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她再看向院子四周,裝飾在門罩、窗楣、樑柱、窗扇上的磚、木、石雕,堪稱是工藝精湛,上頭的花鳥蟲魚,簡直是栩栩如生,韻娘一眼就愛上這座高牆深宅,不禁露出欣賞笑意。

從今天起,這兒就是她的家了。

她要在這座宅第內為相公生兒育女,這是每個女人最大的幸福。

回到正房,也就是昨晚的新房,韻娘先把茶壺擺在几案上,就等着和相公一起拜見公爹,一定要讓公爹對她這個媳婦兒有好印象。

修心園——

邢阜康來到一扇緊閉的硃色院門外,他已經好多年不曾來過這兒,因為就算敲了門,這座院子的主人也不肯見他,但是今天例外,因為剛進門的媳婦兒第二天都要拜見公婆,總希望「他」願意以公爹的身份出面,喝下那碗新娘茶,那是自己內心小小的奢望,不過也知是在強求。

他曲起指節,敲了幾下,過了片刻,有人來應門了。

「原來是大當家!」開門的是個左臉因為遭到火吻而毀容的中年僕役邢五。

「昨天是大當家娶妻的大喜日子,小的恭喜大當家。」

「「他」好嗎?」邢阜康不知該怎麼稱呼邢東嶽,這位名義上是自己的爹,實際上卻該叫二哥的男人。

邢五點了點頭。「二老爺很好。」

「我想見他。」他說。

「呃……小的進去問問,請大當家稍候。」於是,邢五面有難色地先把院門關上,然後才進去請示主子。

其實邢阜康也猜到對方會如何回答,但還是想試試看,希望能見上一面。

過了半晌,邢五又開門了,雖然臉孔被毀了一半,表情顯得僵硬,但還是看得出歉意。「大當家,二老爺他……」

邢阜康替他說完。「他不想見我?」

「是。」邢五低着頭回道。

「我知道了。」邢阜康背在身後的雙手掄得死緊。「若有什麼需要,儘管跟我開口,好好照顧二老爺。」

「小的明白。」說完,他又把院門關上。

看着關上的門扉,邢阜康深吸了口氣,才有辦法穩定情緒,不知有多少次,他多麼希望邢東嶽才是自己的親爹,母親也不會在眾人的羞辱中,又狠不下心墮掉腹中的孩子——不過就算真的想,也有人不同意她這麼做——一直到生產完第二天半夜,趁婢女不在身邊,投鐶自盡。

是他的出生,害死了親娘,也成了這樁翁媳亂倫的家族醜聞最好的證據。

自己的父親居然姦汙心愛的妻子,天底下沒有一個男人承受得了,而且還生下孽種,偏偏邢東嶽又不能一刀殺了對方,甚至將孩子送走,自然連見都不想見了。

邢阜康眼眶熱辣辣的,只能仰首望天,不讓裏頭的液體流下來。

【第三章】

韻娘滿懷期待地在新房等着,還有些奇怪,相公怎麼還沒來。

就在這當口,昨天與她成為夫妻,還圓過房的男人推門進來了,她撫順身上的襖裙,站起身來迎接。

「相公。」韻娘面頰微燙地喚道。

邢阜康一身長袍,外頭又套了件對襟馬褂,頭上並沒有戴帽,兩手背在身後,面無表情地朝兩名婢女使了個眼色,要她們退下。

秀梅和玉梅福了個身,很快地出去。

接着,另一名年紀較輕,約莫十五、六歲,腦後紮了條長辮子,臉上還長了好多麻子,看起來很不起眼的丫鬟,旋即端了一碗烏漆抹黑的東西進房,就將它擺在韻娘身邊的几案上。

「把它喝下去!」邢阜康努力用冷酷的口吻說道。

她不解地看了那碗很像是湯藥的東西。「相公,這是……」

「……避子湯。」他言簡意賅地回道。

避子湯?韻娘晚了好幾拍才意識到這三個字代表的意義,不由得瞠大美眸,臉上的血色倏地褪去,泛着凄楚的蒼白,難以置信地瞪着昨晚溫柔待她,生怕會弄疼自己的男人,居然要她喝下這碗害人的東西。

「為……為什麼?」她顫抖地問。

他橫在身後的雙手掄得好緊。「因為我不要孩子。」

韻娘重複着他的話。「你……不要……孩子?」

「沒錯!」邢阜康已經準備好承受她的怨憤。

她不禁渾身發冷。「相公……不想要咱們的孩子……」如果不要的話,為何又要娶自己為妻呢?

「沒錯。」只有老天爺知道自己是多麼渴望當爹,多想要有個孩子,可是他不能。「把這碗避子湯喝了。」

「不……」韻娘本能地反抗他的命令。

邢阜康強迫自己狠下心。「別忘了昨晚你曾經親口允諾,從此以夫為天,也會遵循三從四德,無論我要你做什麼,都願意聽從。」

這番話頓時讓她啞口無言,臉色更是比雪還白,幾乎快站不住了,淚水就像斷了線的珍珠,不聽使喚地從美眸中滾下玉頰。

她確實親口說過,卻沒想到是用在這個地方。

韻娘噙着晶瑩的淚水,偏過螓首,幽幽地看向身旁的几案,那碗避子湯和裝了新娘茶的茶壺擺在一起,是多麼的諷剌。

別的女人在洞房花燭夜之後,享受着夫婿的輕憐密愛、呵護備至,可她得到的卻是一碗避子湯,真是太可笑了。

自己能夠不聽、不順從嗎?

姑且不論她此刻是否懷上身孕,一個不被期待生下的小生命,是多麼可憐、多麼卑屈,韻娘已經嘗過個中苦楚,不想連累孩子。

「我喝!」她紅着眼眶,忿然地說。

邢阜康看着妻子捧起那碗避子湯,就着失去血色的唇瓣,一口一口地喝下,他是心如刀割,恨不得把碗奪過來,摔個粉碎。

直到喝完最後一滴,韻娘將空碗呈給他看,證明自己喝下了。

「爹住在修心園,不見任何人,就不用去拜見了。」他不禁佩服自己,居然能夠這般冷靜地說話。

她微啟唇瓣。「是……」

「麻姑,大奶奶應該餓了,去把早膳端過來……」邢阜康對着臉上長着麻子的丫鬟說道。「我就在書房,有事找我。」

話才說完,邢阜康已經轉身往外走,踏出房門,走沒兩步,就聽到韻娘嚶嚶的哭聲,腳步跟着踉蹌,幾乎是用逃的,逃進書房。

恨我吧……不!不要恨我……恨我吧……不要恨我……

邢阜康真希望能殺了自己。

未時左右,邢阜翰來到飛觴堂,就站在垂花門外頭,往裏頭探頭探腦的,打從昨晚見到堂弟妹……不對!要真的論起輩分,可得稱她為「小嬸母」,就像着了魔似的,家裏的妻妾全都變得俗不可耐。

俗話說蘇州出美女,真是一點都沒錯,她就宛如水做的一般,文靜、嫻雅,柔媚、可人,是所有男人心目中最想娶到的對象,偏偏被那個孽種給娶到手,教他怎麼不惱不恨。

想到祖父還活着時,就無視周遭的異樣眼光,特別溺愛那個孽種,即便多次惹來兒孫們抗議,也毫不在乎,還沾沾自喜,總說他的長相,以及聰明靈活的頭腦最

像自己,甚至訂下家規,誰敢罵他一句「孽種」,就要把人家逐出刑家大院。

對邢家人來說,祖父就是一根頂天柱,說出來的話好比「聖旨」,不容許有人違抗半分,聽說當年「扒灰」(暗指翁媳亂倫)這樁醜事,還把親祖母給活活氣死,因為都得看祖父的臉色過日子,大家不得不忍氣吞聲,只敢關起門來嘲諷,想不到臨終前,竟然把家業交給那個孽種,委實令人氣結。

自己才是邢家的嫡長孫,而那個孽種卻佔盡了所有好處,不但被眾人尊稱一聲「大當家」,還娶到了美嬌娘,究竟是憑什麼?

「……阜翰少爺請留步!」

聽到門房出聲,還擋在自己面前,他才警覺到已經走進飛觴堂。

「做什麼?」邢阜翰口氣很差。

擔任守門工作的老吳約莫四十齣頭,身材微胖,長相也很普通,但對這座大宅院內的人和事,卻是知之甚深。「不知少爺來這兒有什麼事?」

「你這狗奴才,我沒事不能來嗎?」他橫眉豎目地問。

面對邢阜翰的惡聲惡氣,老吳也沒在怕,因為後頭還有主子可以依靠。「大當家吩咐過,沒事的話,不準任何人踏進這座院子。」

「怎麼?連我都不行?」這是當在防賊?

不是已經都說「任何人」了,當然包括你在內,老吳忍不住在心裏犯嘀咕。

「還請不要為難奴才。」

「你……」邢阜翰不禁氣結,直勾勾往正房的方向看過去,多希望能見到那抹嬌俏身影從屋裏出來,好讓自己瞧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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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拂面之結髮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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