下他們現在打算怎麼辦呢?」她急切地問。
「殿下正在與軍官和議員們研究對策,」瑪妲回答:「您最好先離開這裏,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
伊蘿娜從床上跳了起來。
「我有話要對殿下說,快點,瑪妲,拿我的衣服來!」
瑪姐很驚訝地望着她。
「可是,小姐,殿下在在開會呀!」
「我沒時間打扮了,」伊蘿娜不耐地說:「快照着我的話去做,瑪妲!」
她的態度很強硬,不像她平常說話的口氣,瑪妲趕緊到衣櫥里拿出一件漂亮的家居服來。
那是件天鵝絨料的連身裙,寶藍色的匠,鑲了一排又一排白色的荷葉花邊,是在比較冷的天氣才穿的。
伊蘿娜匆忙地穿上。
她扣上扣子,套上放在椅子旁邊的那雙鞋子,鏡子都沒照就朝着門口跑去。
「您去哪裏呀,小姐?你不能穿得那樣子就下樓去呀!」瑪妲喊道。
但是伊蘿娜沒有理會。
她穿過走廊,急忙跑下樓梯,看到總管家在大廳里。
他臉上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她問道:
「知道殿下在哪裏嗎?」
「他在會賓室里,公主殿下,要不要我去報告您要見他?」
伊蘿娜沒有回答,她甚至連那句話都沒聽完,就向會賓室跑去了。
那是樓匠一個非常富麗堂皇的房間,足夠容納數百對人的舞會,有時也用來開會。
有兩個衛士站在門外,伊蘿娜的出現,使他們非常詫異,直等到她來到他們跟前,才突然想起替她開門。
她走進房間。
那兒大約有三、四十個人面向親王坐着。坐在他旁邊的是上了年紀的首相和一位指揮官。
他們正熱烈地討論着,但是當伊蘿娜進來之後,突然變得鴉雀無聲。
他們統統站了起來,她根本沒去理會他們驚訝的眼光,只是盯着親王,朝他走去。
當他看到伊蘿娜的這身穿着和蓬鬆在肩上的棕發,似乎一時失去了方才的鎮定。
她走到他桌前,站着對他說:
「聽說俄羅斯人進入這個國家,佔領了王宮,是真的嗎?」
「我是這麼聽說的,」親王溫和地說:「不過,你也用不着害怕。」
「我不是害怕,」伊蘿娜不以為然地說:「我是來告訴你如何潛入王宮,在他們炮轟我們之前,出其不備地把他們一舉成擒。」
她看到親王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在他旁邊的那位指揮官問道:
「公主殿下,是不是有路可以不必經過前面的村莊,就能夠進到王宮的城裏面去?」
伊蘿娜知道他一定是在想過去王宮之所以能屢屢擊退來犯的侵襲,完全歸功於它堅固的防禦工事和居高臨下的位置,他們可以迎頭痛擊向城門節節推進的敵人。
「是有一條路可以通到裏面,」伊蘿娜回答:「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連我父親都被蒙在鼓裏。」
瑪妲告訴她說俄羅斯人獲准進駐王宮的時候,她就想到許多年前朱洛斯跟她講的那個秘密。
那時,朱洛斯只有十六歲,國王發現他時常在晚上溜到維多加的酒館玩樂,在那裏不但可以喝酒、跳舞,而且還有漂亮的女孩子陪伴着他。
國王的叱罵聲和往常一樣,回蕩在王宮的每一個角落。
朱洛斯在父親的毒打下,忍無可忍地拔出了短劍,打算和他拼一生死。
國王被兒子這種叛逆行為激怒到了極點,差一點在王后攔阻之前就把他給殺了。
最後,朱洛斯被罰鎖在自己的房間裏,並且告訴他,如果沒有得到父親的允許再離開一步的話,就要把他鎖在地窖里。
那時,九歲的伊蘿娜看到母親每天以淚洗面,從廷臣和喋喋不休的僕人口中,知道了全部的經過。
令她不解的是,朱洛斯不僅被鎖在房間裏,父親還下了一道命令,每隔一天不給他東西吃。
她在和平常一樣的時刻被帶上床,但是,她怎麼樣都睡不着。
等到奶媽離去以後,她把枕頭放在被單下面,裝出好像她還睡在那兒的形狀,然後披上外衣,沿着走廊躡手躡腳地走到朱洛斯房前。
她輕叩房門的時候,四周一個人都沒有,顯得寂靜可怕。
「誰?」朱洛斯問道。
「是我,伊蘿娜!」
他靠近門口,這樣他可以透過鑰匙孔和她交談。
「我被鎖在裏面,伊蘿娜。」
「我知道,你餓不餓,朱洛斯?」
「餓得要命,真是倒霉透了,」他回答:「門的鑰匙在哪裏?」
伊蘿娜向四周望了一下,發現它掛在她頭頂的一根鐵釘上面。
她告訴他鑰匙在什麼地方。
「你能拿得到嗎?」
「假如我站在椅子上就可以拿到。」
「那快放我出去,」朱洛斯懇求道:「我不會讓你惹上麻煩的,我保證!」
「我才不怕。」她回答說。
她拉了一把椅子到那裏,爬上去取下鑰匙,打開房門。
朱洛斯走出來,把她抱起來親了一下。
以他的年齡來說,他算是個子相當高,而且也顯得比較成熟。
「謝謝你,伊蘿娜。」他說。
「你要到哪裏去?」她問道。
「到外面去!」他回答:「你總不會認為我願意讓爸爸把我像只兔子一樣關在籠子裏吧?」
「如果他抓到你的話,他會很生氣的!」
「我曉得,」朱洛斯答道:「所以我才要請你幫我一個忙,伊蘿娜。」
「你知道我會幫你的……你知道我會的!」伊蘿娜熱切地回答。
朱洛斯把鑰匙再掛到鐵釘上,然後把伊蘿娜剛才搬過來的椅子擺回原位。
「如果我等會兒把你叫醒,」他問:「你願不願意把我再鎖進去?」
「你知道我當然願意,」伊蘿娜回答:「但是你怎麼走得出王宮?巡哨的會看到你的。」
伊蘿娜明白那一定是個秘密,在她的央求下,朱洛斯興沖沖地帶着她走下一個遷折的樓梯。那是通往地窖的樓梯,平常很少人使用。
地窖的牆壁非常厚,樓梯因年久失修,變得凹凸不平。這地窖早就廢棄不用了。
朱洛斯卻在這裏面發現一條古老的甬道,一定是幾百年前為了要緊急躲避來犯的敵人,而在地底下建造的。
頭一個晚上,他沒有把該怎麼走的方法告訴伊蘿娜,但是在她幫他溜出去六七次之後,她說服他在白天帶她下去走一次。
他告訴她入口巧妙地隱藏在幾塊大圓石和一棵槐樹茂密的枝葉下。
「這是我們兩個之間的秘密,」朱洛斯對她說:「你絕對不能和任何一個人講,否則我會被爸爸砍頭的!」
「我永遠不會出賣你的。」伊蘿娜敬慕地說道。
以後她果真沒有和任何人提起過這個秘密甬道,甚至包括母親在內。
她向親王說明那個甬道入口的位置,告訴他如何進入甬道,才不會讓王宮裏面的人發現。
「那裏沒有人守衛,而且那邊的房間統統沒有人住。」她說。
她的眼睛一直停滯在親王的身上,就好像她只在對他一個人說話似的。
房間裏的每一個人都靜靜地聽着。
她說完后,親王握住她的手,放到他的唇邊。
「謝謝你。」他溫柔地說道。
「這一來,局勢完全改觀了,殿下。」那位軍官興奮地說。
「我必須……和你們一道去。」伊蘿娜對親王說。
他搖了搖頭。
「這是不可能的!」
「那你們也許會找不到那個入口。」
他猶豫了一下,她接着又說:
「你和我同樣清楚,你們不能再浪費時間了,你們也冒不起天亮時被發現的危險。」
「這倒是真的,我們必須趁着天還暗的時候趕緊進入王宮裏面。」親王同意道。
「那就讓我來帶路。」伊蘿娜堅持着。
她看到他緊抿嘴唇,似乎要再拒絕讓她參與那麼危險的事情。於是,她對他身邊的軍官說道:
「我深信,上校,你會同意我們應該在天黑之後儘早展開行動。距離現在只剩下大約一個鐘頭的時間了。我該回去準備一下了!」
她轉身離開這個房間。
當她這麼做的時候,在場聽她說話的人都由衷地佩服她,並為她喝采。
等她關上了房門,立刻爆出一片興奮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